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傳記回憶 細說民國大文人:那些文學大師們

第109章 晚景

1949年初,國民黨潰敗,周作人被假釋。洪炎秋記載,當時周作人曾動過去台灣的念頭,他托學生尤炳圻寫信給在台灣的洪,請洪設法安置。洪复函尤,告知老友醫師郭火炎將其在北投的別墅借給周居住,並由自己及另一老友張我軍負責週的生活費。但之後,洪並沒有受到周作人的回复。 而徐淦回憶,有人曾問周作人:“聽說胡適有意邀你去台灣,擔保你能當上中央研究院院士,有這回事嗎?”週搖搖頭,表示他肯定不會去。 1949年月左右,周作人悄悄告訴徐淦:“南北通車了,我已經發出一書信給毛潤之先生,毛先生在北大當圖書館館員時見過面。有一次他來八道灣看魯迅,魯迅不在家,同我談了一會。我去信問他能不能讓我回北平,還不知道給不給回音。”到8月上旬,周高興地對徐說:“回音果然來了,是毛先生請周恩來寫信給我的,允許我回家。”

唐弢從周恩來處聽到,毛澤東看完信後說:“文化漢奸嘛,又沒有殺人放火。現在懂古希臘文的人不多了,養起來,讓他做翻譯工作,以後出版。” 周作人回到北京後,仍居住在八道灣。抗戰勝利後,周作人位於八道灣的房產被國民黨政府沒收,但僅罰沒了屬於周作人的三分之一,所以周作人一家居住的其實是屬於魯迅和周建人的那部分房屋。解放後,周作人按規定每月交納租金。 周作人晚年主要從事翻譯和寫作工作,從解放後一直到文革,他每天伏案寫作,偶爾和來訪的友人閒聊,其中過從甚密的就是同樣是文化漢奸的錢稻蓀。錢每次來總是自帶一小瓶酒盒下酒菜,自斟自飲,與周作人海闊天空地閒聊。 1952年,周作人受出版社之託,為蕭蕭校訂高倉輝的《箱根風雲錄》。後來蕭蕭笑嘻嘻地告訴別人,周作人感嘆道:“沒想到我今天竟落魄到為蕭蕭之流校訂稿子了。”

1952年,周作人六十七歲生日之際,他在日記中寫下“壽多則辱”一語,12年後,他虛歲八十時,將此語刻成閒章,不料一語成讖。 張鐵錚回憶:“又一年值人民代表大會選舉年,街道上照例用紅紙貼出基層居民的選民姓氏光榮榜。我曾親見選民榜上八道灣十一號選民周信子、周芳子的大名,而周作人則榜上無名。” 1962年,周作人寫信給佟韋,說他家在街上買了私人雞蛋,受到街道監督人員的盤查和訓斥,希望佟能幫他解決此事。佟見信後忙到派出所幫忙協調,派出所這才同意周可以隨便買雞蛋。 人民文學出版社每月預付周作人稿費200元,1960年1月起增加至400元。但周作人的錢總是不夠花,因為一家三代人都靠他的工資養活。 1964年9月,預付的稿費又減至200元,但好在久病的老伴已經去世,不至於無法維持生活。文革開始後,周作人的稿費來源中斷,周家只能靠周豐一夫婦的工資維持生活。

王士菁在和周作人接觸的十幾年中,感覺週總是“缺錢用”。他給王的信函,有一半是在說向出版社要錢之事。他常買書給圖書館,還將一些字畫寄往香港出售,但被海關扣下;將日記賣給魯迅博物館(周是鮮有的生前就將日記出售的),他在給魯迅博物館的信中稱,如果日記賣不出去,他將“托缽於市矣”。如果王士菁等人與他談話過長,覺得耽誤了他翻譯書稿,於是支付給他相當的稿酬,對此,許廣平曾氣憤地對王說:“周作人不是律師,你還給他談話費!” 由於年老體衰,周作人無力握筆,只能用繩子將筆綁在手上寫作。即便如此,他在80歲前完成了希臘文作品、48萬字的《對話集》的翻譯工作。 文潔若因為工作關係,常去周家拜訪。無論文何時到,周作人的書房總是窗明幾淨。書桌上只擺著筆硯、稿紙和原著,此外,連張紙片都不見。文潔若問過週的兒媳張菼芳,是否因為出版社有人來談工作,所以特地收拾乾淨了,張說,周作人向來極愛整潔,書稿井井有條,工具書都各有固定的地方,用完必放回原處。他每天伏案工作十個小時以上,都是自己研磨,用毛筆寫正楷,從來不用鋼筆。他從不打底稿,改動很少,考慮好了才下筆。

