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傳記回憶 幽默大師林語堂

第25章 最後的日子

幽默大師林語堂 朱艳丽 5868 2018-03-16
1958年10月,林語堂受學生馬星野之邀,到台灣進行了為期半個月的私人訪問。 他受到了極其熱烈的歡迎,黨政要員、社會名流、文化界人士等爭相拜訪,連蔣介石夫婦都設私宴款待,和他笑談的譯述問題。 最讓他開心的是,台灣的閩南僑胞對這位名滿世界的老鄉格外熱情,來探望的人如海如潮,險些踏破了門檻。林語堂講起了生疏已久的家鄉話,“鄉音不改鬢毛衰”,用閩南話,衰就念“cui”,特別中聽,鄉音難得,難得鄉音啊!他喃喃自語道:“回到台灣,就像回到了閩南漳州的老家!” 隨後,夫妻倆到中南美訪問了兩個月。 惟一掛心的還是如斯。 “爸爸媽媽要去中南美,你會好好的照顧自己嗎?”如斯前陣子剛進了醫院,廖翠鳳怎麼也不放心。

“當然會的,你們放心去好了。”如斯挽住父母的胳膊,裝出很開心的樣子。 “要是有什麼事,你去找妹妹好了。” “可是妹妹在波士頓!” “對啊,堂,要不然我不去了,你一個人去。”翠鳳轉過身對語堂說。 “爸,媽,你們儘管去好了。我不會有事的。” “你一個人住要小心,不認得的人不要開門讓他進來。” “我知道,我知道。” “你錢夠不夠用?” “夠了,夠了。” “凡事要看得開,不要再傷心了。” “我不會的。我自從出院之後好像變了一個人,好像從前的拼圖玩具少了一塊,現在拾到了,完整了。” 林語堂像撫小女孩一樣撫撫如斯的頭,“你要好好的工作,不要胡思亂想,知道嗎?你根本沒有什麼事,身體好,又聰明,年齡也不大,可以有很好的前途,只要你用頭腦想清楚。”

“我對不起你們,每家都有一本難唸的經。” “快別那麼說,我們回來之後你搬回家住。” “我又不是小孩子,我會照顧自己的。” 回到紐約,林語堂還是要賣文為生,出版了《輝煌北京》、《紅牡丹》、《賴柏英》等書。如斯時好時壞,好的時候能正常的上班,壞的時候就把自己封閉起來,誰的話也不聽。翠鳳傷透了心,林語堂讓如斯搬進住所的隔壁,打通牆,以便隨時照顧她。 在這期間,他還在台灣中央報開了《無所不談》專欄,每月4篇稿子。 像所有的老人一樣,林語堂年紀越大,越留念起童年、故鄉,落葉歸根的念頭一點一點鑽出來,在心裡頭蠕動。他一個人飛到香港找太乙。太乙帶他四處遊玩,他卻飄忽地四下里看,像在尋找什麼。 “阿爸,你看,香港有山有水,風景像瑞士一樣美。”太乙說。

“不夠好,這些山不如我坂仔的山,那才是秀美的山,我此生沒有機會再看到那些山陵了。” “那坂仔的山是什麼樣子?” “青山,有樹木的山,高山。香港的山好難看,許多都是光禿禿的。” 太乙看透了父親的心思,帶他到新界落馬洲。許多遊客、懷鄉客就是在這裡的山峰上,遠遠的看大陸那邊,看根本看不到的故鄉。林語堂也踮著腳,極力地往遠處望,看那片片的梯田和無盡的山巒之外,再之外,那青青翠翠、重重疊疊的坂仔是否還在那兒,還在等著遊子歸來?他回想起第一次和父親爬上坂仔的山,他也是這樣望著望著,望山外的世界,可他再也回不去了。 報紙上說有個女人生活艱苦,林語堂拉著太乙到警察都不敢去的貧民窟,給了那女人幾百塊錢。

太乙問起家里人,林語堂小聲地說:“我把媽媽照顧得快快樂樂。你的姊姊在慢慢摧毀她。” 1965年,林家人聚在一起,大擺筵席賀林語堂夫婦70大壽。夫婦倆看著一家人和和美美,兒孫滿堂,十分安慰。絕少喝酒的林語堂也興致勃勃地陪著客人飲了一大盅,他詩興大發,現場揮毫,填了一首《滿江紅》自壽: 七十古稀,只算得舊時佳話。須記取,岳軍曾說發軔初駕,冷眼數完中外帳,細心評定文明價。有什麼了不得留人,難分舍。 他還依原韻《臨江仙》,和台灣中央社同仁的賀壽詞以致謝: 三十年來如一夢,雞鳴而起營營,催人歲月去無聲,倦雲遊子意,萬里憶江城。 自是文章千古事,斬除鄙吝還興,亂雲卷盡紋平,當空月明在,吟詠寄餘生。

