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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國粹”與“國渣”

胡適傳 易竹贤 3584 2018-03-16
1919年初,作為新文化運動大本營的北京大學,革新與守舊的鬥爭異常尖銳,出現了“新潮社”與“國故社”的對立。一方響應《新青年》,宣傳新思想、新文化;一方則反對《新青年》,維護舊文化、舊思想,壁壘分明,兩相對峙。國故社出版的《國故》月刊,第1期就亮出“昌明中國固有之學術”的旗子,以“保存國粹”為宗旨,向新文化運動挑戰。 那麼,新文化要不要“國故”,怎樣對待“國故”呢?這是新文化倡導者們當日不能迴避的一個重要問題。 首先來回答這個問題的,是新潮社的毛子水和傅斯年。五四運動爆發前夕,《新潮》第1卷5號上,發表了毛子水寫的《國故和科學精神》一文。作者指出,近來守舊派研究國故,“既不知道國故的性質,亦沒有科學的精神”,只是“抱殘守缺”而已;他認為研究國故,必須用“科學的精神”,將國故加以“整理”。傅斯年在這篇文章末尾寫了“附識”,進一步明確指出了研究國故的兩種完全不同的態度:一是“整理國故”,一是“追摹國故”;正確的態度是“必須用科學的主義和方法”來整理國故。於是,《新潮》與《國故》之間,展開了關於“整理國故”的一次小小的論爭。 ①

新潮社最早提出了“整理國故”的問題,但他們對這個問題的回答實在很不圓滿;他們對這個問題的重要性,顯然還缺乏認識,以為整理國故“沒有多大的益處”。真正看到這個問題的重要和必要性,並把“整理國故”作為一個口號提出來的,是他們的老師和顧問胡適。 這年8月,胡適寫了關於整理國故答毛子水的一封信。 ②他一方面贊成並支持毛子水提出的用科學精神來整理國故的主張;另一方面又批評了他們從“有用無用” 的狹隘功利主義出發,不重視整理國故的缺點。胡適指出: 現在整理國故的必要,實在很多。我們應該盡力指導“國故家”用科學的研究法去做國故的研究,不當先存一個“有用無用”的成見,致生出許多無謂的意見。 他主張“存一個'為真理而求真理'的態度”;甚至認為“發明一個字的古義,與發現一顆恆星,都是一大功績”。胡適充分估計到了整理國故的重要性和學術文化價值,卻顯然又過分誇大了它的社會意義。

到了11月,胡適在《新思潮的意義》③一文中,便把“整理國故”作為一個口號,正式提出來了。這篇文章的標題下,排列著四句口號: 研究問題輸入學理整理國故再造文明這便是胡適所理解的“新思潮的意義”的全部內容。別的我們暫且不論,只來看看他關於整理國故的觀點。他說: 新思潮對於舊有文化的態度,在消極的一方面是反對盲從,是反對調和;在積極一方面,是用科學方法來做整理的工夫。 胡適很明確,是把“整理國故”當作新思潮的一個口號,當作對於舊有文化的一種積極態度,當作“再造文明”的一種手段,因而與守舊派的“保存國粹”論有著根本的不同。 對於國故,胡適認為不僅有“國粹”,也有“國渣”。所謂整理國故,就是要分清“國粹”與“國渣”;不了解“國渣”,也不會懂得“國粹”。他曾經嘲笑那些國粹黨,其實並不懂得什麼是“國粹”,說:

現在有許多人自己不懂得國粹是什麼東西,卻偏要高談“保存國粹”。林琴南先生做文章論古文之不當廢,他說“吾知其理而不能言其所以然!”現在許多國粹黨,有幾個不是這樣糊塗懵懂的?這種人如何配談國粹?若要知道什麼是國粹,什麼是國渣,先須用評判的態度,科學的精神,去做一番整理國故的工夫。 怎麼整理呢?胡適提出的總原則,便是“評判的態度”。他借用德國哲學家尼采的一句話:“重新估定一切價值”,即是說要用科學的精神和方法進行研究整理,來重新估定一切舊文化的價值。具體的方法和步驟也提出來了:第一步是條理系統的整理;第二步是尋出每種學術思想的前因後果;第三步是用科學的方法作精確的考證,弄清古人的真意義;第四步才是綜合,“各家都還他一個本來真面目,各家都還他一個真價值”。

胡適關於整理國故的這些意見和方法,顯然與守舊的國粹家們分道揚鑣;而且,也是新潮社毛子水諸人所望塵莫及的。 但是,胡適對整理國故的艱難,這一工作的分量,開初也是估計不足的;他本人也並未打算具體來做這件事。他在1922年9月1日的日記中寫道: 從前我們以為整理舊書的事,可以讓第二、三流學者去做。至今我們曉得這話錯了。二千年來,多少第一流的學者畢生做此事,還沒有好成績;二千年的“傳說”(Tradition)的斤兩,何止二千斤重!不是大力漢,何如推得翻?何如打得倒?④他這時已經認識到,整理國故是要與歷史的因襲和傳統作戰,非大力漢擔當不起;他自己決心做這樣的大力漢了。 這年秋天,北京大學議決要辦一種《國學季刊》,胡適被舉為編輯委員會的主任。 10月審稿,11月付印,次年1月創刊號便與讀者見面了。這是一本研究國學的刊物,卻以一種嶄新的姿態出現:版面是由左向右橫排,文章全部使用新式標點。