晚年,周作人沒有餘錢買書,有空便翻看以前的舊書,他開玩笑說:“這是炒冷飯。” 閒暇時,周作人便給孫兒孫女們講笑話,看到孩子們笑的很開心,他也非常高興。其實,將孩子們逗笑的不是周作人講的笑話,而是他們健忘的爺爺,因為每次週都講同樣的笑話。 工作累了,周作人便獨自摸骨牌消遣,通常是玩“過五關”。後來兒子周豐一學會二來,便從父親處將骨牌討了去,用鋼筆在裝骨牌的名片匣子上註明:“這原是祖母的紀念品。”周作人看到兒子寫的字後,重新貼上紙條更正道:“這是曾祖母的遺物。”孫輩們便笑道:“那麼這該是咱們的傳家寶嘍。” 1965年,周作人在給鮑耀明的信中說:“知海外報刊時常提及鄙人,無論是稱讚或罵,都很可感,因為這比默殺好得多。”

周作人的遺囑如是說:“餘今年已整八十歲。死無遺恨,姑留一言以為身後治事之指針。爾死後即付火葬或延例留骨灰,亦隨便埋卻,人死聲銷跡滅最是理想。餘一生文字無足稱道,惟暮年所譯希臘對話是五十年來的心願,識者當自知之。” 羽太信子患病期間,為了給妻子籌集藥費,周作人將記載了68年的日記賣給魯迅博物館。 1966年8月22日,一群紅衛兵衝進八道灣,砸了周母的牌位(魯迅博物館中,同一位母親的巨幅遺照受到了萬眾敬仰)。 24日早晨,紅衛兵宣布對周作人實行“無產階級專政”,將他住的日式榻榻米的臥室砸爛,全家被洗劫一空,房子被查封。紅衛兵讓周作人跪在地上接受批鬥,用手中的皮帶不斷抽打他,讓他老實交待罪行。周豐一也被揪來陪鬥,紅衛兵綁住他的雙手,將他推倒在地,連踢帶打。他的衣衫浸滿血跡,人被打暈過去,被大雨澆醒過來,再鬥再打,不讓他有一刻喘息的機會。一個紅衛兵還把周豐一的手錶掠下來帶在自己手上。風燭殘年的周作人跪在一旁目睹兒子挨打,嚇得暈倒在地。

接著,紅衛兵命令周作人穿著黑色布衣,身上掛上寫著他名字的白布條,任憑人們在窗外觀看和辱罵。紅衛兵又將周作人等專政對象集合起來游街示眾。周作人脖子上掛著沉重的大牌子,面無人色,無力行走,只能跪在地上邊呻吟邊爬行。 這年8月23日夜,周作人寫下最後一篇日記:“晴。二十二度。上午閱毛澤東論文藝,下午吉宜為寄耀辰信又件,內春信等三冊。” 周作人被抄家後,魯迅博物館的工作人員葉淑穗等人去看望了他:“當我們走進他被關的小棚子裡時,眼前呈現的一切確實是慘不忍睹。昔日衣帽整齊的周作人,今日卻睡在搭在地上的木板上,臉色蒼白,身穿一件黑布衣,衣服上釘著一個白色的布條,上面寫著他的名字。此時,他似睡非睡,痛苦地呻吟著,看上去已無力站起來了,而且幾個惡狠狠的紅衛兵卻拿著皮帶用力地抽打他,叫他起來。看到這種情景,我們還能說什麼呢?只好趕快離開……”

周家的房子被封,後罩房正對著的“老虎尾巴”被紅衛兵佔領,用於監視周氏一家,周作人只能蜷縮在後罩房的屋簷下,過了三天三夜。周家的老保姆悄悄做點食物,給他們送過去。天下起雨來,周作人的兒媳張菼芳硬著頭皮去央求紅衛兵道:“我們也不能老呆在露天底下呀,好歹給我們個安身的地方吧。”這樣,周作人才被允許睡在自家的澡堂裡。半個月後,張菼芳再次向紅衛兵求情,這次總算在漏雨的小廚房的北角為老公公東拼西湊搭了個鋪板床,讓他臥在上面。 紅衛兵為周家規定了生活標準:老保姆15元,周作人10元。他們告訴糧店,只允許周家買粗糧。周作人一日三餐只能就著臭豆腐喝點玉米麵糊糊。由於營養不良,又整日被囚禁在小屋裡,他的雙腿很快就浮腫了。張菼芳只能到藥舖買點維生素片,等紅衛兵熟睡後,偷偷塞給周作人,週感激地堆儿媳說:“我還不如早點死掉算啦,免得這麼連累你們。”

到九、十月間,周作人兩次寫“呈文”,讓兒媳偷偷交給派出所。兩份呈文內容都很短,大意為:共產黨素來是最講究革命人道主義的。鄙人已年過八旬,再延長壽命,也只是徒然給家人添負擔而已。懇請公安機關,恩准鄙人服安眠藥,採取“安樂死”一途。但“請准予賜死”的“呈文”交上去後,就如石沉大海。 1967年4月末,周作人屢屢表示不想活了,他對兒子說:“我不如死掉還舒坦一些,也不想連累你們大家了……尤其是菼芳。她是外姓人,嫁到周家,跟著咱們受這份罪,實在對不起她……”他又加上一句:“我是和尚轉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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