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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章 三十、大風大浪的預感(1)

半生多事 王蒙 1824 2018-03-16
不久前中國文聯開了一次全國委員會擴大會議,在西山讀書會上放了周總理與周揚在此會上的講話錄音。總理講話中提到,是周揚翻譯介紹了到中國來(文本有一部分是謝素台譯的),周揚立即表示這是他的一個失誤。總理說,介紹這些名著,要有一個好的序言或後記,引導讀者正確理解閱讀名著。周揚也提出一個著名的論點:越是精華,越要批判,因為遺產中的精華,才被眾人接觸,而即使是精華中也難免有毒素,如不批判,危害更大。這樣的雄辯,確實高明,令人怵惕。 那時的意識形態工作的一大特點就是動不動搞當頭棒喝,擊一猛掌,令人時時如大夢初醒,一頭霧水,一身冷汗。 周揚的講話中提到了王蒙的名字,他說:“王蒙,搞了個右派嘍,現在,帽子去掉了,他還是有才華的,我們對他,要幫助。”

黃秋耘早就告訴了我周揚講到我的話,並說這樣講對我是有好處的。 週總理講話的中心意思是要迎接階級鬥爭的大風大浪。他講到他愛唱“洪湖水,浪打浪”,說有一張照片是他與演員們一起唱這首歌的情景,照片上只有一個習慣於洋嗓子的歌唱家圓張著口,與大家不協調。他講用交響樂隊在台上伴奏,使人聽不清唱詞,他只好躲到離舞台遠遠的地方。我想他的意思還是提倡音樂演出的民族風格民族形式,也屬於端正文藝工作的方向范疇,但火藥味兒不算濃。 他講到,有了越劇啦,為什麼還要搞一個小提琴協奏曲呢?這時中央樂團的指揮李德倫遞了一個條子,講到協奏曲的成功與受群眾歡迎的狀況,週總理當場讀了李的條子,而且說感謝李使他增加了對情況的了解與有關知識。週總理的虛懷若谷感動了我。

週總理講話的核心不是這些具體問題,而是階級鬥爭。總理要文藝界做好準備,要在階級大風大浪中接受考驗,在這樣的大風大浪中受到教育,增長才幹,提高覺悟,克服弱點,等等。 總理講得語重心長,苦口婆心,乃至憂心忡忡。到底是什麼風什麼浪呢?他沒有具體講,我甚至於想也許這個問題當時他也弄不清。反正是風浪要來了,非同一般的大風浪要來了,他看出了趨勢,他預感到了前面的考驗非同小可。他要告訴朋友們,我是愛你們的,你們要準備啊! 文藝界人也愛他,據說他早在重慶就與一批左翼文藝家建立了良好的友誼。北京人民藝術劇院的話劇演員在演出完畢,卸裝以後的午夜時分,吃夜宵時會驚喜地發現,週總理與他們在一起,總理為他們的演出成功而乾杯,一次喝光一玻璃茶杯茅台酒。而當演員們勸總理早點去休息的時候,總理會略帶煩惱地說:“你們怎麼不懂,我現在就是休息嘛。”

我想起許多這樣的徵兆。韋君宜說過,她參加一次教育界的會,說到防修防變質的事,大家舉了許多例子,說明現在青年的思想問題有多麼嚴重。 從韋君宜的敘述中,你看不到她本人的看法。是真的要變修了嗎?是真的如臨大敵了嗎?是緊張過度了嗎?她似乎也弄不清,她似乎也滿為難,滿緊張。 不要說黃秋耘了,他說到陳翔鶴的《陶淵明輓歌》與找了大麻煩,由於後一篇作品的後記中寫到,如果嵇康在今天,也會是一個什麼文藝家協會的負責人,被康生指責為藉古喻今。說是康生還指出,田漢的戲《謝瑤環》中奸臣採用的酷刑中有一種叫做“猿猴戴冠”,那就是指“戴帽子”。聯繫到同一個時期郭沫若的歷史劇,內中有上官婉兒私通謀反者一節,武后因惜才饒恕了上官,但在上官婉兒額頭上刺了一朵梅花,以示片懲戒。黃說這樣的細節,他看了覺得極不舒服。黃秋耘說起來,十分保秘,而且嘆息不止,還能說什麼呢?不久,他的歷史小說《杜子美還家》與《魯亮儕摘印》也都被揪出來批上了。他一直是搖頭,嘆息,緊張,小心翼翼而又不以為然。

更高層也更典型的人物應該是邵荃麟,他是陀斯妥耶夫斯基的《被侮辱與被損害的》譯者,這很有像徵意義,因為,我相信一大批,一大大批共產黨人,是出於對被侮辱與被損害的人們的同情,出自解民倒懸的正義感才走上了革命道路。時任中國作協黨組書記的邵荃麟瘦得兩頰深陷,我見到他老,往往擔心他的細瘦的身軀支持不住他的相對巨大的頭顱。 形勢有變,《青春萬歲》審了又審,除馮牧外,團中央一位書記也參加了審稿行列,認為小說沒有寫知識分子與工農的結合是一大缺陷,但誰也不拍板,誰也不負放行或否定的責任。稿子又到了邵荃麟同志那裡。邵再次找我,他毫不掩飾他對稿子的欣賞,語言啦,詩情啦,細節啦,王某會寫散文啦,他說了一大堆。然而,出版不出版,他也是左右為難,沉吟不已。怕的是有人批評:書裡沒有寫知識分子與工農相結合。在我們國家,出一本長篇小說,也是大事。要不你再擺一擺?要不你找個地方出版社悄悄地出來?他這樣說。我知道,又沒戲了。我知道,他也頗感無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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