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傳記回憶 幽默大師林語堂

第10章 金玉良緣

幽默大師林語堂 朱艳丽 4057 2018-03-16
語堂和翠鳳的愛情從結婚開始。 林語堂的女兒們說:“天下再沒有像爸爸媽媽那麼不相同的。” 語堂愛靜,翠鳳喜歡熱鬧。 語堂出身於一個快樂的牧師家庭,崇尚個性自由,不拘規矩。翠鳳在重男輕女的舊式大家庭長大,一言一行都要符合大家庭的生存規則。基督教的清規戒律也要求她忍辱負重,吃苦耐勞。雖然婚後語堂一直教她遇事樂觀,享受人生,可幼時的教育已經在她的性格上紮根,她嚴肅地過每一天。 語堂討厭一切形式上的束縛,如領帶、褲腰帶、鞋帶兒。翠鳳每次出門卻非得打扮齊整,胸針、手錶、耳環,連衣服邊腳的皺褶也得熨貼,一個端莊而有教養的太太所需的東西,她都一絲不苟地完成。她還要求語堂這樣做。她常常盯著語堂看,語堂不等她開口,就學她的口吻說:“堂呀,你有眼屎,你的鼻孔毛要剪了,你的牙齒給香煙熏黑了,要多用牙膏刷刷,你今天下午要去理髮了……”翠鳳不僅不生氣,反而得意地說:“我有什麼不對?面子是要顧的嘛。”語堂從這樣的對話中發掘了無限的樂趣。

吃飯時,語堂專揀肉吃,而翠鳳卻偏愛吃魚。語堂愛吃翅膀兒、雞肫、雞脖子,凡是講究吃的人愛吃的東西,他都喜歡吃,可翠鳳從來只揀切得周正的肉塊吃,如雞胸或雞腿。 語堂是讀書人,有著讀書人的多愁善感,有時情緒激動,見殘月感懷,見落花傷心。翠鳳對除語堂以外的一切藝術家都抱著錢莊女兒的懷疑。邋遢的畫家、長發的詩人、街頭賣唱的流浪藝人,她一概覺得是精神病的同義語。兩人到雅典衛城參觀。莊嚴肅穆的古城牆,深藍幽靜的愛琴海,語堂對人類的巧奪天工和大自然的奇妙高唱頌歌,而翠鳳搥搥酸疼的小腿,不屑一顧地說:“我才不要住在這裡!買一塊肥皂還要下山,多不方便!”語堂啞然失笑。翠鳳說的是實在話,語堂欣賞這樣的現實態度,因為它真實而不虛偽。

廖翠鳳是塵世的,精明的。一個在精神的海洋裡漫遊的作家就需要這樣的妻子。每當林語堂合上書,擱下筆,亞里士多德、柏拉圖、尼采等離他遠去,一桌熱氣騰騰的可口飯菜,還有笑吟吟的妻子,溫馨的家在等著他,幸福的感覺就慢慢充盈整個心房。 林語堂常說:“我好比一個氣球,她就是沉重的墜頭兒,若不是她拉著,我還不知要飛到哪兒去呢?” 廖翠鳳以中國傳統女性的溫良恭儉容納了語堂所有的放肆和不安分。林語堂的自由天性也只有在這樣的妻子麵前才能舒展。他還是像坂仔那個調皮的山鄉孩子,時時出怪主意,作弄老實的翠鳳。語堂把煙斗藏起來,叫著,鳳,我的煙斗不見了!翠鳳急忙放下手中的活,說,堂啊,慢慢找,別著急。翠鳳滿屋子地找,語堂則燃起煙斗,欣賞妻子忙亂的神情。

有女兒後,語堂就隨著女兒管翠鳳叫“媽”。他從書房出來,總是像小孩子般地問:“媽在哪裡?”有時膩煩翠鳳的管教,語堂也會說:“我以為我早就小學畢業了。”翠鳳不說話,笑瞇瞇地看著語堂,語堂就乖乖地做翠鳳交代的事。 林太乙兒時的日記裡有這樣一件趣事: 廖:語堂,你的頭髮要剪了。 林:不!還好哩。我從未見過有人像我這樣的整潔。 廖:但是太長了。你去照鏡子看。 林:現在你看?並不長。我是太整潔不像作家了。 廖:語堂,你應自己明白頭髮是太長了。 林:但是我剛在兩星期前剪過發。我不去,除非自己覺到太長了。我已43歲。 廖:43歲是43歲,但你的頭髮是太長了。 林:我要使我的頭髮像先生的一樣長,但不像他一樣的用頭髮油,不需天天去梳它。

