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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最先“嘗試”白話新詩

胡適傳 易竹贤 5042 2018-03-16
胡適與文學革命的其他一些倡導者一樣,不僅在理論上提倡新文學,而且也以自己的創作實踐,努力做新文學的拓荒者。他作過廣泛的大膽試驗,而最先嘗試的是白話詩。 當《新青年》最先號召文學革命的時候,它所載的文章卻全是文言的。陳獨秀、李大釗的議論文字,蘇曼殊的創作小說,陳嘏劉半農的翻譯作品,都是文言。連胡適的《文學改良芻議》,陳獨秀的《文學革命論》,雖然較為通俗,但也還都是文言。只有胡適的翻譯小說和詩是白話,是《新青年》上最早發表的白話文字。 ① 胡適嘗試做白話詩,還是在美國留學,與朋友們爭論文學革命的時候,就開始了。有一次,他提出“詩國革命”的要點,說是“要須作詩如作文”。保守的梅光迪聽了,大不以為然。又有一次,胡適批評任叔永的詩,說他用的“言”字和“載”字,都是三千年前的死字。任很不服氣,梅也出來打抱不平,反對胡適用白話做詩的主張。於是,胡適跟他們開了一個玩笑,做一首白話的遊戲詩回答他們。這詩有一千多字,我們且錄中間的幾句,見識見識:

老梅牢騷發了,老胡呵呵大笑。 且請平心靜氣,這是什麼論調! 文字沒有古今,卻有死活可道。 古人叫做“欲”,今人叫做“要”。 古人叫做“至”,今人叫做“到”。 …… ……②這是胡適第一次試驗用白話做的韻文,實在不能算作“詩”!故任叔永說他的試驗“乃完全失敗”;梅光迪則大加譏笑,說“讀大作如兒時聽'蓮花落',真所謂革盡古今中外詩人之命者”!兩人的批評誠然有理,胡適自己也承認這只不過是“打油詩”,“遊戲”而已。但他們忽視了一點,即胡適嘗試用白話作詩的勇氣。 他們的嘲笑和反對,又更加促使胡適決心用白話來征服詩的堡壘。 但是,談何容易!要征服詩的堡壘,用白話作詩,比小說戲曲不知要難多少倍!中國是一個古老的詩國。舊詩在古典文學領域是最有光彩的一個部門,有過許多詩的黃金時代,有無數膾炙人口的篇什。但它的形式和格律,經過長期的流傳和鍛煉,已經越來越嚴格煩瑣,成了束縛創造的枷鎖鐐銬;在一般文人心目中,卻又幾乎成了不可動搖的金科玉律。我國的小說、戲曲等一些部門,曾經產生過許多白話作品,雖然被視為“小道”“旁門”,但有的流傳很廣,聲譽甚高;而詩歌領域,不僅白話詩作極少,即有詩人偶爾做幾首白話詩,成就也遠遜於文言詩。

正因為如此,舊詩雖然已經走到了山窮水盡的境地,但詩國的領地卻仍然似乎神聖不可侵犯。有多少革新者,在舊詩的堡壘面前望而卻步。要征服它,談何容易! 可胡適的決心也很大。從1916年7月起,他便宣言不再作文言詩詞,決心試驗作白話詩。而且,詩還沒有寫,將來出白話詩集的名字也預先取好了。那天,胡適讀陸游的《劍南詩稿》,讀到卷三的最末一首詩,是詠能仁寺石像的,詩云: 江閣欲開千尺象,雲龕先定此規模。 斜陽徙倚空三歎;嘗試成功自古無。 ③ 放翁這首詩,大約別有所指。但胡適是一個實驗主義者,當然不贊成“嘗試成功自古無”的說法。他要反陸游詩而用之,認定“自古成功在嘗試”。因此,便藉放翁這詩的“嘗試”兩個字,把自己將來的白話詩集預先定名叫“嘗試集”;還寫了一首詩詠他的“嘗試主義”,題目就叫《嘗試篇》。詩前有小序,中說:

