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傳記回憶 中國誤會了袁世凱

第17章 第十五章你我都是基因的載具

中國誤會了袁世凱 吕峥 30607 2018-03-16
在去帝制未遠的民初,任何關於國體問題的風吹草動都會對世道人心產生微妙的衝擊,畢竟新舊交替的時代,原本光怪陸離。 甘肅都督趙惟熙一直拒絕剪辮,還不准治下的民眾剪。見遺老們玩兒得很爽,他也發電請求恢復諡法。 其實,民間私諡一直就沒斷過。對死去的舊臣,小朝廷也經常用發表上諭賜諡來刷存在感,比如陸潤庠諡“文端”、梁鼎芬諡“文忠”,以至於人們在聊起曾國藩、左宗棠時,還是一口一個“曾文正”“左文襄”,看不到一絲新氣象。 而地方官因為覺著民國的官當得不如前清威武,私下里也開始為封建殘餘招魂。桐城縣縣長用名片去見安徽都督倪嗣衝,結果被罵“目無長官”,轟了出去;瓊崖道尹呈請恢復清朝儀仗,如傳人令箭、八抬大轎什麼的,廣東巡按使當即批示準行。

不是所有人,都愛民族風。面對聲浪四起的反對,袁世凱發表了禁止紊亂國體邪說的申令,並以“年老荒謬,精神錯亂”為名,將宋育仁“遞解回籍”。 清室大驚,瑾太妃(光緒妃)派人到政府解釋,袁世凱派阮忠樞代為接見。 來人交出勞乃宣的一封密摺,內稱德國陸軍最強,建議溥儀向其皇室求婚,立威廉二世之女為皇后,如此則復闢有望。 這可真是碧血丹心,感天動地。 為免節外生枝,袁世凱沒有深究,而是命人重修《清室善後辦法》,制定了更加嚴厲的約束條款。 然而,一切都逃不過楊度的眼睛。 他注意到兩個事實。 首先是阮忠樞的宦海沉浮。阮大秘跟袁世凱的關係毋庸贅言,前清時幾乎所有袁的奏摺都出自其手,深悉幕主機密。

可惜到了民國,公文程式為之一變,阮忠樞頓失所長,不知不覺便打了醬油。 不久,袁世凱給他佈置了新任務——奔走於北京和徐州之間,安撫、籠絡張勛這個日漸坐大的老將。 阮忠樞不辭辛苦的身影給時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被喚作“神行太保”。 而令楊度心中一動的是,當總統府秘書廳被改為內史廳時,出任內史監的竟然是阮忠樞。袁世凱需要他起草什麼,可堪玩味。 另一個事實是袁克定透露的家事,說袁世凱命人找來《德皇威廉本紀》和嚴復翻譯的《歐洲戰紀》細讀,還聘請蔭昌為家庭教師,吩咐子女不要再學英文,統統改學德文。 然而,嫌疑不能作為呈堂證供。根據袁記約法,不論“終身總統”還是“志在傳子”,都具備很強的可操作性,而稱帝,動機不足,風險卻很大。

楊度明白,輪到自己上場了。 洋洋灑灑的奇文《君憲救國論》出爐。 立意雖說反動,理論上的貢獻卻也不容抹殺。 文章一上來便正本清源道: 富強者,國家之目的也;立憲者,達此目的之方法也。 即先要搞清楚,我們是為了富強才去立憲,不是為了立憲而立憲。 然後分析地緣政治: 俄、日二國,君主國也,強國也。我以一共和國處此兩大之間,左右皆敵,兵力又復如此,一遇外交談判,絕無絲毫後援,欲國不亡,不可得也。 楊度沒有否定共和製,而是認為“共和誤中國,中國誤共和”。 共和的基礎是法治,用楊度的話說就是“賢者不能逾法律而為善,不肖者亦不能逾法律而為惡”。但可惜,中國自古就沒這習慣。 宋教仁臨終前給袁世凱打的電報裡稱自己“不敢有一毫權利之見存”,可見直到那會兒,“權利”還不是今天的意思,而是個貶義詞。

在楊度看來,民國人大多不知共和為何物,既沒有法治精神又缺乏權利意識,“以為此後無人能製我者,我但任意行之可也”,中央威嚴掃地,社會呈現無政府主義傾向。 在“和尚摸得,我摸不得?”的邏輯中,“總統人人做得”的所謂“民權觀念”深入人心,進而發展到“選舉不可得,則舉兵以爭之”,最後給人留下的混亂觀感讓唐德剛感慨“假共和不如真帝制”。 以廣東和湖南為例,兩省分別是孫文和黃興的故鄉,黨人眾多。二次革命後,國民黨四散而逃,粵督和湘督被換上龍濟光與湯薌銘。 兩人向以殘暴出名,黨人還不斷挑戰其底線。 一天,龍濟光出署去看他哥,走到半路被黨人扔出的炸彈炸傷。刺客當場被捕,龍命人處以寸磔之刑。其時“凌遲”已廢除多年,酷刑激起了全國輿論的聲討。面對袁世凱質詢的電報,龍濟光矢口否認,搪塞道:“兇犯正法後,軍民人等痛恨此種暴行,剖心食之,實所難免。”

為鞏固都督之位,資歷較淺的湯薌銘嗜殺程度更在“龍王”之上。監獄人滿為患,瀏陽門外的刑場號啕之聲終日不絕。三年間,被湯屠戶搞死的,有案可稽者便達兩萬人,其中大多是以黨人為名,剪除異己。 暴力搶來的權力,只能靠暴力維繫。當權者生活在“喪失政權就喪失一切”的恐懼中,根本不可能做出任何還政於民的改革。 事實上這種各領風騷兩三年的都督也不可能有什麼長遠的打算,因為即使人存政舉,終究人亡政息。 久之,中國式的共和誘發了朝野的短期行為,所有人都假共和之名攫取私利。看淡的浮萍般漫無目的地混世,絕望地賭上性命拔劍而起。 一個皇帝倒下了,千萬個皇帝站起來,化身為大隊委、青年導師和居委會大媽,遍布於各行各業,時不時冒出來教育你該如何做人。

楊度堅信,只有憲政才能保證政策的持續性,從而“人事有變,法制不變”,避免週期性的歷史雪崩。而大清之所以敗亡,正是由於不聽袁大總統“不立憲即革命,二者必居其一”的勸告,搞假立憲。 行文至此,推理基本沒有破綻。但當楊度拋出他的終極觀點時,人類震驚了:這不科學! 楊皙子亮明真身:只有實行帝制,才能確保憲政成功。 在他看來,各省都能暗中招兵買馬、走私軍火的國家是沒有憲政可言的。統治者“止亂”尚且乏力,哪還顧得上建設? 恢復帝制等於昭告天下鹿死誰手,獵鹿人們不要再想入非非爭總統了。 楊度認為,君主和憲法的關係應當是共生,前者維護後者,後者制約前者。 從而以開明專制治國,嚴刑峻法,普及教育,走上復興之路——比商鞅變法多了一道加在秦孝公頭上的緊箍咒。

