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傳記回憶 細說民國大文人:那些思想大師們

第125章 幻滅

台灣學者林繼平《我的治學心路歷程》中記述,國民黨從大陸撤退時,熊十力秘密乘火車來到廣州,準備轉去香港或台灣,毛澤東得知消息後,立即電告四野林彪司令員在廣州攔截。林彪與熊十力是湖北黃岡的同鄉,尊稱他為熊老師。熊十力無可奈何,只得隨林彪回到武漢。林彪還召開歡迎大會,歡迎這位湖北耆宿榮歸故里。會後,即護送熊回到北京。 五十年代初,熊十力在北京四年多的生活是安定的,但也是孤寂的。他雖然受到禮遇,但內心深處卻充滿著惆悵。他關於復興中國文化、重振古代儒學的主張被涼在一邊;而自己的哲學,理會者更加稀少;昔目的友朋門生故舊聚首日漸稀罕。在北京先還有些學生來談談,後來就沒有什麼人上門了,有的連信都沒有一封了。有的人過去對他執弟子札,但是到某種運動一來,竟說,我不知道熊有什麼學問。

五十年代,陳毅去看望熊十力,他竟傷心地嚎啕大哭。陳毅問:“您老為何這麼傷心?”答道:“我的學問沒有人傳呀!”熊十力晚年居上海時,愈加難耐寂寞,曾對人說:“現在鬼都沒有上門的了。”陳毅深受震動,後來有一次在給上海高校的教師作報告時,他建議大家多向熊十力請教,“近在眼前的賢師,你們就去拜門,有人批評,就說是陳毅叫你們去的!佛學是世界哲學裡的組成部分,一定要學。共產黨講辯證法,事物都要了解其正反面,不懂唯心論,又怎能精通唯物論呢?” 馮友蘭在《懷念熊十力先生》一文中寫道:“熊先生在世時,他的哲學思想不甚為世人所了解,晚年生活尤為不快。但在50年代他還能發表幾部稿子。在他送我的書中,有一部的扉頁上寫道:'如不要時,煩交一可靠之圖書館。'由今思之,何其言之悲耶!”

晚年,熊十力由上海市委統戰部“領導”,因此,他經常要向統戰部領導“匯報”一下自己的近況,遇有“運動”,也難免表一下態。如1957年6月,他寫信給統戰部,信中有“今天見報載,章伯鈞自認造謠反黨,真可恥可恨。”1959年2月信中有“昨年大躍進,中外歡騰。今歲更當一日千里。”但更多的是生活方面的要求,如住房問題、吃飯問題等等。 1960年11月,他致信統戰部,要求吃粗麵包,“上月承惠兩次餅乾,是上好的東西,而此物吃時總不覺得飽,所以願吃粗麵包。”1960年12月,熊突然便血,便寫信給統戰部,“謹請予我一個宰好了的肥的母鴨子,看可救此症否?”並說“素承厚意憐念老人,故敢常擾。”統戰部12月5日向上級請示:“擬同意送母鴨一隻,請核。”領導批曰“同意”,於是,12月9日,熊十力得到了自己的一隻肥母鴨。

在生命的最後幾個年頭,熊十力哀嘆道:“人生七十,孑然一老,小樓面壁,忽逢十祀。絕無向學之青年,亦鮮有客至。衰年之苦,莫大於孤。五年以來,餘猶積義以自富,積健以自強,不必有孤獨感也。大病以來,年日衰,病日雜,餘興盡矣。” 1963年,熊十力七十九歲,元旦開始動筆起草《存齋隨筆》。 1964年12月,熊十力赴京出席四屆政協一次會議並列席人大三屆一次會議。其間,陳毅曾來看他,並對在場的熊氏後人說,你爸爸是書呆子,讓他寫,把他的學術思想都寫出來。郭沫若也來看望熊先生,談到《存齋隨筆》印行的種種困難。郭沫若也有苦衷,不便宜說。熊十力知此書印行已無望,說如果印若干本留存也不行,請退稿。 1965年初,熊十力收到退稿後,請封用拙(熊的文書)再鈔一份留存。

