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傳記回憶 西風多少恨吹不散眉彎

第26章 第五章十年踪跡

有人說,若你想從悲傷裡快點走出來,又覺得時光太慢,可以嘗試用奔跑把悲傷落在後面。其實,這只是一廂情願的想法,就像天空下著雨,奔跑也是無益,倒不如閑庭漫步欣賞雨中的風景,或許可以找尋到另一段美麗。就如同緣分,在你無意之時,會有不期的相逢,在你有心之時,卻會有已定的離別。如果思念一個人,就一定要努力爭取相見,不要讓等待荒蕪了彼此。等待的時候,陽光會被黃昏吞噬,明月會被黎明帶走,秋天會接替春天,歲月會更換容顏。 從江南迴來,納蘭就讓自己陷入了一種恍惚的情緒裡。他時而追憶過往,時而感傷現在,時而擔憂未來。這一生,他跌進富貴的漩渦,不知如何瘦減滿身的繁華;又迷失在情感的荒徑,尋尋覓覓,找不到出路。為了這個高貴的身份,他失去了太多的自由,別人眼中的幸福,落在他的身上就是不幸。人若用情,像是彈奏一曲流水弦音,想停止就停止,想重來就重來,那該會多麼愜意。有時候,為了將就韶光,你泡好一杯濃茶,希望它可以慢慢品嚐,卻不知,它習慣倉促地喝一杯白開水。就像愛一個人,你每天為她準備好一束鮮花,卻不知,她其實會花粉過敏。

納蘭知道,他對沈宛心有虧欠,只是他不知道該如何安頓他們之間的情感,延續他們的緣分。錯過了表妹,失去了愛妻,他不能再弄丟了沈宛。她的才情,她的溫柔,她的真心,他這一生一世再也不能遇見這樣的女子了。他讀經書,佛說,可以化煩惱為明鏡,化悲痛為菩提。納蘭自問與佛結緣,讀了這麼多年的經書,假裝參禪,卻不及淥水亭一株蓮的性靈。佛講前世今生,因果輪迴,他很想知道,自己的前世究竟是什麼,為何會有今生這樣與眾不同的情懷。可惜上輩子喝了孟婆湯,所有記憶一筆勾銷。只有宿債,輾轉到今生,還是要償還。 這是一種逼迫,所以,納蘭這一生所經歷的,都有因果,沒有一次相逢屬於意外。這些日子,納蘭在淥水亭修心養性,回憶前塵過往,整理自己的詞集。這些年漫長的起伏與幻滅,都被一首首詞道破心語。詞中見證了太多的人事浮沉,世人所能看到的是表象,只有納蘭自己知道,那裡面究竟隱藏了怎樣的秘密。那把開啟秘密的鑰匙,就在文字中,只是被他的心掌握。我們所看到的,只是一個尊貴的才子,一個為愛墜落的靈魂,用他冰雪的人格書寫他分內的情感,採擷他命裡的紅豆。

誰翻樂府淒涼曲?風也蕭蕭,雨也蕭蕭,瘦盡燈花又一宵。 謝家庭院殘更立,燕宿雕樑。月度銀牆,不辨花叢那辨香? 銀床淅瀝青梧老,屧粉秋蛩掃。採香行處蹙連錢,拾得翠翹何恨不能言。 十年納蘭,十年風雨不由人,十年踪跡十年心。過往的一切,如夢一場,是夢,也要從頭至尾做完,半途驚醒都算是人生的缺憾。像是滿樹的繁花,誓守生命的理則,直到碾落塵泥,才真正完成四季的故事。多少情懷已成追憶,他幾乎聽得到過往時光碰撞的聲音,記憶的殘片落了一地。既然真實地擁有過,如今的殘缺亦不算是遺憾,拾撿起來,封存在文字中,成為此生的珍藏。 納蘭之所以做一次徹底的回憶,是覺得過去的終究要有所了結。他不是一個不負責任的人,縱是殘夢,也要和往事交代清楚。因為他不想背負太多上路,他無法欺騙自己,他懷想江南,思念沈宛。似乎交代好一切後就必須啟程,無論結局如何,他不能讓自己清醒地辜負。他在江南種植了希望,就是為了將從前錯過的找回,不是為了補償,只是為了忠於真愛。納蘭知道,時光是淙淙流水,錯過了,就不會回頭。如果再給他這一次完整的愛情,他會甘心地滿足。這時候,縱使佛不渡他,他也可以涉水而行,到有蓮花的彼岸。

