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傳記回憶 曾國藩的正面與側面·公務員版

第29章 第二節曾國荃的貪婪和收穫

隨著曾國藩對金錢態度的改變,湘鄉曾家的經濟狀況開始出現第二次躍升。當然,這次躍升的主動力不是他自己,也不再是大弟曾國潢,而是另一個弟弟曾國荃。 曾國荃字沅甫,小曾國藩十三歲。在幾個弟弟中,因為資質最優而最為曾國藩器重,曾有“屈指老沅真白眉”之句。咸豐六年春,曾國藩在江西陷入太平軍圍困,三十二歲的曾國荃在鄉募勇兩千人往援,開始了自己的軍事生涯。 曾國荃與其長兄性格反差很大,曾國藩為人內向粘滯,謹慎持重;曾國荃卻外向豪放,膽大性急。曾國藩在經濟上一清如水,曾國荃卻並不掩飾自己的貪心。這個剛從鄉下走出來的渾身土氣的新軍官,眼孔很小,把每個銅錢都看得很大。他不但不像長兄那樣,將自己分內的收入捐為公用,反而不拘小節,經常謀取一些灰色收入。他自己在家信中對自己第一次領兵這樣自我總結:

弟此次之出,冒昧從事戎行,較尋常人論之,則所作之事亦當有可對父叔兄弟之處,而較真廉潔、能乾之人論之,則抱愧實多。 曾國藩一直對他嚴格要求,要求他在金錢上向自己看齊,不得濫取分毫。蓋發誓自己“不要錢”,卻允許兄弟“要錢”,這種情況是初次出山時的曾國藩所不能接受的。 再次出山之後,曾國藩對弟弟曾國荃在金錢方面要求比以前大大放鬆了。他寫信給曾國荃說: 弟之取與,與塔羅楊彭二李諸公相仿,有其不及,無或過也,盡可如此辦理,不必多疑。 意思是說,只要你不比塔齊布、羅澤南、彭玉麟、楊載福及李續賓兄弟做得過分,就沒關係,在規則允許的範圍內,你盡可以撈錢。正如我們前面提到的,李續賓帶兵六年,積金數万兩。這封信,意味著曾國藩家庭經濟政策的重大改變。他不再要求自己的家族和自己一樣,做艱苦卓絕的異類。

俗話說不當家不知柴米貴,以前曾國藩一直在外當官領兵,從未親手經理家中銀錢事務。家居時期他才了解到他領兵在外時,曾家經濟上非常困難。家中日常用度,遠比他想像的浩繁,僅靠土地收入根本不夠。 雖然曾國藩要求家中保持寒素家風,但畢竟是二品大員之家,必要的體面不可減省。比如咸豐七年十一月底,曾國藩家居之時,逢曾國藩祖母之“冥壽”。老太太已經去世多年,在普通人家,已經根本沒有紀念的必要。然而曾家還是以相當的規模操辦了一番,來客多達二百餘人。十二月初六日,曾國藩在寫給曾國荃信中這樣匯報: (十一月)二十九日祖母太夫人九十一冥壽,共三十三席,來祭二十一堂。地方如王如一,如二,羅十,賀柏八,王訓三,陳貴三等皆來。吉公子孫外房亦來。五席海參、羊肉、蟶。

事實上,當時的鄉村和今天的農村一樣,日常生活中的基本生活所費不多,人情來往倒是支出的大頭。 經過這一段鄉居,曾國藩才了解了父親曾麟書和大弟曾國潢支撐這個家是多麼不容易。他可以想像當初老父親不敢向兒子開口,自己百計營求、左右支絀的情形,心中非常難受。他在寫給曾國荃的信多次流露自己的痛悔心情: 今冬收各處銀數百,而家用猶不甚充裕,然後知往歲餘之不寄銀回家,不孝之罪,上通於天矣。餘在外未付銀寄家,實因初出之時,默立此誓,又於發州縣信中,以不要錢不怕死六字,明不欲自欺之志;而令老父在家,受盡窘迫,百計經營,至今以為深痛。 因此,在家庭經濟上,他同樣退到獨善其身的底線,不因自己的堅持而牽累兄弟們改善生活的願望。對於家中一些重大舉動,曾國藩也不像以前那樣一味強調節儉。咸豐十年二月初驚聞叔父去世後,曾國藩寫信給自己的兩個弟弟說:

叔生平最好體面,此次一切從豐,六十四人大輦、誥封亭二事必不可少。 以彌補自己在父親去世時“未能講求”的“愧恨”。這種話曾國藩以前是不會說的。 曾國藩的態度轉變卸去了曾國荃的羈繩,讓他在發財之路上任意馳騁。如前所述,湘軍軍餉本優,灰色收入空間又大,加上曾國藩“臨時啖以厚利”的放縱搶劫政策,使曾國荃順理成章地取代曾國潢,成了改變曾氏家族經濟面貌的主要支柱。 咸豐八年八月十五日,曾國荃以長圍久困的鐵桶戰法,攻克了吉安府(城將破時,他自食其言,屠殺先期約降者數百人)。這是曾國荃首次攻下大城。城破之後是否有大的搶劫行為,史書沒有明文記載,但戰後不久,曾國荃就差人送工資津貼什物回家,數量多得連曾國潢都有些驚訝。初出茅廬的曾國荃尚有些忸怩作態,生怕曾國潢責備他,在九月初六日給曾國潢寫信解釋說:

惟數年應有之薪水雜款微有羨餘,不得不攜歸,為家中應用之費,實愧對老親與老兄平日之直節清名耳。祈兄寬看一層,勿哂責阿弟,是為至感! 在這封信中,曾國荃說明這次寄回家的錢財是: 特派公夫等順解二竿之數,皆庫平原封也。又湊花邊元洋約共三封,約三百零兩,系交弟婦,弟回時零用(送情)。並衣服、書籍、旗傘、夏布、什物等件,另列一單,往載說明,請仲兄大人飭令弟婦至腰里宅內,指點檢拾妥愜。 並且特別囑咐,在搬運財物時“不必另呼僱工,恐其宣傳於外,弟得貪名也。” 繼吉安之後,曾國荃又攻陷景德鎮、安慶、天京等數座名城。正如曾紀芬所說: 每克一名城,奏一凱戰,必請假回家一次,頗以求田問舍自晦。 這從側面說明,每下一城,他都會發一次財。

咸豐十一年八月曾國荃襲故伎以長圍之法攻破安慶。歷史上首次留下了曾國荃部搶劫的詳細記載。據《能靜居日記》咸豐十一年八月十三日載,兩位剛從安徽來的朋友(日記中稱為“泳如”和“梁溪王春帆”)向曾國藩的幕僚趙烈文描述了曾國荃部入安慶後大殺大掠之狀。他們說,城破之後,城內“房屋賊俱未毀,金銀衣物之富不可勝計”。曾國荃的士兵在殘酷殺害戰俘的同時,展開了大規模的搶劫,“兵士有一人得金七百兩者。城中凡可取之物掃地以盡,不可取者皆毀之。壞垣地,至剖棺以求財物”。惟英王府“備督帥行署,中尚存物十七,餘皆懸磬矣”。至於曾國荃所獲多少,無可推測。唯當年十月二十八日,曾國荃又一次回到湘鄉故里。 當然,曾國荃部最臭名昭著的一次搶劫,是同治三年六月曾國荃攻陷天京後。

隨著帶兵時間越長,曾家經濟實力就越顯著增長。這種增長最直觀地體現在曾國荃所營建的宅第上。 咸豐八年,曾國荃托二哥曾國潢代他買下荷葉大坪村雷家灣徐家宅第,作為自己的宅基地。 咸豐九年冬,曾國荃回鄉料理父母改葬事宜,同時開建這座“大坪大屋”。曾國荃做事原本貪大求奢,手筆寬博。更何況他想以這座宅第,向世人證明他已經不再是從前那個科舉路上屢屢失敗的曾老九,而已經是呼風喚雨的四品大員了。所以雖然曾國藩一再告誡他要節儉,這座新居還是建得規模宏大,富麗堂皇,成為湘鄉不折不扣的豪宅,這就是後來命名為“大夫第”的龐大建築。 居鄉期間,曾國荃的主要精力都放在這座房子上面,他興興頭頭地親自設計,親自採買材料,親自督工。咸豐九年底,這座大屋屹然矗立在湘鄉田野之上,不過這只是“大夫第”的初步落成。後來這座大宅又經過兩次重大擴建,拖拖拉拉一建就是八年。原來曾國荃每下一城,就要請長假回家,將“大夫第”擴建一次。安慶英王府的財物,據說許多歸於曾國荃,用於“大夫第”的第一次擴建了。另一次重大擴建,當然發生在攻下天京之後。

大夫第二次擴建,歷時八年,其規模氣派可以想見。這座豪宅面積長六百多米,寬二百三十餘米,總面積達十三萬平方米,分為“獎善堂”、“敦德堂”和“曾氏家廟”三大建築。三大建築結構相似,每處都是三正六橫,故有“九正十八廳”之說。 “獎善堂”和“敦德堂”各有房屋一百零八間,“家廟”有房間四十八間。三處加在一起,共有天井二十四個。它們一字排開,迤邐近一公里長。宅外更建有三里長的走廊,“晴不曝日,雨不濕鞋”。門前又建有兩個巨大的池塘,池上建有氣派豪華的玉帶橋。 這一龐大建築群巍峨浩大,殿閣重重,看上去猶如王宮帝府。曾紀芬在《自編年譜》中回憶道:“前有轅門,後彷公署之製,為門數重。鄉人頗有浮議。”曾國藩則聽人說它“規模壯麗,有似會館”。而那些嫉妒眼紅曾老九的老鄉們則“譏之……以為似廟宇”。

