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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第七章《明報》初創

金庸傳 傅国涌 11860 2018-03-16
自1946年進入杭州《東南日報》,金庸已在報界摸爬滾打過十多年,幾乎熟悉報紙編輯的各個環節。 1955年以來,他的武俠小說在《新晚報》《香港商報》連載,受到讀者歡迎。據《香港商報》調查,他的小說有三万讀者。當時香港盜版成風,他的武俠小說連載每天刊出千字,七天就有人盜印單行本,速度之快讓原定結集出版的三育圖書公司措手不及。就在這時,他和分別多年、正在經營印刷業務的老同學沈寶新在香港意外重逢,沈建議,與其給別人盜印小冊子發行,不如自己來印,自己發行、賺錢。說乾就乾,他們決定合辦一家刊載武俠小說的十日刊《野馬》。 1938年,他們在麗水碧湖,初中三年級起就是同班同學,金庸是級長,沈寶新喜歡打籃球,是級隊的選手,比他大好幾歲。浙江省立臨時聯合中學的檔案中,民國二十六年(1937年)11月的軍訓名單記錄:

沈寶新秋一年級十八歲吳興人 金庸回憶:“我們兩人是初中、高中同班同學,沈寶新先生比我大幾歲,所以當時並不是很熟悉,他是大朋友,我是小朋友。後來在香港碰上了,老同學相見,自然很親熱,以後大家就常來往。” 吳興即浙江湖州,沈在浙江大學讀的是農業專業,抗戰勝利後,在中國郵政、儲匯局銀行工作,積累了銀行、財務工作的經驗。 1946年到香港,在印刷廠任職九年。他說一口江浙口音的廣東話,熟悉他的人都說他是“一個隨和、夠義氣的人”,人際關係好,對朋友重情義,又懂經營管理。 1959年初,他們註冊了野馬出版社,準備辦一份十日刊,以刊登武俠小說為主,從《莊子·逍遙遊》中取“野馬”為刊名。 當年3月,《野馬》籌備期間,他們在九龍尖沙嘴彌敦道的文遜大廈租了一個寫字間,只放得下四張書桌。他們請了《長城畫報》編輯潘粵生擔任編輯。就在這時,報販建議,與其辦十日刊或半月刊,不如乾脆辦一份日報,天天出版,更容易賺錢。金庸猶豫了一番,決定辦日報,《野馬》不太像報紙的名稱,仿效《成報》取單字很成功,他也想起一個單字的報名,潘粵生提出“明”字,取“明辨是非”之意,他說也有聰明之意,經過一番推敲,決定取名《明報》,以“野馬”為副刊(名為“野馬小說”)。關於報名,他後來說:“《明報》的'明'字,取意於'明理''明辨是非''明察秋毫''明鏡高懸''清明在躬''光明正大''明人不做暗事'等意念。”他們請書法家、國際電影懋業有限公司製片主任王植波題寫的報名,一直沿用至今。金庸並不知道中國報業史上至少有過六個《明報》,1911年、1922年、1931年的上海,1925年、1945年的北京及1932年的蘇州先後出版過以《明報》為名的報紙。

查傳詩(查良鏞長女)與沈寶新夫婦 《明報》最初由金庸出資三萬港幣,沈寶新出資兩萬港幣。這五萬元三四個月就花光了,金庸又投入五萬元,共出資八萬。 《大公報》老同事、廣告部主任郭煒文曾出資一千五百元,佔的股份很少,1961年《大公報》社長費彝民要郭退股,金庸連本帶利都還給了郭。 《明報》從此只有兩個股東,金庸佔八成,沈佔兩成。 1959年5月20日是金庸終生難忘的一天,這天《明報》正式創刊。創刊號標明:本港零售港幣一毫,督印人沈寶新。他執筆的發刊詞標榜“公正、善良、活潑、美麗”: 《明報》是一張同人的報紙,也是一張讀者的報紙。 ……它是讀者的報紙,因為我們辦報的目的不是要宣傳什麼,也不是為什麼商品做廣告,我們只是希望能辦成一張精緻的、生動的、健康的小小報紙,為那些喜愛精緻、生動、健康事物的人所喜愛。

