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傳記回憶 細說民國大文人:那些國學大師們

第69章 晚景

吳宓的日記成為了吳宓“反動”的罪證,據和吳宓一起蹲“牛棚”的西師中文系古典文學教授譚優學回憶說:1968年夏,兩派鬥爭又緊張起來。 “革命群眾”突然對吳宓採取了一次“革命行動”。抄走了他的“反動日記”。這可惹下滔天大禍了。不但自討苦吃,還連累到我們。他日記裡說,叫中學生造反,等於拿小刀給孩子玩,沒有不傷手的。 “文化大革命”是毛主席“親自發動親自領導的”。這不是明目張膽地反對毛主席罪狀之一。日記說“姚文元在江青卵翼之下”,是惡毒攻擊中央“文革”和“江青同志”、姚文元。罪狀之二。日記裡有些地方對毛主席的文藝講話,說了不全贊同的話,“狗膽包天”,竟敢“唱反調”,罪狀之三。我們在“學習”中,監督有時不在,不免對兩派的某些事有長短得失的議論,他也記在日記裡,而且記下是“某君雲”。 “牛鬼蛇神想翻天了,那還了得”,於是我們被勒令於某日上午去某處集合。其他系的幾條“辮子”挨了毒打,殺雞給鵝看。我們挨了一頓毒罵。吳宓大概因為年老,免於挨揍,但被宣佈為“現行反革命”,嚴加監管。還據說“兩派同志都同意,公安部已批下來給吳宓戴這頂帽子”。這下真成為“不齒於人類的狗屎堆”了。

1968年6中旬,西南師範學院兩派武鬥再起,趕走了八三一的春雷造反兵團奪權後,召開批鬥原黨委書記張永青的大會,吳宓日記記載:包括他在內的“各類有罪之教職員(皆曾為張永青所尊禮、寵用、包庇者)共十六名,分列兩側,陪鬥(同受鬥爭)。”在批斗大會上,吳宓不停挨打。學生們用竹條、樹枝或扔小石子打他,在被押進會場時,“旁人則以竹條打擊頭肩背不休(此時最痛)”,在台前低頭請罪聽候大會批判發言中,“坐第一排之女生又頻頻以竹條打擊宓等之頭頂”。批鬥會結束後,吳宓回到家中,“以所歷簡告唐昌敏(吳宓所僱家務女工)。視表,正夕5時。所歷共只3~5兩小時,而在台前曲躬俯立,則覺其長且久也!又按,宓自1904冬夜,為祖母痛打一次之後,一生未受鞭笞如今日者矣!”吳宓身邊沒有親人,每次挨打後,他都只能向唐昌敏傾訴。次日:“唐昌敏以藥敷宓傷處(左肩胛骨之下尖,膚色紅腫,未破)。”

6月21日,吳宓再次在批鬥會上被打傷。當天下著大雨,學生將他手上拿的遮雨草帽奪走扔掉。回家後,吳宓將情況告訴了唐昌敏:“唐昌敏導某鄰童入大禮堂,尋取宓之草帽,未得。”“唐昌敏買白酒三兩(二角四分)來,以酒浸藥(藥名紅油克膏,治跌打損傷),為宓一再用棉巾拭洗傷處。” 1969年3月6日,吳宓與其他被打倒的教師一起被集中到西師李園,過“集體管制生活”,強迫他們交待罪行和揭發批判。 4月24日,吳宓等人又被強行遷往梁平(西師分校)集中進行所謂“鬥批改”。去梁平前,吳宓曾申請“年老衰弱留校勞動”,但未獲批准。 5月9日,在梁平分校召開的中文系第二次批鬥吳宓大會上,將吳宓押進會場的兩個學生狠狠將他從高台上推下,致使他腿骨跌斷。腿骨跌斷的吳宓並沒有得到及時救治,而是被迫跪坐地上接受“鬥爭凡曆三小時”。大會結束後,吳宓被架回住處時“已成半死”。此後,吳宓“全身疼痛,在昏瞀之中,似兩日未飲、未食,亦未大小便。”在這種情況下,他仍被強迫寫交待材料,接受批判。直到6月21日,吳宓才隨全體人員回到北碚,乘卡車(坐行李包上)於清晨7時出發,晚8時抵達西師校內,“得人扶掖,且背負至家”。