天下決沒有不嘗試而能成功的事,也沒有不用嘗試就可預料成敗的事。 古來說大話的人盡多。放翁自己也曾夜夜“夢中奪得松亭關”,日日高談“會與君王掃燕趙”。究竟他真有這種本領沒有,若沒有嘗試,誰能知道呢?還不是一些紙上的大話嗎? 我因為不承認放翁這句話,故用“嘗試”兩字做我的白話詩集的名字,又作這詩,表示我的態度。 ④ 《嘗試篇》,完全是說理的,宣傳他的實驗主義的文學觀,雖屬白話,卻沒有什麼詩味可言:但“自古成功在嘗試”,“願大家都來嘗試”,這種嘗試的精神,他的決心和勇氣,卻是很不錯的。 嘗試白話詩,胡適也嚐到不少甘苦。他起初只是單身匹馬,沒有同志,難免有一種孤單寂寞之感。有一天,他坐在哥倫比亞大學宿舍的窗口,吃完自己做的午餐,正向窗外眺望。遠處,赫貞江靜靜流淌;近處是一大片蓁莽叢林,點綴著幾簇野花。忽然,他看見一對黃蝴蝶,從樹梢頭翩翩飛來;過了一會,一隻蝴蝶飛下去不見了,另一隻獨自飛了一會,也悄悄飛下去,找他的同伴去了。胡適不覺神與物遊,觸動自己寂寞的心境,便寫了一首白話小詩,題目叫做《窗上有所見口占》。詩云:

兩個黃蝴蝶,雙雙飛上天。 不知為什麼,一個忽飛還。 剩下那一個,孤單怪可憐; 也無心上天,天上太孤單。 ⑤ 這便是胡適當年孤單寂寞心境的真實寫照。他初作白話詩時,不僅沒有同志,還遭到留美朋友們的反對和嘲笑。經過幾番筆戰,胡適覺得空道理說服不了別人,於是專心“實地試驗”,意欲用作品來證明以白話作詩的主張。他作了《黃蝴蝶》、《嘗試》、《他》、《贈經農》等幾首詩以後,居然也得到朱經農、任叔永、楊杏佛等反對派的稱許。朱經農不但不再反對白話詩,自己也作起白話詩來了,且欲再掛“白話”招牌。他寄給胡適一首白話詩,其中云: 日來作詩如寫信,不打底稿不查韻。 …… ……覲莊若見此種詩,必然歸咎胡適之。

適之立下壞榜樣,他人學之更不像。 請看此種真白話,可否再將招牌掛?⑥經農的詩雖然也無甚麼詩味,中段還有很壞的詩句,但胡適見了卻十分高興,總算減少了反對勢力,爭得一個同志,故答詩有云:“寄來白話詩很好,讀了歡喜不得了”。然而畢竟同志太少,白話詩作的水準也不高。直到1918至1919年間,嘗試作新詩的人才漸漸多起來。胡適自然很高興。他說:“這兩年來,北京有我的朋友沈尹默,劉半農,週豫才,周啟明,傅斯年,俞平伯,康白情諸位,美國有陳衡哲女士,都努力作白話詩。”⑦錢玄同也為胡適尚未問世的《嘗試集》先作了一篇序。 ⑧胡適不僅多有同志,也有了知音。他也就不再感到孤單寂寞了,白話新詩也越做越有勁,越做越像個樣子了。

