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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章 一八、魂滿長空

坂本龍馬 司马辽太郎 19627 2018-03-16
大概一兩個時辰後,陸奧陽之助猛地踢開被子坐起來,發現坂本龍馬已經坐在簷廊上。 “準備準備,要出門了。”龍馬回過頭說道。陸奧和戶田連忙跑到井邊洗臉。 “坂本先生真省事啊。”陸奧一邊擦臉一邊說。龍馬沒有洗臉的習慣,而且他睡覺時是穿著衣服的,起床後直接拉開防雨窗,徑直走到簷廊上去了。 “應該還來得及。”兩人嘴裡嘟囔著穿上衣服,佩戴長短雙刀。龍馬他們要去薩摩藩府拜會西鄉和大久保,然後去洛北岩倉村拜訪岩倉具視。龍馬認為,事情既然已經發展到這個地步了,就要拉攏身為倒幕急先鋒的這三位大謀士,接下來更是要讓他們成為建立新政府的關鍵人物。否則,革命的大潮將會分成坂本、後藤派和岩倉、西鄉、大久保兩派。

“是該我退出的時候了。”龍馬說道。 昨夜,聽到龍馬的這番話,陸奧大吃一驚。 “請不要開這種玩笑!”他忍不住大喊。 龍馬促成了薩摩、長州聯盟,導演了大政奉還,現在又制定了新的官制,自然應當成為革命政府的核心人物。然而他卻說要在這種時候退隱,要把所有的成果讓給岩倉、西鄉、大久保等人。 “您真要把一切都交給他們?” “嗯。這才是成就事業之道。我們要將新官制方案交給岩倉卿,請岩倉卿研究一下。他應該會照顧到西鄉和大久保的想法。” 龍馬想說的是,如果不這樣做,岩倉、西鄉、大久保會在新政府內部形成派閥,最終發展為與大政奉還一派對立的勢力。由此會使龍馬和後藤倡議的維新政府前功盡棄。西鄉絕不是那種會因為功勞被搶走而沮喪之人,可是,他身邊的人,以及他的下屬會怎樣行動,會推著他做出如何瘋狂的舉動就不得而知了。

“要把一切讓給西鄉等人。”龍馬正色道。如果他現在以革命主流自居,政權定會在誕生之初便分裂成兩派,相互廝打,最終走向毀滅。 “我只是想讓日本重獲新生,從沒打算在新生的日本飛黃騰達。如果沒有這種心境,就無法成就大業。正因為我平素秉持著這種心境,世人才會傾聽我這個小小藩士的意見。今日能夠成此大業,也是這個緣故。” 他頓了一下接著說:“事業幹到八分就足夠了。從零到八分的過程是艱難的,剩下的二分任何人都可以完成。這剩下的二分要讓別人去做,然後把完成的功勞讓給他。不這樣做的話,便成就不了大業。” 龍馬現在就是要去二本鬆的薩摩藩府,將自己做到八分的事業交給西鄉。 在此風雲變幻之際,發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大事,是有關討幕密詔的事。

在龍馬、後藤為大政奉還而奔忙時,岩倉、西鄉、大久保一直在悄悄地動員天皇降下密詔。誰也沒料到,就在慶喜表明決心的當天晚上,密詔頒下來了。 慶喜的表態早了幾個時辰。因此,討幕密詔雖然到了岩倉手上,卻成了廢紙一張。既然將軍交還了政權,幕府沒有了,討伐它的名義也就不復存在了。岩倉等人虛晃了一招,在黑暗中誕生的密詔被永遠地埋葬到另一個暗無天日的世界去了。這就意味著,武力討幕派被龍馬耍了。 岩倉很早便讓他的私人秘書玉松操起草了密詔,並一直在暗中做前大納言中山忠能的工作,希望他能夠將草案變成真正的密詔。 中山忠能既不是關白也不是攝政,但他的女兒是幼帝的生身母親,他便因此在宮廷裡擁有了特殊的地位。幼帝出生後一直生活在中山府。忠能是他的外祖父,同時也是監護人。