除了規模宏大,大夫第還以其精緻富麗引人注目。它的棟樑、廊柱、橫枋多以珍貴的楠木、樟木、梨木和杉木建成;每塊青磚都磨得四平八正,石料全部是花崗岩,特別是許多七八米高的廊柱竟然是由一塊塊完整的花崗岩巨石鑿成。窗戶、樑枋、柱枋、橫枋上面均有精美雕刻。曾國荃的經濟實力由此一目了然。 除了曾國荃的宅第之外,曾氏家族在湘鄉還陸續修起了多處宅第,後來與老屋“白玉堂”、“黃金堂”一起,總稱曾氏“十堂”。其中曾國潢所居為“修善堂”,修建時間大約與大夫第的第一次修建相當。而老屋白玉堂、黃金堂也在此期間經過多次修繕,越發富麗堂皇。 對曾國荃的興家創業,曾國藩的態度有些矛盾。 首先,他對老九替他“照顧家族”的“功勞”是肯定的。

長久以來,曾國藩對家族懷有深深的愧疚心理。舊時代的通例總是一人得道,雞犬升天。不僅曾國藩的親兄弟惦記著依靠曾國藩出人頭地,他的眾多同族、親友,也都盼著沾他的光。雖然曾國藩偶爾也會寄錢回家,分潤親族,然而,在“不靠做官發財”的誓言約束下,曾國藩對他們的關照,與他們熱烈的期望相比,實在是杯水車薪,以至曾國藩常覺愧疚。 好在現在曾國荃替他彌補了這一遺憾。曾國荃既貪婪又大方,自肥的同時,又源源不斷地大手筆資助同族以及親友。不光曾國藩幾個原來生活相當困苦的妹妹都有了田宅之安,連遠房親友都不再有流離失所之人。這讓曾國藩不再有內疚之感。 分家之後,曾國荃對其他幾家,也一直慷慨相助。因此他努力撈錢,實際上為的是整個家族,因此曾國藩才說: 家事承沅弟料理,綽有餘裕。 對這一點,曾國藩私心極感安慰,曾國藩晚年曾對趙烈文說過這樣的私房話: (曾家)親族貧困者甚多,雖始終未一錢寄妻子,但多年為官,心中不免缺憾。九舍弟手筆寬博,將我分內應做之事一概做完,渠得貪名,而償我素願,皆意想所不到。 後來曾國藩還這樣對兒子們說: 吾兄弟姊妹各家,均有田宅之安,大抵皆九弟扶助之力。我身歿之後,爾等事兩叔如父,事叔母如母,視堂兄弟如手足。 這是曾國藩坐地分贓,享有田宅之安的最好的自白。讓老九唱白臉,他唱紅臉,這似乎也是沒有辦法的辦法。 但與此同時,對於曾國荃的貪婪,曾國藩也一直沒斷了敲打、規勸和批評。他當初允許曾國荃“與塔羅楊彭二李諸公相仿,有其不及,無或過也”,而現在,曾國荃顯然超越諸公,有獨樹一幟之嫌了。 同治元年,曾國荃以安慶歸來之資完成“大夫第”第一次擴建。他再次回到軍營後,曾國藩對他的訓誡批評明顯增多。顯然,曾國荃部及其本人在安慶的大燒大殺行為,以及這次回鄉又一次大規模“求田問舍”,已經為他惹來了惡名。五月十五日,曾國藩在給曾國荃的信中說,曾國荃時有妄取之處,而對親族之饋贈也經常過多: 沅弟昔年於銀錢取與之際,不甚斟酌,朋輩之譏議菲薄,其根實在於此。去冬之買犁頭嘴栗子山,餘亦大不謂然。以後宜不妄取分毫,不寄銀回家,不多贈親族,此廉字工夫也。 在這封信中,曾國藩還提醒曾國荃,要求他“廉”,實是因為家門氣運太盛,要以此“自概”: 餘家目下鼎盛之際,餘忝竊將相,沅所統近二萬人,季所統四五千人,近世似此者曾有幾家?沅弟半年以來,七拜君恩,近世似弟者曾有幾人?日中則昃,月盈則虧,吾家亦盈時矣。管子云:鬥斟滿則人概之,人滿則天概之。余謂天之概無形,仍假手於人以概之。霍氏盈滿,魏相概之,宣帝概之;諸葛恪盈滿,孫峻概之,吳主概之。待他人之來概而後悔之,則已晚矣。吾家方豐盈之際,不待天之來概、人之來概,吾與諸弟當設法先自概之。 “保泰持盈”是曾國藩一直著力思考的問題,也是他清廉自守的一個重要思想背景。謹慎、憂懼是曾國藩性格的重要特點。