嘗試了整整三年,胡適的白話詩居然有了好幾十首,詩稿積了厚厚的一疊。 1919年8月,他編成一本集子;第二年3月,便由上海亞東圖書館出版了。這便是我國新文學初期的第一部白話詩集——《嘗試集》。 翻開《嘗試集》,第一編裡的詩,雖然是白話做的,卻多是一些“刷洗過的舊詩”,仍未擺脫五、七言詩及小令的句調格律的束縛,遺留著舊體詩詞的明顯瘢痕。所以胡適自己也多次以腳喻詩,說道: 我現在回頭看我這五年來的詩,很像一個纏過腳後來放大了的婦人回頭看他一年一年的放腳鞋樣,雖然一年放大一年,年年的鞋樣上總還帶著纏腳時代的血腥氣。 ⑨ 《嘗試集》在藝術形式上,追求“詩體的解放”。但從舊營壘中過來的人,要擺脫舊形式的束縛,道路畢竟艱難,出一些“放腳鞋樣”的改良體詩,也就難免了。在新詩創造的初期,胡適能夠這樣“一年放大一年”,堅持做白話新詩,奮鬥的精神和意志都是可貴的,並起到了為新詩開路架橋的作用。從《嘗試集》的第二編起,便逐步擺脫舊詩詞曲的氣味和聲調,也寫出了一些真正的自由體白話新詩。如《老鴉》一首:

一我大清早起,站在人家屋角上啞啞的啼。 人家討嫌我,說我不吉利:—— 我不能呢呢喃喃討人家的歡喜! 二天寒風緊,無枝可棲。 我整日里飛去飛回,整日里又寒又飢。 —— 我不能帶著鞘兒,翁翁央央的替人家飛,也不能叫人家系在竹竿頭,賺一把黃小米! 無論思想和藝術,這首詩都是夠標準的白話新詩了。以後的許多詩,如《一顆星兒》、《“威權”》、《樂觀》、《上山》、《周歲》、《一顆遭劫的星》,及第三編的《一笑》、《平民學校校歌》、《四烈士塚上的沒字碑歌》、、《雙十節的鬼歌》等篇,便越做越自由,越自然了;內容上也多抒寫民主自由、個性解放和人道主義的精神,呈現出與舊詩截然兩途的一派嶄新氣象。 《嘗試集》出版後,受到了廣大讀者的歡迎,在當時寂寞的中國詩壇上影響很大。仿效“胡適之體”作詩的人很不少。僅過半年,《嘗試集》便再版了;兩年之中銷了一萬本,在那時可算是破紀錄的了。 1922年10月,又出“增訂四版”,這是經過“眾手增刪”的本子,基本上成了《嘗試集》的定本。

眾手增刪《嘗試集》,不失為五四時代詩壇的一段佳話。胡適自記道: 刪詩的事,起於民國九年的年底。當時我自己刪了一遍,把刪剩的本子,送給任叔永,陳莎菲,請他們再刪一遍。後來又送給“魯迅”先生刪一遍。那時周作人先生病在醫院裡,他也替我刪一遍。後來俞平伯來北京,我又請他刪一遍。他們刪過之後,我自己又仔細看了好幾遍,又刪去了幾首,同時卻也保留了一兩首他們主張刪的。例如《江上》,“魯迅”與平伯都主張刪,我因為當時的印象太深了,捨不得刪去。又如《禮》一首(初版再版皆無),“魯迅”主張刪去,我因為這詩雖是發議論,卻不是抽象的發議論,所以也保留了。有時候,我們也有很不同的見解。例如一首,康白情寫信來,說此詩很好,平伯也說他可存;

但我對於此詩,始終不滿意,故再版時刪去了兩句,三版時竟全刪了。 ⑩ 幫助胡適刪詩的人,僅這裡提到的就有六人。他們朋友師生之間,並非一味庸俗捧場,而是直陳所見,討論爭辯,關係倒是相當誠懇親密哩。 胡適嘗試白話詩,原是為著提倡白話詩,作“詩界革命”。因此,嘗試了一段,他便總結自己嘗試創作的甘苦,寫了《我為什麼要做白話詩》、《談新詩》等專文,從理論上探討白話新詩創造的路子和經驗。據朱自清先生說,胡適關於新詩的這些主張,“大體上似乎為《新青年》詩人所共信;《新潮》,,《星期評論》,以及文學研究會諸作者,大體上也這般做他們的詩。《談新詩》差不多成為詩的創造和批評的金科玉律了”。朱先生的話,也大體上客觀反映了胡適在新詩創作和理論建設初期的重要作用與地位。