楊度的解釋很牽強,說如果從共和改為君憲,那麼帝位就是國民公投、憲法賦予的,君主要想永延帝祚,就必須實行憲政,否則會被人民拋棄,釀成革命。 其實,不管楊度的雄辯如何氣勢縱橫,推導如何步步為營,捨棄一條,《君憲救國論》就只能是空中樓閣。 那便是可行性。 或者換一種說法:人民答不答應。 替人做主的時代早已遠去,總想管別人的人只能收穫越來越多的失望,因為你之蜜糖,安知不是我之砒霜? 文章通過夏壽田交上去後,袁世凱親筆題寫了“曠代逸才”四個字,製成金匾賜給楊度,此外再無表示。 態度不是很明朗,楊度決定團隊作戰。 事實上幾個月前他就推薦老師王闓運出山,但很明顯,八十多歲的王同暌違了數十載的袁世凱氣場不合。

剛到北京,會晤段祺瑞。段對眼前這個長袍馬褂留辮子的老古董不屑道:“民國了,還是胡人服裝?”王闓運當即回以:“西裝革履,也是胡人服裝。” 訪問老鄉熊希齡時,問:“國務院何在?”熊答以在集靈囿(中南海西北角)。王淡然一笑:“此中飛禽走獸必多。”熊知他說笑,沒接話。 王闓運不依不饒:“想必有熊。”熊希齡忍不住了:“壬老休要取笑,我早已不做國務總理了,繼任者為原山東撫台孫寶琦,現又改名國務卿,由前清相國徐世昌擔任。” 王闓運若有所悟道:“畢竟大官還是大官。” 見到袁世凱,王老頭對貼身女僕周媽道:“這是我侄兒(王跟袁保慶一年中舉,拜過同年),像不像總統?”周媽說:“頭很大,就是個子矮了點。”

吃席時,王闓運又對周媽道:“你要多吃點,這就是當年皇上的御宴。” 袁世凱無語,結果發現還有更無語的。 一次,同王闓運到新華門前,老頭冷不丁來了一句:“我老眼昏花了,這不是新莽(繁體的“華”跟莽接近,指王莽)門嗎?” 前清時王闓運就經常諷刺封疆大吏,故袁世凱也沒跟他計較。誰知隔天便得知老頭給國史館題了一副門聯,曰:“民尤是也,國尤是也;總而言之,統而言之”——自封起民國總統來。 平生專攻帝王學的王闓運反對的其實不是帝制,而是不符合他心目中明君聖主條件的袁世凱。因此,在國史館裝神弄鬼一番後,老頭不辭而別。 湯山。 自從袁克定以養病為名遷居此地,帝制運動的大本營便轉移到了京郊。 1915年初,下野的梁啟超接到一張署名袁克定的請帖,邀他參加春宴。

等趕赴湯山,發現只有袁克定和楊度在場。閒談間,話題逐漸往政治上靠,兩人極言共和政體如何不好,試探梁啟超對複闢帝制的態度。 梁明確反對,並勸他們斷了這比還荒誕的妄想。 一生都在做選擇的梁啟超之所以大面上不錯,蓋因在位時短,在野時長,用史學家張朋園的話說就是“每當其退而在野,多有建設性的言論;及自身當政,則往往置原則、理想於不顧”。 袁克定根本沒意識到自己犯了一個致命的錯誤。敏感的梁啟超離開湯山,立刻舉家遷往天津租界。 要知道這是代表著中堅力量的進步黨的黨魁,雖說國會沒了,但在地方極有勢力,比如說蔡鍔。 不過,袁克定對恢復帝制非常樂觀,因為手中還有王牌。 牌是顧維鈞送來的。兩年前,他向法制局推薦了自己的博導——哥倫比亞大學法學院院長、世界政治學權威古德諾。 民國草創,亟須憲法專家,但在哥大的象牙塔里教了三十年書的古教授顯然把政治和政治學搞混了,拿著高額聘金,正兒八經地顧起問來。 在三權分立的框架下,法制局屬於“行政”系統,站在這一立場上看“立法”系統的國會,古德諾發現問題很嚴重。 國會中起草憲法的人黨派偏見太深,竟然要用憲法規定“內閣向眾議院”負責,還提出在國會休會期間保留一個國會委員會代行職權,對行政部門作常年不斷的監控。 從學理的角度出發,古德諾認為這種“國會獨裁”的製度很荒謬。並且,不諳內情的他對南方發動的“暴亂”(二次革命)也心生厭惡,畢竟人幼年時經歷過南北戰爭,很自然地站在了代表北方的袁總統一邊。 民初的政治更迭本就頻仍,中間回了趟美國擔任霍普金斯大學校長的古德諾,等到1915年夏第二次來華時,就更不了解中國的國情了。 彼時,“二十一條”剛剛簽訂,袁世凱給古顧問佈置了一篇命題作文——比較世界各國政體之優劣,以資參考。 古德諾覺得既然是寫給總統的密件,就從學術角度毫無保留地向雇主論述了自己的思考。 豈料,這篇備忘錄被袁克定搞到手,組織楊度等翻譯成《共和與君主論》公開發表,一時間舉世皆驚。 古文主張:帝制與共和,無高下之分,但看採用之國能否適應。 當初法國革命直承美國獨立戰爭之餘波,醉心於自由民主。但因沒有議會政治的傳統,經歷了兩次復闢,直到普法戰爭帝國崩潰,方才建立起法蘭西第三共和國,時距巴黎人民攻占巴士底獄已近百年。 而相繼擺脫殖民,建立共和國的巴西、阿根廷等拉美國家就更等而下之,在畫虎不成反類犬中次第走向寡頭政治。若獨裁者強勢,亦可相安數十年,但待此強人老邁或去世,因無固定繼承人,則往往群雄並起,全國大亂。 古德諾以墨西哥總統迪亞斯為例。該寡頭獨裁了三十五年,一再連任,終於在衰病之年因沒設法定繼承人鬧得諸侯割據,一國之內竟出現了五個總統。 總之,古教授的立論並不新鮮:制度派生於文化,文化製約著制度的變遷。 激進浪漫的法蘭西顯然無法容忍一個高高在上的虛君,而冷靜理性、崇尚高貴的英吉利則願意同皇室談判妥協。 具體到中華民國,古德諾主張君主立憲。考慮到開倒車的風險,文末他提出必須滿足三個條件,方能恢復帝制: 一、不會引起反對; 二、嚴格確定繼承法; 三、為立憲政府的發展做好規劃。 居仁堂的夜,已經很深了。 黑夜總是讓人聯想到死亡,那個不曾有旅人回來過的神秘之國。 死是一件沒有辦法的事,除了接受,別無他策。 曾幾何時,人們為自己從上億顆精子中拔得頭籌、贏得誕生的權利而深感慶幸。但慢慢發現,這可能並非勝利,而是放逐。人生即痛苦,最大的痛苦便是明知一個意味著“永恆消失”的黑洞在終點收割一切,卻只能機械地朝它奔去。 袁家祖上普遍短壽,五十八歲成為一道邁不過去的檻。因此,對死神的恐懼在袁世凱晚年持續發酵。 翻檢家書不難發現,袁世凱經常叮囑家人祖墳不可隨意動土,老宅不要輕易改門。 1910年,周馥去洹上村拜訪前,他叫周攜堪輿大師楊煥之同來,專程到項城看袁家的祖上風水。 深諳乃父心理的袁克定伺機大造輿論,稱只有做“真命天子”才能改寫命運,闖過生死大關…… 袁世凱何嘗不明白,死亡才是唯一永遠亮著的燈塔,不管你往哪航行,最終都得轉向它所指引的方向。 