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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二、做詩與失眠(1)

半生多事 王蒙 1804 2018-03-16
二年級後半學期,為了作文課的需要,我買了一本《模範作文讀本》。給我印象最深刻的是范文中對於月亮的描寫,可以說,我從此對月亮有了感覺,有了情緒,有了神往。 “皎潔”“團欒”“清輝”“玉兔”“一輪”“一彎”“如盤”“如眉”“浮雲掩月”“月明如水”……都使我沉醉入迷。從此我見到月亮就要凝視良久,就奇怪它的存在,它的形狀和它的遙遠。月亮使我突感寂寞,突然把自己與月亮與夜空聯繫起來對比起來,覺得相互都是無依無靠無道理無來頭可講,我與世界與天空與眾星相距極為遙遠,當然我自己極為渺小。 從看月亮我想不明白,為什麼要有一個月亮,有星星,有天空,有白天,有黑夜,有我和家裡的人,有那麼多人。我是從什麼時候有了對於月亮的知覺有了對於世界的知覺的,我是怎麼成了我的,知道疼痛,知道親愛,知道急躁,知道恐懼的。這個“我”是從哪裡來,到哪裡去,是怎麼湊巧生到現在的中國的。為什麼我不是唐朝生的?為什麼我不是歐洲人?為什麼我不是女孩?如果我是一隻貓?一個螞蟻?一條蟲子呢?為什麼打我我疼痛而打別人我就不疼痛呢?如果我沒有出生,關於我的一切感受和願望,也就什麼都沒有了。這一切都是不可解釋的呀。

模範作文的令一個動人的主題是對於春天的吟詠。潺潺的流水。青青的草地。桃花杏花梨花丁香海棠都令我入迷。老舍先生說過他不喜歡潺潺一詞,並說他不知道何謂潺潺。我喜歡潺潺則是因為潺字的形象使我聯想起小溪流的波紋——不知道這會不會使真正的語言文字學家氣昏。而從此,不論是黎錦熙的歌曲:“桃花紅,紅艷艷,李花白,白淡淡”還是落華生的散文,不論是南唐中主的“丁香空結雨中愁”還是溫庭筠的“海棠花謝也,雨霏霏”,都使我有刻骨銘心,奪魄銷魂之感。 模範作文中有幾篇寫母愛的文字,令我十分感動。有一篇是寫自幼喪母的悲痛。我想起了幼稚園裡學到的歌謠: 秋風涼,/天氣變,/一根針,/一條線,/累得媽媽一身汗。 /媽受累,/不要緊,/等兒大了多孝順。

我確實也多次看到入冬前母親準備被褥、衣服、縫縫連連的情景。與到了吃飯時候為做飯而操勞的情景。我忽然想到,母親是會老的,是會死的,我們所有的人是地老的,是會死的,是一定要死的。一想到死我感到極大的壓抑和虛空。 我立刻想到了養蠶的經驗。姐姐比我大一歲半,小時候各種事多半是我跟隨她,所以女孩子喜歡做的事我也常常參加,例如抓子兒、跳房子、踢毽……其中就有養蠶。每次遇到蠶吐絲的時候我就相當哀傷,因為從此蠶兒蛹兒蛾兒就在清楚地走向死亡,它們再不吃桑葉了。我想盡一切辦法給吐絲的蠶給蛹給蛾子餵桑葉,當然沒有效果。我親眼看到一隻只蛾子交配、雌蛾甩子,然後一個個枯萎死去,我完全無力回天。我知道明年從蠶子中還會孵化出大量的蠶,但是我清晰地斷定,再有多少蠶也已經不是去年前年的“這一隻”蠶兒了,這一隻蠶兒已經一去不復返了,這很可悲。

我早早就深深體會著“春蠶到死絲方盡”的悲劇性,遠遠比“蠟炬成灰淚始乾”更絕望,更無計可施。 雨後的蜻蜓,夜間起飛的螢火蟲,夏天的蟈蟈與秋天的蟋蟀,我也常常哀其生命之須臾。我喜歡養蟈蟈聽叫聲與養蟋蟀鬥蛐蛐。聽說有人用一個葫蘆把蟲兒放到裡頭,別到腰上,溫暖著它們,就能把它們一直養到第二年春天,延長它們的生命近兩三倍,我多次想找這樣的葫蘆,沒有成功。 那時候大雨常常帶來胡同里的沒膝積水。我疊一隻紙船扔到水上,目送它被水流和風帶走,我想它也永遠不會再回來了。它會到什麼地方去呢?它將經歷些什麼呢?我,它的製造者與牽心者,不可能永遠陪著它,這也叫生離死別吧。 我問姐姐,你說死是怎麼回事?姐姐平靜地說——我不知道她為什麼有這樣的生死觀——死就和睡著了一樣嘛。

姐姐的話並沒有減少我對於死亡的恐懼,卻使我愈想愈覺得睡覺是一件可怕的事,果然,睡著了無知無覺,與死一次是一樣的。我想的不是死像睡眠,而是睡眠像死。 我還想到我的身體並不健康,也許離死亡並不是那麼遙遠。一天晚上,我在一個神經質的狀態中,喝了一大口極腥的魚肝油,那時候的人認為魚肝油就是最厲害的保健藥品了。夜晚躺在床上,發覺一輪滿月整好照在我的臉上,那時住的小平房,是沒有窗簾布也安裝不起窗簾的。月光再次使我感到孤獨,神秘。我感到不理解這個世界,不理解自己和家,不理解生命的偶然和無助。我忽然想,如果就這樣睡去——死去呢?我只覺得正在向一個無底的深坑黑洞,陷落、陷落著再陷落著。我幾乎驚叫失聲,我不敢入睡。這是我有生以來的第一次失眠,第一次精神危機:大約只有九至十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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