我們的信條是“公正、善良、活潑、美麗”。我們決心要成為你一個甜蜜的知心的朋友,跟你說說故事、講講笑話,討論一下問題,但有時候,也向你作一些溫文的勸告。 這一年他36歲,南下香港第十一年,他踏上了前途莫測的創業之路。 《明報》第一天印了8000份,沒有賣完,最低時跌到了6100份,發行了四個月才開始回升。金庸說,出《明報》主要是一種生意上的考慮,當時誰都覺得是一件冒險的事業,舊同事、老朋友在背後人人都說:“小查這次非傾家蕩產不可!”他卻想,反正沒有多少家產,就是“傾家蕩產”也沒有什麼大不了。

《明報》創刊號
《明報》初時只是一份四開一小張的報紙,屬於名副其實的“小報”,頭版刊登社會性特稿,二版是副刊,也會登小說,三版是重頭戲,連載金庸和其他人的武俠小說,四版是雜文,小品、漫畫等,沒有新聞。他選擇辦這樣一份小報,或許與他初到香港時,發現港人的讀報口味令人“又好笑又好氣”有關。 《大公報》同事馬廷棟有一天吃飯時說起,有個香港友人說:“貴報雖然有些地方不及人家,但有一次登了一條別報沒有的新聞。”馬受寵若驚,忙問什麼新聞,對方說:“那次九龍發現一條一尺多長的蜈蚣,只有貴報上有。”相隔十一年,也許金庸已淡忘此事,但港人的讀報口味他是熟悉的,他有意無意地迎合他們。

不久,《明報》遷到中環娛樂行五樓二室,白天是商人的寫字樓,晚上做他們編輯部,每天凌晨離開時,都得收拾乾淨。兩個月後,又搬到中環德輔道中239號四樓。最早的員工只有三個人,金庸是社長兼總編輯,還是主筆,負責編輯部的工作,沈寶新是經理,負責報紙經營,是營業部唯一的員工,謙稱在報館只是個跑龍套的角色,有如整部機器中的螺絲釘,編輯只有潘粵生。後來請了校對戴茂生和辦公室助理葉雲(原名葉漢輝),詩人何達做過短期的第四版編輯。由於人手不夠,金庸的妻子朱玫在《明報》跑過香港新聞,成為《明報》最早的女記者。 辦報畢竟不像寫武俠小說,一份新報紙一無背景,二無雄厚資金,要在報刊林立的香港站穩腳跟絕不是一件輕而易舉的事。有人說,“辦不了多久吧”;有人斷言,“一兩年內一定倒閉啦”!

1959年的香港儘管經濟還算不上繁榮,但報業競爭已夠激烈。單就日報來說,左派除了《大公報》,還有1948年9月創刊的《文匯報》、1952年10月創刊的《香港商報》、1955年創辦的《晶報》(原名《明星日報》,1957年改名)。親國民黨的有1949年創刊的《香港時報》以及老牌的《工商日報》。此外大多數報紙處於中間立場,如1925年6月創刊的《華僑日報》,1938年8月創刊的《星島日報》,1939年5月創刊的《成報》,等等。還有《南華早報》等英文日報,其中也有中間偏左或中間偏右之分。背景各異,左、中、右分明。光是50年代新辦的報紙就有85家,平均一年新辦8.5家,大部分為中文報紙,但能堅持十年以上的鳳毛麟角,至今仍在出版的僅《明報》《新報》《晶報》等寥寥數家。

在報界默默耕耘了十多年的金庸有自己的考慮,他離開《大公報》的原因之一就是其左派色彩過濃,他不會走這條路;他對國民黨也沒什麼好感,保持中立是必然的選擇。 “在政治取向上,我們既不特別親近共產黨,也不親近國民黨,而是根據事實作正確報導,根據理性作公正判斷和評論。” 6月6日,《明報》出至第十八期,改為出對開大張,頭版改為國際新聞和社評,二版為“銀百合”副刊,三版還是“野馬”小說副刊,四版為香港新聞(從第二十九期起,國際新聞改到第四版,港聞放到頭版,社評有時也刊登在四版)。當天,他在《我們的立場》社評中提出“公正與善良”的辦報理想,不再提“美麗”“活潑”: 我們曾在“發刊詞”中說明,我們擁護“公正與善良”。這五個字,就可以說是我們的立場。