鄉愁鄉思最磨人。 次年,旅居美國30年之久的林語堂回台北定居了。 他說:“許多人勸我們入美國籍,我說這兒不是落根的地方;因此我們寧願年年月月付房租,不肯買下一幢房子。” 有人問他回來後的打算,他說:“從此是,無牽掛,不踰矩,文章瀉。是還鄉年紀應還鄉啊!”至於傳得沸沸揚揚的做官論,他幽默地說,要是讓他去當市長,“今天上台,必定也在今天下台。”“我不能忍受小政客的那副尊容,在一個機構裡,這種人,我是無法與他們鬥下去!我一定先開溜。” 台灣當局表示要為他建築一棟房子,林語堂考慮再三,接受了,但卻婉拒了考試院副院長的職位。 就在陽明山上中西結合的房子裡,林語堂走完了人生最後的日子。 房子的面積很大,有水池,有庭院,背靠著山,下了山坡就是大片的草地,可以種菜養雞。林語堂買了十幾尾魚,養在水池裡,平日里喂喂魚,和翠鳳聊聊過去、孩子們、親人們的現狀,簡樸得就像沒見過世面的山間老人。他心血來潮,還說要養一隻鶴,就像“梅妻鶴子”的那位杭州隱士,真正是心閒自在了。

日子安定下來,不安的廖翠鳳面色漸漸紅潤。趕個大早買兩斤剛剛砍下來的嫩得出水的竹筍,殺一隻老母雞燉湯,那是鼓浪嶼廖家的味道,多少年沒有聞到了? 吃罷飯,夫婦倆收拾停頓,手挽手到市裡游玩,鄰桌是說閩南語的彪形大漢,走到街上,穿著時尚白衣紅裙的妙齡女子,在用閩南話相互揶揄,到永和吃豬腳,老闆熱情地招呼:“戶林博士等哈久,真歹細,織蓋請你吃煙呷喫茶。”到五金店買東西,小老闆一口地道的西溪話,他們興奮地聊起故鄉的鹼水桃、鮮牛奶,又聊起江東大石橋,比什麼都親切。林語堂買了一堆沒有用的東西,他說:“誰無故鄉情,怎麼可以不買點東西空手走出去?於是我們和和氣氣做了一段小交易,拿了一大捆東西回家。” 林語堂越來越喜歡孩子,也越來越像孩子。逛街的時候他看見一個十二三歲的小孩子在看店,非得湊上去攀談。小孩子說錯了話,臉紅到耳朵根兒,林語堂覺得一定要買點東西,因為臉紅是作不得假的。他送林太乙到松山機場,在咖啡室裡閒坐。有飛機降落,一小隊士兵列隊歡迎。他興高采烈地喊:“快看啊,什麼大人物來了?”說完便跑窗戶邊看,翠鳳也跟著小跑過去。太乙好笑地想,他大概忘了,他自己也可以算是“大人物”。

林家有不少小輩也在台灣,有幾個還是初出茅廬的作家,林語堂得意地吸著煙斗說:“我們姓林的個個都聰明!” 有很多文學崇拜者給他寫信,林語堂每封必看,而且都批上評語。有位先生寫的是半文言半白話的夾生文章,他毫不客氣地批到:“不知所云。”又批到:“不通,不發?”末尾又加上:“還是好好寫通順白話為首要。” 有個高三的學生問他,讀哪所大學為好,他回答:“讀書在人不在學校。” 如斯的情況越來越壞。她患了功能性的腦損傷,時刻焦慮恐懼,好像與現實脫節,沉溺在個人幻想的世界裡。她不願意年邁的父母痛苦,一個人住在所在單位的宿舍裡。 夫妻倆常為這個憂心。 “我們生了三個女兒,同樣照顧,為什麼就是她有問題?是不是她小時候我做錯了什麼事,使她這樣?”翠鳳愁苦地問。

“不,鳳,你不能怪自己。”林語堂撫撫翠鳳的肩頭,極力地安慰。 “她是我頭一胎,我多麼疼她。她小時候真乖,多聽話,又聰明,像個大人一樣,幫助我做家務,照顧妹妹。多乖、多聽話。” “她會好起來的。愛她,照顧她,不要批評她,她會好起來的。她根本沒有事。” 他又對如斯說:“你不要一直想自己,想想別的,培養個人興趣。人生快事莫如趣,那也就是好奇心。你對什麼最感興趣,就去研究,去做。興趣是有益身心的。” “堂啊,你不要跟她講大道理了,她聽不進去。我的骨肉,我的心肝,你不要這樣子好不好?吃一片鎮定劑吧。吃了就會好一點。你知道你爸媽都是七十幾歲的人了。你要學會照顧自己,自食其力。我們是沒什麼積蓄的,你爸爸的工作是絞腦汁,那是非常辛苦的工作,會疲倦的,你不要使他煩惱。”

