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傳記回憶 半生多事

第59章 二十四、置之死地而後生(1)

半生多事 王蒙 1794 2018-03-16
置之死地而後生,這句話我一听就覺得殘酷,但身臨其境了,就明白了,必然如此,只能如此,豈有他哉。 包括父親,也表示對發生在我身上的事的擁護。他早已嚇破了膽。他雖然早在1946年入去了解放區,但因一貫自由散漫而又學無專長,一直不得煙抽。 1955年結合反胡風各單位搞肅反,追起他的歷史,他因在擔任青島師範校長期間當過日偽的國大代表,他自感罪大惡極,他表示他已做好接受人民的處決的準備。 父親尤其鼓勵我去參加勞動(改造)。他反復引用俄蘇科學家巴甫洛夫的名言:“我愛腦力勞動也愛體力勞動,但是我更愛體力勞動。” 我在少年得志的時候還有點“不健康”情緒,包括青年作家同行也說我或有“淡淡的哀愁”。 1958年翻車以後,我卻只剩下“健康情緒”了。健康的年代你和我和他都可能有不健康的情緒與表現。而不健康的年代,你再不健康就只有死路一條,於是活下來的都愈來愈健康。

等候處理期間我派到少年宮工地參加建築勞動。我高高興地一次與同伴共抬八塊城磚。每塊磚十八市斤。最多時我與另一人抬過十二塊磚。我咬著牙大桶挑水,挑洋灰,挑沙子灰,用完右肩用左肩,我學會了換肩,就更能挑了。給抹灰工供泥供各種灰,用一長長木柄圓勺,上下揮舞,其樂如游戲。我曾經悲哀地想過,我太早地政治化了,我沒有童年。現在,終於補償上一些了。夏天大雨,工地宣布歇工,我與暑期回來的芳一起去新街口電影院看西班牙電影《騎車人之死》,冒著暴雨打著傘擠公共汽車,沒趕上片頭,電影散場了大雨未停,我感到很幸福。 我熱愛生活,我享受生活,這是無法改變的。 1957年8月1日,我奉命去京郊的門頭溝區齋堂公社(鄉)的軍餉大隊(村)的桑峪生產隊(自然村)。我背著行李什物,在京包線的雁翅火車站下車,走了三十六里地才到達桑峪。我第一次走在大山大河之旁,我看到了築路大隊與採石隊的勞動,滿耳都是大河嘩啦嘩啦與鋼釬撞擊在山石上的聲音,滿目都是山峰相連,一峰比一峰高,一山比一山遠,而河流急湍,水道曲彎,浪花飛濺,青白白青,再沒有什麼柔情,什麼溫馨,什麼膩膩乎乎,什麼心靈的火花,而只有鋼鐵的火花,巨石的威嚴,大水的決絕,山道的綿延。我感到的,我既恐懼又歡呼的是空前的粗獷與充實。

從桑峪繼續往深山里走,是這裡的鄉政府所在地齋堂,北大的“右派”包括才露頭角的評論家樂黛雲就在那裡。當厄運成了規模的時候,厄運就變得容易接受了。又不是我一個人的事,天靈靈,地靈靈,“點兒”走到這一步了。 但是勞動改造也並非易事。在山區我學會了背簍子,弓背彎腰前行,左右手的姆指與食指圍成一個環形,遇坎可以小歇,摘下一絆可以卸載,我最多短程背過一百五十斤新收玉米,那是用大花簍。我的鐵鍁也用得不錯,但是我沒有什麼眼力見兒,手也拙笨,鋤草、平地,有些需要用腦用眼睛的活兒我幹得不好,我的過於樂觀,過於不拿自己當外人,與農民說說笑笑也令一些人看不慣。我需要進一步學習灰頭灰腦、低聲下氣、摧眉折腰,謹小慎微。

東北有句俗話,小火燉吊子(吊著的小鍋),慢慢來。右派的含義是慢慢體會的。 《青春萬歲》已經打出清樣,卻不能出版了,參加首次青年作者會議的人們,基本上全軍覆沒。尤其是從報上看到邵燕祥也落馬的消息,只能使我苦笑。到了1959年,劉少奇同志在全國黨的代表會議上講話,說右派分子,就是帝國主義和蔣介石反動派的代理人。我有一種終於弄假成真的感覺。木已成舟,需要以舟為戒,以懲效尤,豈有緩沖轉圜的餘地? 土改也罷,三反也罷,肅反也罷,延安時期的整風搶救也罷,都有一個運動後期,落實政策,糾偏平反,寬大處理,歡聲雷動,直到給受到錯誤審查的同志賠禮道歉。我還有許多同命運的人幻想反右後也有這麼一場好事,我一想到這種可能就恨不得搶天哭地,叩頭流血,不用來真的,只一想已經感激涕零。

然而,沒有。與過往記錄不同,與歷次搞運動的傳統不同,反右以來,從此只剩下了再反右再反右,再強硬再強硬。就因為這個運動最玄乎,最不具體,爭議最多,沒有或很少鐵案,只有似是而非的泡沫案飛花案分析案論說案,如果開開一個口子,如果平反三個五個,有可能稀里嘩啦,陣腳大亂。 使我不安的是芳,我們才結婚不到一年,我到遠郊勞動去了,不能見面,她的處境也不好,怎麼辦呢?我們每天都通信,有時一天兩封信,我的信全部是報喜不報憂,看我的信像是在欣賞山水,在學習提高,在搞農村調查,在補充學識。這樣多的信我們一直存著,直到文革初期,才乾脆一把火送它們到了子虛烏有的渺渺之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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