由普通農民而躋身朝堂,這巨大的身份落差令他一直惴惴不安。從道光二十五年他命名自己的書齋為“求闕齋”,就可以看出他自那時起,就已經著力思考如何持盈不墜了。他在《求闕齋記》中說: 國藩讀《易》至《臨》,而喟然歎曰:……天地之氣,陽至矣,則退而生陰。陰至矣,則進而生陽。一損一益者,自然之理也。物生而有嗜欲,好盈而忘闕,是故體安車駕,則金輿驄衡,不足與乘;目辨五色,則黼黻文章,不足於服……向所謂而不得者,漸乃厭鄙而不屑禦。旁觀者以為固然,不足訾議…… ……於是名其所居曰“求闕齋”。凡外至之榮,耳目百體之嗜,皆使留其缺陷。 當初他寄銀千兩回家,要求將其中四百兩用於周濟族人時,曾專門給祖父寫了一封信,解釋他為什麼這樣做: 孫所以汲汲饋贈者,蓋有二故。一則我家氣運太盛,不可不格外涉心,以為持盈保泰之道。舊債盡清,則好處太全,恐盈極生虧;留債不清,則好中不足,亦處樂之法也。 在那之後,“我家氣運太盛”,“正當全盛”之類的話就屢屢現於家書,自概之道,也是他經常向諸弟所講的道理。 無奈曾國荃對這位提攜了他一輩子的老兄的話,常常是當做耳旁風。對這位名滿天下的老兄,曾國荃既佩服,又經常不以為然。他經常覺得這位老兄太拘謹、太保守、太唐僧。收到這封信後,曾國荃寫了一封回信:“於人概天概之說,不甚厝意。”說當今之天下,乃“勢利之天下,強凌弱之天下”。老兄您所念叨的那些道理,只能行於三代,不能行為當今。當今之世,只看誰強,強者通吃,做人不能過于謙退。 雖然不要求曾國荃和自己一樣清白如水,曾國藩也不能容忍這個弟弟徹底破壞曾氏家族的儉樸形象。更何況,凡事謹慎小心的曾國藩還有另一重擔憂:他擔心太平天國雖然鎮壓下去,天下其實仍不太平,另一場大亂隨時可能到來。亂世之中,露富顯財,實為不智之舉。因此,在曾國荃修建大夫第的過程中,他一直竭力想限制其規模。咸豐九年正月初八日,在看到曾國荃所畫的圖樣後,他寫信說: 若另起祠堂於雷家灣,而此僅作住屋,則不宜太宏麗。蓋……我家若太修造壯麗,則沅弟(曾國荃)必為眾人所指摘,且亂世而居華屋廣廈,尤非所宜。 可惜的是,比曾國藩小十三歲的曾國荃此時經常不能領會老兄的良苦用心,反而對曾國藩的教導充耳不聞。事實上,直至同治三年遭遇重大挫折之前,曾國荃對曾國藩經常是面服心不服。曾國藩去世之後,曾國荃在祭文中曾這樣寫道,自己年輕時候,對長兄的教導常常不服,“兄裁以義,翻不謂然”,“昔我乘氣,自謂無前”,“辜負教訓,四十九年”。 所以收到曾國藩此信之後,曾國荃回信蠻橫地說: 外間訾議,沅自任之。 曾國藩當然仍然會“絮聒不休”。咸豐九年二月初三又寫信詳細解說亂世之際不可過於露財的道理: 餘則謂外間之訾議不足畏,而亂世之兵變,不可不慮,如江西近歲,凡富貴大屋,無一不焚,可為殷鑑。吾鄉僻陋,眼界甚淺,稍有修造,已駭聽聞,若太閎麗,則傳播招尤,苟為一方首屈一指,則亂世恐難倖免。望弟再斟酌於豐儉之間,妥善行之。 曾國藩還以林則徐的例子加以諷喻,希望沅弟效此大人先生之風: 沅老近來所辦之事,無不愜當。銀錢一事,取與均宜謹慎斟酌。今日聞林文忠(林則徐)三子分家,各得六千串。督撫二十年,真不可及。 然而對這些話,正在興頭中的曾國荃一律聽不進去。在曾國藩的不斷批評下,這座大宅一次又一次擴建,越發似王宮。曾國藩也無可奈何,內心卻十分擔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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