我們重視人的尊嚴,主張每一個人應該享有他應得的權利,主張每個人都應該過一種無所恐懼,不受欺壓與虐待的生活。 我們希望世界和平,希望國家與國家之間、人與人之間,大家親愛而和睦。我們希望全世界經濟繁榮,貿易發展,也希望香港市面興旺,工商業發展,就業的人多,希望香港居民的生活條件能不斷地改善。 這是《明報》資料室現存的最早一期《明報》。據說金庸願出資二十萬元高價收購《明報》創刊號,但沒有結果。倒是電影界有人收藏了最初的《明報》。 為了拉近與讀者的距離,《明報》出版四十多天后,7月1日,在第二版開闢“明報之友”專頁,刊登讀者來信和他們的答复,並邀請醫生和法律、心理、社會問題方面的專家解答讀者的問題。當天刊出的《致讀者》說,要成為讀者與編者、讀者與讀者之間互相溝通意見、交流情感的園地。

金庸多次表示對左轉後的香港《大公報》的不滿,力圖在時代的風雲變幻中不偏不倚、保持中立。香港恰好提供了這樣一個自由的空間,從地理上說,這只是一個彈丸之地,卻是一個典型的世界自由港,左、中、右各派力量都有發言的機會。 香港是一個政治鬥爭很尖銳的地方,這一方面是因為這裡是一個完全開放的社會,各種各樣的政治勢力都有。就《明報》而言,在別的方面我們也不見得就比其他報章好!不過,有一點我們卻是做到了,那就是真正獨立的,任何力量想影響我們的話,我們是絕對抗拒的。這種態度和立場,可能讀者在短期內註意不到,但長期下來,讀者就會了解,我們是真正客觀、獨立和公正的…… 他不斷重申《明報》“不左不右,絕對中立”的立場,“以前的《大公報》反映當時知識分子的思想,的確是《明報》的楷模,但《明報》是沒有任何政治背景的”。 1947年,他邁進上海《大公報》的大門,老《大公報》“不黨、不盲”等可貴原則深刻地影響了他。 “很多技術問題都是我從《大公報》學來的。《大公報》本身有個傳統,什麼文字可以用,什麼文字不可以用……我投身《大公報》,心裡很佩服《大公報》當時的不黨不賣,評論事件很公正,完全報導。報紙不應該歪曲事實,應該講真話,不好講的可以不講。”他自稱,“心嚮往之,時作東施之效,只恨才識難追前賢,時有畫虎不成之憾,但所作的努力,總朝著這個方向”。正是在香港這塊特殊的土地上,金庸傳承了老《大公報》未竟的理想,《明報》的成功隱約可以看到某些老《大公報》的影子,比如堅持不接受任何方面的經濟支援,他說,“在這情形下,我們就能毫無顧忌地公正不偏,就會得到最廣大讀者的支援”。

1959年10月16日,標榜中立的《循環日報》復刊,金庸在《明報》發表社評說,“全港報紙非左即右,真正中立者唯《明報》一家,本來勢孤力弱,發言無人響應,大有孤芳自賞之感”。 1960年2月17日,他在社評中說,“本報向來主張和氣生財,不反對國民黨,也不反對共產黨,不罵美國,不罵蘇聯”。 5月20日,他又在《本報創刊週年感言》社評中說,“在政治上我們力求中立,決不對左派或右派作任何不公平的偏袒”。他以後津津樂道的“有容乃大,無欲則剛”,其實要等到1962年6月“自由談”副刊誕生時才提出,1966年1月,《明報月刊》發刊詞也以此為編輯方針,以後作為《明報》的報訓。 1980年,他在聘請董橋為《明報月刊》總編輯時,聘書上就提醒說,必須“遵照《明報》一貫中立、客觀、尊重事實、公正評論之方針執行編輯工作”,“在政治上不偏不倚,在文化上愛護中華民族之傳統,在學術上維持容納各家學說之寬容精神。”做了七年《明報月刊》總編輯、八年《明報》總編輯的董橋說:“我雖然無權判斷自己是不是做到了查先生給我的提示,卻一直沒有輕心淡忘那幾句話的重量和真諦。”

