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傳記回憶 西風多少恨吹不散眉彎

第19章 第三章佛前青蓮

都說,人生每經歷過一次遭遇,就會變得更加成熟、冷靜。桑田之前是滄海,往事過後是雲煙。在塵世間,我們都是弱者,扮演著卑微的角色,最後還是以悲劇收場。人死了,熱情活著;人活著,熱情死了。活著的人,因為忘不了,日夜追悼死去的人;死去的人,因為放不下,魂魄一直纏繞活著的人。可我們總相信,有些愛,可以超越生死的界限,天上人間亦可以相隨。 納蘭堅信的情愛,是五月紛落的梅花。他期待的相守,是一場永遠不能兌現的誓約。愛妻死了,表妹走了,這些日子,他每日支撐著瘦弱的身子,在梵音經卷裡尋找平靜。少年時,納蘭就喜歡讀經書,他練習書法的習作,許多都是抄誦佛家經卷。 《法華經》、《楞嚴經》、《大悲咒》這些經書,他都熟讀。他雖不曾痴迷於佛學,可是對佛家思想那種空靈清寧的意境極為嚮往。無奈落入塵網,被情愛所繫,被功名縛身,一直不能靜心參禪悟道。

他自號“楞伽山人”。後來,嶺南詩人梁佩蘭寫有祭悼納蘭性德的哀詩:“佛說楞伽好,年來自署名。幾曾忘夙慧,早已悟他生。”納蘭喜歡水,他所居之處皆有水相伴,水中種蓮荷,有臨水照花之意境。他前世是佛前的青蓮,所以澄澈無塵的水是他的歸宿。水給他清寧,給他平靜,洗去他在凡塵往來間所蒙的塵埃。智性之水,靈性之水,溫柔之水,給人以禪心,以明淨,以淡然。 在紛擾的人世,我們總是這樣地身不由己,倦累之時,想要的不就是一份安靜淡然嗎?晨起時,看窗外一株凝露的植物,悄悄地訴說昨夜的夢境。黃昏後,看一群整齊的大雁,緩緩地飛向舊時人家。寂寞時,看一朵睡蓮,在月光下靜靜地開合。空落時,看一捧新茶,在杯中輕輕綻開,直至將所有的空虛填滿。寒冷的時候,看暖陽紛灑的塵埃,落滿手心手背,都是一種閒逸。其實幸福真的很簡單,那些冠冕堂皇的片段,只會將心越填越空,而一些微渺平淡的細節,卻可以帶來柔軟的感動。

納蘭容若捧讀《楞伽經》,被其間幽渺的意境、簡古的文字所感染。佛教人學會放下,教人懂得取捨,教人持平心態。經書就像是一帖清涼的藥,敷在灼熱的傷口,頓時減輕了疼痛。梵音就像是天籟之曲,洗澈心頭混亂的思想,讓浮躁的心慢慢地趨於平靜。在禪定的境界裡,可以不那麼執著於生死,不那麼拘泥於愛恨。納蘭就這樣與佛結緣,不再計較萍聚雲散,在蓮花的開合間,顯露一顆從容寧靜的心。 納蘭漸漸從往事中甦醒過來,在失去愛情的日子裡,他焚書取暖,參禪靜心。他在淥水亭種蓮,和友人聚會填詞。對納蘭這樣有身份、有才情的貴公子而言,攀附權貴、附庸風雅的人自是不少。而清高如納蘭,又怎會願意與這些人同流合污,儘管社會現實令許多人都努力地改變自我,失去本真,可納蘭做不到隨波逐流。他不慕高朋滿座的虛榮,也不需要達官貴人的熱捧,更不屑與酒肉之徒往來。

納蘭也害怕孤獨,在風煙瀰漫的塵世,他也會茫然失措。他渴望的友情,是一種可以煮酒論道、交換杯盞的知己,是在人生旅途中可以相互溫暖、相互珍惜的朋友,是不計功利、心靈相通、曠達閒淡的君子之交。納蘭的朋友多為江南風流名士,性情孤傲散漫,豁達不拘小節。並且納蘭引為知己的人,都比他年長不少,身份也與其有很大的差異。可納蘭認為,朋友之間不分貴賤,不分年歲,沒有種族之分、門第之見,只要性情相投,就可以肝膽相照。無論是物質上還是精神上,納蘭都是毫無保留地傾心相待,令那些雖有才華,卻落魄潦倒的江南名士生出仰慕和欽佩。在他們眼裡,納蘭是一位至情至性的真君子,是文壇上的一朵奇葩。他們可以坦然地交付情感,給與真心。

