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傳記回憶 傳奇未完:張愛玲

第21章 結語

傳奇未完:張愛玲 蔡登山 5910 2018-03-16
張愛玲的“上海十年”的寫作生涯,前兩年可說是全盛時期,她一出手就風華絕代,才情噴湧。同時在多份雜誌上發表作品,甚至在作品還沒登完,就急著要出小說集了,這正應證了她的話——“出名要早”。因此她會要求周瘦鵑一期把長文刊完,會找平襟亞急於出單行本,她急於求成的心態可見一斑。當然這最後也導致了雙方不再合作的主因。而《雜誌》除了答應張愛玲的出書條件外,還舉辦新書集評會、座談會等等,全力打造明星作家。張愛玲一時紅遍上海灘跟《雜誌》及《新中國報》的大力宣傳有關,使原來“文壇美麗的收穫”,更是錦上添花。但由於張愛玲較為孤僻的個性,使她與這些編輯作家的交往,並不如想像中那麼密切。正如她在《我看蘇青》一文的描述:“蘇青與我,不是像一般人所想的那樣密切的朋友,我們其實很少見面。……至於私交,如果說她同我不過是業務上的關係,她敷衍我,為了拉稿子,我敷衍她,為了要稿費,那也許是較近事實的,可是我總覺得,也不能說一點感情也沒有。”

抗戰勝利到一九四七年四月,將近兩年的時間裡,張愛玲遭受輿論與感情的雙重打擊,她放下手中的筆完全沒有一篇作品發表。而在一九四六年七月,桑弧委託柯靈請張愛玲編劇,並策劃了一次文藝性的聚會。張愛玲和炎櫻一同參加聚會,大家勸她從事劇本的創作,張愛玲最終同意了。在當時輿論“嚴相逼”的情況下,無疑地是桑弧等人給她機會,對此張愛玲始終懷著感激之情。在中她說:“燕山的事她從來沒懊悔過,因為那時幸虧有他。”確實是桑弧開啟了張愛玲的編劇之路,使得從小喜歡看電影,繼而寫影評的張愛玲,更接近電影一步了——創作起電影來了。由於桑弧也是編劇出身,進而為導演,因此他對於張愛玲的劇本極為尊重,我們雖然看不到《不了情》的劇本,但由其改寫的小說《多少恨》與電影相較,其實差異不大。

桑弧甚至唐大郎、龔之方等人,帶給張愛玲的無疑的是溫暖的。尤其唐、龔二人,可說是頭號的“張迷”,張愛玲《傳奇增訂本》的出版,在《大家》雜誌、《光化日報》、《亦報》的發表作品,都要歸功於他們兩人。一九五二年七月,張愛玲離開她心系的上海、她的朋友、她的小報,她預感到將“時移世變”,果真不久連小報也沒有了。張愛玲的“上海十年”就此畫下句點。 一篇散佚半世紀的《鬱金香》再度飄香 二五年,學者李楠在研究一九四九年以前的上海小報時,無意間發現上海《小日報》於一九四七年五月十六日至三十一日連載了署名張愛玲的小說《鬱金香》,由於當年的上海小報,有許多冒名的作品,因此經研究“海派文學”的學者吳福輝及“張學”專家陳子善等之考證,一致認為確是張愛玲的作品無誤。李楠在文中指出:上世紀四十年代的《小日報》上同時出現包天笑、劉云若、還珠樓主、姚蘇鳳、張愛玲、蘇青的名字,品位不低;而《鬱金香》與包天笑的小說《劫後》同時連載於《小日報》的第二版,也屬正常。李楠《發現與發現的背後》,《上海文學》,二五年十期。陳子善在文中則解釋了為什麼以前沒有人知道《鬱金香》是張愛玲的小說。他認為主要是《小日報》發行量不大,存在時間也不長。張愛玲為什麼願意把《鬱金香》交給這樣一份並不起眼的《小日報》發表? “這還是個謎。但有一個大背景無論如何不可忽視,那就是當時除了《大家》,沒有別的刊物願意刊登她的作品,而《大家》又將停刊,選擇《小日報》極有可能是不得已之舉。”陳子善《〈鬱金香〉發表始末初探》,《上海文學》,二五年十期。陳子善還說,《小日報》連載《鬱金香》一年半之後,上海《海光》文藝周刊復刊第一期又重新發表《鬱金香》,但僅兩期就壽終正寢了,《鬱金香》也只連載了一半而已。 《海光》的“社長兼編輯”不是別人,正是已經停刊的《小日報》編者之一的黃轉陶,黃轉陶應該很清楚《小日報》銷路不佳,影響甚微,而復刊後的《海光》又需要名家大作為之增色,所以重刊《鬱金香》以廣流傳。這也可作為《鬱金香》確是張愛玲作品的旁證。

