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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十三、藝術生活(2)

半生多事 王蒙 1761 2018-03-16
我深信,藝術是生活的真味,是生活的昇華,是生活的動力,是幸福的源泉,是精神的攀升,是人們賴以安身立命的家園。生活應該通向藝術,只有通向藝術的生活才是值得的生活,才是新社會新人的生活。 這樣,我也就對那些過於缺少藝術細胞的人感到遺憾,甚至對他們有所輕視,至少是有所疏離。這種對藝術的痴迷此後也令我付出了慘重的代價。 何況我還在收音機裡聽柴可夫斯基,聽貝多芬,聽莫扎特,也聽劉天華與瞎子阿炳。我知道人本來可以多麼深情,多麼文明,多麼豐富,多麼燦爛。而現實是……我想起了契訶夫的戲劇里人物的一句話:“多麼野蠻的生活啊。” 我喜歡鮑羅金的管弦樂《中亞細亞的草原》,喜歡那種悠長與纏綿,無垠與眷戀的交織。我喜歡李姆斯基·哥薩柯夫的《謝赫拉薩達》組曲,即,它堪稱華美流暢。我也愛唱格林卡的歌《北方的星》與德沃夏克的歌《母親教我的歌》。所有的好的藝術成果都直入我心,深入我魂。我在團區委書記劉力邦的家裡聽過郭蘭英的歌唱唱片,她的多情和純正的聲音同樣令我陶醉流連。黃虹的《小河淌水》與《猜調》也給我以極大的喜悅。

我把更多的空閒時間放到閱讀上了。我喜歡讀愛倫堡的《巴黎的陷落》、《暴風雨》和《巨浪》。我知道他確有寫得匆忙和粗糙的地方,但是畢竟他有宏大的格局,鳥瞰的眼光,浪漫的色彩,繽紛的回憶與無限的情思。以愛倫堡的處境和經歷,他的情思真是難得!我至今記得他寫到的游擊隊的歌詞: 快點打口哨, 同志, 是戰鬥的時候了。 我現在已經看不出這詞有什麼好處,但是當時這三句詞也令我熱淚如注。 《暴風雨》以後寫到二戰後的保衛和平運動,他的新書叫做《九級浪》,也算“與生活同步”。我記得他寫到的法國的貪吃的閒散的主人公,他每次正餐,都給戰爭中犧牲的家人留下座位,驚心動魄。 我喜歡老托爾斯泰的,他的筆觸細膩生動,精當神奇。我從中開始感受到了愛情,感受到了人生,感受到了交際、接觸、魅力與神秘,更感受到了文學的精雕細刻的匠心與力量。安娜與渥倫斯基的見面,列文與吉提的滑冰,安娜兒子阿廖莎的生日,一次次舞會晚會,安娜的夢與死,都使我體會到了真正的不朽。

我用更舒適更貼近的心情讀屠格涅夫。麗尼的譯本優雅已極。 《貴族之家》的麗莎後來作了修女。 《前夜》裡的葉卡傑琳娜鼓舞了保加利亞的革命者。 《前夜》給人一種特別飽滿的藝術享受。 而陀斯妥耶夫斯基令我震驚,他的行文像是大河滾滾,濁浪排空,你怎麼難受他怎麼寫,他親手摧毀你的(閱讀中的)一切希望一切心願,他讓你絕望讓你瘋狂,他該有多麼痛苦! 1952年的深秋與初冬的夜晚我在閱讀巴爾扎克中度過。我佩服與感動的是描寫的準確性,一切都如見其人如聞其聲如臨其境。人生有太多的精彩,而一切精彩只有在成為文學作品之後才能流傳下去,比生命更光輝,比生命更永久。 我一遍又一遍地讀魯迅,是一首長長的散文詩。與《在酒樓上》字字血淚。我尤其喜歡他的,喜歡與《好的故事》,還有:“那孤獨的雪,是雨的精魂……”於是我也變得冷峻和憂憤起來,對茫茫人世,對麻木與冷漠者,對毫無惡意卻每每做出傷害他人的事的人——如《祝福》中給祥林嫂講死後對於再嫁者的懲罰的楊嫂——魯迅最善於寫這種渾仔愚婦,我感到巨大的失落。

我同時愈來愈喜愛契柯夫,他的憂鬱,他的深思,他的嘆息,他的雙眼裡含著的淚,叫我神魂顛倒。我也特別喜歡汝龍的翻譯,順溜而且文雅,含蓄而且深沉,字字句句都深入我心,發芽生長。 20世紀50年代中期,蘇聯專家列斯里指導了青年藝術劇院排演《萬尼亞舅舅》,我找來了焦菊隱譯自英語版的《契訶夫戲劇集》,《海鷗》《三姊妹》《凡尼亞舅舅》《櫻桃園》,它們使我迷狂。日常的生活,風景,煩悶,失望與不斷破碎著的幻夢,怎麼讓契訶夫看似毫不費力地一鼓搗,就成了那樣動人的戲劇。那是充溢著人生的況味,人的氣息,大自然的形體與生命的無限苦惱的戲,那些戲裡的對白,更是詩一樣的散文,這正是我的最愛我的尋覓。我背誦著這些戲劇裡的台詞,萬尼亞說的“大雨過去了……”,索尼亞說的“我們會有休息的……”《櫻桃園》的結尾處作者對於效果的說明,天外傳來的奇特的聲音,斧子落到櫻桃樹上,一個時代,一個階級,一些人就這樣毀滅了,然而塔妮婭夢想著新的生活,雖然沒有人知道新生活是什麼樣子。這些,讀來如得天啟,如醍醐貫頂,如脫胎換骨,如五內俱洗,如靈魂升揚……我感到的是一種戰栗,一種新生,一種解脫和一種恐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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