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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徬徨

半生記 松本清张 3709 2018-03-16
雖然我因“赤色嫌疑”被小倉警察署逮捕,印刷所的雇主並沒有因此解僱我。換了大企業,就不知道會是個什麼結果,這是身在小企業的值得慶幸之處。 印刷所的店主還年輕,與我只相差四歲。這個人過去在門司的膠版印刷廠里當過工匠。為了和現在的妻子結合,私奔到了東京。他的妻子經常提起東京或小田原。夫婦二人好像在小田原的印刷廠也工作過。我這個離不開小倉的人,聽她很自豪地談起東京。 在東京,雖然父親的弟弟依然健在,但同我們已不通音信。 那時最頭痛的工作是壓商標模型和上金粉。我雖是畫圖案的學徒,但因為是這樣一個印刷店,工匠只有三四人,最下等的活非得由我全部包下來。現在,聽說出模子也實行了機械化,當時卻要一件一件地用手使用裝訂廠用的手動式裁切機。我把一張印有幾十種橢圓形、梅花形、櫻花形的紙,摞上幾十層,轉動裁切機的手把。這活兒很需要力氣,不用勁就切不透底下的。

上金粉時,先用滲有青漆的茶色墨水刷上去,然後在棉花上蘸上金粉塗上去,再用羽毛撣子撣完後,有墨水的地方就沾上了金粉。所謂金粉,自然是些銅粉之類的,極輕。幹這個活兒,不管用布怎樣掩住臉和身體,金粉都會飛進來,弄得一鼻子金粉。這工作因為要一張一張地上金粉,數量越多越辛苦,與現在不同,現在可以使用機器了。 父母的生意每況愈下。儘管我不願意,可還是必須幹這個工作。忙起來的時候,要加班到將近夜裡十二點,而且每天晚上不斷。 不知不覺中我已到了二十五歲,卻依然是學徒待遇。有時遇到過去的小學同學身穿西裝走在大街上,便覺得自己太悲慘了。我身穿和服,腳趿木屐上班,在印刷所裡,再換上臟乎乎的工作服。 不久,那家印刷所也倒閉了。印刷所的技術不錯,遺憾的是因為沒有資本,才不得不去承包別的印刷所的活計。雖是一個勁兒地忙碌著,卻賺不到錢。加上店主沉迷於打麻將,置工作於不顧,情形就更加困難,最後兩口子像趁黑夜逃跑私奔似的逃到東京去了。

到那時為止,我見到過很多流浪工匠。那時石版印刷最受重視的是“色版畫工”。所謂分色版,就是把三色印刷、四色印刷的印刷物分別畫上顏色,制出原版,在原色版不發達的時代,就是這樣靠大家手繪分解。濃淡的漸濃漸淡,是在叫做“膠片”的膜的網眼上擦上墨水,從上面拓到版上的。掌握濃淡法非常需要技術,技術不好的工匠,不會很好地印出印刷物。其效果,取決於工匠的感覺和本事。 不管哪個石版印刷所,都苦於色版畫工短缺。畫匠了解到這一點,四處遊逛,雇主讓他們幹兩三次,測驗後僱用。這樣的手藝人能拿到很多的錢,因此很多人過著放蕩的生活。 那些工匠,讓主人相信了自己的本事後,轉眼就去妓院或三等萊館搞女人。人們剛說怎麼兩三天不見他們影子啦,馬上就會有人來找雇主,讓雇主支付他們逛妓院的錢。他們也是抓住了雇主的弱點。還有的傢伙早晨出來時,竟然滿不在乎地把女人的腰帶當成自己褲子的皮帶係了來。他們在一個印刷所呆不長,總以為有了本事,在日本國,天理和飯菜都會跟著而來。他們手拿一把刻刀,四處流浪。刻刀是製版的一種工具,這同服裝店的裁縫手拿剪刀、理髮店的理髮匠怀揣剃刀四處奔走,是一樣的。

流竄的工匠中也有上了年紀的。其中也有人覺得自己是個畫匠,也像畫家似地穿上黑大褂。似乎荒廢的生活不會使任何一個男人感到直爽。但因為他們聊起天來天南地北。我著實羨慕他們,他們不像我,被父母束縛著,十年如一日,連小倉的街道都走不出去。 一天晚上,我受印刷所店主的吩咐,帶著一位這樣的工匠去旅館。 工匠們大都長期借宿供應伙食的房子,眼下讓他住在一個破爛的旅店。當我拿著那個工匠可憐巴巴的一點行李通過黑暗的過道時,我禁不住感到冷清。 印刷店的店主夫婦從小倉車站去了東京,我和一個青年機械學徒工去車站送行。那女人有一個哥哥,過去在鄉下作過細木匠,後來來到兄弟夫婦這裡,跟著搞裝訂。他是細木匠,所以手很巧。

“真夠奢侈的啊!”哥哥來到兄弟夫婦家的二樓客廳,環視著四周。就擺設家具而言,當時奢侈的東西他家都齊備了。他這個哥哥在別的地方過著貧困的生活。我和這個人雖然年紀上差了一截,但卻很合得來。他脾氣好,但多少有些狡猾。 店主夫婦往東京逃的時候,我在車站月台上悄悄地送行。店主的妻子為了弱小的後代,把辛爾牌縫紉機的部分零件帶走了。因為他們債台高築,怕被人拿走。然而,這對青年夫婦沒有一點兒陰鬱的表情。 這家印刷所垮台後,我不得不重返以前呆過的那家印刷所。那時,我已經多少像個工匠了。前面講過,因為技術水平太低,我曾進過博多的島井印刷所當學徒。 在博多的生活中,我感到了一種初次離開父母身邊的自由。那時我工資很少,休假日連看電影的錢也沒有,只能在市裡轉轉作為消遣。