仰望夜空,他產生了一種更絕望的猜測:宇宙其實早就死了,星系、恆星、行星乃至人類,無一不是它的殘片。 我們生活在一具加速膨脹的屍體之內。 證據便是光永遠無法從宇宙的一端傳到另一端。 既然速度的極限光速都做不到,說明宇宙一端的信息根本傳不到另一端。如果宇宙是一個人,這意味著他已經全身癱瘓,沒有知覺。 而地球,這個待死的細胞,正繞著銀河系懸臂上一粒毫不起眼的微塵(太陽)公轉,體積不足其百萬分之一。 銀河係也毫無特別之處,離它最近的星系在幾十萬光年以外,像它這樣無足輕重的點綴宇宙中至少有幾十億個。 許多年後,太陽的死亡將宣告地球的終結。 但眼下看來,末日好像還遠。博物館、美術館、圖書館煞有介事,莊嚴肅穆,昔在今在永在的樣子——其實都是毀滅前的景觀。 這場人類的浩劫對銀河係而言不過如恒河少了粒沙,同樣的劇情每天都在宇宙中上演,多少未知的故事消失在光錐之外,無人打撈。 萬般皆逝去,死神獨永生。 無涯的痛苦造就了無邊的恐怖,在涼如秋水的孤獨中,袁世凱昏昏睡去…… 馬來西亞是東南亞的君主立憲制國家,西北角的檳榔嶼華人眾多,是馬六甲海峽上的重要港口。 俯瞰檳城,只見一排建於20世紀50年代的平房,頂頭一座小院的門被一個步履蹣跚的歐巴桑推開了。 “Mrs.沈,謝謝你來看我。”虛弱的老人從床頭取過眼鏡,一邊強撐病體,一邊微笑著打招呼。 九十多歲的沈玉英徐徐道:“聽嘉惠霖博士說,你被提名諾獎候選人。正替你高興呢,就听說你病倒了。” 伍連德擺了擺手:“人老了,難免頭疼腦熱的,不礙事。” 他指了指沙發,示意沈玉英坐下,接著道:“你在信中沒提要來,可有緊要的事?” 沈玉英像是陷入了悠遠的沉思,良久方道:“先夫當年並非必死之症,你推薦的貝希葉醫生也認為病情可控,為什麼……” 伍連德打斷道:“膀胱結石引發的尿毒症,住院開刀,絕無性命之虞。” 沈玉英:“但他拒絕了?” 問對方,也像是在問自己。 伍連德望向窗外:“這裡是我的故鄉,直到兩年前它才真正獨立。此前,英國人、馬來人以及馬共爭鬥不休——是不是很像那時的中國?” 沈玉英點了點頭:“還不是為了老頭子要不要做皇帝,吵來吵去。” 伍連德:“所謂的政治立場,實在是最無價值的東西。按佛教的說法,世界是不可表達的,當你表達時,已經錯了。” 沈玉英沒接話。 伍連德:“屈指一算,人生不過兩萬來天,所能接觸的事物,對世界而言只是滄海一粟。正如這院子裡的螞蟻,從沒走出過院門,又怎能對檳城發表意見?但人類就敢。殊不知結論是簡單的,結構是複雜的。” 沈玉英:“政治家改造世界,文人總結世界,只有科學家在探索世界。現在看來,我們對世界的理解遠遠不夠,扭曲和加工卻習焉不察。” 伍連德:“因為人的感官全部向外,對自身缺乏了解,對世界頗多誤解。所以,偉大是管理自己,不是管理別人。” 沈玉英表示贊同:“沒有一勞永逸的答案,也沒有標準的世界圖式。任何一個主義,都無法徹底解決現實問題。” 伍連德點頭道:“宇宙的熵增(趨向混亂)決定了一切都在變,所謂的定論皆如盲人摸象般殘缺片面。故笛卡爾有言,一切皆可質疑,只有我的質疑不可質疑。” “但是,”沈玉英道,“如果諸事可疑,真實與虛妄的邊界又在哪裡?” 伍連德:“印度教認為世界是梵天的一場夢,夢醒之時,世界重啟。而梵天又在另一個神的夢中,一切的盡頭都是虛無。” 沈玉英笑道:“莊生曉夢迷蝴蝶,搞不好你我也身處夢境啊。” 伍連德正色道:“人們生活在熟悉環境裡,學習、工作、戀愛、生育,忙忙碌碌,日復一日。公司前台重複著一成不變的禮貌用語,銀行賬單每月準時寄到分秒不差。究竟什麼是真實?如果你認為由視覺、嗅覺和触覺感知到的就是真實,那麼這種生物電在大腦特定區域作用產生的信號並非不能模擬。” 見沈玉英一臉狐疑,伍連德舉例道:“設想這樣一個科學實驗,將活人的大腦從身體上切除,放入盛有腦存活營養液的器皿,神經末梢同計算機相連。按程序,計算機持續向大腦輸送信息,刺激指定區域,構建'真實的'虛擬世界。同時,通過對海馬體與杏仁核的改造,重寫大腦記憶,使之徹底'忘記'被動過手腳。那麼請問,你如何擔保自己不處於這種困境之中?” 沈玉英笑道:“這不是裡的'洞穴寓言'嗎?一列世代住在不見天日的洞裡的穴居人像囚徒一樣被人鎖住腳和脖子,無法環顧,全部面向盡頭的洞壁。隊列後方有一燃燒的火堆,幾個手持器物的人繞著火苗遊走,高大的身影被火光投射到對面的洞壁上。由於'囚徒'不能回頭,不知成像原理,皆以為影子是實體,以給它們命名為樂,習慣了這種生活。一天,一個'囚徒'偶然間掙脫枷鎖,回頭髮現了真相。順著蜿蜒曲折的甬道,他走出洞口,雙眼卻因陽光的刺激什麼也看不見,只剩下一片虛無。他不得不原路返回,且追悔莫及,恨自己看清了一切,但自食其果了更大的痛苦。” 伍連德:“洞內負重,洞外虛無,柏拉圖是想告訴世人要立足於生存,但不應放棄對真理的追求吧。” 沈玉英:“此岸,還是彼岸?回到缸中之腦的假想,即使那顆大腦覺醒了又能如何?面對的不過是比虛擬殘酷百倍的真實,要之何用?” 伍連德頷首:“的確,無知才是快樂。” 沈玉英盯著他看了半天,從包裡取出張黑白照片,一字一頓道:“伍博士,這是真的嗎,周遭的一切都是幻象嗎?” 那是一張五十年前的照片,伍連德在哈爾濱拍的,複印後給幾個朋友寄過。 他接過照片,摩挲了一番,道:“物理學無法解釋的漏洞太多,大自然何曾自然過?” 沈玉英感慨道:“我時常想,人類棲身於一個波瀾不驚的無知島嶼,處在浩瀚無盡的黑色汪洋中,但這並不意味著就該為此遠航。迄今為止,自然科學的縱深發展尚未對世界釀成嚴重的災難,而在不遠的未來,彼此孤立的學科拼湊整合為一體,將開闢出關於現實世界的恐怖景象,人類……” “會消亡在自我的精神廢墟里,”伍連德道,“文明的終極形態。” 沈玉英:“文明的終極形態?” 伍連德:“人類被自己發明的工具改造了幾百萬年,牙齒退化,手指靈巧。蒸汽機出現後,進化一路狂飆,卻終將遭遇難以逾越的鴻溝——信息衰變。技術的發展可以提高信息傳播的效率和覆蓋面,卻對人類落後的感知力愛莫能助。