老友韋卓民上海看望熊十力,一見面熊就號陶大哭,使韋深覺不安。 1965年夏,弟子習傅裕去看望老師熊十力時發現,熊先生明顯地衰老了,目光不再如以前那般如炬,談吐不再像以前那般滔滔,情緒也不再像以前那麼激昂了。他一人獨坐屋中,身穿褐色長衫,釦子全無,只用一麻繩作腰帶,狀若老僧。屋內牆上掛著三個大字書寫的君師帖,從牆頭一直貼到天花板,孔子居中,左右是兩位王先生:王船山和王陽明。 王元化在《熊十力二三事》回憶說:“我曾向他請教佛學,這時他已由佛入儒。在他起居室內,有三幅大字書寫的君師帖。一居中,從牆頭直貼到天花板上,上書孔子之位。一在右,從牆頭往下貼,上書陽明先生。一在左,也從牆頭往下貼,上書船山先生。他聽我要學佛學後說:'你學佛學做什麼?現在沒有人學這個了。'”

文革一開始,熊十力對紅衛兵上街“破四舊”,隨意闖入別人家中抄家,到廟宇教堂砸神像燒經書,十分反感,曾上書毛澤東表示反對。他給中共領導人寫信,但是信去如石沉大海,沒有回音。 文革中,熊十力被抄家,造反派衝進各個房間,將熊十力多年來珍藏的古代書籍、經卷、字畫、手稿等等,或撕毀或焚燒。熊十力視書如命,上前想從火堆中搶出一些古籍孤本,被人推倒在地。 北京一○一中學紅衛兵追尋到上海青雲路,審問熊十力,問他知不知道劉少奇當年在廬山白鹿書院時有甚麼反動活動等等。熊十力一律回答“不知”二字,因被視為態度頑固又受批鬥。 文革期間,熊十力對“左”的一套極為反感,卻又無可奈何。他晚年為自己訂有“三戒”:不出門、不會客、不寫信,衰年求靜,聊以卒歲。在萬般悲苦中,他曾作一聯寄友人:“衰年心事如雪窖,姜齋千載是同參。”

後來,由於抄家、批判等變故,熊十力精神有些錯亂,不斷給中央領導寫信,還經常寫很多紙條貼在褲子上、衣帽上、門窗上,連褲襪之上,都寫著對“文革”的抗議。為此他常常在街上遭人圍攻,他卻依然我行我素。 1966年夏,當熊十力在《人民日報》上看到《橫掃一切牛鬼蛇神》一文時,傷感至極。他不斷地給中央領導人寫信,硬讓家人寄出去,還經常寫很多小紙條,甚至在褲子上,襪子上都寫著對“文革”的抗議。他常常穿著一件褪了色的友布長衫,釦子全無,腰間胡亂地紮一根麻繩,獨自一人到街上去或公園裡,跌跌撞撞,雙淚長流,口中念念有詞“中國文化亡了!中國文化亡了!”直到實在走不動了,才坐到地上休息。這時,悄悄尾隨於後的小女婿(熊再光的丈夫彭亮生)才敢露面(熊十力不讓家人跟著他出來),攙扶著他,慢慢地走回家去。

1968年,熊十力在家曾絕粒求死,後改為減食,以求速死。但此時他在仍不停地寫書,寫了又毀,毀了又寫。春夏之交,熊十力又患肺炎,病後不肯服藥,送醫院前已發高燒。在虹口醫院治療後基本好轉,但他習慣於一清早開窗,又患感冒。由於他病體衰弱,心力衰竭,搶救不及,於5月23日上午九時與世長辭,終年八十四歲。 熊十力先生逝世這年,身居台島的牟宗三似有感應,在這年的三月寫了一篇懷念老師的文章,他在文中深情地說:“我常瞻望北天,喃喃祝問:'夫子得無恙乎?'他住在上海,究竟能不能安居樂業呢?今已八十多歲,究竟能不能還和當年那樣自由講學、自由思考呢?我們皆不得而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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