“只要忠能卿握著幼帝的手,拿起玉璽輕輕一按,這份草案便是名副其實的詔書了。”這是岩倉的如意算盤,為此他竭力拉攏忠能。 “我會見機行事。”忠能如此回复岩倉。他一直在等待合適的時機。終於,十月十三午後,忠能握起幼帝的手,在玉松操起草的文書上按下了鮮紅的印章。 “兩份密詔已完成,請速派人來我府上領取。”忠能聯絡了岩倉。 岩倉恨不得立刻派人去取,無奈這幾日新選組盯上了中山府。新選組自然不會想到他們正在策劃著如此重大的事,只是見到連日來中山府頻繁有人進出,便起了疑心,於是派了一隊隊士前來,不分晝夜在府邸周圍轉悠。 岩倉有一個叫八千丸的兒子,還是個總角小童。岩倉想,若是派出這個小童去,想必新選組的隊士會放鬆警惕。

這個計劃成功了。 深夜進入中山家的八千丸從忠能處領了密詔,讓人將密詔縫在了貼身衣服背後,然後從後門出了府。守在後門的新選組隊士見是個小童,嘟囔了一聲,便放過了他。 密詔頒給了薩摩和長州。長州藩士雖然不能公然在京城活動,但廣澤兵助已經作為藩國密使暗中進了薩摩藩府。密詔便是廣澤領取的。 這些事情龍馬並不知道。一無所知的他從住處近江屋出發,順著河原町大街北上,目的地是薩摩藩府。途中,他走到丸太町的拐角處時,偶然遇見了田中顯助。 “啊!坂本先生!”顯助不由得叫起來。他受中岡慎太郎派遣,正要前來找龍馬。他是土佐佐川人,文久三年脫藩,現在投奔了中岡的陸援隊。他告訴龍馬已降下密詔一事。 龍馬頓時驚出一身冷汗。好險!不過,這次西鄉已經敗給了龍馬。龍馬想,西鄉現在的心情一定很複雜。

西鄉隆盛正在二本鬆的藩府裡。這天一大早,他便召集同志商議。今後怎麼辦?慶喜親手葬送了幕府,這樣一來西鄉便不得不放棄武力討幕。可是,眾人也沒有好主意。 龍馬這傢伙到底在想什麼?他現在最想知道的就是這個。 而正在此時,龍馬來了。西鄉大喜,連忙請他進屋,屋內並無其他人,兩人對坐下來。 “當務之急是建立新政府。”龍馬開口說道。 龍馬知道西鄉的心事。雖說現在形勢突變,但是武力討幕是西鄉長期執著之事,並且經過了長時間的周密準備,傾盡心血,他怎能輕易放棄呢? “今後的形勢將會如何變化?”西鄉的絕活就是懂得把握提問技巧。他坐在對面,臉上是一副再平常不過的表情。說話的人會不知不覺被他吸引,聽他大展辯才。

龍馬也忍不住滔滔不絕地說起來。這個時候,如果不把西鄉這個在政壇呼風喚雨的巨頭給拉攏過來,好不容易就要成為現實的大政奉還會毀於一旦。 “仍然有必要做好武力方面的準備。地震才剛剛開始,不可能只震一次就結束。”龍馬說道。雖說慶喜交還了政權,可這只是他個人的決定,他並沒有說服眾多的幕臣。會津、桑名這兩個佐幕藩國決不會乖乖地退隱。 “他們一定會向我們挑戰。到那時武力就派上用場了。” “是啊。” “在目前這種情況下,如果發生戰爭,將會是薩摩和會津的戰爭。可要是成立了新政府,就會變成新政府和會津之間的戰爭,大義名分自然會在我們一邊,三百大名的大部分應該也會支持新政府。” “言之有理。”