“鳳,你不要跟她講這些,我很好,一點也不疲倦。” “不,我要她明白。我們上了人家的當,我們存在'互惠基金'的錢不值分文了。那互惠基金的主持人因為舞弊被抓起來了,成千上萬的人上了當,包括你爸媽。” “喔?”如斯很驚訝,“互惠基金”的錢是這幾年父母從牙縫裡省出來的,準備留著養老,怎麼會不見了? “這件事轟動全美,在報紙上已經登了許久……”翠鳳繼續念叨。 “鳳,你不要跟她講這些!”語堂生氣地吼道。 “我要講,我要她明白,你爸很辛苦絞腦汁賺來的錢不見了。賺錢是不容易的。你不要使他憂愁,聽見沒有?” 如斯振作不起來。她選擇了一個很極端的方式,在窗簾桿上上吊自殺了,清潔工人發現時,茶杯還是溫的。遺書上寫著:“對不起,我實在活不下去了,我的心力耗盡了。我非常愛你們。”

那時候,林語堂因為編漢英詞典,操勞過度,有“中風的初期症狀”,剛在醫院躺了兩個月出來。 他給太乙打電話,很鎮定。 “你姐姐今天早上自殺了。你不要擔心,我會照顧媽媽。” “什麼?”太乙沒明白過來。 “你姐姐自殺了。”林語堂又說了一遍,沉穩得好像在說一件不關自己的事。 太乙和相如趕到醫院,他和翠鳳早已哭成了淚人,他們一人抱住一個孩子,聲嘶力竭地大哭。哭到沒有力氣了,眼淚還在往下掉,他們相互攙扶著,一邊抹眼淚一邊說:“我們不要再哭了。我們不哭了。” 可憐白髮人送黑髮人,一夜之間,兩人老了好幾十歲。 太乙悲傷地問父親:“人生是什麼意思?” “活著要快樂。”他聲音低沉,沒有再說下去。 親戚們幫忙料理瞭如斯的後事,太乙姐妹倆接父母到香港小住散心。在淺水灣吃飯,林語堂杯子拿不穩,茶水濺出來,把上衣全打濕了。孩子們在沙灘上熱鬧地嬉戲,陽光明媚,林語堂看了一眼就晃過去,踉踉蹌蹌地回到了汽車裡。林太乙說:“(父親)變成了一個空殼子,姐姐掏去了他的心靈。” 廖翠鳳沒有眼淚,面色灰白,她睜大了眼睛,時時刻刻盯著丈夫和女兒,生怕災禍再發生。她不再說英語國語,只說廈門話,似乎只有躲在廈門廖家的世界裡才覺得安全。她失眠、恐懼,一直擔心家裡來了小偷,即使是送信的郵差也不讓進門。外孫來了,她也不笑。語堂說:“就在這裡吃午飯吧!”翠鳳說:“不要!家裡沒有東西給他們吃!”有個老朋友來看他們,廖翠鳳不見,“我們沒有錢,沒有面子見人!” 林語堂先恢復過來,他是一家之主,還有脆弱的妻子和孩子等著他去照顧。他開始繁重的字典校對工作。他的眼睛已經看不清楚了,太乙給他買了一個帶電燈的放大鏡,他一個字一個字地慢慢看。他對翠鳳說:“鳳啊,我每校完一面要蓋圖章,你來替我蓋吧!”翠鳳靜靜地蓋,一聲不響。兩人就這樣一坐一整天。 他寫了一首《念如斯》: 東方西子飲盡歐風美雨不忘故鄉情獨思歸去 關心桑梓莫說癡兒語改裝易服效力疆場三寒暑 塵緣誤惜花變作摧花人亂紅拋落飛泥絮 離人淚猶可拭心頭事忘不得 往事堪哀強歡笑彩筆新題斷腸句 林語堂大把大把地掉頭髮,乾瘦,老弱。女兒們領他們去吃香港有名的燒鵝,林語堂似乎恢復了些興致,和外孫玩得不亦樂乎。剛剛吃完,他就開始吐血,醫生說是由於身心疲勞引起十二指腸脫垂。養病期間,他態度很溫和,凡事都自己來,精神很好的樣子。有一次,太乙聽見他偷偷地對翠鳳說:“女兒各有自己的事要做,我們不要搞亂她們的生活。”太乙捂著嘴大哭不止。 1972年,按照“上下形檢字法”編排的《林語堂當代漢英詞典》由香港中文大學出版。他說,這是他寫作生涯的巔峰之作。李卓敏校長在序裡寫:“沒有一部詞典敢誇稱是十全十美的。這一部自不能例外,但人們深信它將是迄今為止最完善的漢英詞典。”林語堂喜形於色,興奮地嚷嚷:“我工作完畢了!從此我可以休息了!” 