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傳記回憶 細說民國大文人:那些國學大師們

第124章 多舛

“盧溝橋事變”後,陳寅恪85歲的父親陳三立老人已重病在身,有人言中國非日本人之對手,必棄平津而亡全國時,三立老人於病榻上圓睜二目,怒斥曰:“中國人豈狗彘不若,將終帖然任人屠割耶?”言畢遂不再服藥進食,欲以死明志。平津淪陷後,老人悲憤道:“蒼天何以如此對中國邪!”遂於9月離世。面對此國家危亡,加上老父離世的悲痛,陳寅恪急火攻心,導致右眼視網膜剝離,醫生叮囑及時入院手術治療,不可延誤。陳寅恪當時正打算離京南下,故猶豫不決。陳寅恪女兒流求回憶:“記得那天晚上祖父靈前親友離去後,父親仍久久斜臥在走廊的藤躺椅上,表情嚴峻,一言不發。”又說:“考慮到當時接受手術治療,右眼視力恢復雖有希望,但需費時日長久。而更重要的是父親絕不肯在淪陷區教書,若在已陷入敵手的北平久留,會遭到種種不測。”陳寅恪考慮再三,終於決定暫時放棄治療眼疾,離開北平。然而,殊不知卻因此延誤治療,導致最後目盲。

1937年11月,陳寅恪一家踏上了奔赴長沙的逃亡之旅。當時日本人在各處設立關卡,排查極其嚴格。清華老教授高崇熙逃出北平後,在天津火車站一下車,就被日偽軍識破身份,當場按倒在地一頓拳腳相加,然後用繩子拴住手腳倒吊著扣押起來。陳寅恪假扮成生意人,又叫孩子們熟背沿途及目的地等有關地址及人名,以防走失。火車站人特別多,車門被堵的水洩不通,陳寅恪一家只能被人從從窗口拽進車廂。從北平到長沙,5000餘里,陳寅恪一家走了18天。 陳寅恪一家初到香港,夫人唐篔因旅途勞累過度,心髒病突發,三女兒美延又患上百日咳,高燒發熱,咳嗽不止,全家不能再行,只好滯留香港,他們許地山的幫助下,租賃了一間房屋暫住下來。據流求回憶,那年的大年之夜,幽暗的燈光映照下的餐桌上,唐篔悄悄叮囑女兒:“王媽媽(陳家的保姆)和我們奔波半年,過舊曆年總要讓她多吃幾塊肉”。意思是讓尚不太懂事的女兒們盡量讓王媽媽多吃一些。王媽媽從旁側聞聽,感動得淚流滿面。

陳寅恪在去西南聯大之前,把一些文稿、拓本、照片、古代東方書籍,以及經年批註的多冊《蒙古源流注》、、《五代史記註》等,連同部分文獻資料,裝入一隻皮箱交於鐵路部門托運——這是他幾十年心血凝聚而成並視為生命的珍貴財富。等貨物托運到蒙自,皮箱內只有磚頭。面對此景,陳寅恪昏厥過去。後據同事分析,在托運途中,箱內之物早被人盜走,然後另易裝入轉投充數。經過半年的顛沛流離,面對此打擊,陳寅恪一病不起。然而禍不單行,此前由北平郵寄的書籍在陳寅恪一家走後陸續到達長沙並由一位親戚暫時收藏。 1938年11月,國軍為實施堅壁清野戰略放火燒城,陳寅恪的書籍也在大火中化作灰燼。 初到聯大,陳寅恪寫信給勞幹、陳述二人,信中說道:“大作均收到,容細讀再奉還。……聯大以書箱運費係其所付,不欲將書提出。現尚未開箱,故聯大無書可看。此事尚須俟孟真先生來滇後方能商洽解決。研究所無書,實不能工作。弟近日亦草短文兩篇,竟無書可查,可稱'杜撰',好在今日即有著作,亦不能出版,可謂國亡有期而汗青無日矣。大局如斯,悲憤之至。匆复。”許多年後,陳寅恪的弟子蔣天樞在《陳寅恪先生編年事輯》錄此信時,曾注:由此“借見先生彼時情懷。世之讀上錄函件者,其亦省識先生當日感憤之深歟?”

