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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十二、初戀(2)

半生多事 王蒙 1606 2018-03-16
芳情緒波動,沒完沒了,當然她只是個中學生,她怎麼可能一下子就與我定下一切來呢?一會兒她對我極好,一會兒她說我不了解她,說是讓過去的都永遠地過去吧,一會兒邊說再見邊祝福我取得更大的驚人的成就。有一個多月我們已經不聯繫了,但是次年在北海“五·一”遊園時又見了面。此次遊園給人印象最深的是海軍政治部文工團演唱著《人民海軍向前進》,銅管樂隊伴奏。這個歌也永遠與我的青春與愛情聯繫在一起。她事後還來電話說我不應該見到她那樣躲避。唔,除了唱歌哼哼歌,除了讀世界小說名著,除了含著淚喝下一杯啤酒,我能說什麼呢? 是的,初戀是一杯又一杯美酒,有了初戀,一切都變得那樣醉人。 1952年的馬特洛索夫夏令營結束後,瑞芳她們參加了團市委組織的在紅山口的干部露營,我去看了一下,走了。我走的時候工地上播送的是好聽的男高音獨《唱歌唱二郎山》高音喇叭中的獨唱聲音搖曳,而我漸行漸遠。瑞芳說,她從背景看著我,若有所動。這時,我們的來往終於有了相當的基礎了。回到北京市,我還給我區參加中學生幹部露營的人們寫了一封信,說到我下山的時候,已覺秋意滿懷。包括瑞芳在內的幾個人,都對我的秋意滿懷四個字感覺興趣。

1952年冬天,我唯一的一個冬天,差不多每個週六晚上去什剎海溜冰場滑冰。那時的冰場其實很簡陋,但是第一小賣部有冰涼的紅果湯好買。冬天的紅果湯的顏色,那是超人間的奇蹟。第二,服務部免費給顧客電磨冰刀,磨刀時四濺的火星也令人神往。第三,最重要的是冰場上的高音喇叭里大聲播放著蘇聯歌曲,最讓我感動的是庇雅特尼斯基合唱團演唱的《有誰知道他呢》,多聲部的俄羅斯女聲合唱,民歌嗓子,渾厚熾烈,天真嬌美,令人淚下: 晚霞中有一個青年, 他目光向我一閃…… 有誰知道他呢, 為什麼目光一閃, 為什麼目光一閃? 最後一句更是攝魂奪魄。 1953年以後,我再也沒有滑過冰,也再沒有聽到過這樣好聽的《有誰知道他呢》,直到52年以後,我才在莫斯科宇宙飯店聽到了一次原裝原味的俄羅斯女孩的演唱。而一切已經時過境遷,江山依舊,人事國事全非。

我流淚不止。 那個期間我讀過弗拉伊爾曼的,描寫一個男孩把自己喜歡的一個女孩的名字通過粘貼後曬太陽的方法印到自己的胸上,還寫他和媽媽怎樣善待與媽媽已經離異的父親與他的新婚妻子。小說的內容與我的心緒不沾邊,但是小說對於人的心理的細膩描寫仍然擊中了我的神經,人與人,男與女,孩子與少年之間,原來有那麼多風景,那麼多感動。 我也讀了屠格涅夫的。它的孩子初戀的原來是父親的情人的描寫我很討厭。一個小孩子愛一個大女人的故事也早就不適合我了。但是它的結尾處的抒情獨“青春,青春,你什麼都不在乎……連憂愁都給你以安慰……”我已經永遠地背誦下來了。 我有沒有初戀呢?我的第一個愛的人是芳。我的新婚妻子是芳。現在快要與我度金婚的妻子還是芳。但是,團區委的歲月,仍然是我的初戀,後來1955年至1956年我們有一年時光中斷了來往,這是初戀的結束。初戀最美好。初戀常常不成功,這大體上仍然是對的。直到1956年夏天,我們開始了真正的青年人的戀情,1956年夏天的重逢使我如遭雷電擊穿,一種近似先驗的力量,一種與生命同在或者比生命還要鄭重的存在才是值得珍惜的與不可缺少的。而所有的輕率,所有的迷惑,所有的無知從此再無痕跡。 2004年我在莫斯科看巴蕾舞劇《天鵝湖》,我看到王子受了黑天鵝的迷惑,快要忘記白天鵝奧傑塔的時刻,舞台的背景上出現了一個窗口,是白天鵝的匆忙急迫的舞蹈,這使我回想舊事,熱淚盈眶。人生中確實有這樣的遭遇,這樣的試煉,這樣的關口,這樣的陷阱。我們都有可能落入陷阱,萬劫而不復。這樣的故事我就知道不止一個。

我這一生常常失誤,常常中招,常常輕信而造成許多狼狽。但是畢竟我還算善良,從不有意害人整人,不傷陰德,才得到護佑,在關係一生愛情婚姻的大事上沒有陷入苦海。 1956年我們相互的選擇仍然與初戀時一樣,我們永遠這樣。這幫助我諜過了多少驚險。這樣的幸運並不是人人都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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