腿斷後,吳宓只能爬著要幾口水喝,幾口飯吃。有時,連水、飯也沒有。一次,他困在工棚裡,對著窗外大喊:“給我水喝,我是吳宓教授。給我飯吃,我是吳宓教授。”當他斷腿稍好一些後,他又被派做掃廁所、刷尿池、刮糞便一類的活兒。 1969年11月30日,吳宓在《上西師中文系群眾工作組報告》中寫道:“宓現在七十六歲垂暮之年,腿傷如此,不能站立,不能行步,即在室內爬行,偶一臥起轉動,腿關節亦痛不可忍。故只有安居在此文化村二舍203室中,又需要女工唐昌敏服侍。” 11月28日,西師中文系師生又召開了批鬥吳宓大會。 “十二月四日,又十三日,兩次抓宓到網球場和大操場,和其他的牛鬼蛇神受陪鬥。兩次均給宓(因傷腿)以極大之肉體痛苦。”

《吳宓的最後歲月》一文中敘述吳宓的遭遇:吳宓被關入黑房,晝夜審訊鬥爭,黑房外有紅衛兵把守。吳宓關在黑暗牢房久了,全身臟癢難受,只好向把守的紅衛兵請求洗個澡。紅小將回答說:你這個老反革命想洗澡,這容易,我來侍候你。一會兒另一個紅小將提一桶涼水來,兩人合手合腳扒光他的衣服,把他從床上拉下來,站在泥水地上,高的一個拎著吳宓胳膊,另一個揮動刷大字報的毛刷,把涼水用搪瓷盆澆在吳宓身上,然後用刷打吳宓。那是寒冬的初春季節,涼水凍入心扉,吳宓渾身發抖,接著毛刷在他身上亂刷,直到吳宓跪下磕頭求饒哭叫,紅小將才將整桶涼水從頭淋下來,說是為他“提壺灌頂”。吳宓哭著說紅小將整他,紅小將說這不是整,要整就要把他的耳朵、鼻子一樣樣割下來。他們問吳宓是不是想挨整,吳宓只好磕頭求饒,並向紅小將致謝,這才保住了耳鼻。

有一次吳宓躺在床上想絕食求死,紅小將罵他,“絕食是向造反派、向文化大革命、向偉大領袖毛主席猖狂反撲……”隨後,他叫來幾個男女紅衛兵,把吳宓按在床上,朝他鼻子里通往食道處塞一根膠管,然後灌入一大碗廚房丟棄的潲水,裡面飯菜混合,把他的胃填得鼓脹、穢臭不堪,熏得他腦酸淚流、痛苦難當。紅小將告訴他,這叫做“鼻飼”。經過四天“鼻飼”,吳宓是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直到他同意自己掏錢去買飯菜吃,紅衛兵們才停止了這種慘無人道的“鼻飼”…… 走筆至此,惟有一聲哀嘆,兩行清淚! 吳須曼在《回憶先兄吳宓教授》記錄過吳宓那段時間的經歷: 由於生活不能自理,只好請一個保姆,而他(吳宓)當時只有三十元生活費,拿什麼付保姆費,同事之間,人各自危,誰還敢自討罪責幫他,我只好在生活中節約,每月補助他二十元。殘酷的迫害和摧殘,使他的身體每況愈下。

1974年春天,我去重慶西南師院探望,兄妹相見泣不成聲。見他連最低的生活水平都達不到,衣服只有兩三套,被褥單薄,布證、棉花票一樣也沒有,惟一的財產就是佈滿書架和箱桌的中外書籍。一件藍布面的棉襖,上面縫補有三十六處,可見年月之久,令人傷情。我回到涇陽後,即刻趕製了棉衣、棉褲、被子和毛衣寄往學院。 1975年夏天,我又去西南師院,他腿有殘疾行走不便,一隻眼睛患白內障而失明,生活更加困難,我決定勸他隨我回家,但他堅持不同意,告訴我他保存的二十六本《吳宓詩集》不到半月曾被人“偷走”。尤其令人氣憤的是,“十年動亂”中有人拿了他的書,知道他恢復工資後,送還一兩本書就索費幾十元,依這樣的特高價收回一部分不能成套的書,每月工資即付一空。補發工資後,除還一部分外債和周濟了幾個困難的學生外,大部分就是花在贖回被人拿去的書上。殘酷鬥爭,無情折磨,使他的神經近乎失去了控制。這些人就是掌握了他愛書如命的特點,才這樣詐騙他。甚至他手上的一塊價值幾百元的進口表,也被重慶鋼廠兩個無賴用一隻僅值六元錢的小鬧鐘“換”去。他動輒被騙走數十元乃至百餘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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