而吳福輝更從文本結構上做判斷,他說:“我們看《鬱金香》裡的人物,女僕、少爺、太太,新舊混雜的富裕家庭,庶出、過繼的明爭暗鬥,是張愛玲慣寫的。結構也是張愛玲的,起初遠遠兜過來,細節飽滿,瑣碎地敘寫二少爺寶餘挑逗、調戲金香諸事,其實只是鋪墊。半部小說過去了,'金香釘被'一場可稱天上人間,方露出大少爺與金香真實相愛的情景。這兩人,寶初是庶出,又與如今經濟上依靠的姐姐並非一母所生,在這家'是個靜悄悄的人';金香是這家前房太太的丫頭,自從主人娶了填房,遂'成為阮公館裡的遺少了'。這是沒有希望的愛,兩人心裡透底明白。於是,悲劇的氣息開始上升。抒情的場面出現了,電影節奏般一明一暗的場面出現了,悲味一陣陣襲來。'這世界上的事原來都是這樣不分是非黑白的嗎',一語提升了整個故事,人事的蒼涼感將張愛玲式的感悟發揮到了極致。結尾處,'街上過路的一個盲人的磬聲,一聲一聲'似與咿咿啞啞的胡琴聲混成一片;'一枝花的黑影斜貫一輪明月'彷彿與那銅錢大的紅黃濕暈的月色一瀉如水地交織著。這純是張愛玲的。至於文學語言的張愛玲化,簡直俯拾即是。寫金香容顏'前瀏海與濃睫毛有侵入眼睛的趨勢',寫衣飾'淡藍布上亂堆著綠心的小白素馨花',寫她的聲音'澄沙'般帶磁性,寫金香釘的被面'在燈光下閃出兩朵極大的荷花,像個五尺見方的紅豔的池塘,微微有些紅浪',都是又像純文學又像鴛蝴的筆法。此篇不僅處處是張愛玲已成的筆意韻味,且有獨特創造,如與各色古典小說《王熙鳳大鬧寧國府》()、《聊齋》、,什麼武俠飛簷走壁建立'互文'關係。最意料不到的是拉來《雷雨》寫阮太太,'面色蒼白,長長的臉,上面剖開兩隻炯炯的大眼睛。她是一個無戲可演的繁漪,彷彿《雷雨》裡的雨始終沒有下來'。借用新文學的曹禺這樣將人物寫得透骨顯肉,在小報上除了張愛玲還能是哪一個?”

而學者毛尖更直接地說:“我一看到主人公名字,就斷定了這是真品。怎麼說呢?大家都還記得吧,記得白流蘇搶的是誰的場面?相親回來,是誰'沉著臉走到老太太房裡,一陣風把所有的插戴全剝了下來,還了老太太,一言不發回房去了?'是七小姐寶絡,庶出的寶絡。這個寶絡,她的命運雖然沒有在小說中交待,但是張愛玲在小說中寥寥數筆勾勒出的她的性格,已經就是她的命運,她最後一定是,一點一點被吸收到輝煌的背景裡,只留下怯怯的眼睛。七小姐寶絡,幾乎是還沒出場就消失了,但是,她的性格,卻是張愛玲筆下多數人的性格。我想張愛玲大約一直也沒忘記這個失踪了的寶絡,後來再寫到庶出的主人公,自然地和寶絡排了行,叫寶初,也就是《鬱金香》的主人公。而寶絡在中沒有展開的命運,完完全全在寶初身上完成了。”

