主頁 類別 傳記回憶 比我老的老頭

第10章 幾件趣事

比我老的老頭 黄永玉 2027 2018-03-16
可染先生拉得一手好二胡。不是小好,是大好。 高興的時候,他會痛痛快快地拉上幾段。苦禪、常浚和可染夫人鄒佩珠乘興配上幾段清唱。常浚的《碰碑》,苦禪的《夜奔》,鄒佩珠的《搜孤救孤》,大家唱完了,要我來一段;一段之後又一段,頭一段《獨木關》,第二段《打棍出箱》。可染拉完之後滿臉驚訝,用一種恐怖的口氣問我:“你,你這是哪年的腔?高慶奎?劉鴻聲?那麼古?我琴都跟不上 !” 我不知如何是好!小時候是跟著“高亭”和“百代”公司學唱的京戲,二十年代的事,怎清楚是誰? 有好些年我不敢對可染再提起京戲的事。 可染先生做學生的時候,楊寶森曾勸他別念“杭州藝專”,和他拉琴去,他不干。看起來他做對了。可惜這一手琴只落得配我們院子裡的幾口破嗓子的下場,實在太過可惜和浪費了。

他有不少京劇界的老朋友,甚至是親戚,如尚和玉、俞振飛、蕭長華、蓋叫天。孩子們呼嘯著把老頭子攙進院子,又呼嘯著把老頭子攙扶出去。齊白石老人也來過好多次。他的到來,從前院到後院都是孩子們的呼嘯:“齊爺爺來了!齊爺爺來了!” 記得起的一次是他的一位女護士跑得不知所踪,令他十分傷心而焦急;一次是過春節的信步所至;一次是因湘潭故鄉來了一位七十多歲、無理取鬧、在地上大哭大叫要錢要東西的兒子,他來找學生李可染幫忙解決困難。這一次在底衣裡全身披掛著用布條縫成的小金塊,托可染暫時幫他收存,以免那個“調皮的兒子”拿走。 可染先生夫婦總是細心料理齊老人這些烏七八糟的瑣碎事,並以此為樂。 我喜歡幹通宵的工作。我的畫室和可染先生的畫室恰好在一個九十度的東北角尖上。一出門抬頭右看,即能看到他的活動。半夜裡,工作告一段落時,準備回到臥室。走出門外,見他仍然在伏案練字,是真的照著碑帖一字一字地練;往往使我十分感動。星空之下的這間小屋啊!

他所謂的那個“案”,其實是日偽時期留下來的陳舊之極的寫字台,上面鋪著一張那個時代中年人都熟悉的灰色國民黨軍棉毛毯。說起這張毯子,很少人會知道,中間有一個很大的洞,是可染先生每天工作的毛筆和墨汁顏料“力透紙背”磨穿的洞。 白石先生逝世時,他和關良先生正在民主德國開畫展。沒能見上老人最後一面令他十分傷心,每次提起都嘆息不止。 可染先生的媽媽是位非常好的老太太。八十多歲的人,滿院和人聊天。要說些秘密的私房話時全院子都聽得見。魁梧,滿面紅光,大聲“哈哈”地笑,她和我們是知己,喜歡梅溪和孩子,喜歡喝我們家的茶。 她身體是這麼好。因為滿院亂走,一次面朝地狠狠地摔在黑過道裡,引起了全院的大震動。一個八十多歲的老太太,這還得了?尤其她是那麼讓人衷心喜歡的老太太。急忙地送進醫院。當我們從街上回來之後聽到這個可怕的消息,都哭了,以為再不會見到她。

一個多星期,門外李奶奶大叫:“黃先生!黃先生!黑蠻的爹!”我們真不能相信,臉上青一塊紫一塊的李老奶奶又哈哈大笑地進了門:“黃先生!哈哈哈!沒事。就是臉摔得難看,真不好意思見人,等好了才能上街,你看!” 記得有一年夏天的一個下午,我找李可染不知什麼事,中院沒有,他客廳和畫室都沒有,便掀開西屋李老奶奶的布簾子,猛然見到李老奶奶光著身子坐在大木盆裡洗澡,嚇得我往外便跑,只聽見李老奶奶大笑大叫地說:“黃先生!來吃奶呀!別跑呀!” 大家在一起說到那天的狼狽時,李老奶奶指著可染說:“他都是吃我的奶長大的,你害什麼臊?” 可染先生的生活在那些年是很清苦的。一家許多人口,母親、孩子們和妹妹,以及一些必須照顧的親戚。沒有特別的嗜好,不喝酒,不吸煙,茶要求不高,惟一享受是朋友的來訪。飯食也很將就,全由自己的親妹妹想做什麼就吃什麼。

他不想惹事。謹慎、小心,大膽子全用在畫畫上。 他講笑話的本領恐怕不是所有人都知道的。他講的笑話簡練、雋永、含蓄。說的時候自己不笑,別人反應出大笑來時,他才跟著一起大笑。我在別的文章曾經引用的一則笑話,就是他說的: “一個膽小鬼遇見蛇,大吃一驚;另一個朋友說:'有什麼好怕?它又不是青蛙!'” 在拳頭上畫一個臉,包上小手絹當頭巾,然後一動一動,像煞活生生一個可怕的小老太婆,也是他教我的。 我們一起在首都體育館看日本大相撲,周恩來總理也在場,儀式十分隆重。只是我個人不太習慣彼此回合太短,匆忙而就,倒是準備動作太多。回家後談到這種感想時,可染先生也非常同意,於是他離開椅子表演出來:

“你看,這麼對面來個騎馬式,怒目金剛,以為要動手了,忽然松下勁來,各人在竹籮里抓一把鹽,那麼撒,這麼撒,東撒,西撒,撒過了,拿花扇子的人又唱起來,又是對面來個騎馬式,又是怒目金剛,以為要動手了,拿花扇子的人高舉起扇子,發出幾次怪聲,以為要撲上去了,哈!又松下勁來,又去抓鹽…… “好不容易等到真扭在一起的時候,'嘩'的一聲,出線就完,不到三秒鐘!” 他是一邊笑得滿臉通紅,一邊做出像極了的動作,比觀看真相撲有意思萬倍。 我有時給他來一段麒麟童、程硯秋、言菊朋的模擬表演,他也笑得喘不過氣。 他是一個細膩的幽默家,可惜他很少有時間快樂。他真像他所崇拜的“牛”,像一頭只吃青草出產精美牛奶的母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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