《明報》初創之時定位還不很清晰,壓倒一切的是生存。當時,持中間立場的大報如《華僑日報》《星島日報》等層次偏高,遠離普通讀者的要求和閱讀趣味,沒有大資本撐腰的《明報》不可能冒險走這樣的路子。金庸也不願接受《超然報》《響尾蛇》《響尾龍》這些小報的低俗、色情路線,試圖在大報和小報之間走出一條自己的路,介於嚴肅和輕鬆之間,既發表武俠小說、香艷小說,又有嚴肅的社評、香港社會新聞和國際新聞,最早的讀者以普通市民為主。 不少人批評《明報》的報格搖擺不定,兩面不討好,這樣下去遲早會關門。為了《明報》的生存,金庸和沈寶新絞盡了腦汁。金庸除了不斷地寫武俠小說、寫社評,還要負責報紙的編輯工作,多方挖掘、羅致人才,提高報紙的吸引力。沈則從提早出報以及發行、廣告上下工夫,常常半夜三更起來去印刷車間給工人遞煙。 從1959年到1962年,這三年是《明報》最艱辛的草創時期,金庸一次次想起香港流行的說法:“假若和你有仇,最好勸你拍電影;假若和你有三世仇,最好勸你辦報紙。”他為報紙的前途苦惱不已。 《明報》老職員回憶:“查先生那時候真的很慘,下午工作倦了,叫一杯咖啡,也是和查太(朱玫)兩個人喝。” 當時《明報》在中環,金庸家在尖沙嘴,回家必須過海,渡船有兩種,一種是天星小輪,一種是俗稱“嘩啦嘩啦”的電船仔。當深夜或凌晨下班,天星小輪早已停航,只好乘電船仔渡海,每次要等齊六個人才能開船,船費比較便宜。如果即到即開,包租費要三元。他們夫婦寧願挨著深夜涼颼颼的風等待,也不願包船過海。 當年的艱苦可想而知。咖啡、渡船不過是其中兩個平常的故事。那時,金庸對老同學沈寶新有所倚仗,雖然金庸是大股東,但在老員工看來,他們兩個股東的權力卻是均等的,甚至有金庸怕沈的說法。金庸在家中請客,如果沈還沒到,他也不敢開席。潘粵生記得:“在德輔道中時,《明報》前景還很不明朗。有一天黃昏五六點的時候,大家工作得很累,查良鏞說去'遊電車河'吧,於是我們由上環坐到銅鑼灣總站,再坐回來。當時查良鏞說辦報紙很辛苦,希望大家辦好《明報》,把《明報》作為自己的事業,永不分手。” 《明報》創刊第一天,開始連載,配有大幅插圖。第五期起增加字數,每天由一千字擴充到一千二百字,第二天又增加了四百字。當時還在《新晚報》上連載,金庸每天要寫兩個連載。 他的武俠小說連載是《明報》的招牌,吸引了一批追讀者。 7月3日,“神鵰”連載未久,“明報之友”專頁刊出讀者賴輝的來信,還有金庸詳細的回信,他說,“目前可以說的,主角是楊過而不是郭靖。……不過郭靖將是個極重要的配角”。 9月27日,報紙上沒有刊登“神鵰”,編者就得解釋,作者有病,暫停一天。第二天還是沒有登,又要解釋:“金庸先生不適,讀者函電紛馳,小說明天見報,神鵰迷請釋念。”編者還說,這兩天編輯部接到許多電話,還有讀者親自送來函件,或問病狀,或問“神鵰”今天可否刊出,昨天將消息告訴金庸,他在病中非常不安,但力不從心,未能成文,再停一天,今天無論如何可以寫了,希望讀者再耐心等一天。可見這個連載對於《明報》的重要。 “神鵰”接著在香港市民中風生水起的往下寫不是無意的,金庸的武俠小說在《新晚報》《香港商報》連載已擁有大批讀者,許多人為了看他的武俠小說而買《明報》。 《明報》能奇蹟般地活下來,首先是他的武俠小說吸引了一批固定的讀者,說《明報》是他的武俠小說支撐起來的並不過分。他的老友倪匡就說:“《明報》不倒閉,全靠金庸的武俠小說。”他也不無得意地說過:“我們的半張小報,經半年時間便收支平衡,我的武俠小說可有一定讀者啊!”當時還是中學生的沈西城,每天上學都會在報攤上買一份《明報》,上了巴士,如有空位坐下,便會打開登著“神鵰”的版面,細細追讀,每天千把字,不消五分鐘便看完,很不過癮。