胡適一生寫過不少詩。但他的思想性格畢竟偏重於理智,缺乏詩人素質,詩的成就並不高。他的《嘗試集》,以“詩體解放”為主要的追求目標,眼光過多地拘囿在文字形式方面,從中雖然可以看到怎樣從舊鐐銬裡解放出來的努力,不少白話詩也寫得自由活潑,流利清新,時有韻致;但詩的境界大多不高,格局比較狹小,缺乏真摯熱烈的感情,缺少深度和力度。因此,我們今天來翻翻《嘗試集》,大約多半是為著一點歷史的興趣而已。它作為我國的第一本白話新詩集,在新詩發展程途中的歷史價值,看來高於它本身所具有的思想和藝術的價值,這樣評價或許比較客觀公允罷。 ①胡適最早在《新青年》發表的文章,是翻譯俄國泰來夏甫的短篇小說《決鬥》,載第2卷第1號。這篇作品是用白話翻譯的,也是《新青年》上最早出現的白話文字。第2卷第6號發表胡適的白話詩八首,即()、《贈朱經農》、《月》三首、《他》、《江上》、《孔丘》。 ②《答梅覲莊一白話詩》,見《藏暉室札記》,上海亞東圖書館1936年版,卷十四,第965~974頁,全詩共五節,一四三句,後來作者在《逼上樑山》一文中引錄了52句,此處所引詩句為該詩第二節前幾行。 ③陸游這首詩,題為“能仁院前有石像丈餘,蓋作大象時樣也”。南宋乾道九年(1173)夏作於嘉州。時陸游正“知嘉州事”(即任嘉州的行政長官)。州轄樂山縣境的能仁寺,有丈餘的石像,陸游認為是準備作樂山大佛之前作的“樣”。據王像之《輿地紀勝》:“嘉定府:大象閣,在凌雲寺,唐開元中,僧海通於瀆江、沫水、水三江之合,悍流怒浪之濱,鑿山為彌勒大象,高逾三百六十尺,建七層閣以覆之。至韋皋時,積十九年而工始備。皋有《大象記》。”陸游同時也作有《謁凌雲大象》一詩,見《劍南詩稿》卷四。 ④《嘗試篇》初見於《藏暉室札記》卷十四“二六嘗試歌”(1916年9月3日) ,上海亞東圖書館1936年版第1019~1020頁。後收入《嘗試集》初版,序與詩文字有較大改動;1922年10月,出增訂4版時,經作者修改,刪序,移在卷首作為“代序二”。 此處所引乃該序的後半。其中可見胡適一開始就缺乏詩人的素質,他竟把詩的興寄和想像、誇張等抒寫技法,與說大話、空話混為一談。大約後來也頗悔失言,便將序全刪了。 ⑤此詩寫於1916年8月23日,見《藏暉室札記》卷十四,第1007頁;後改題為,發表於《新青年》第2卷第6號;後收入《嘗試集》,改題,是《嘗試集》中現存最早的白話詩。 ⑥見《藏暉室札記》卷十四“三八答經農”,第1032~1033頁。 ⑦見《我為什麼要做白話詩》(《嘗試集自序》),載《新青年》第6卷第5號; 後收入《嘗試集》初版;1922年10月增訂4版刪。 ⑧錢玄同《嘗試集序》,作於1918年1月10日,載《新青年》第4卷第2號;收入兩年後才出版的《嘗試集》初版,增訂4版刪。 ⑨《嘗試集四版自序》,載1922年10月上海亞東圖書館增訂4版卷首。 ⑩同註⑨。 朱自清先生自己便是早期的新詩人,文學研究會成員。他說的這番話,見所編《中國新文學大系?詩集》卷首,他所寫的《導言》。其中,對胡適評價頗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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