廖:請你聽我的話。你明晚要去演講。我見你有這樣長的頭髮站在講台上,我要覺得慚愧的。 林:假使讓聽眾見到林語堂的頭髮這樣的整潔,我也要覺到慚愧的。 廖:穿上大衣吧。第84街上有一所理髮店。很近的。 林:我知道。但我不要給他們做生意。 (第二天) 廖:你到理髮店去嗎? 林:不,我要預備演講。 廖:不,請你吃過中飯去吧。 廖:那末在下午散步的時候去吧。 林:請你不要煩,我不是你的兒子。 廖:但你也許是的。 林:我不是。 廖:現在,語堂,不要生氣。去吧。 林:為了避免淘氣,我就去吧。 廖:啊,是的,你應當去。不要忘記叫他們洗洗頭。那是太髒了。還告訴他們剪去半寸長。 林:對的,香!

廖:謝謝你。 語堂對此有感而發:“才華過人的詩人和一個平實精明的女人在一起生活之時,往往是顯得富有智慧的不是那個詩人丈夫,而是那個平實精明的妻子。” 還有一次,翠鳳說,她的一個朋友生了“兩個雙胞胎”。語堂是攻語言學的,立刻發現這句話有語病。他糾正翠鳳: “你不應該說'兩個'雙胞胎。雙胞胎就意思兩個。” “當然,雙胞胎就是兩個,有什麼錯?” “你可以說一對雙胞胎。” “一對不是兩個是什麼?” 林語堂無話可說。 語堂說裡的芸娘是中國文學裡最可愛的女人。 “紅袖添香夜讀書”,芸娘陪著丈夫沈复讀書求學,鑑畫作詞。她一心對沈复好,看見一位漂亮的歌妓,想方設法為沈复娶作妾。歌妓被達官搶走,她氣得生了場大病,竟死了。裡的姚木蘭有不少芸娘的影子。

語堂也很崇拜明末清初的李香君。李香君以弱女子之身,怒斥魏忠賢的干兒子們,語堂稱她為奇女子。他托友人重金求得一幅李香君的畫像,終日帶在身邊。他還提了一首“歪詩”: 香君一個娘子,血染桃花扇子。義氣照耀千古,羞殺鬚眉男子。 香君一個娘子,性格是個蠻子。懸在齋中壁上,叫我知所觀止。 如今這個天下,誰復是個蠻子?大家朝秦暮楚,成個什麼樣子? 當今這個天下,都是販子騙子。我思古代美人,不至出甚亂子。 相較於芸娘和李香君,廖翠鳳不過是個再普通不過的家庭婦女。 她不愛打扮,不趕時髦,頭上梳個簡單的髻,穿著樣式普通的旗袍。她不懂語堂嗜之如命的哲學、文學,對國家大事也毫不關心。但這些都無損她做林語堂的好太太。

翠鳳是家中的總司令,她管理家政,指揮所有人的行動。不愛做家務的語堂也必須負責飯後的洗碗碟工作。不過,語堂每次洗碗都是大陣勢,打碎碗碟的聲浪不絕於耳。翠鳳算算賬,發現讓語堂洗碗實在不合算,就免了他的任務。語堂高興地去捏翠鳳的鼻子。翠鳳也笑起來,她向來自信她的鼻子又尖又挺直,最喜歡人家讚美。可看見語堂那麼高興,翠鳳又不禁懷疑,語堂是不是故意打碎的? 一星期一次的大清洗時,語堂再怎麼讚美翠鳳的鼻子,也無濟於事了。翠鳳讓女工開著真空吸塵器像坦克一樣轟隆隆地駛進每一個房間,語堂跳著腳,“啊呀,鳳啊,等我寫完再讓她清理書房,可以嗎?”“不行,”翠鳳說,“她吸完塵還要洗廚房的地板呢!” 廚房是翠鳳的專屬領域。她可以把一堆凌亂的雜物做出美味的飯菜。語堂有時候跑進廚房,看翠鳳做飯的樣子。他說:“看呀!一定要用左手拿鏟子,做出來的飯菜才香!”翠鳳不耐煩地說:“堂啊,不要站在這裡嗦,快出去!”女兒們笑話語堂,他告訴她們:“我們都要聽媽媽的話!”

