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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浪蕩子痛改前非

胡適傳 易竹贤 4709 2018-03-16
胡適在中國公學讀了兩年,因為學校鬧了一次大風潮,他跟大多數學生退出來,轉入新成立的中國新公學。一年多後,新公學解散。胡適不願回老公學去。家裡的經濟狀況又一年不如一年,上海的店鋪已經轉讓給別人抵了債,兄弟分了家,母親靠他贍養。他哪能回家去?只好仍寄居上海,想尋一個吃飯養家的差事。正在這前途茫茫,憂愁苦悶的時候,他遇上一班“浪漫的朋友”,跟著他們墮落了。 這班“朋友”是些什麼人呢? 一個是德國人,名叫何德梅(Ottomeir),原是中國新公學的教員。他的父親是德國人,母親是中國人。他會說上海話、廣東話和官話。中國上流社會那些吃喝玩樂的事,他全會。胡適搬出新公學,就與何德梅做了鄰居。 另外幾個都是留學日本回國的學生,都與革命黨有些關係,也都是胡適的鄰居。

那時反清革命屢遭挫敗,死了不少人,他們心緒很不好,常常發牢騷。何德梅便常邀這班人打麻將。胡適也跟著學會了。他寫道: 我們打牌不賭錢,誰贏誰請吃雅敘園。我們這一班人都能喝酒,每人面前擺一大壺,自斟自飲。從打牌到喝酒,從喝酒又到叫局,從叫局到吃花酒,不到兩個月,我都學會了。 幸而我們都沒有錢,所以都只能玩一點窮開心的玩意兒:賭博到吃館子為止,逛窯子到吃“鑲邊”的花酒或打一場合股份的牌為止。有時候,我們也同去看戲。 ……我那幾個月之中真是在昏天黑地里胡混。有時候,整夜的打牌;有時候,連日的大醉。 ① 胡適跟著何德梅等一班酒肉朋友胡混,把舊社會那一套墮落行徑——吃喝嫖賭,都學會了。這種種情況,在他的日記裡也有所反映。據現存59天的《藏暉室日記》②粗略統計,有明確記載的:打牌15次,喝酒17次,進戲園、捧戲子11次、逛窯子嫖妓女10次,共計53次。幾乎每日里不是打牌,便是喝酒,不是與戲子往來,便是逛窯子。有時日記上寫著“連日打牌”,有時牌局“至天明始終”;有時在這家妓院出來,又進別家妓院,妓家關門睡覺了,甚至“敲門而入”。這樣放浪頹廢的生活,自然使他的精神也極灰冷頹唐,常寫一些悲觀頹廢的詩。如己酉除夕(1910年2月9日)所寫的《歲莫雜感一律》:

客裡殘年盡,嚴寒透畫簾。 霜濃欺日淡,裘敝苦風尖。 壯志隨年逝,鄉思逐歲添。 不堪頻看鏡,頷下已。 ③ 剛過18歲的年輕人,壯志沒了,愁思多了,鬍鬚也稀疏了,連鏡子也不敢看了: 活畫出一個頹廢文人的酸像。他有時也寫一些極無聊的詩詞,捧戲子,贈妓女。 真是花天酒地,嫖賭逍遙,墮入浪蕩的深淵了。 本來胡適也有一些正經朋友。如他的老師王雲五,當時仍在吳淞的中國公學教書,曾多次來看望胡適,勸他搬家,離開那藏污納垢的地方;又為他找正經差事,介紹他去華童公學教國文④,還勸他課餘翻譯外國小說。庚戌(1910)正月十三日,胡適在日記中寫道: 雲五勸餘每日以課餘之暇多譯小說,限日譯千字,則每月可得五六十元,且可以增進學識。此意餘極贊成,此後當實行之。 ⑤

又如績溪的同鄉好友許怡蓀,見胡適這般跟人浪蕩墮落,也來規勸。但許怡蓀那時也遠在吳淞的複旦公學讀書,不能常來。而身邊這班酒肉朋友卻是天天見面的。語云,“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胡適於是沉溺愈深,終於鬧出亂子來了。 2月12日晚上⑥,他們這班酒肉朋友,在一家“堂子”裡喝了不少的酒,又到另一家去“打茶圍”;鬼混到半夜,還要打牌。胡適早已喝得酩酊大醉,但第二天要去華童公學教課,便獨自僱人力車走了。那一晚,下著瓢潑大雨。胡適一上車,冷風吹來,酒勁上湧,就爛醉如泥,睡著了。等到第二天早上醒來,竟睡在租界巡捕房的地板上。身上的衣服濕透了,沾著許多污泥,一隻腳上的皮鞋不見了。 臉上也沾了泥污,有些疼痛。胡適覺得有些奇怪,不知這是什麼地方。問門外的人,那人大笑,說他昨天晚上住進“外國旅館”了!後來,他看見門外有鐵柵欄,又有巡捕看守,才知道是巡捕房的監獄。胡適正疑惑不解,便有人來叫他去過堂。他自己記敘的情況是:

在一張寫字桌邊,一個巡捕頭坐著,一個渾身泥污的巡捕立著回話。那巡捕頭問: “就是這個人?” “就是他。” “你說下去。” 那渾身泥污的巡捕說: “昨夜快十二點鐘時候,我在海寧路上班,雨下的正大。忽然(他指著我)他走來了,手裡拿著一隻皮鞋,敲著牆頭,狄托狄託的響。我拿巡捕燈一照,他開口就罵。” “罵什麼?” “他罵'外國奴才'!我看他喝醉了,怕他闖禍,要帶他到巡捕房來。他就用皮鞋打我,我手裡有燈,抓不住他,被他打了好幾下。後來我抱住他,搶了他的鞋子,他就和我打起來了。……兩個人在泥水里打滾。我的燈也打碎了,身上臉上都被他打了。他臉上的傷是在石頭上擦破了皮。我吹叫子,喚住了一部空馬車,兩個馬幫我捉住他,關在馬車裡,才能把他送進來。……⑦會審公堂訊問的結果,胡適以酗酒鬧事,毆傷巡捕,在監獄里關了一夜不算,還被罰款五元。

多麼丟臉的事啊!這都是交友不慎,跟一班酒肉朋友鬼混的報應啊! 發生了這起丟臉的事情之後,胡適心裡萬分懊悔。他在鏡子裡望著自己臉上的傷痕,不禁嘆了一口氣。自己竟墮落到如此地步,成了一個浪蕩子!怎麼對得起在家中時時刻刻掛念兒子的慈母呢?他想起李白“天生我材必有用”的名句,下決心要痛改前非,脫離這班酒肉朋友,結束他“個人歷史上的黑暗時代”!⑧胡適決心去北京報考“留美賠款官費”。這“賠款”即是庚子賠款。庚子(1900) 那年,八國聯軍侵華,打進北京,逼著清政府又訂一個喪權辱國的“辛丑條約”。 僅“賠款”一項,就按當時中國人口總數每人白銀一兩,計四億五千萬兩,四厘計息,分39年本息付清,共計九億八千多萬兩。後來,英美等國宣布將賠款中尚未付給的部分“退還”,用在中國興辦學校、圖書館、醫院,及設立各種學術獎金,或派遣留學生的經費。美國於宣統元年(1909)開始退還庚款,當年就選派了第一批留美官費生。胡適這一年準備去報考的是第二批。但胡適那時兩袖清風,窮得連蚊帳也買不起,還欠了一些債,哪裡有錢去北京應考呢?即使考得上,自己出洋了,哪裡有錢供養母親呢?真是困難重重啊!

這時,他的好朋友許怡蓀來了,力勸胡適擺脫一切去報考,還答應代他籌措經費。 ⑨他的另一個好朋友程樂亭也來了,贈送胡適二百塊銀圓作路費,支持他北上應考。 ⑩他的族叔胡節甫也答應為他籌款並照顧家裡的生活。正是在這些好友的規勸與資助之下,胡適才得以安心讀了兩個月的書,然後順利北上,參加留美考試。 考試分兩場。頭場考國文和英文,胡適的運氣不錯。國文試題是“不以規矩不能成方圓說”,他做了一篇亂談考據的文章,開頭就說: 矩之作也,不可考矣。規之作也,其在周之末世乎? 這其實是胡適一時異想天開的考據,不料正好碰著看卷子的先生大有考據癖,對胡適的文章特別賞識,批了100分。英文考了60分。頭場平均得80分。可是第二場考各種科學,考得很不好。最後總平均僅得59分,離及格還差一點點。幸虧這次考選出洋的有七十個名額,考得好的不多,胡適總算僥倖,考取了第55名。

發榜那天,胡適去看榜,還有一段趣事: 宣統二年(1910)七月,我到北京考留美官費。那一天,有人來說,發榜了。我坐了人力車去看榜,到史家胡同,天已黑了。我拿了車上的燈,從榜尾倒看上去。 (因為我自信我考的很不好)看完了一張榜,沒有我的名字,我很失望。看過頭上,才知道那一張是“備取”的榜。我再拿燈照讀那“正取”的榜,仍是倒讀上去。看到我的名字了!仔細一看,卻是“胡達”,不是“胡適”。我再看上去,相隔很近,便是我的姓名了。我抽了一口氣,放下燈,仍坐原車回去了,心裡卻想著,“那個胡達不知是誰,幾乎害我空高興一場!” 這個胡達,便是胡明復,後來和胡適同船赴美,同進了康奈爾大學,成了胡適的好朋友。