即我們仍受限於原始的感官(耳鼻口目),意中有,語中無,接收信息的方式也跟動物沒有任何區別。而且,顯微鏡之所以能看見細節,是因為視野足夠狹窄,但在信息爆炸的時代,所謂的真相雲山霧罩,各執一端,傳媒搭建了一個失真的世界,權力與財富隱身其後,如操傀儡。” 沈玉英似有所悟:“如果技術能實現人與人的大腦在精神上直接溝通……” 伍連德:“思維的交互將達到最大化,生產力取得驚人的發展。要知道,人腦有一千億個神經細胞,軸突以每秒一百米的速度傳遞信息。而這一切,只需要擺脫肉身,以'義體人'的形式存在,即全身上下除大腦外一律更換為電子義體,外表與常人無異。通過義體,大腦統一聯網,交換信息。” 沈玉英:“問題是,這樣的你還是你嗎?” 伍連德:“從誕生之日起,新陳代謝就貫穿了生命的整個過程。最初的受精卵在第一次分裂時便宣告死亡,而每天又有多少細胞死去,多少細胞生成?人的存在,不能靠肉體確證,而要靠記憶(否則無法解釋兩個一模一樣的克隆人)。是記憶,塑造了人的思維方式和性格特徵。” 沈玉英舉一反三:“欲滅其國,先滅其史。歷史就是文明的記憶,也是人類存在過的證據。” 伍連德:“可惜,聯網使得記憶也變得不牢靠,有被篡改的可能。'滴水殺人'的實驗假設,死刑犯被蒙住雙眼,得知將被割斷動脈流血而亡。接著,行刑官用刀背劃過他的手腕,再用細小的橡皮管把溫水灌到其手心。儘管犯人滴血未流,最後還是因為極度恐懼而死。” 沈玉英:“聽說醫生有時也會將營養品謊稱為最新研發的妙藥,患者服用後,病情竟得到控制。” 伍連德把話題拉了回來:“全身義體化會造成對自身存在的困惑,認為自己可能早就死了,現在的'我'只是誕生於信息海洋的虛擬人格。但這還不是最嚴重的問題。” 沈玉英:“繁衍?” 伍連德點了點頭:“'完美'是祝福,也是詛咒。生命經由變化而不朽,DNA在遺傳中變異,頑強地適應變幻莫測的環境,這是一種堅持與妥協的藝術。而義體人無法繁殖,也就喪失了生命體最重要的責任——延續物種。即使系統再強大,甚至長生不死,也只能在單一化中走向滅亡。一個病毒就夠了。” 沈玉英:“如果傳承才是生命的意義,義體人顯然是對進化論的挑戰。不過,伍教授,你還是沒有解釋這張照片。” 沉默。 漫長的沉默。 伍連德嘆了口氣,道:“我們都是不存在的,是Program。” 沈玉英瞪大了眼睛。 伍連德:“起初我以為是精神容器,像缸腦那樣,均勻穩定,但嘉惠霖博士堅持認為,即使出於實驗的目的,人類也不會用這樣的系統把同類'關'起來,且無法復甦。只有一種可能。” 沈玉英的聲音有些顫抖:“什麼?” 伍連德:“這是一套不在人類操控範圍之內的系統,締造者可能是地外文明,也可能是我們根本無法理解的存在。” 沈玉英的臉上寫滿了難以置信:“你是說我們連缸腦都不是,只是,只是一堆代碼?” 伍連德兩手一攤:“也許你能接受周圍的一切都是建模的,但不相信人類豐富多變的情感也能編程。這就涉及到一個問題,什麼是人性?程朱陸王都試圖定義人性,但人性既不是黑色也不是白色,甚至連灰色都不是,而是'無限複雜'。人可以在任何環境中生出任何念頭,只要網絡單元極度繁複,龐雜到一定程度時,就開始往'人性'的方向發展,模擬出人格。” 沈玉英還是搖頭。 伍連德:“三維世界的人,對愛因斯坦的相對論中提到的四維世界只能想像,無法感知。就像如果有一群生活在二維世界的'紙片人',可能會談論三維世界的話題,卻描繪不出這個世界的樣子。而身處三維的我們,卻能看清二維世界的全貌。” 沈玉英:“即便如此,這個系統存在的意義是什麼?” 伍連德:“許多年前,父親送給我一架天文望遠鏡。每當我用它觀測夜空時,就在想人類文明之於宇宙的意義。後來我終於想通了,人類的出現純屬偶然,對宇宙毫無意義。這種可有可無是如此地徹底,以至於它連清除你的興趣都沒有。因此,我們感受到的不是宇宙的敵意,而是冷漠——你看窗外。” 沈玉英順著他的目光,只見院子裡一個男孩蹦蹦跳跳,正在踩螞蟻玩兒。 “滅了你,與你無關”,伍連德見沈玉英回過頭來,道,“不管我們怎麼定義自己的意義,對上面那級文明來說都無關緊要。這個世界只是那個世界的一粒灰塵,既然還存在,說明對他們有用。” 沈玉英:“嘉惠霖的看法呢?” 伍連德指著照片:“他曾滿世界尋找同樣的'奇蹟',最後真讓他找到一處。而且,他還把手伸了進去。” 沈玉英有些激動:“他看到了什麼?” 伍連德:“這個系統是那個世界的遊戲,模擬文明的演變。不同的國家因地理環境、文化製度的不同,承擔不同的模擬任務。我們感覺過了一個世紀,在他們看來只運行了一兩分鐘。” 沈玉英神色嚴肅:“中國呢?” 伍連德:“嘉惠霖是個白人,但對中國的研究比我深入得多。他和李約瑟、費正清討論過為什麼在中國這片土地上,兩千年前就形成了統一的中央集權國,最後得出的結論是'黃河水患'。古代中國,水患嚴重,戰國時,黃河沿岸的小國一遇洪災,上下游不能協同應對,損失極其慘重。作為以農為本的民族,要抵禦洪水,就必須建立強大的中央政府,快速有效地調動資源。因此,中國的專制體制比世界上任何國家都早熟、複雜和精密。這種外部危機也塑造了中國人的生活,使之時刻處於過度競爭的生存恐怖主義當中。” 沈玉英:“聽起來不錯。” 伍連德:“這是原因之一,但不是根源。嘉惠霖體驗'奇蹟'後,真相浮出水面,即中國人的'理性無知'。農民自己就是種地的,豈不知'畝產萬斤'的荒謬?科學家有基本常識,不明白土法煉鋼煉出來的都是什麼東西?各級領導炮製假數據,不清楚隱藏在'大好形勢'後面的災難?與其說不知道,不如說不想知道,因為在這個情境裡,無知可以帶來利益,帶來安全,滿足意識形態的偏執,它就像一塊肥肉,蠅營狗苟蜂擁而至,各取所需。” 沈玉英:“如果國民都對真理熟視無睹,充耳不聞,確保這個國家平穩地模擬專制政體就是一件很輕鬆的事。” 伍連德:“沒錯。在這樣的國家,熱愛真理的人注定要倒霉,追求真理的人要倒大霉。但是,Mrs.沈,我們今天不是來批判專制的。沒有天敵,物種會退化;沒有專制,民主就無法凸顯其價值。這便是系統生成一個永世專制之國的意義所在。” 