語堂和翠鳳像兩個有棱角的小石子,放在婚姻的瓶子裡互相磨合,磨得嵌在了一起,絲絲入扣。 翠鳳喜歡談論家事,回憶過去,語堂就坐在椅子上,點燃煙斗,不出任何聲音,靜靜地聽翠鳳的嘮叨。他笑稱:“怎樣做個好丈夫?就是太太在喜歡的時候,你跟著她喜歡,可是太太生氣的時候,你不要跟著她生氣。” 翠鳳帶著語堂去算命,算命的人說她是吉人天相,命中有貴人,凡事能逢凶化吉。翠鳳很高興,不無得意地對語堂說:“你這些年來順順利利的,也許就是因為我帶來的福氣呢。” 兩人的爭執都像相聲一樣有趣。 “你為什麼不能好好教書?不要管閒事了!”她厲聲說。 “罵人是保持學者自身尊嚴,不罵人時才是真正丟盡了學者的人格,”他答道,“凡是有獨立思想,有誠意私見的人,都免不了要涉及罵人”。

“你在'邋遢講'!”她罵道。這句廈門話,意思是胡言亂語。 (後來) “堂啊,你還在邋遢講,來睡覺吧。” “我邋遢講可以賺錢呀。” “你這本書可以賺多少錢?” “不知道。你要多少?” “多少都要。” 當時的文化名人大多拋棄了舊家庭的髮妻,另找了時髦的知識女性。林語堂成名以後,翠鳳擔心他也會喜新厭舊。語堂安慰她:“鳳啊,你放心,我才不要什麼才女為妻,我要的是賢妻良母,你就是。”他很討厭矯揉造作、故作嬌弱的女性。有一次看見當時的紅明星林黛,語堂很不喜歡。他說:“東方美麗的標準是板面、無胸、無臀、無趾的動物——一個無曲線的神偶,我要拿她來做木工的神尺。”

有時興致起來,林語堂也會跟朋友們到三條書院“打茶圍”。不過,像林語堂這樣偶爾來一次的客人,是不會有出軌機會的。他曾經很喜歡一個叫“富春老六”的名妓,還給她寫過好幾篇捧場的文章。相熟的人知道,他只是喜歡而已,和他喜歡芸娘和李香君沒什麼兩樣。 他有很多女性朋友,但“總以為他那些漂亮動人的女朋友,對他妻子比對他還親密”。翠鳳有時候會當眾對他表示佩服,他不吝自我讚美,但決不肯在自己的書前寫:“獻給吾妻……”他說,那未免顯得過於公開了。 有雜誌採訪他們,問多年婚姻的秘訣,夫妻倆搶著說,只有兩個字,“給”和“受”,只是給予,不在乎得到,才能是完滿的婚姻。翠鳳實在地總結了幾條:“不要在朋友的面前訴說自己丈夫的不是;不要養成當面罵丈夫的壞習慣;不要自己以為聰明;不要平時說大話,臨到困難時又袖手旁觀。”林語堂則飽含深情地說:“婚姻生活,如渡大海,風波是一定有的。婚姻是叫兩個個性不同的人去過同一種生活。女人的美不是在臉孔上,是在心靈上。等到你失敗了,而她還鼓勵你,你遭誣陷了,而她還相信你,那時她是真正美的。你看她教養督責兒女,看到她的犧牲、溫柔、諒解、操持、忍耐,那時,你要稱她為安琪兒,是可以的。” 1969年,林語堂和廖翠鳳結婚半個世紀。在語堂的授意下,親朋好友為他們舉辦了盛大的金婚紀念晚會。林語堂送給翠鳳一個手鐲,他說,是為了表彰她這麼多年來堅定不移守護著家,以及多次的自我犧牲。翠鳳想起結婚伊始,語堂撕婚書時的堅決,百感交集。 手鐲上刻著若艾利(JamesWhitcombRiley)那首著名的《老情人》(AnOldSweetheart): 同心如牽掛一縷情依依 歲月如梭逝銀絲鬢已稀 幽冥倘異路仙府應淒淒 若欲開口笑除非相見時 “做文人,而不准備成為文妓,就只有一途,那就是帶點丈夫氣,說自己胸中的話,不要取媚於世,這樣身分自會高。要有膽量,獨抒己見,不隨波逐流,就是文人的身分。所言是真知灼見的話,所見是高人一等之理,所寫是優美動人之文,獨往獨來,存真保誠,有骨氣,有識見,有操守,這樣的文人是做得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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