父親經常給我來信。到換季時,便把我的衣服打成小包裹寄來。母親因為不會寫字,父親信中總夾帶著母親的叮囑。 對博多那種寂寞的生活,我終於忍受不了了。五月初,我又回到了小倉。我穿著皺皺巴巴的斜紋嘩嘰衣服,從火車窗口眺望著香惟一帶油菜花正在開放的景色。今後將如何生活下去。我對前途感到渺茫。 在博多時,我大約一個月回來一次。母親別提有多高興了。但是生活越來越艱難,最後我從博多回到家裡,又在過去幹過的印刷所工作,那時父親也由於欠債所迫,終於乾起了賣魚的行當。這時,父親已年近六十。想來,父親得意一時的時期,就是在前面市場附近的那家飲食店了,規模雖小卻很興隆,他還曾幻想著將來增建房屋。那時,我家樓下是普通的飲食店,二樓雖然臟,把它作了進出顧客的客廳。

店中有個待客周到的女傭人,因此出入過往的顧客很多,以後女傭人回到她的老家佐世保以後,店裡顧客減少了。那個女傭人有個男人。父親曾特意去佐世保鄉下找那個女傭人,徒勞地求她無論如何回來幹。父親這次確實急躁不安。但是生來無憂無慮的父親並不那麼沮喪,他回來後興致勃勃地講著佐世保的見聞。父親打著手勢,對隨便什麼人都講著;“等等簡直就像。”似乎遊覽時還是那個女傭人作的嚮導。 父親和母親到這般年紀又開始做魚販子,是由於有了開辦那家飲食店的經驗。這買賣是把魚箱裝上兩輪車,到離小倉三或四里遠的農村出售。母親走不了太遠的路,便在二里左右的鄉下轉。 市場位於過去我家全盛時期那個飲食店附近。因此,如果被過去的鄰居們看見,肯定會很不好意思。不過,這恐怕只是母親的心思,父親似乎並不覺得難堪。因為他體格魁梧,單手握住鐵把子,那已是習慣的動作了,搖著肩頭,拉著兩輪車,形象並不遜於年輕人。

但是在開始時,魚賣不出去,幾乎全都剩回家。到那麼遠的地方,跟過去的同行者混在一起,成不了什麼氣候。但是,就這麼硬挺著,顧客範圍一點點地擴大。顧客多是在山里,要去旁邊的村子,還得有半里或一里的距離。父親已經六十歲了,回來時卻並不顯得很累,只是身上有股強烈的魚腥味。 父親照例喜歡發議論,賣魚時大概順便也對鄉下的顧客們吹噓過他的“博學”。他回家後,時常引以為自豪。雖然賺不到多少錢,但家計總算有所好轉。 另一方面,我也可以拿到多少像個工匠的工資了。從那時起,委託印刷的商店開始重視圖案設計,像我這樣的人也受到了印刷所店主的重視。他甚至避開別的工人,給我一點特殊的補貼。 然而,我幹活的地方依然在廚房的後門。在那裡放上機器,晚上工作到很晚。我工作的地方離不開鹹菜的氣味和打洗澡水的聲音。

儘管我的收入有所增加,可並不富裕。我依舊穿著皺巴巴的衣服和磨禿了的木屐去印刷所上班。 這家印刷所的鋪面是舊店中常有的榻榻米的賬房,有三四個事務員坐在那裡。經營方法是舊的一套,店主辛勤工作,不辭辛勞地活動著肥胖低矮的身體,到各個公司去定貨。他的臉總是紅紅的,因此他的名字“金太郎”倒像是綽號。 店主一回到工廠,就大聲訓斥工人。印刷所的主體是活版,石版是附屬性的。從活版伙計混出來的店主,不怎麼了解石版,所以多少有些怵頭。 一次,我有事去店裡,看見一個三十四五歲的穿西服的矮胖的男人,正站在房間沒鋪地板的土地上,向主人請求著什麼。他是新來的畫匠,也是流浪工匠,他有妻室。因此他規規矩矩的,不同於那些放浪形骸的單身漢。然而,看到他帶著妻子到一個又一個印刷所求情的樣子,我真忍受不了。我明白了,置身子這種工匠世界的可怕。

只要沒有資金,就必須一輩子過著印刷所工匠的生活。實際上,活版那邊有好幾個已經禿頭了的工匠。他們日子艱難,一貧如洗。冬夜,坐在廚房陰冷的工作地方,我也不得不想到自己的下場,但又沒有辦法擺脫這種生活。 僅有一點聊以自慰,我繪的圖案多少被定貨的主人看上了。一次,一家漂亮的西式糕點店要在小倉開張,它的包裝紙決定請著名的東京畫家來畫。好像是老闆的侄女出身於福岡女專,因為與畫家熟識,拜託了畫家。聽說這些以後不久,我被叫到印刷所的二樓。 印刷所的二樓是店主家屬的住房,家具擺設在我眼中奢侈之極。十二疊大小的客廳,正中間放著紫檀木桌子,那位來自東京的年輕畫家,翻著像是圖錄似的東西,他是個很像早川雪洲的漂亮男子。店主的兩個女兒和女專畢業的侄女站在他身邊,誠惶誠恐地伺候著畫家。

東京的畫家從古董店的圖錄中選出像是陶器似的紋樣,命令我把這些東西適當地展開,畫成包裝紙的圖案。這是怎麼回事?這不過是只拿圖錄的畫配合一下嗎?那個畫家說:“不過字由我來寫。”當時,他算是立體派什麼的,被人評為二流的新進作家。 不知不覺之中,我已經二十七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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