沈玉英:“永世專制?” 伍連德:“歐洲歷史上的波旁王朝和都鐸王朝也是封建專制,但陸續被推翻。而有的國家,專制深入靈魂,顛撲不滅,其獨裁領袖可以叫Emperor、President、Chairman,無論叫什麼,專制的內核永遠不變。” 沈玉英:“可歷史上反抗專制的英雄……” 伍連德:“反抗的不是專制,而是加諸自身的不公。因此,他們創造了歷史,又成為歷史的攔路虎。” 沈玉英:“為什麼出不了華盛頓?” 伍連德:“源代碼。嘉惠霖在那次事件中發現,構成中國人的代碼中有一行是相同的,大體在三十歲後表徵,他將之命名為'凱利班'。” 沈玉英皺眉道:“那不是莎士比亞筆下的怪物嗎?” 伍連德:“不錯,冷血、獨斷、野心勃勃。你不要生氣,獸性是先於人性存在的,沒有這些特質,人類在茹毛飲血的時代就被自然界淘汰了,哪輪得到周公制禮作樂?而'凱利班'無疑是專制主義的基礎,在殘酷的生存競爭中,最原始的叢林法則和最森嚴的等級秩序萬古長青。” 沈玉英:“既如此,從湯武革命到辛亥革命,一次次的輪迴又有什麼價值?” 伍連德:“專制的自我更新。生命之所以在死亡時帶走所有的經驗信息,只留下DNA,蓋因外部世界時刻在變,過去的經驗不但無用,反而會成為累贅。從中書省到軍機處,進化雖說緩慢,卻蘊藏了多少權力的遊戲和血腥的代價。” 沈玉英忽然想到了什麼:“先夫到底因何而死?” 伍連德瞇起了眼睛:“大概是天命吧。既然系統定義了'永世專制',那稱帝才是順天承運,才是Chosen One(天選之子)。如能維護好帝制,長命百歲也未可知。” 沈玉英喃喃道:“若我命由天,人還有選擇的自由嗎?” 伍連德:“也許你應該考慮的是'選擇'這一行為或者說自由意志是否真的存在。桌上有一塊蛋糕和一隻蘋果,蛋糕看起來美味,蘋果沒洗很髒;你即將跑馬拉松,旁人勸你吃蛋糕補充能量。如果只能二選一,所有的條件又都指向應該選蛋糕,此時的'選擇'不是注定的嗎?推而論之,所有的'選擇'不都是被我們的性格、身處的環境等等等等確定好的嗎……” 伍連德的聲音越來越小,袁世凱感到自己的意識在模糊與清醒間切換,他努力讓自己在夢中多逗留幾秒,終於看清了那張照片: 墳場的雪地上,一排排棺木和屍體露天停放著,長蛇般向景深處延綿。詭異的是,在距鏡頭不遠處,畫面從實景變成了線條,像被攔腰截斷一般,這邊是真實,那邊是素描…… 久未北上的馮國璋來京述職了。 一個月前,馮在南京會見了南下探親的梁啟超,從其口中得知一條驚天秘聞——袁世凱可能會稱帝。 半信半疑的馮國璋打算摸一摸袁的底——這事他不做,也沒人做得了了。 在京期間,馮國璋受到了無微不至的優禮,甚至連其飲食習慣,大總統都瞭如指掌。 一日午餐,夏壽田作陪,有一大碗紅燒豬蹄髈,袁世凱用筷子指著道:“這是華甫愛吃的。”說著,令差官打電話告訴馮將軍等等再吃飯,總統有菜送過來,佐以大饅頭四個。 又一日晚間,袁世凱回臥室休息,見幾個姨太太和袁靜雪在閒聊,便道:“今天馮華甫來了。” 袁靜雪不知道馮國璋的字,就問:“馮華甫是誰?” 袁世凱說明以後,問女兒:“你應當叫他什麼?” 袁靜雪遲疑道:“叫世哥。” 袁世凱笑道:“不是世哥,是四哥。” 連自己續弦再娶的夫人,都是袁世凱給介紹的才貌雙全的家庭教師周道如,馮國璋實在沒有理由懷疑情同家人的大總統。 但在飯桌上,他還是忍不住發問:“外間傳說,大總統欲改行帝制,請預為秘示,以便在地方著手佈置。” 袁世凱道:“華甫,你我是自己人,難道你不懂我的心事?近來新法頒布,總統得授爵位,有人認為這是變更國體的先兆。我早就感到五族平等,既然滿、蒙、回、藏都可以封王封公,為什麼漢族同胞就不能?授爵條文對各族都不應限制,要一視同仁。但為免誤解,目前還不打算授給漢人。” 接著又道:“袁家沒有過六十歲的,我今年五十八,就做皇帝能有幾年?至於為了子孫,我大兒子克定殘廢,二兒子克文假名士,其他的都還小,哪一個能繼承大業?況且,帝王家從來沒有好下場,我也不忍把災禍留給他們。” 馮國璋試探道:“總統說的是肺腑之言,但到了天人與歸的時候,只怕要推也推不掉啊!” 袁世凱面有慍色:“什麼話!我有一個兒子在倫敦讀書,已叫他在那邊購置薄產,如果有人逼我,我就出去,再不過問國事。” 下來後,馮國璋找到“天子近臣”、機要局局長張一麐。張的話徹底打消了他的疑慮:“有人想做開國元勳(楊度),鼓動老頭子當皇帝。但老頭子不會這麼傻,他的話是信得過的。” 張一麐不知道的是,前不久政事堂的一次密會上,針對由勞乃宣等遺老刮起的複闢風,袁世凱曾道:“滿族業已讓位,果要皇帝,自屬漢族。清朝帝統取自朱明,最好找個明洪武的後人,實在尋不著,朱總長(內務總長朱啟鈐)也可以做。” 當然,據此便指責袁世凱連心腹(馮國璋)都騙,也不客觀。稱帝是何等大事,既想又怕很正常,表現出來便是一面默認,一面否認。 楊度跟夏壽田一合計,覺得既然呼之欲出,豈能袖手旁觀?袁克定既然不喜歡北洋老人,背後喚徐世昌為“活曹操”,對段祺瑞的不滿更是寫在臉上,若日後登極,新朝宰輔的位子還不是他楊、夏二人的囊中之物? 於是,楊度徑自面見袁世凱,提出組織專門的機構宣傳帝制。 袁世凱擺手道:“不可,外人知道你我關係,以為由我指使。” 楊度正色道:“我主君憲,十有餘年,如辦君憲,我當為發起人,且有學術上的自由,總統不必顧慮。” 見楊度意氣激昂,袁世凱讓他回參政院找孫毓筠商量著辦。 想當年孫參政的“皖督”被柏文蔚搶走,一氣之下投了袁世凱。 陸徵祥組閣時,孫毓筠被提名為教育總長,結果老東家同盟會極力反對,愣是給壓了下來。 新仇加舊恨,孫毓筠開始天天挖同盟會的牆角,還主持起草了“袁記約法”,成為袁世凱的馬前卒。 楊、孫一碰面,立刻決定成立以擁袁稱帝為己任的“籌安會”,二人分任正副理事長。 另外四個理事是胡瑛、李燮和、劉師培和嚴復。 胡瑛是黃興的弟子,同盟會元老,孫文當臨時大總統時曾任山東都督,二次革命後逐漸倒向袁世凱; 李燮和是光復會的二當家,曾被以怨報德的陳其美搶走“滬軍都督”。作為反袁急先鋒,李燮和名列籌安會純屬烏龍事件。