“因此我們必須抓緊時間成立新政府。要是會津在今天開戰,事情不就變得無法收拾了嗎?” “確實如此,越快越好。” 西鄉漸漸開始認同龍馬的主張,當務之急便是集中精力建立新政府。 龍馬從懷中取出了那份新政府方案給西鄉看。 西鄉讀過後連連點頭。他並沒有關於革命政府的明確構想,只是很籠統地夢想著一種類似於儒家王道的為政模式。 然而龍馬並不信奉儒家,而是要參照歐美的政治和社會模式。若是此時二人深入細緻地探討下去,恐怕會發生衝突或是令他們之間出現一道難以逾越的鴻溝,但在目前衝突還不會發生。因為龍馬的方案還只不過是骨架。它並非建築物本身,而是施工的小屋。 “兄意下如何?” “我沒有意見。趕快同大家商量一下吧。不過,得填上人名啊。”西鄉指的是新政府的成員。 “你心中可有人選?”

“有。” 龍馬借用了府內的一間屋子,開始寫下名單。 隨後,二本松藩府里人多起來了。這些人分別在府內的幾個房間裡議事。小松帶刀、西鄉和大久保在書齋商議,中村半次郎等人在虎間商議,屋內的格子門上是冷泉流的虎畫。 龍馬在二樓一間面向皇宮的小屋子裡伏案疾書。皇宮赤鬆上方的天空萬里無雲,湛藍的晴空讓他睡眠不足的雙眼隱隱作痛。不久,他將名單寫完,便走下二樓。陸奧陽之助立於樓梯下。 “寫完了?”陸奧問道。龍馬喜滋滋地點點頭,“寫完了。”接著他又補充了一句:“我一邊寫這些人名,一邊重新思考了一遍,發現凌駕於古今英雄豪傑之上的人物真是數不勝數,真可謂當代一大盛事啊。” 龍馬穿過走廊,不一會兒又走進書齋,屋內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他身上。