在當時的確使人耳目一新。創刊號登載的《發刊宣言》,是由胡適撰寫的。其中首先總結了清代三百年間漢學研究的成績和缺點;在這個基礎上,對研究國故的原則和方法,作了更深入系統的闡述,可以說是胡適關於整理國故的一篇完整的宣言。他特別進一步發揮了“還本來面目”的觀點,說: 整治國故,必須以漢還漢,以魏晉還魏晉,以唐還唐,以宋還宋,以明還明,以清還清;以古文還古文家,以今文還今文家;以程朱還程朱,以陸王還陸王,……各還他一個本來面目,然後評判各代各家各人的義理的是非。不還他們的本來面目,則多誣古人。不評判他們的是非,則多誤今人。但不先弄明白了他們的本來面目,我們決不配評判他們的是非。 ⑤ 胡適說這是一種“歷史的眼光”,它要求既尊重歷史,“還他一個本來面目”;

又要把歷史文化擺在一定的歷史階段上,去評價其是非功過。這是一種歷史主義的科學觀點,並吸取了清代漢學家們的治學經驗,和復古派“保存國粹”論,是不能同日而語的了。 還有值得注意的一點,胡適在《宣言》中提倡“比較研究”,反對學術上閉關自守。他說: 向來的學者誤認“國學”的“國”字是國界的表示,所以不承認“比較的研究” 的功用。 ……附會是我們應該排斥的,但比較的研究是我們應該提倡的。有許多現象,孤立的說來說去,總說不通,總說不明白;一有了比較,竟不須解釋,自然明白了。 ⑥ 他主張“打破閉關孤立的態度,存比較研究的虛心”,向西方學習科學方法,博採歐美學術的成績作參考比較的材料。這種見解,不僅在當時是難能可貴的,今天也不失其參考的價值。

自從胡適號召整理國故以後,幾年之內,幾乎形成了一種運動。中國傳統小說和古代史的研究,取得了顯著的成績,開創了以近代科學方法研究國故學的新局面。在具體實踐中,自然也泥沙俱下,魚龍混雜,出現了不少問題和弊端。原因自然很複雜,而與胡適在理論上和實踐上的一些弊端也是分不開的。他和新潮社的人們提出整理國故,正當五四運動的高潮。胡適在這時候,竟說什麼“發明一個字的古義,與發現一顆恆星,都是一大功績”,未免過甚其詞,蠱惑人心;他又給青年人大開“國學書目”,演說《中學國文的教授》,要求青年學生讀大量的古文,寫作文言文。 ⑦這就難免在客觀上引誘一些幼稚青年脫離現實鬥爭,踱進研究室去鑽故紙堆。這卻是胡適始料所不及的罷。

①毛子水的《國故和科學的精神》發表後不久,《國故》第3期(1919年5月出版)即發表張煊的《駁新潮“國故和科學的精神”篇》;於是《新潮》第2卷第1號(1919年10月出版)又發表毛子水的《“駁新潮國故和科學的精神篇”訂誤》。 ②胡適的這封信,原附載於《新潮》第2卷第1號毛子水的《“駁新潮國故和科學的精神篇”訂誤》一文的後面;後收入《胡適文存》上海亞東圖書館1921年12月版,卷二,題為《論國故學——答毛子水》。 ③《新思潮的意義》作於1919年11月1日,原載《新青年》第7卷第1號,同年12月1日出版;後收入《胡適文存》卷四。 ④《胡適的日記》,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1月一版,下冊,第445頁。

⑤《國學季刊發刊宣言》,作於1922年11月5日至16日,18日改定(據《胡適的日記》),原載該刊第1卷第1號;後收入《胡適文存二集》,上海亞東圖書館1924年11月版,卷一。引文據1929年3月6版,第12~13頁。 ⑥同上書第23~24頁。 ⑦1920年,胡適演說《中學國文的教授》(稿載《新青年》第8卷第1號,1920年9月出版,後收入《胡適文存》卷一),主張中學古文教學的時間為國語文的三倍,要求中學生“人人能作文法通順的古文”,“人人能看平易的古文書籍”,選讀《老子》、到桐城派古文二三百篇,還必須“自修”讀完史書、子書及文學專集等15種,約計1050卷。胡適自己也承認古文功課“竟比從前增多了十倍”!

1923年初,胡適又給青年學生開一個“國學書目”,多達158種,僅其中“文學史之部”所列78種書,估計總數在一千冊以上。胡適還說是“最低限度的”。連梁啟超也說“叫人從何讀起?”(《一個最低限度的國學書目》,原載《讀書雜誌》第7期,1923年3月4日出版;後收入《胡適文存二集》卷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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