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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二十七、告別郊區勞動(2)

半生多事 王蒙 1789 2018-03-16
在南苑,第一年風調雨順,大蘿蔔長得令人擊節讚歎。而收秋時我負責看青,每夜拿著六節電池的大手電、軍棍到處巡邏,一面看月亮一面背誦李白的詩。天生我才必有用,千金散盡還復來,明月出天山,蒼茫雲海間……深深打動我心。但我絕無任何具體想頭。 “看青”中認識了市河北梆子劇團的一位看青者,他老哥不但給我講了好多尚小雲、李桂雲的逸事,還款待了我許多燒烤的青玉米。對不起,我們倆也搞了點看守自盜。皎皎明月夜,天涯淪落人,青煙獨裊裊,新黍香噴噴,已棄輕飄夢,常懷慚愧心,午夜觀獾走,薄明喜鳥吟。個中的美感與至少是肚腹的滿足感,在當時是一個奇蹟。 除了月夜讀李白與閒聽戲曲大家的逸事外,我看青的結果是結餘了若干糧票,帶回北京補助家裡。到1961年,我已經有兩個兒子了。夜班看青,有糧食的補助。

南苑我們的副食生產基地邊是一大片墳地,我們奉命在那裡遷過屍,面對爛棺木與骷髏遺骸,我們無喜無悲無懼,有過我輩經歷的人早已做到了山崩不驚,地裂不動。我看青時常常到墳地一帶小坐,夜深人靜,在那裡可以聽到市區方向順風傳來的話聲笑聲,旁觀俗世,兼思彼岸,遐想萬年,不過如斯。在那裡有時還聽到一種據說叫“地牛”的蟲子的叫聲,悶聲如牛,暗嗚如虎。說這種蟲子是把嘴伸入地下才叫喚起來的。我也數次聽到貓頭鷹的啼叫,由於我認知上已經得悉貓頭鷹乃是益鳥,便不覺難聽,更不覺不祥。右派與貓頭鷹,當然是前者更晦氣。 既空前又絕後,在三樂莊的這個護秋之月,我第一次感到與秋天,與月夜,與莊稼,與星空,與城鄉,與墳墓,與蟲鳥獾狐,與李白和蘇軾,與唐詩和宋詞,與地球的自轉和公轉,與陰曆和陽曆是這樣近這樣親,一種與萬物融為一體的感覺,一種挾飛仙以遨遊,抱明月而長終的感覺,一種獨來獨往飄然遺世自由逍遙含淚微笑的感覺,一種既悲涼又淒美、豁達、清幽的感覺太美好了,太美好了,比什麼都美好!

難忘的還有勞動期間的休假生活。在桑峪,說的是每兩個月休息四天,秋天農忙,加上躍進的熱火,曾經時隔三個多月才休息一次。在一擔石溝,每月休息四天,大致符合每週歇一天的規矩。到了三樂莊,則是兩週休息兩天,休息是更正常些了。 休息時我與芳喜歡做的一件事是到北海前門附近的茶座上要一點醬油瓜子,喝茶,閒聊,盛夏則可能點一點冷飲。柳條拂面,水波蕩漾,陽光在頭頂的席棚縫隙中與水波上閃爍。鼻孔裡飄動著些微的魚腥與荷葉清香氣息。我們談勞動中的趣聞,談讀書,談電影新片與最近流行的歌曲。我們也談我們的孩子,我們的家事,計劃財務收支與購物目標,就是經過在北海茶座的商談,我們購買了一台鄭州產紅燈牌兩用四電子管收音機,所謂兩用就是它可以帶電唱機,我以為它能讓我聽到洪亮的意大利美聲獨唱呢,實際效果很差。

而且每次品茗清談都講許多有希望有趣味的事情,得出共同的結論就是生活可愛,形勢大好,身體健康,思考有收穫,困難正一步步克服,幸福正一點點締造,明天更美好,前途極光明! ……回憶種種,郊區勞動有關記憶,多屬正面。但是我仍然坐下了作夢、夢囈乃至惡夢的毛病。直到十餘年後,二十餘年後,我有時會在剛剛睡下不久夢中罵人,家鄉話與北京話,童年記憶,葷素全席,外加呻吟、憋氣,據說煞是嚇人。一擔石溝期間有一位先生認為我的夢囈乃是思想有問題的表現,提出指責,未獲響應,我也未因此再遭不測。 上述惡夢的主要特點是夢中罵人,罵得筋疲力盡,四肢如鐵,顯然與體力上的疲勞有關,與心情上的表面豁達開朗,實仍有壓抑多多有關。

另外還有一種夢,與其說是惡夢,不如說是酸夢。我與芳1957年結婚,那時她的學業未完,我們分別生活於太原與北京,此後我下去勞動,又分了手。我休假回京,她有時住在她母親與姐姐家,有時住在我家,兩處一在西四,一在崇文區光明樓,當時認為相距甚遠。我們的休假都採取突然宣布式,為的是怕說早了影響勞動情緒與改造自覺。兩端都沒有電話,我都是突然回家,但是不知道芳在哪裡。有時我先到了西四,見沒有芳,趕緊倒公共汽車無軌電車往光明樓走,誰知此時她正坐在從光明樓到西四的公共交通車輛上,來回一找,休假時間能丟掉相當一部分。好久好久了,直到早已時過境遷,也許我們是共同住在某個外國的賓館裡,同一張床上,我仍會在夢中來回坐車,互相尋找,擦肩而過,失之交臂,而且電話不通,呼叫不靈,停電停燈停車,苦不堪說。

而有一次臨時休假,正碰到芳在我的家,而且她剛好買了一個西瓜,正好我們一起吃瓜,這是我那個年代最快樂的記憶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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