“以風雅為性命,以朋友為肺俯。”這就是納蘭容若,無論他遭遇多少苦痛,受到多少委屈,可是他依舊將風雅融進生命,將知己化入肺腑。他們彼此用真心焚火取暖,讓寒涼潮濕的人生在溫暖的情義裡蒸騰。他們認為,這樣不與現實相通的性情,不為世人激賞的才華,卻是人間高傲的絕版。 納蘭的諸多朋友中,有一位與他結緣最深。他是江蘇無錫的顧貞觀,出自書香門弟,是當時頗具名氣的江南文士,其才情與修養可謂出類拔萃。納蘭與他一見如故,彼此的才情和氣度吸引著對方。納蘭寫過好幾首《金縷曲》,贈與顧貞觀。 德也狂生耳。偶然間、緇塵京國,烏衣門第。
木落吳江矣。正蕭條、西風南雁,碧雲千里。 灑盡無端淚。莫因他、瓊樓寂寞,誤來人世。

三首《金縷曲》,皆是納蘭為好友梁汾所作,梁汾為顧貞觀的別號。若非有深厚情誼,志趣相投,納蘭又怎會如此不惜筆墨,為一個朋友反复地吟唱詞句?且字字句句,出自肺腑,令人感慨。他怨嘆相見恨晚,期望有來世彌補今生錯過的時光。這番誓約,灼熱如火,彷彿懂他如懂自己一樣深刻。他們將一片冰心擲入玉壺,煮成清茶,一同飲下,生生世世都記住這段情誼。 當初,顧貞觀來到京師,納蘭特意為他在山水靈逸之地築一間茅屋,只為圓他詩意棲居之夢。他們在淥水亭畔,合歡樹下,一起觀水賞荷,詩詞唱和,詩意而純淨地交往。他們的快樂,是煎燭煮茗的快樂;他們的風雅,是月夜填詞的風雅;他們的情義,是泛舟採蓮的情義。當納蘭在感嘆今生相見恨晚時,卻不知,所剩的時光也不多。幾年後,納蘭英年早逝,朋友當中,最痛心的當為摯友顧貞觀。他黯然離開容若為他蓋的茅屋,歸隱故鄉,並發誓“不復拈長短句”。

如此情誼,宛若伯牙為子期斷弦,是因為,顧貞觀知道,容若是他此生唯一的知己,誰也不能將他取代。就如同青山離不開碧水,陽春離不了白雪,清風離不了明月。換了別人,給不了他冰潔純淨的情懷,給不起他溫潤柔軟的感動,給不起他前世今生的誓約。直到有一天,當納蘭無法給他關懷,他不能給納蘭溫暖。只要記得,在他們似水的流年裡,有一間茅屋,停留過幾載春秋故事,只是它已經失去了昨日的主人。 在有知己良朋相陪的日子,納蘭收起空寂的心,於淥水亭靜靜地整理自己的詞作。編著了一本詞集,名為《側帽集》。好友顧貞觀後來重刊納蘭的詞作,更名《飲水詞》。也許納蘭真的有很深的佛緣,飲水之名取自於,北宋僧人道原《傳燈錄蒙山道明》“如人飲水,冷暖自知”。

“家家爭唱飲水詞,納蘭心事幾人知?”納蘭的詞,被世人爭相捧讀,是因為納蘭的情、納蘭的心、納蘭的靈,有著令人難以言說的美麗。我們讀他的詞,不僅是對他身世與歷程的憐惜,更多的是因為,他的詞巧妙地表達出我們內心深處的情懷。那種至真之美,徹膚之痛,如同一隻系在手腕上的玉鐲,戴上就再也不願摘下來了。儘管如此,他終究還是寂寞,在歲月的河道,他惆悵地撐一葉輕舟,擺渡到無人收留的岸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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