1939年春,陳寅恪被英國皇家學會授予研究員職稱,並收到牛津大學漢學教授聘書,請其赴牛津主講漢學。這是牛津大學創辦三百餘年來首次聘請一位中國學者為專職教授。陳寅恪曾兩度辭謝,但考慮到到英國可治療眼疾,遂答應下來。當時陳寅恪到香港準備去英國,整個歐洲的漢學家風聞陳寅恪即將赴英,皆云集奧格司佛城,等待陳寅恪。陳衡哲得此消息後說道:“歐美任何漢學家,除伯希和、斯文·赫定、沙畹等極少數人外,鮮有能聽得懂寅恪先生之講者。不過寅公接受牛津特別講座之榮譽聘請,至少可以使今日歐美認識漢學有多麼個深度,亦大有益於世界學術界也。”然而,陳寅恪抵港未久,二戰的戰火燒到歐洲,地中海不能通航。陳寅恪無奈中只能準備返回昆明,這一次,陳寅恪再一次耽誤了治療眼疾,最終導致雙目失明。當時他在給傅斯年的信中無奈地說:“天意、人事、家愁、國難俱如此,真令人憂悶不任,不知兄何以教我?”但陳寅恪沒有想到的事,珍珠港事件的爆發,使他被困香港,差一點客死異鄉。

陳寅恪身體一直不好,他在1942年8月30日給傅斯年的信中說:“弟之生性非得安眠飽食(弟患不消化病,能飽而消化亦是難事)不能作文,非是既富且樂,不能作詩。平生偶有安眠飽食之時,故偶可為文。而一生從無既富且樂之日,故總做不好詩。古人云詩窮而後工,此精神勝過物質之說,弟有志而未逮者也。” 抗戰結束後,陳寅恪終於得赴英就醫,但兩次手術均無明顯效果。當時陳寅恪還抱著最後一線奢望,把英倫醫生的診斷書寄給時在美國的胡適請求援助。胡託人將診斷書送往哥倫比亞眼科學院諮詢,對方告之亦無良策,無法手術,胡適“很覺悲哀”,只好託人帶了一千美金給陳,以示關照。 1946年4月16日,胡適在日記中寫道:“寅恪遺傳甚厚,讀書甚細心,工力甚精,為我國史學界一大重鎮,今兩目都廢,真是學術界一大損失。”

1957年反右開始,陳寅恪只能以“偷渡”的方式,由章士釗將自己的研究成果帶出境外刊行。 1962年6月10日,已是73歲高齡、雙目失明的陳寅恪入浴時不慎滑倒於浴盆中,右腿股骨頸跌斷,次日進中山醫學院第二附院救治,因疼痛過度,三天昏迷不醒。醫生慮其年紀偏大,若開刀手術其體質難以承受,經家屬同意和醒來的陳寅恪本人認可,乃採取保守之物理療法,但效果不佳,從此斷肢再也沒有復原。 目盲臏足的陳寅恪失去了活動能力,整日躺在床上,或被抬放到一張木椅上靜坐。 1963年春天,南京博物院院長曾昭燏到廣州出差,順便赴中大校園探望陳寅恪。面對故人來訪,陳寅恪於愴懷哀愁中當日賦詩云:“雲海光銷雪滿顛,重逢臏足倍淒然”,“論交三世無窮意,吐向醫窗病榻邊。”幾日後,又有“自信此生無幾日,未知今夕是何年。羅浮夢破東坡老,那有梅花作上元”等句,預見了自己行將就木,不久於人世,同時道出了對時局的憂傷與內心的悲涼。

完成《柳如是別傳》後,陳寅恪用盡殘力,著手書寫《寒柳堂記夢》,記敘其三世家風及本身舊事,作為對這個世界最後的告別。但隨著“文化大革命”爆發,此願竟成一曲魂斷殘夢的絕響。 陳寅恪生命最後的二十年,中山大學沒有主動安排年輕學子跟他學習,助手黃萱是他私請的,最後又被攆走。他歎曰:“縱有名山藏詩稿,傳人難遇又如何?” 陳寅恪去世後,沒有人敢冒天下之大不韙,為在孤苦中死去的他撰寫輓聯和碑文了。只有在海外的趙元任得此噩耗,用英文撰寫了悼念性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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