他的同班同學中課餘不是踢足球就是談金庸武俠小說的人物,他們最喜歡的人物是周伯通和洪七公,還給臉孔圓嘟嘟的國文老師起了“老頑童”的綽號,沒想到老師不以為忤,反而和他們一起討論這個人物。電影演員麥玲迷戀“神鵰”,租閱六次,挑燈夜讀以至消瘦。讀者胡君玉剛上中學,初看《明報》就是為追讀金庸的武俠小說。 然而,一張報紙不是單靠武俠小說就能辦成,《明報》的前景仍不明朗,為此金庸想盡了辦法,把《明報》由純副刊性的報紙變為重視港聞的報紙,副刊內容也不斷充實再充實。 “神鵰”連載的兩三年間,正是《明報》最艱苦的階段。他說,幾乎每一段故事之中,都有和幾位同事共同辛勞的情景。 因為請不起專任電訊翻譯和編輯,其他報紙的一位記者抽時間來幫幾個鐘頭的忙。 《明報》還在籌辦時,《晶報》記者雷偉坡便已在蒐集資料撰寫頭條特寫。沒過多久,《明報》由八開擴為四開,雷偉坡被金庸以每月四百元的高薪挖來,當時他和沈寶新也只拿同樣的月薪。雷出任採訪部主任,成為《明報》獨一無二的記者,在頭版顯著位置開闢“伶星專欄”,以“柳鳴鶯”的筆名專寫影視明星的生活、戀情等艷聞。 龍國雲當時在《紅綠日報》跑社會新聞表現突出,被暗中請來相助,從1960年夏天起,用“陳非”的筆名為《明報》寫港聞特寫、大案內幕、軟性花邊,筆名就是雷偉坡代起的。稿費千字十元,可以吃二十碗著名的“牛腩粉”。到1961年9月1日龍就轉入《明報》了。 《明報》頭版頭條幾乎都是獵奇、獵豔的社會新聞,以凶殺、姦情、女色等內容為主,字號很大,標題很醒目,以誇張的形式吸引眼球—— 穿睡衣裸下體少婦神奇斃命 少女單戀成狂鯨吞滴露命殞 赤裸男女艷窟做愛慘遭炸藥定時爆殺兩人下體同被炸碎 零沽愛情吞響尾蛇豔女身旁男子昏絕 在這些標題之上常配有“人間花草太匆匆”“暮去朝來顏色故”等詩句作為眉題。副刊“銀百合”也充斥著“女明星的性生活”“性犯罪”等專欄文字。 為了增加讀者,《明報》還推出有獎填字遊戲、先送報後收費等活動。他們處處想迎合市民,格調並不高。查良鏞的社評時斷時續,一般只有幾百字,沒有引起太多關注。 第一年下來,《明報》發行量雖增加了124%,但只是一張副刊性的報紙。金庸在《創刊週年感言》中說,讀者有英、美、德、加拿大的留學生,有教授、律師、工商界鉅子、社會名流,也有職工、青年讀者。他認為原因有二,政治上力求中立,內容上力求雅俗共賞。 除了,“野馬小說”這個版面最多時同時連載七部武俠小說,令讀者應接不暇,有讀者表示不滿,認為這樣看下去,人物都分不清了。 虛構了楊過和小龍女“生死相許”的愛情,反复縈迴著元好問《摸魚兒》(又名《邁陂塘》)前半闋: 問世間,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許。天南地北雙飛客,老翅幾回寒暑。歡樂趣,離別苦,就中更有癡兒女。君應有語,渺萬里層雲,千山暮雪,只影為誰去? 蒼涼空曠、哀怨動人的半闋詞如同主題曲貫穿全書,奠定了悲劇的基調。純潔無瑕的小龍女被尹志平姦污,楊過被郭芙砍斷了一支胳膊,當小龍女縱身跳下懸崖,留下謎一般的十六年之約時,也許小說該在這裡戛然結束。為迎合讀者的需要,作者卻不能停止,只能寫下去,寫一個有情人終成眷屬的結局,以免失去讀者。都在以小市民為對象的報紙上連載,大多數讀者是中小學文化程度。 以通俗小說招徠讀者,將一份新報紙維持下去並發揚光大,在中國報業史上並不始自《明報》,成舍我1924年在北京辦《世界晚報》,張恨水的每天五六百字,連載五年,共寫了上百萬字,吸引了大批固定讀者。 1925年《世界日報》創刊,張恨水的每天七百字到上千字,共連載了2196天,達七年之久。張恨水的小說因故事曲折、雅俗共賞而風靡一時,連發行量很大的上海老牌商業報紙《新聞報》也請他連載《啼笑姻緣》,“世界”報系的成功,張恨水的連載小說功不可沒。 