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傳記回憶 西風多少恨吹不散眉彎

第20章 第四章斷弦再續

有些結痂的傷口,就算你不去碰觸,也會在莫名的時候莫名地疼痛。所以一個人,盡量不要帶著傷口度日,否則總是會在不經意的日子裡,讓自己痛得無以復加。可人在世間行走,難免被荊棘所傷。獨處時,會被寂寞蜇傷;張揚時,會被利刃刺傷;寂寥時,會被寒冷凍傷;喧鬧時,會被繁華砸傷。每個人的掌心,都已經雕刻了命運的紋絡,縱然你用刀片劃亂,也無法改變注定的結局。 納蘭被青春的暗傷毒啞過嗓子,又被死亡的利劍刺穿了胸膛。他期待花開的溫暖,卻總會邂逅寒冷的際遇。這些日子,他在鐘聲經卷裡獲得平靜,可那些不曾痊癒的傷口,還是會在空寂之時隱隱作痛。 “不信鴛鴦不白頭”就像是一個笑話,一個荒唐的夢。他用一生的富貴,也止不住病魔的來襲。他賭上所有的青春,也挽回不了一個柔弱的生命。瞬息浮生,薄命如斯。命運只須輕輕揮舞它的法力,你所有榮華的一生,就要化作煙雲。

納蘭問佛,如何才能承受生命之輕。佛說,因果早在前世已註定,縱是悲憫如佛,寬廣如佛,也不能改變天數。在佛眼中,納蘭是個癡兒,沉浸在情愛里,不能醒轉。就是坐在禪房,睡在禪床,納蘭也會在幽夢中與愛妻魂神往來,那樣地不可自拔。他忘不了過往繡榻纏綿的柔情,忘不了挑燈夜話的溫暖浪漫。 心灰盡,有發未全僧。風雨消磨生死別,似曾相識只孤檠。情在不能醒。 心灰盡,有發未全僧。納蘭心字已成灰,他跪在佛前,想要出家,剪斷三千煩惱絲,卸下紅塵沉重的枷鎖。可只有佛才知道,他不能徹底放下,他不是一個平凡的人,他的生命牽絆了太多。千絲萬縷的糾纏,任何一種,都會將他束縛。世俗的這場戲,他還沒有演完,又怎麼可以脫下戲服,撒手而去?都說他的一生像裡的賈寶玉,賈寶玉最後因林黛玉之死,賈府敗落,才選擇出家做和尚。天地茫茫,萬念俱空,是因為,這紅塵再沒有一草一木可以留住他。

納蘭不是,他雖丟了表妹,痛失愛妻,卻沒有經歷滄海桑田的變遷。納蘭家族依舊鼎盛,他依舊是康熙器重的臣子。雙親俱在,幼兒尚在襁褓,他情不能醒,愛不能棄,又如何皈依佛門,了悟菩提?佛說,回頭是岸,可何處是他要停靠的岸?每個人一出生,都搖著一葉輕舟,在人生的江河漂流,他們尋找著各自需要的港灣。佛光普渡,也只度世間有緣人。納蘭雖與佛結緣,可他在紅塵已經根深蒂固,想要抽離,亦是萬難。也許做一個簡單的人、平凡的人,會更添福壽,更得圓滿。 時光匆匆,一閃一滅間,讓你幾乎找不到痕跡。無論你是誰,都不要和時光去下賭注,因為註定會是輸家。有一天,我們飽經滄桑,時光依舊安然無恙。納蘭的愛妻去世已三載,三載,不長不短,可納蘭的記憶都被悲傷填滿。心事滿到溢出,滿到無處安放的時候,他只能調成水墨,寫成詞章。