他已經77歲了,但還不肯罷手,他說還要再編一本國語詞典,家里人認為他的健康狀況不理想,不准他再工作,他很失望地張張嘴,終於沒有爭辯。 林語堂老得很快,記憶力衰退,走路要靠拐杖,瘦得皮包骨頭,青筋裂出來了。 1975年,他80歲,被世界國際筆會選為副會長,同時被大會推選為諾貝爾文學獎候選作品。 他給安德生編撰的《林語堂精摘》寫序言說:“我喜歡中國以前一位作家說過的話:'古人沒有被迫說話,但他們心血來潮時,要說什麼就說什麼;有時談論重大的事件,有時抒發自己的感想。說完話,就走。'我也是這樣,我的筆寫出我胸中的話。我的話說完了,我就要告辭。” 林太乙為了調解他的心情,對他說有中文印刷機的展覽,出了很多新花樣,他搖搖頭說不想動。他寫《八十自敘》,出了很多語法錯誤。以前在紐約,十來歲的太乙幫他打信,他說“Confucius”(孔子),要拼寫出來。太乙搶著說:“不必!不必!我會拼的。”結果太乙打成了“Confucious”,他看了一眼說:“我早就料到你會多打一個'o'。” 生命在慢慢逝去,他捨不得,他更敏感、更銳利地感受到這個世界的美麗。風和日麗的氣候,他流淚;鳥兒啁啾地鳴叫,他流淚。聖誕節,林太乙帶他到百貨店買禮物,大人小孩笑逐顏開,歡樂的聖誕歌迴旋地播放,他努力睜大了渾濁的眼睛,不放過些微的快樂景象。他突然抓住櫃檯上的一串假珍珠鍊子,用乾癟的雙手摩挲,上下看,眼淚就嘩嘩地流下來,低低地抽泣。年輕的店員鄙夷地看著這位瘦小的老人。林太乙氣得胸膛快要爆炸,她想對無知的店員說,你要讀過他的書,知道他多麼熱愛生命,方才知道他為什麼在掉眼淚。讓他抓起一個個裝飾品,對著這些東西流淚吧。 聖誕節過後,他的情況越來越糟。每次感冒或患痛風,就要失去一部分身體機能。他不能走路,不得不坐上輪椅。 “我真羨慕你”,他對太乙說,“想去哪裡就去哪裡。” 後來,他不會打睡袍上的結,女兒教他,他像個孩子一樣耐心地學。半夜裡掉下床,他爬不起來,靜靜地睜眼到天亮。 “爸爸,你怎麼不喊我?”女兒心疼他。 “你白天要工作,我不想吵你。” 該來的總會來。 1976年3月23日,林語堂大量胃出血,被送進醫院急救,情況好轉。三天后,心髒病突發。女兒們趕來,他半抬起手,像要抓住什麼,用盡力氣地喊了一聲,再也發不出任何聲音。 醫生叫親人們不要離開。 ——打強心劑; ——腎功能失靈; ——腦部已經死亡,但心臟仍然跳動; ——心臟停搏; ——心臟恢復跳動; ——心臟停搏; ——心臟恢復跳動; …… 一連9次,他盡了最後的努力,無可奈何地放棄了生命。他赤裸裸地平躺著,只蓋了一個單薄的被單,他赤裸裸地出生,又赤裸裸地去了。 這已經足夠,身後的繁華或是孤寂對這位相信善良、憐憫和熱情的老人來說,已經不重要。就如泰戈爾說: 你已經使我永生,這樣做是你的快樂。這脆薄的杯兒,你不斷地把它倒空,又不斷地以新生命來充滿。 這小小的蘆笛,你攜帶著它逾山越谷,從笛管裡吹出永新的音樂。 在你雙手的不朽的安撫下,我的小小的心,消融在無邊快樂之中,發出不可言說的詞調。 你的無窮的賜予只傾入我小小的手裡。時代過去了,你還在傾注,而我的手裡還有餘量有待充滿。 “文憑之程式,也由個人自定,印的也成,寫的也成,寫在連史紙上也成,寫在茅廁裡用的粗紙或信封上面也成。因為這文憑是最不要緊的事。” —— 《誰最會享受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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