提供了一個人世間往往可望不可即的生死不渝的愛情烏托邦。楊過、小龍女的一離一合,似乎出於天意,實則由兩人的性格決定。小說以大團圓收場,從文學的角度看顯然是一個敗筆。對此金庸的老友倪匡一語道破玄機:“金庸在寫時,喜劇收場,絕對可以諒解,因為那時正是《明報》初創時期,'神鵰'在報上連載。若是小龍女忽然從此不見,楊過淒淒涼涼,鬱鬱獨身,寂寞人世,只怕讀者一怒之下,再也不看《明報》。”在香港這個高度商業化的社會,金庸之寫武俠小說就是為了促銷報紙,商業動機遠大於文學衝動,首先是娛樂性的,要好看,要讓市井男女得到閱讀快感。當然,寫作過程中,他的文學天賦、歷史文化素養、他熟悉的江南風物一一流於筆端,又使他的作品遠不同於一般的通俗讀物。

1960年與電影《神鵰俠侶》演員在一起
那些艱辛的日子,如同楊過等待小龍女的漫長歲月。十六年之約終於到了——眼見太陽緩緩落山,楊過的心也是跟著太陽不斷地向下低沉。當太陽的一半被山頭遮沒時,他大叫一聲,急奔上峰。身在高處,只見太陽的圓臉重又完整,心中略略一寬,只要太陽不落山,三月初七這一日就算沒過完。 可是雖然登上了最高的山峰,太陽最終還是落入了地下。悄立山巔,四顧蒼茫,但覺寒氣侵體,暮色逼人而來…… 金庸說,寫到楊過等不到小龍女而太陽下山時,曾哭出聲來。 《明報》立足未穩,他們就籌備出版第一個附屬刊物《武俠與歷史》,1959年12月16日,《明報》頭版預告: 金庸新作《飛孤外傳》將在不日出版之《武俠與歷史》小說雜誌刊載。金庸擁躉密切注意! 直到1961年,《飛孤外傳》一直在《武俠與歷史》連載,每期八千字。與報上連載每段一千字至一千四百字不同,金庸一般七天寫一段,一個通宵寫完,從半夜十二點鐘開始,寫到第二天早晨七八點鐘。這是的“前傳”,想著力塑造一個“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同時又“不為美色所動,不為哀懇所動,不為面子所動”的英雄。胡斐之所以不放過鳳天南,僅僅為了鍾阿四一家四口,胡斐和他們素不相識,沒有任何交情,這是金庸心中完美的大俠。從人物刻畫來說這部作品其實並不成功,倒是反派角色田歸農雖著墨不多,卻寫出了他性格中陰暗險詐的一面。書中三個女性,袁紫衣太突兀了,不合情理,也不合邏輯,完全是為了湊情節編出來的。馬春花也有點莫名其妙,倒是相貌平凡的程靈素刻畫得平實而有靈氣,更合乎人性的真實。她是“毒手藥王”的關門弟子,心地善良,寧願選擇死,讓所愛的人去活,“超乎生死,在至情中超越了情”。 《武俠與歷史》是一份周刊,每星期五出版,定位就是“小說雜誌”,除了連載金庸的小說,還連載古龍等人的長篇作品,也有一些武俠短篇。那時《明報》還在艱苦的掙扎中,全靠這份武俠小說周刊賺錢貼補。 1962年6月1日,《明報》刊登一則廣告“讀武俠小說為娛樂兼可增進國學修養”,介紹《武俠與歷史》不僅刊載長篇武俠、歷史小說,還有其他內容。如第82期以宋人名畫《文姬歸漢》為封面,並有她的《悲憤詩》,83期以秦始皇為封面,內有杜牧《阿房宮賦》,84期以宋人名畫《滕王閣》為封面,內有王勃的《滕王閣序》,以歷史故事、名畫、詩文名篇相配合,均有詳細解釋或白話翻譯。 “讀者在讀小說消遣娛樂之餘,可增進國學修養,家長購贈青年子弟,尤為過宜。全書清潔健康,絕無黃色文字。” 連載到774天,1961年7月6日,金庸的另一部長篇武俠小說開始在《明報》連載。當時,“神鵰”還在收尾,到7月8日才結束,兩部小說登在同一版面。他將這部作品與合稱“射雕三部曲”。他自認為“射雕三部曲”的男主角性格完全不同: 郭靖誠樸質實,楊過深情狂放,張無忌的個性卻比較複雜,也是比較軟弱。