張愛玲曾說她一直就是小報的忠實讀者,她並不排斥小報。她在一九四四年十一月十五日給《力報》的編者黃也白的信就說:“我對於小報向來並沒有一般人的偏見。只有中國有小報;只有小抱有這種特殊的,得人心的機智風趣,——實在是可珍貴的。我從小就喜歡看小報,看了這些年,更有一種親切感。”因此在所有刊物都因胡蘭成“漢奸”的身分而封殺她時,僅剩的只有唐大郎的《大家》支持她,在一九四七年四月的創刊號刊登她的小說《華麗緣》,而緊接著第二、三期刊登她的小說《多少恨》(根據電影《不了情》劇本改寫),而《大家》就在第三期後停刊了,因此《鬱金香》轉投《小日報》是可以理解的。 杜忠全在讀完《鬱金香》後表示:“《鬱金香》當然很張愛玲——那樣的世俗人物在那般的氛圍中搬演著那樣的離合情事,而每一筆都描繪得那麼的細緻那麼的神態畢露,這'不是“祖師奶奶”,還有哪一位呢?'(鄭樹森語)而這'破土重現'的中篇與後來的長篇、寶初與世鈞、金香與曼楨等等的相似與不似,張學專家與'張迷',應該都自有一番的體會與看法的。然而,在鬱金香的裊裊餘香里,人們或許還應該想到的是:一九四六年三月底,老上海小報《海派》周刊在一篇文章裡預告並討論的,說張愛玲正在趕寫一部長篇小說《描金鳳》云云;那麼,她後來是否完成了這一部預告中的長篇呢?那完稿後的作品,後來到底又藏身到哪一份小報去發表了呢?要是沒有發表,那麼,那殘稿究竟又在何處等待挖掘,或者,就永遠留下一份懸想了呢……老上海小報的天地似乎無限寬廣,尋找張愛玲乃至懸想張愛玲,從此也就多了一片伸展的空間了,是這樣的吧?”

《鬱金香》說的仍是沒落家族的故事,寶初、寶餘這對同父母的兩兄弟,都是姨太太所生的,寶初的母親死得早,那時寶餘的母親還是個少女,她先撫養寶初,而後才有寶餘的。他們來到姐姐家住一個暑假,這姐姐——阮太太,雖然終日在家不過躺躺靠靠,總想把普天下的人支使得溜轉。而寶初本來就是個靜悄悄的人,他對於人世的艱難知道得更深些,因此他不像寶餘敢對女僕金香調情。金香是阮老爺前妻遺留的丫頭,自從老爺取了填房阮太太,她便成為阮公館裡的遺少了。在這方面,金香的處境跟寶初有幾分相似,都是雙重的“被遺棄者”。小說雖然沒有交代寶初與金香兩個人愛情的萌生過程,但不難想像,寶初與金香的愛情是建立在“同是天涯淪落人”的基礎上。小說花了相當多的篇幅在寶餘與金香的調情上,而其實寶初和金香才是存在著“真情”的。我們看當金香得知寶初從外面回來後,趕緊化妝:“她操作了一天,滿臉油汗,見不得人,偷空便去拿一塊冷毛巾擦了把臉,又把她的棉花胭脂打潮一角,揉了些在手掌心上,正待拍到臉上去。”“女為悅己者容”,可見金香的心裡是有寶初的。寶初與金香是有真情的,但卻不是刻骨銘心的,他們對這份愛情都感到是無望的。小說在“金香釘被”一節,有甚多著墨。當金香聽說寶初要到徐州的銀行里做事,她先是愣住了,在短暫的沉默之後,淡淡地一笑道:“啊,怪不得呢,太太叫我給你釘被,我想這熱天要棉被幹嗎?”其後,寶初跟著她跪在被子上,握住了她的手,金香的眼淚流出來了,她讓寶初起來,“寶初到底聽了她的話,起來了,只在一邊徘徊著,半晌方道:'我想……將來等我……事情做得好一點的時候,我我……我想法子……那時候……'金香哭道:'那怎麼行呢?'其實寶初話一說出了口聽著便也覺得不像會是真的,可是仍舊嘴硬,道:'有什麼不行呢?我是說,等我能自主了……你等著我,好麼?你答應我。'金香搖搖頭,極力的收了淚,臉色在兩塊胭脂底下青得像個青蘋果。她又搖了搖頭,道:'不是我不肯答應你,我知道不成呀!——'”由於寶初的不夠堅決,由於命運的播弄,兩人終究無法在一起。