楊度再三威逼利誘他都不鬆口,最後被磨煩了,敷衍道:“我退隱已久,不問世事。諸君怎麼做,各請自便,我既不擁護也不反對。”結果就上榜了; 劉師培乃一有才無德的國學大師。專治古文經的他名列《清史稿·儒林傳》,早年跟章太炎好得跟基友似的,結果加入同盟會沒多久便與之反目,又迫於經濟壓力被端方收買,為其提供情報,導致上海的革命機關遭到破壞。投入端方幕中後,被陳其美派來的殺手找到,魂飛魄散的劉氏夫婦獻金求饒,總算苟且偷生。保路事起,隨端方入川,被譁變的起義官兵扣留,幸得孫文通令全軍,一致護衛,再得不死。經人引介,跑到山西去給閻錫山當顧問,又蒙其推薦赴京任參政院參政。四個理事裡,屬他最敬業,寫了《國情論》和《君政復古論》等文為帝制張目。 嚴復是六人裡的大腕,也是袁世凱在前清時就一直想拉攏的碩儒,但他總是不屑一顧道:“袁世凱什麼東西,夠得上延攬我?”辛亥後,嚴復的鐵飯碗沒了,一大家子等著吃飯,只好放下清高去找袁大總統,撈了個北大校長和海軍部少將銜的閒差。嚴復主張君憲,但他始終認為袁世凱的才幹只相當於一個督撫,絕非皇帝的理想人選。因此,他沒為籌安會做過一件事,只是騎驢看唱本——走著瞧。畢竟,寫過“男兒生不取將相,生後泯泯誰當評”的他從不甘心只當一個思想家。 據說,當袁世凱聽聞嚴復也參加籌安會時,極為歡悅。 除了嚴復,能入袁世凱法眼的國士就剩梁啟超和章太炎。可惜,與二者的關係都已搞僵。 本來,常年不爽孫文的章太炎同袁世凱有過一段蜜月期,但因思維方式的差異,終歸曇花一現。 當初為了籠絡章太炎,袁世凱任命其為“東三省籌邊使”。這跟“蒙古屯墾使”“西藏宣慰使”一樣,聽著嚇人,實則都是大而無當的空銜,作為榮譽稱號收著就行了,沒人會當真。 但章太炎認真了。 他興沖沖地跑到長春去上任,結果發現從都督到道尹,根本沒人理他,碰了一鼻子灰回來。 宋教仁遇刺後,章太炎對袁世凱的印象急轉直下,到“二次革命”爆發,甚至幫國民黨起草反袁檄文,遭軍政執法處盯梢。 行動受限的章太炎把袁世凱頒他的勳章掛在扇子上當扇墜,破衣爛鞋地跑到中南海門口罵街,刷出“民國禰衡”的稱號。 衛兵客客氣氣地把他請到接待室,說總統正在議事,不便會客。章太炎就坐下等,從早到晚,越等越生氣,最後把房間裡的花瓶茶具統統砸碎,賴著不走了。 代價是軟禁龍泉寺。 根據袁世凱親定的“優待措施”,章太炎的幽禁生涯並不煎熬——起居飲食,用款不限;罵人毀物,悉聽尊便。每月發五百元薪水,比大學教授的工資都高。 同時,章太炎還享受講學和會友的自由,但抨擊時政的文字不得外傳。 龍泉寺傳出的罵袁之聲日甚一日。章太炎在桌椅板凳上遍寫“袁世凱”三字,每日以杖痛擊之,呼為“鞭屍”;又用不同字體寫滿“袁賊”二字,扔進火堆焚燒,伴以“袁賊燒死矣”的大呼小叫…… 楊度也清楚,所謂的“籌安會六君子”,刨開嚴復,就是五個二線演員。因此,他對外只敢宣稱這是研究國體的學術機構,等不明就裡的會員參加了幾次組織生活,才發現是以“勸進”為目的、吃財政飯的事業單位。 籌安會通電各省,發表宣言,把古德諾搬出來鳴鑼開道,論證“中國不能不用君主政體”。 輿論大嘩。 梁啟超給袁世凱去了封長信,告其不要“舍磐石之安,就虎尾之危”;張謇跑到總統府當面苦勸,說到口乾舌燥。 肅政廳全體肅政史聯名上文,請求取締籌安會。袁世凱的批示整個一和稀泥:“講學家研究學理,本可自由討論,但不應逾越範圍”,讓內務部查清後予以警告了事。 籌安會深受鼓舞,組織了名目繁多的“公民請願團”,如“商會請願團”“婦女請願團”乃至“乞丐請願團”,代其擬寫請願書,等9月1日參政院開會時呈遞,要求立法變更國體。 天津。 梁啟超悲哀地發現,國民黨解散,進步黨失勢,自己要再不站出來振臂一呼,天下就任袁世凱予取予求了。 絕非故作驚悚。三年來,以商人裘平治、湘民章忠翊為代表,上書泣求恢復帝制的情願接連不斷,帝王思想在民間根本就死而未僵。 心念及此,梁啟超提筆凝神,平生最得意的文字《異哉所謂國體問題者》一蹴而就。 同後續的幾篇雄文一道,梁啟超汪洋恣肆地痛斥了變亂國體的群醜,如平原驚雷,振聾發聵: 自國體問題發生以來,所謂討論者,皆袁氏自討自論;所謂贊成者,皆袁氏自讚自成;所謂請願者,皆袁氏自請自願;所謂表決者,皆袁氏自表自決……左手挾利刃,右手持金錢,嘯聚國中最下賤無恥之少數人,如演傀儡戲者然。 吾實不忍坐視此輩鬼蜮出沒,除非天奪我筆,使不復能屬文耳。 就令全國四萬萬人中有三萬九千九百九十九萬九千九百九十九人讚成,而我梁啟超一人斷不能贊成也。 袁世凱得知後大驚,以給梁父祝壽為名,派人帶二十萬元銀票火速趕往天津租界,勸梁啟超不要發表文章,遭到拒絕。 很快,《異哉所謂國體問題者》在《京報》發表,迅速引起轟動,報紙一搶而空。茶館、旅店的客人因無報可買,只好輾轉抄讀,更有不少人直接跑到報館請求再版。 群情激奮下,加上一向敬重的嚴修跑來規勸,袁世凱不得不作出回應,讓政事堂左丞楊士琦到參政院宣讀了自己的聲明,稱改革國體,極應審慎,當前來講是不合時宜的。 袁克定慌了,召集楊度等開會痛罵嚴修,商量辦法。 於是,怪力亂神出現了。 一天,袁世凱正在午睡,女僕端碗進來,一不留神給摔碎了。 袁世凱被吵醒,問怎麼回事。女僕不慌不忙道:“我端參湯進房間,見大老爺床上盤著條龍,一害怕就把碗給打了。” 不久,四川督軍陳宧來電,說宜昌的溶洞裡發現酷似“神龍”的化石。 袁世凱當然不信這些鬼話,他更重視的是同朱爾典的一次密談。 一戰正酣,英國擔心袁世凱倒向支持其稱帝的德國,讓朱爾典向袁大總統表達了對中國改行帝制“極為歡迎”的立場,只要不因此產生內亂。 美國也強調只要改制出於民意而非武力,便不干涉。至於日本,翻開其外務省在北京出版的中文報紙《順天時報》,可以看到贊成是大於反對的。並且,政治學權威有賀長雄不止一次面勸袁大總統實行君主立憲。 自信滿滿的袁世凱開始著手製造“民意”。 在他看來,由無權無勢的文人小打小鬧的籌安會已不符合時代發展的需要,且已成為眾矢之的,必須成立一個強有力的班子來推進此事。 