他較少英雄氣概,個性中固然頗有優點,缺點也很多,或許,和我們普通人更加相似些。楊過是絕對主動性的。郭靖在大關節上把持得很定,小事要黃蓉來推動一下。張無忌的一生卻總是受到別人的影響,被環境所支配,無法解脫束縛。 其實,無論郭靖還是張無忌,他們的性格中都可以照見金庸自己的一些影子。張無忌做不了政治領袖,對治理國家沒有興趣,“也許,金庸自己不是個政治領袖式的人物——他老想著怎麼退隱逍遙,又念念不忘歷史對讀書人品格的期望”。 週芷若、趙敏、殷離、小昭個個喜歡張無忌,他卻不知道到底喜歡哪個。五人曾在大海上同處孤舟,靜夜月明—— 五人相對不語,各自想著各人的心事,波濤輕輕打著小舟,只覺清風明月,萬古長存,人生憂患,亦復如是,永無斷絕。忽然之間,一聲聲極輕柔、極縹緲的歌聲散在海上:“到頭這一身,難逃那一日。百歲光陰,七十者稀。急急流年,滔滔逝水。”卻是殷離在睡夢中低聲唱著小曲。 ……殷離唱了這幾句小曲,接著又唱起歌來,這一回的歌聲卻是說不出的詭異,和中土曲子渾不相同,細辨歌聲,辭意也和小昭所唱的相同:“來如流水兮逝如風,不知何處來兮何所終!”她反反复复唱著這兩句曲子,越唱越低,終於歌聲隨著水聲風聲,消沒無踪。各人想到生死無常,一人飄飄入世,實如江河流水,不知來自何處,不論你如何英雄豪傑,到頭來終於不免一死,飄飄出世,又如清風之不知吹向何處。 此歌與下面這首歌相呼應,貫穿全書: 焚我殘軀,熊熊聖火。生亦何歡,死亦何苦。為善除惡,唯光明故。喜樂悲愁,皆歸塵土。憐我世人,憂患實多! 金庸對“明”字情有獨鍾,虛構了一個呼風喚雨的“明教”。蝴蝶谷中“明教”群豪大會時,就飄揚著這首歌,歌聲撓人,迴盪不絕…… 從起,金庸越來越意識到所謂好人、壞人沒有絕對的標準,人也不是一分為二、好壞分明的,從這部作品開始越來越明顯。 惡人中也有善的一面,善人中也有壞的方面,不過佔的比例較少而已。 ……正邪、好惡難以立判,有時更是不能明顯區分。人生也未必是“善有善報,惡有惡報”,善惡是不能楚河漢界一目了然的。 峨眉派掌門滅絕師太、週芷若,華山派掌門鮮于通,崑崙派掌門何太衝,正可以邪,金毛獅王謝遜,邪中有正。人並不是因為門派、地位等的不同而產生“好”或“壞”的,武林中的正、邪之分,不同民族之爭,以人性以外的標準所得出的結果,常常與現實之間有著巨大的鴻溝。 “正派”的滅絕師太以正義等不容置疑的名義可以殺人不眨眼,連最心愛的徒弟紀曉芙也不放過,僅僅因為她愛上了“邪派”的楊逍,不肯遵命殺他。離開左派陣營,在香港獨立創業的金庸對此有著越來越深的體驗。老朋友梁羽生對此不以為然: 既然是“人性”有“共通的邪惡”,既然是“人不為己,天誅地滅”,那也就難怪要正邪不分,是非混淆了。在中,金庸著力刻畫了正派人物之“邪”,有狠毒殘忍、濫殺無辜的峨眉掌門滅絕師太,有品格卑劣的崑崙掌門何太衝,甚至少林寺的“神僧”當張三豐來和他們交換《九陽真經》之時,也曾使用了詭詐的手段。正派之“邪”到了“六派圍攻光明頂”而發揮得淋漓盡致。總之是要給讀者一個印象,正中有邪,邪中有正,不論正邪,人性中都是有邪惡自私的成分。 1961年仍是《明報》困難的一年,金庸不斷發動武俠小說攻勢,同時連載兩部武俠小說,與“神鵰”“倚天”同時,短篇武俠小說相繼登場。 5月1日,開始在《明報》連載,與安排在同一版面,當天“神鵰”已連載到709天,到5月28日刊完,“神鵰”還沒結束。 的故事很簡單,名聲顯赫、高深莫測的“太岳四俠”不過是外強中乾、名不副實的草包,逍遙子滑稽可笑,臨危之際還念叨著“朝聞道,夕死可也”;“夫妻刀法”只有彼此回護、心心相印才能發揮出威力……全篇圍繞爭奪刻有重大秘密的鴛鴦刀而展開,謎底揭開,不過是“仁者無敵”四個字而已。 