放洋赴美的時間,是政府規定的。胡適來不及回績溪去拜別他的母親。 8月16日,便在黃浦江碼頭登上了開赴美國的遠洋巨輪。 站在這遠洋巨輪的甲板上,望著滔滔流瀉的黃浦江水,胡適也禁不住心緒翻騰: 依戀,惆悵,渴望,追求,……交織混合成一種說不清的滋味。他揮一揮手,告別送行的親人和師友,也告別他學習生活了六年的大上海。這十里洋場的大都會,是那樣新鮮,卻又那麼污濁;促人長進,也誘人墮落。你在這個青年人的心田種下了歡樂,還是煩憂? 現在,這一切都逝去了。腳下的巨輪將帶著他去蔚藍的大海,遼闊無垠的太平洋,大洋彼岸的新國家。那裡等待他的將是什麼呢?他躊躇而又迷茫。然而可以肯定的一點是:他將開始以“胡適”為正式標記的新的人生歷程。

①《四十自述》“我怎樣到外國去”,上海亞東圖書館版,第82頁。 ②《藏暉室日記》,收入《胡適的日記》,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1月版上冊。原係自訂毛邊紙本,封面有胡適自題的“藏暉室日記己酉第五冊,庚戌第一冊合本”。所存日記起自己酉十二月十四日(1910年1月24日),迄庚戌二月十三日(1910年3月23日)。 下文中統計數字初版有錯。當年趕寫文稿,倉促行事,邊數邊寫在紙上,後來細細統計,才糾正了。 (三版補注) ③見《胡適的日記》所收《藏暉室日記》,北京中華書局版,上冊,第8頁。 ④參看上書,上冊,第1、8~10頁。 ⑤見上書,上冊,第13頁。 ⑥《藏暉室日記》庚戌二月十二日,記有“是夜唐君國華招飲於迎春坊,大醉,獨以車歸。歸途已不省人事矣。”這一天公曆是1910年3月22日。次日又有在巡捕房及會審公堂受訊的記載,似未完。

⑦同註①,第84~85頁。 ⑧《我的信仰》,原為英文,載美國《論壇報》(Forum)1931年1、2月號。此處引文見《胡適來往書信選》下冊所附中譯稿,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8月版,第560頁。 ⑨許怡蓀,名棣常,安徽省績溪縣十五都頭人。胡適在《許怡蓀傳》中說: 己酉庚戌兩年我在上海做了許多無意識的事,後來一次大醉,幾乎死了。那時幸有怡蓀極力勸我應留美考試,又幫我籌款做路費。我到美國之後,他給我的第一封信就說:“足下此行,問學之外,必須祓除舊染,砥礪廉隅,致力省察之功,修養之用。必如是持之有素,庶將來涉世,不致為習俗所靡,允為名父之子。” (庚戌十一月十七日信。)自此以後,九年之中,幾乎沒有一封信裡沒有規勸我,勉勵我的話。 ……(見《胡適文存》,上海亞東圖書館1926年8月9版,卷四,第205頁。) ⑩程樂亭,名幹豐,安徽省績溪縣人,為十一都仁里巨富程松堂之子。 “其先代以服賈致富,甲於一邑”。 (胡適《程樂亭小傳》。載《藏暉室札記》卷一,1911年7月12日日記,上海亞東版,第56~58頁) 樂亭於辛亥(1911)3月26日病死。胡適當時在美國留學,作有《辛亥五月海外哭樂亭》詩(載《留美學生年報》第三年即民國元年號“新大陸詩選”),中說: 去年之今日,我方苦憂患。酒家爭索逋,盛夏貧無幔。已分長淪落,寂寞老斥燕。君獨相憐惜,行裝助我辦。資我去京國,就我遊汗漫。 竺可楨先生曾保存有“第二次考取庚子賠款留學美國學生榜(宣統二年)”,系油印榜文。後來,胡適從竺可楨處得到榜文抄本,趙元任保存有胡適藏抄本榜文照片。同榜共70人,趙為第2名,竺為第28名,胡適為第55名。李敖《胡適評傳》卷首,印有趙藏榜文照片,共五張;第四至五張上,有胡適在1934年3月27日手寫的跋,開頭一段說: 民國廿三年二月我在南京竺可楨先生家中看見他保存的這張油印榜文,我託他抄一份寄給我。寄來之後,我又托章希呂先生重抄一份保存在我的日記裡。中國政府最早派遣留學美國的學生四批,其姓名履歷都保存在徐雨之的年譜裡。我盼望這張榜也可以長久保存,為後人留作一種教育史料。 《回想明復》,原載《科學》第13卷第6期,1928年6月出版;後收入《胡適文存三集》,改題《追想胡明復》。此處引文,見上海亞東圖書館1931年6月3版,卷九,第1211頁。據趙元任藏“第二次考取庚子賠款留學美國學生榜”照片,胡達是第57名,與胡適只隔一個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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