十年,納蘭似乎沒有一點改變,除了失去兩個深愛的女子,除了老去那麼一點點容顏。其餘的,一如既往。他還是名滿京師的納蘭容若,他的詞還在市井爭相傳誦。他還是康熙身邊的貼身侍衛,得到他的恩寵和賞賜,可是身份依舊,納蘭就是挪不開這個堅如磐石的職位。曾經與他同船共渡的人,早已揚帆去了遠方,只有他,每日聽著濤聲依舊。這樣的日子,多過一天,納蘭的心弦就扯得愈緊。他給朋友寫信自嘲:“比來從事鞍馬間,益覺疲頓,發已種種,而執殳如昔,從前壯志,都已隳盡。” 三十歲,是一個盛年男子最風華正茂的時候,無論是事業還是愛情,或是家庭,都應該似南國草木,欣欣向榮——以納蘭尊貴的出身,以及他這一路行程的出類拔萃。從神童到舉人,又從舉人到進士,再由進士到皇宮侍衛,那時的納蘭不過二十出頭。作為納蘭明珠心愛的長子,康熙身邊寵信的臣子,之後的歲月,他應該青雲直上,手摘明月,俯瞰人間。可納蘭沒有,八年的侍衛生涯,根深蒂固。不過是耗盡幾載光陰,一朵花木由開到落,一隻蟬蟲由生到死,四時流轉,此消彼長。

納蘭每日穿著人人羨慕的錦衣華服在宮中往來,事實上,他需要一個巧手的裁縫,為他重新裁制一身換洗的衣裳。在這紛擾人間,多少人甘願為他人做嫁衣?也許一個裁縫畢生的心願,就是尋一個合適的人量體裁衣,展現他人生至高的藝術。可往來風景匆匆,縱然相逢也多是擦肩,微渺的機緣可遇不可求。納蘭希望,自己能夠穿上一件合身合體的衣裳,輕盈自在地行走。也許這樣,他可以微笑地結束從前,將繁華還給昨天,將平淡留給自己。 用這麼多年所謂的榮華,換一段真心的愛情,納蘭認為值得。也許拋棄了所有的功貴,他就可以回到最初的清白。就在納蘭打算孤注一擲,褪去這身他厭倦的錦服,離開金鑾殿時,康熙又給了他些許生機。納蘭被提拔為一等御前侍衛,儘管還是沒有脫離侍衛這個職位,但比之從前,納蘭的身份畢竟有了高度的轉變。明府花園的盛大酒宴,百官的朝賀,以及諸多御賜的物品,這些榮耀,對納蘭來說也許不是誘惑,卻成了再度束縛他自由的枷鎖。

當朝中傳出一些輿論,說納蘭不會再長久待在侍衛行列時,納蘭的心裡同樣掠過一絲驚喜。畢竟多年來,他為康熙鞍前馬後,盡心盡職,付出的艱辛,為了什麼?其父納蘭明珠對他的庇護與愛寵,令納蘭覺得自己肩上責任,猶如千斤。還記得納蘭十九歲那年,因初犯寒疾不能參加廷試,明珠心疼兒子,說出:“吾兒年紀還小,再等幾年吧。”以他的尊貴,自是希望兒子早些成材,然而他卻不給納蘭施加壓力,如此的包容,就是寵愛。 過後的十餘年,納蘭結交寒士朋友,築茅屋,在淥水亭與他們詩酒唱和,蕭然自娛。倘若明珠是一位刻板無趣、僵化教條的封建家長,納蘭也沒有機會過上一段悠然塵外的生活,維持他潔淨的性靈,寫出風雅絕俗的詞章。 納蘭依舊停留在冠蓋如雲的京城,棲身於富貴繁華的明府花園。曾經以為有水的地方,只要輕輕劃過槳楫,就看到杏花煙雨的江南。待他真的去了江南,才知道眼前的一切都是欺騙心靈的假象。撕下這張華麗的面具,納蘭不知道該用什麼來維持這一燈如豆的相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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