以梁士詒為首,朱啟鈐、周自齊、阮忠樞、張鎮芳、唐在禮和雷震春等十人組成的“總統班底”秘密開張。 梁士詒失寵久矣。 沒有人比他更懂經濟,也沒有人能像他一樣讓袁世凱產生“離不開”的感覺。 從清末到民國,梁士詒打造了一個以葉恭綽為代表、圍繞於他的“交通系”,遍布鐵路、關稅、銀行和各大國企,控制著全國的經濟命脈。 財權之外,梁士詒在總統府秘書長的位子上又牢牢把握著事權,同交通系的朱啟鈐、周自齊形成攻守同盟的鐵三角。 搞錢能力一流的梁士詒也很受洋人喜愛,替英國代工步槍,跟美國合組太平洋輪船公司。逐漸,有入見袁世凱禀報工作者,總能聽到“問梁秘書長去”的回答,其“二總統”的名號也因此越叫越響。 在梁士詒看來這顯然不是什麼榮譽稱號,畢竟,以楊士琦、週學熙為首的“皖系”不爽他久矣,天天拿著放大鏡找茬儿,袁克定也在楊度的影響下巴不得他滾蛋。 侍奉雄猜之主,獲其信賴很難,而要摧毀建立起來的信任則再簡單不過。 由於經常與各省軍閥密電往來,時間一久,某些梁士詒自認的瑣事就沒有請示,而是自行處理。再加上反對派的挑撥離間,袁世凱的疑心病漸漸發作。 隨著內閣被改為直接向大總統匯報的政事堂,居間聯絡府院(總統府、國務院)的總統府秘書廳撤銷,梁士詒被貶為稅務督辦(國稅總局局長),周自齊也從交通總長變成了農商總長。 當然,袁世凱決不會扔掉自己的錢袋子,而稱帝這種興師動眾的事則更需要交通系的鼎力支持。 問題是梁士詒從內心抵制帝制,被袁世凱召見十四次,每回都顧左右而言他,決不鬆口。 袁克定建議敲山震虎,“五路大參案”旋即爆發。 鐵路系統的官,一查一個準。在肅政廳的嚴參下,津浦、京漢、京綏、滬寧和正太五路局長營私舞弊的黑幕暴露在公眾的視野當中,一時間輿論沸騰,對中央老虎蒼蠅一起打的反腐決心交口稱讚。 五個司局級撤職受審,由此牽連出的交通部次長葉恭綽也被停職。 見火候差不多,袁世凱叫來絕望的梁士詒,道:“參案本有君,我令去之!” 袁克定更直接,找到梁士詒問他肯不肯幫忙操盤,恢復帝制。 為了保全交通系,一身冷汗的梁只好點頭。 財神的加入如虎添翼,運動進入快車道,五路參案也化作青煙,隨風而去。 在總統班底的運作下,由段芝貴牽頭,二十個省的軍政首腦聯名通電,勸袁世凱“速正大位”。 當然你會問,這幫人無法無天慣了,怎麼突然步調一致起來? 透過現像看本質,還是各逞其私。 有搞政治投機、圖謀再上層樓的,如湖南的湯薌銘; 有陽奉陰違、暗中磨刀的,如雲南的唐繼堯; 有和光同塵、人云亦云的,如山西的閻錫山; 當然,也有指哪打哪的李逵,如安徽的倪嗣衝。 不過,北洋系資格最老的段祺瑞、馮國璋和張勛始終沒吭聲。 懶得伺候太子的段祺瑞已把陸軍總長的帽子扔給王士珍,甩手不干;馮國璋正因老頭子欺騙了自己生悶氣;張勛對複闢是喜聞樂見的,但他擁戴的皇帝是溥儀而非袁世凱。 “民意”被迅速偽造出來。參政院召集國民代表大會,各省代表在當地投票表決國體。當然,代表資格都是經過審查的,選票也是實名制,保證萬無一失。 以四川為例。在陳宧的安排下,會場每個代表的桌上都放有毛筆一支、墨水一盒、點心一盤,在筆桿、墨盒與點心上,全部刻有“贊成帝制”四個字。 皇天不負有心人,1993張選票,全部同意改行君主立憲。 更搞笑的是,在朱啟鈐的暗中叮囑下,各省的推戴書毫釐不差,一看就是統一的模板: 謹以國民公意恭戴今大總統袁世凱為中華帝國皇帝,並以國家最上完全主權奉之於皇帝,承天建極,傳之萬世。 接著便是三推三讓的老戲。鑑於大總統曾有“永不使君主政體再行於中國”的誓言,楊士琦舞文弄墨,強詞奪理,極力辯解;袁世凱則口口聲聲“救國救民,成敗利鈍不敢知,勞逸毀譽不敢計”。自拉自唱,配合得天衣無縫。 忠心耿耿的張一麐自覺是最後一道防線,泣血勸阻,無效後當眾頂撞袁世凱道:“果犯天下大不韙,群必起而共擊之!” 帝制派下來就進讒言,說:“不誅少正卯,何以平眾憤?”袁世凱打斷道:“一麐罪不至此。” 政事堂開會討論登極儀式,張一麐起立力斥帝制之非,遭到群嘲,應詔旁聽的倪嗣衝甚至拔槍怒目而視。主持會議的徐世昌趕緊去拉張的衣角,說“仲仁隨我來”,方才平息衝突。 事實上,連徐世昌也已經跟不上袁世凱的節奏。 他可以幫慰庭老弟獨裁,但堅決反對稱帝。 無他,料定必敗。 徐世昌懸節而去,只留下一封措辭委婉的辭職信: 舉大事不可不稍留迴旋餘地。若使親厚悉入局中,萬一事機不順,將無人以局外人資格發言以為轉圜。此時求去,非為自身計矣。 袁克定奉命登門勸解,徐世昌淡淡道:“我不阻止,亦不贊成,諸君好自為之。” 袁世凱無奈,只好把陸徵祥搬出來當傀儡國務卿。 失望的張一麐也跟著辭職,不想失去諍臣的袁世凱馬上改命其為教育總長。見能遠離是非,張也不再固辭,只是就任後濤聲依舊地唱衰帝制。 即使在家庭內部,也未能達成共識。 袁世凱的三子袁克良經常同四弟克端、五弟克權討論老爸究竟是王莽還是曹操,最後一致認為是妄圖篡晉的桓溫。 不僅如此,他們還公然嘲諷長兄,說他一個瘸子,豈能君臨天下? 袁克文則發揮特長,寫詩諷勸袁世凱: 絕憐高處多風雨,莫到瓊樓最上層。 然而,神也攔不住袁世凱稱帝的步伐。 1915年12月12日,他發表申令,接受推戴,改元“洪憲”,自稱“中華帝國皇帝”。 恍惚間,大隈重信似乎看到中華帝國的軍隊正在琉球搶灘登陸。 中南海,居仁堂。 早上9點,登極儀式在倉促和低調中舉行,各部司局級以上官員參加。 是日,袁世凱沒穿定做的龍袍,而是身著大元帥服,立於龍座旁,接受百官朝賀。 段芝貴傳洪憲皇帝的話,說行禮簡單些,三鞠躬即可,但眾人仍舊跪拜,個把奴性重的還行三跪九叩的大禮。現場沒有司儀,一片混亂。 只行鞠躬禮的張一麐鶴立雞群,引來眾人側目。一莽夫衝上去將其強行摁下,一麐含淚哀鳴。 袁世凱左手扶椅,右掌朝上,不斷向行禮者點頭。對年長位高者,則做出用右手攙扶的姿態,流露出一種內心受用而故作謙遜的複雜表情。 儀式草率結束,給時任參謀部次長的唐在禮留下的印像是“坐在家裡稱天子”。下來後,照常上班的官員們彼此交流著心中的疑惑。 這樣就算改朝換代了? 袁世凱注意到,黎元洪沒來。 黎胖子已經消失三個月了。