但在寶初臨行前,金香為他的市民證用白緞子精心製作一個套子,這是他們兩人愛情的一件證物。 “那市民證套子隔一個時期便又在那亂七八糟的抽屜中出現一次,被他無意中翻了出來,一看見,心裡就是一陣淒慘。然而怎麼著也不忍心丟掉它。這樣總有兩三年,後來還是想了一個很曲折的辦法把它送走了。有一次他在圖書館裡借了本小說看,非常厚的一本,因為不大通俗,有兩頁都沒剪開。他把那市民證套子夾在後半本感傷的高潮那一頁,把書還到架子上。如果有人喜歡這本書,想必總是比較能夠懂得的人。看到這一頁的時候的心境,應當是很多悵觸的。看見有這樣的一個小物件夾在書裡,或者會推想到裡面的情由也說不定。至少……讓人家去摔掉它罷!當時他認為自己這件事做得非常巧妙,過後便覺得十分無聊可笑了。”寶初丟掉這個小物件彷彿愛情已成往事,終無結局。而後哀樂中年的他,坐著電梯,一群娘姨小大姐湧進來;聽見“金香”二字,對照往事,即使人面相對也不堪回首:“再上一層樓,黑暗中又現出一個窗洞,一枝花的黑影斜貫一輪明月。一明,一暗;一明,一暗。電梯在三樓停了,又在四樓停了,裡面的人陸續出空,剩下的看來看去沒有一個可以是金香的。”“可見如果是她,也已經變了許多了,沉到茫茫的人海裡去,不可辨認了。”後來寶初更聽到“金香愛上寶餘”的流言,這話還真真切切出自主要當事人——寶餘——的太太之口,變成了是寶餘的一段艷史,就連這樣綺麗美好的往事,竟也被沖淡殆盡,完全沒有自己的份兒。 “寶初只聽到這一句為止,他心裡一陣難過——這世界上的事原來都是這樣不分是非黑白的嗎?他去站在窗戶跟前,背燈立著,背後那里女人的笑語啁啾一時都顯得朦朧了,倒是街上過路的一個盲人的磬聲,一聲一聲,聽得非常清楚。聽著,彷彿這夜是更黑,也更深了。”小說以《鬱金香》命名,但卻與“鬱金香花”無關,倒是女主角名叫“金香”,這“鬱”字似指心情的“鬱鬱寡歡”,是金香之“鬱”,又何嘗不是寶初之“鬱”!

學者丁俊玲更從張愛玲剛出道的中薇龍之對於喬琪,來和寶初之對於金香,看張愛玲在場景上的製造“明、暗”“黑、白”的對比,是何其相似!張愛玲一貫強調的寫作意圖,就是要臨摹小人物那種“不明不白,猥瑣,難看,失面子的屈服”。而為瞭如此,她常用“參差的對照”的創作手法。令人不由想起當年傅雷曾說:“無論哪一部門的藝術家,等到技巧成熟過渡,成了格式,就不免要重複他自己。”這固然可說是張愛玲有些過度依恃於技巧,然而,卻又從另一方面表明張愛玲對於某類細節細緻而持久的興趣。而張愛玲精心設置、著力營造的色彩的“對照”,滲透著她自己的創作理念,也於不經意間閃現了些許內心的風景,所以譚正璧就說過:“在張愛玲的小說裡,題材儘管不同,氣氛總是相似。”丁俊玲更指出,《鬱金香》中從頭到尾都不曾露面卻讓所有人打從心底懼怕的“姐夫”,以及想把天下人支使得的溜轉的姐姐的家;和中薇龍所投靠的那個就像小型慈禧太后的姑母的家,他們給人的,都是“奇異”的感覺。 “奇異”的地方,“奇異”的感覺,緣自人所處的“奇異”的時代。張愛玲說:“極端病態與極端覺悟的人究竟不多。時代是這麼沉重,不容那麼容易就大徹大悟。”而相對於兩三年前飽嚐輝煌成功的張愛玲而言,她在寫《鬱金香》的此時此刻而言,豈是“沉重”二字了得!

我們知道一九四七年五月,張愛玲在寫《鬱金香》時,她正處於內外交困之際,因為就在距離《鬱金香》連載完畢的十天,也就是一九四七年六月十日,胡蘭成收到張愛玲的信,張愛玲在信上寫道:“我已不喜歡你了……這次的決心,我是經過一年半的長時間考慮的……”張愛玲在寫這信時,幾乎與寫《鬱金香》同時。而尤有甚者,張愛玲因胡蘭成的關係,被視為“文化漢奸”而遭打壓,她最後僅剩的唯一的發表園地也告結束。文名一度顯赫的張愛玲,就此悄然沉寂了,正如好友柯靈的描述:“感情上的悲劇,創作的繁榮陡地萎縮,大片的空白忽然出現,就像放電影斷了片。”儘管張愛玲在這之後,又在大陸生活了五年,卻再沒有用本名發表過一篇文章,因此它不同於後來用筆名梁京發表的和。如果說是沒落家族男女蒼涼之情的集大成者,那麼《鬱金香》就是這裊裊的餘音。一篇散佚五十八年的《鬱金香》,讓我們重見舊時的花容,也讓我們遙想當年剛經歷感情創痛的張愛玲和她的“時代”。 “影子”似的沉沒的時代背景裡,有著“陰暗而明亮”的蒼鬱的悲哀。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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