此恨何時已。滴空階、寒更雨歇,葬花天氣。
近來無限傷心事,誰與話長更?從教分付,綠窗紅淚,早雁初鶯。
是呵,三載悠悠魂夢杳,是夢久應醒矣。可他就是不能讓自己從夢裡幡然醒轉。月光飄灑漫天的惆悵,他每日獨品一杯隔夜的苦茶,拾撿過往的記憶,想拼湊起殘缺的日子。有些情感需要隱藏,有些心事注定要埋葬。所有的溫柔,所有的美好,都漂染成沁涼的淚水。任他如何將高樓望斷,秋水望穿,那遠去的人,也終究不會歸來。 三年,納蘭堅持不娶,可是他再也禁受不起家庭的壓力。心成灰燼的納蘭,還是答應明珠,續娶了官氏。如果說前妻盧氏出自名門,那麼官氏則出自望族。官氏是滿清八大貴族的第一望族——瓜爾佳氏的後人。其曾祖父直義公費英東,是努爾哈赤最為倚重的五大臣之一,作戰勇敢,為清朝的開國元勳。其祖父圖賴,父親樸爾普,都被封為一等公。出生在如此“奕世簪纓,貴盛其比”的大貴族家庭,又是滿族女子、武將之後,官氏應該是一個貴氣與豪氣結合的女子。她很難與盧氏的溫柔賢惠相比擬,也不及青梅的端然安靜。這樣一個女子,納蘭容若自是無法真心去喜歡。

一種蛾眉,下弦不似初弦好。庚郎未老,何事傷心早?
這是納蘭寫下的詞,一種蛾眉,下弦不似初弦好,可見他對官氏並無感情。他寒冷的心,需要一個溫情繾綣的女子,用長久的時間和耐心才能捂暖。他對青梅和盧氏的感情,堅如磐石,若非一個絕代佳麗、曠世情種,又如何再能打動他的心?平凡的官氏,驕蠻的官氏,也許在納蘭眼裡還不及他種下的一株合歡樹,不及窗台的一枝滴水蓮,甚至不及杯中的一盞清釀,不及他詞中的一個韻腳。 納蘭不喜歡官氏,不僅是因為官氏不解納蘭的萬種風情,無法與他夫妻唱和。讓納蘭鬱悶的是,官氏的父親樸爾普為光祿大夫少保一等公,是他的上司。納蘭在宮內的一切行為,都在他的監督之下,本來就覺得壓抑的納蘭,更覺苦惱萬分。被納蘭明珠排擠出內閣的政敵索額圖,也在康熙十九年擔任內大臣,後又升為領侍衛內大臣。如此一來,索額圖亦成了納蘭的上司。納蘭不僅要聽命皇帝的派遣,還要忍受丈人的監督,更要聽從索額圖的安排。他像一隻弱小的蟲蟻,夾在權勢的縫隙裡,根本無法伸展四肢。政治是複雜的漩渦,心思單純的納蘭被捲入進去,似滄海一粟,不僅是力不從心,種種紛擾更讓他痛不欲生。

沒有歡情,沒有自由,納蘭的心在繁華中寂滅。這避無可避的人生,不能消遣的閒愁只能藉酒來澆灌,藉詞來浸洗。他沒有斷發為僧的堅定,又沒有揮劍而死的決絕,他瘦弱的肩膀,扛不起萬丈紅塵。酒成了他的知己,詞則為他的情人。都說納蘭有一顆世人無法企及的慧心,可為何芸芸眾生都歡愉,只有他墜入悲痛的深淵?為何別人嚼著菜根,吃著淡飯,亦如美味,可他吃著玉粒金蓴,還覺苦澀?他貧瘠的是心,那顆曾經浪漫多情的心,被塵世的煙火熏幹,變得那麼薄脆,輕輕碰觸,成了粉末。 一顆薄弱的心,怎麼還禁得起沸水的熬煮,焰火的焚燒?他對著官氏,鬱鬱寡歡,而官氏亦不解人人傳唱的風流才子,為何竟是如此冷血薄情之人。這世間,人和人的相處,離了緣分,就像是阡陌上的草木,無愛無恨。納蘭對官氏毫無感覺,甚至連討厭的念頭都不為她而生。兩人結婚四年,沒有子嗣,在納蘭家族的祖塋裡,遍尋不到有關她的墓碑。堂堂納蘭容若的“二夫人”,就像是一個謎,匆匆地來過,又悄悄地走了。

也許在納蘭死後,官氏耐不住寂寞,又無兒無女,就依靠自己的家勢離開了納蘭府,另嫁他人。一個不曾得到過納蘭絲毫寵愛的女人,她的人生也算是悲哀。所以她做任何的抉擇,我們都應該諒解,她有權走過陰影,選擇美麗的陽光。不知道納蘭對官氏,是否也曾有過惻隱之心?是否會因為對她冷落,而生出些許的遺憾?去者去矣,風煙俱淨,任何的詢問都不會有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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