自從袁世凱帝制自為以來,他就一再請辭參政院院長和副總統的職務。 除了不願附逆,還有一點私心——共和國的副總統,再不濟也有媳婦熬成婆的可能;退回帝制,哪兒涼快哪兒呆著吧。 以袁世凱之精打細算,怎麼可能放棄黎元洪這張牌? 儀式一完,當即冊封黎胖子為武義親王。 武義當然指武昌起義,發明這個稱號有兩大用意: 其一,暗示中華帝國和中華民國在血統上的繼承關係,黎元洪既是民國元勳,又是帝國親王,洪憲帝也就不存在背叛民國的問題; 其二,打消辛亥功臣的顧慮——你們過去參加革命是對的,今天贊成帝制也是對的。 命下之日,車隊浩浩蕩盪,陸徵祥帶著一幫文官去東廠胡同的黎宅道賀。 黎元洪撂下一句“無功不受爵”後便一言不發,做起自己最擅長的事——裝木頭人。 次日,收發室的人誤收了袁世凱送來的王服,被黎元洪大罵一場,原件退回。親信饒漢祥勸他暫且低頭,也被趕出來,不再相見。 姿態既已做到,袁世凱不再理會裝聾作啞的黎元洪。他拿起那尊刻有“誕膺天命,歷祚無疆”的皇帝玉璽,下詔封爵一百二十八人,賜徐世昌、趙爾巽、李經羲和張謇“嵩山四友”封號,賜黎元洪、奕劻、載灃、那桐、錫良、周馥和世續“七舊侶”稱號。 袁世凱自況嵩山,取五嶽之尊、地處河南之意。詔令說得振振有詞(“自古創業之主,類皆眷懷故舊”),但很明顯是為了統戰需要,把已無職權但極具社會影響力的重要角色拉出來裝點門面。 “嵩山四友”的政治待遇很高,不用跪拜稱臣,議事平起平坐,每年還給兩萬元顧問費。但徐世昌並不領情,在日記中寫道: 人各有志,志在仙佛之人多,則國弱;志在聖賢之人多,則國治;志在帝王之人多,則國亂。 與此形成鮮明對比的是段祺瑞。 同袁氏父子鬧翻的他什麼也沒撈著,每天在家閉門靜養,有客來訪就怒噴帝制,客人一走便大罵袁世凱。 一天,張佩蘅(袁世凱幹女)聽見老公又在罵,搶白道:“你今天的地位從哪來的,怎麼這麼沒良心?” 段祺瑞聞言,氣得跳了起來,當著僕人的面給了她兩耳光。 如此重量級的人物,公開唱反調,袁克定深感留著只會遺禍將來,必欲除之而後快。張佩蘅聽說後,立即去找乾媽於氏反映情況。 於氏吹完枕頭風,袁世凱叫來袁克定,教育道:“你姐夫(段祺瑞)雖然對帝制有意見,但只是用嘴巴講講而已。我聽說你想對他不利,要立即停止!他是我們的至親,現在事還沒定,內部就鬥起來,將來還敢設想嗎?” 確實不敢。 因為西南出事了。 由梁啟超執筆、雲南督軍唐繼堯署名的最後通牒擺到了袁世凱的案頭,稱“天禍中國,元首謀逆”,要求袁賊無條件放棄帝制,誅楊度等十三人以謝天下。 兩天后,沒有收到答复的雲南宣布獨立,成立護國軍,誓師北伐。 對此,袁世凱早就有預感。 二次革命後,北洋勢力遍布大江南北,但,仍有漏洞。 由“外人”掌控的西南四省廣西、貴州、雲南和四川一直是袁世凱的心病,動不動就發作,眠食俱廢。 終於,他以合乎情理的藉口把雲南都督蔡鍔和四川都督尹昌衡調到北京,用高官厚祿供著,原職則分別代以唐繼堯和陳宧。 唐繼堯是蔡鍔的老部下。作此安排時還沒跟進步黨鬧翻(蔡是梁啟超的學生),不能撕破臉。 陳宧也是拖到帝制運動開始前,才以參謀部代理總長的身份出掌四川。 袁世凱晚年,北洋係以“文有楊士琦,武有陳宧”形容此二人的重要性,事實上陳宧的謀略絲毫不亞於其軍事才能。 天生一副苦寒相的他心機似海,以至於章太炎初見其人後悚然道:“一流人物,一流人物!他日亡民國者,必此人也。” 陳宧早年在武衛前軍當管帶,庚子國變中嶄露頭角,引起錫良的注意,隨其入川,主持編練新軍,累遷至鎮統。 辛亥後投靠袁世凱,獻計獻策,屢立奇功。比如,建議裁撤“南京留守府”,使黃興徹底下崗;設計將黎元洪“押解進京”,成為袁的政治俘虜。 以陳宧督川,並抽調馮玉祥部和另外兩個旅與之同行,除了說明其深受倚重,也跟他在蜀中有眾多袍澤舊屬密不可分。畢竟,一旦天下有變,西南的半壁江山要靠四川來支撐。 為了鞏固陳宧的忠心,臨行前,袁世凱贈金二百萬元,並讓袁克定跟他拜了兄弟,喚其“二哥”。 南下當天,百官送行,汽車排成了一字長蛇陣。沿途軍警林立,莊嚴肅穆,其陣仗除了孫文和黎元洪到北京時,未曾有過。 人群中,一個三十出頭的男子露出倏然而逝的冷笑。 他就是蔡鍔。 蔡鍔和陳宧是老相識了,兩人的朋友圈重合度很高。 在蔡鍔看來,陳宧跟湯薌銘一樣,都是沒有節操的政治賭徒,隨行就市,只不過前者藏得更深,不易察覺罷了。 十三歲那年,蔡鍔考中秀才,後被推薦到湖南時務學堂,同總教習梁啟超結下了深厚的師生之誼。 戊戌政變後,他想東渡日本,卻苦無經費,在袁世凱的資助下方才成行,考入陸軍士官學校。 學成歸國的他擔任廣西陸軍小學總辦,被李宗仁奉為天神下凡的偶像。 武昌事起,時任新軍協統的蔡鍔扛起義旗,趕走李經羲,被舉為雲南都督。 民國頭幾年,蔡鍔緊密追隨梁啟超的政治立場,認為袁世凱“閎才偉略,群望所歸”,極力支持他加強集權,抵禦外患。 二次革命前,黃興派密使約蔡鍔一同舉兵,蔡明確拒絕,還反勸對方珍惜來之不易的大好局面,不要用武力解決政治紛爭。 召蔡入京,在袁世凱,固然達成了其調虎離山的目的。而在蔡鍔看來,越接近中樞,實現其政治主張的可能性就越大,故無論在陸海軍大元帥統率辦事處還是參政院,都兢兢業業,苦心贊畫,直到籌安會的出現粉碎了他“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的迷夢。 天津。 梁啟超對前來問計的蔡鍔道:“我的責任在言論,必須立即作文章公開反對;你在軍界大有實力,應深自韜晦,不要引起他的猜忌,才可密圖匡復。” 蔡鍔然其說,每天和楊度打得火熱,在八大胡同賞歌逐舞,詩酒風流,還跟名妓小鳳仙擦出愛情的火花,把家裡那位氣得一哭二鬧三上吊。 不僅如此,梁啟超的《異哉》一文發表後,蔡鍔逢人便說:“我們先生是個書呆子,不識時務。”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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