當年10月,開始與同時連載,安排在另一副刊版面,到11月結束。這是金庸1960年為電影公司創作的一個劇本,圍繞著高昌古國一張蠱惑人心的迷宮地圖展開,在血腥的拼殺和無情的陰謀、赤裸的慾望下,伴隨著“或纏綿誘人,或辛酸感人,或淒慘動人”的愛情故事—— 一個偶然的機會,李文秀的父母得到這張神秘地圖,因此慘遭同門殺害。通靈的白馬聞到水草的氣息,冒著漫天風沙將昏倒在馬背上的李文秀馱到哈薩克人居住的草原。美麗的草原,善良的老人(實際上是一個為躲避師父追殺而易容的青年),使她漸漸淡忘不幸的慘劇,她學會了哈薩克語,在恬靜的牧歌中開始新的生活。哈薩克青年蘇普的出現卻打破了她止水般的心靈,愛恨情仇,又在草原上演繹成一出悲劇…… “如果你深深愛著的人,卻深深地愛上了別人,有什麼法子?”李文秀回答不了,《可蘭經》也回答不了。即使得到了寶藏又能怎麼樣?她帶著無數的問號,帶著無盡的痛苦回到中原。 《明報》同時連載金庸的兩篇武俠小說,就是想緊緊抓住他的“死黨”讀者。表面寡言木訥的他內心卻很堅韌,這一個性類似他筆下的郭靖。為了報紙的生存,他不辭辛勞,一手寫社評,一手寫小說,常常同時連載兩部作品,幾乎成了“寫稿機器”。這是《明報》最艱難的時期,也是他一生最艱難的時期。他所心儀的湯因比在《歷史研究》中提出“挑戰與應對”,一種文明如此,人生又何嘗不是如此。他和沈寶新及其他《明報》同人愣是將一張幾乎沒有什麼前途的小報苦苦支撐了下來。 《明報》內容有所豐富,人手也增加了。 1960年,發行量增至13600多份。自1961年1月起,《明報》又請權威的馬評家簡而清(簡老八)、簡而和兄弟主編馬經專欄(以後又請狗評家汪昆以“識途老狗”的筆名寫狗經),以迎合市民的口味。體育專欄也請體育界消息最靈通的馬兆華主持。 7月16日,他發表社評《本報進行加強國際新聞》說: 從明天起,逐步加強國際新聞,嚴格遵守公正無私、不左不右的立場,擁護中國人的利益,香港人的利益。 明報雖為小報,但博大有容,不害怕、不拒絕任何方面的意見。本報本身的評論,則以“預見和分析”為兩大目標。 1961年,《明報》日銷量上升到22000多份,與《超然報》等小報相比,發行量也不算太低,雖然離大報的目標還非常遙遠。這年5月20日《明報》兩週年時,查良鏞寫下《忠心耿耿,報答“死黨”》社評,回顧兩年來的艱辛和歡喜,又一次堅定了兩年前立下的宗旨,決心公正無私、努力不懈地為讀者服務。颱風襲港,報紙發行量和平時完全一樣,一份不少,靠的就是“死黨”,有的人即使當天不上街,第二天也要補買。發行部經常做的業務之一是補報紙,有讀者到日本或英國旅行,少看了三個星期,要求補齊。 香港報界有一句老話“挨得就得”。如果說《明報》是金庸的武俠小說支撐起來的,誠然沒有錯,最初的三年,武俠小說、馬經、電影消息以及他短小的評論,對香港新聞的詳盡報導,都算是特色。被譽為“銅筆鐵算盤”的沈寶新也在不斷摸索、改變報紙的經營手法,拉攏廣告客戶。他說自己是“頂硬上”,印刷、發行、廣告一腳踢,第一年有過每天工作十八到二十小時的紀錄。過去的一年,《明報》的日發行量增加了9650份左右,廣告收入也增加了(雖不及發行的增加速度),總收入也相應增加,全部用在改進報紙的內容上。查良鏞在社評中說:“我們當然不是永遠不賺錢,而是:忠心耿耿/報答'死黨'/報紙辦好/來日方長。”他知道,《明報》的時代還沒有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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