龍馬將文件交給他們,趁著大家爭相傳閱的工夫,他走到了面向庭院的簷廊上,靠在廊柱上伸了一個大大的懶腰。 這座府第的庭院美不勝收。薩摩藩二本松藩府本是近衛家的別墅,因此這裡的一木一石都散發著正統貴族歷經世代精心雕琢而生成的光彩。 西鄉看過一遍名單後,傳給小松和大久保,所有人都讀完後,西鄉又把名單拿在手裡,審視了一遍。 沒有龍馬的名字——西鄉百思不得其解。從薩摩、長州聯盟到大政奉還,龍馬做成了多少大事!他的名字理應列在“參議”的第一位。就算不是第一位,也應該出現在土佐選出的名單裡。但沒有。 西鄉又將各藩人員的平衡考慮在內,注視了良久。在參議一項中,薩摩有三人,土佐卻只有後藤象二郎一人。而且議奏那一項中的六位大名分別來自薩摩、長州、越前、肥前、阿波和伊予宇和島,唯獨沒有土佐的山內容堂。容堂被稱為天下賢侯,平時他也以此自居,可是他卻不在此中,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西鄉思考了一番,似乎有點明白了。容堂的性格太過棱角分明,缺乏和他人協調的柔和。論為政,他又過分固執,很難妥協。再加上喜怒無常,做事經常半途而廢,並無干大事的氣質,而更長於品頭論足。如果將他加入,或許反而會因此壞了大事。 即便如此,土佐藩的人也太少了。這或許是龍馬有意想要將自己從政局中拖拽出來。不錯,大政奉還這個天大的功勳確實是土佐藩立下的,可是龍馬似乎想讓土佐藩滿足於這項功勳並就此止步,將接下來的工作交給薩摩和長州。 作為龍馬的文書,陸奧陽之助正坐在門邊。陸奧擅長察言觀色,所以在座眾人的動向都被他仔細看在眼裡。 陸奧原本就認為西鄉沒什麼了不起。因為心胸狹窄且好妒,陸奧經常會在心中樹敵。這種情況下,陸奧便對西鄉隆盛產生了敵意,或者說是一種好勝之心。他認為龍馬比西鄉強多了。西鄉是雄藩重臣,龍馬只不過是獨行天下的浪人。二人的地位差距如此之大,龍馬最終還是超越了西鄉,收拾了時局。 見西鄉被弄糊塗了,陸奧感到很是痛快。因為令西鄉大惑不解的事,陸奧瞭如指掌。 “坂本兄。”西鄉轉動他那又短又粗的脖子,面向龍馬開口道。站在簷廊上的龍馬對著西鄉微微彎曲上身,說道:“嗯?”他的表情彷彿在說:怎麼了? 西鄉道:“我看了這張表,卻找不到兄長的大名,照理你應該出現在土州的名單裡啊。這是怎麼一回事?” “我?”龍馬道。 陸奧觀察著龍馬,只見他使勁瞇著近視的雙眼——這是聽到意外之事時的表情。 “我不會參與。”龍馬冷不丁冒出這一句話來。 “我討厭。” “討厭什麼?”西鄉追問道。 “死板又憋屈的官員。”龍馬答道。 “不願意做官,那你想做什麼呢?” “問得好。”龍馬不慌不忙地站直了身子,“我要創造一支世界的海援隊。”這短短一句話,令陸奧終生難忘。甚至多年以後,陸奧向別人講述這番情景時,也慨然道,此時的龍馬真正是比西鄉高大許多的人物。 西鄉無言以對。一旁的小松帶刀死死盯著龍馬,彷彿要把他吃下去。 自古以來,為革命立下汗馬功勞的人無一例外當上了新國家的元勵,這可以說是慣例,然而龍馬竟然主動迴避。小鬆一直對龍馬十分敬愛,所以聽到龍馬的這句話也十分欣喜。 “龍馬已經要和全世界打交道了啊。”小松溫和地微笑著。 “世界的海援隊”的意思,陸奧也不太明白。是要開始在全世界開展海運貿易了嗎?究竟是怎麼回事呢? 土州會退居二線,接下來的主將是薩州。這恐怕是龍馬此時最想表達的意思。若是讓藩論四分五裂的土州衝到前面,只能白白地分散革命的能量。龍馬比誰都清楚這一點。 西鄉也已經察覺了這一點。 “明白了。”他輕聲說道。 龍馬還有一件事情需要囑咐,就是關於財政。 “新政府並不缺英雄豪傑,但是一個政府成功與否的決定因素是財務,而精通財務的人並不多。” “哦。”西鄉不得不全神貫注地傾聽龍馬這位志士中一等一的經濟通所說的每一句話。 “你有合適的人選嗎?” “薩摩有嗎?”龍馬開始引導西鄉。 薩摩倒是有一位五代才助。他精通近代產業,可是論到把持得一國財政,卻有些令人疑慮。 “長州如何?”西鄉向碰巧在場的長州聯絡官廣澤兵助詢問道。 “這個嘛……”廣澤歪著腦袋思索起來:桂小五郎是個純粹的政治家,無法勝任這方面的事務;山縣有朋是個天生的軍人,對錢財之事一竅不通;井上聞多雖有周旋之才,但財務方面如何還是未知數…… “有一個人。”龍馬開口了。 西鄉點點頭,說道:“這件事就仰仗你了。” “此人乃是越前福井的藩士,名三岡八郎。” 在場的人都沒聽過這個名字。 “三岡八郎?”西鄉也用手指在手心裡比劃著,想要記住這個名字。實際上,此時西鄉已經註意到龍馬在官員名單上寫上了三岡八郎這個自己並不熟悉的名字,正覺得可疑。 “我似乎聽說過這個名字。”小松帶刀拼命想從記憶中搜尋出什麼來。 龍馬忍不住笑了。文久三年秋天,有一位越前福井藩勤王志士潛入薩摩,拜訪過小松。這位志士有一個奇怪的名字,叫海福雪。 “啊!海福雪!”小松想起來了。 “三八郎正是海福的同志。估計海福曾跟您提起過同藩的三岡八郎。” “坂本兄果然厲害,確有此事。”小松極認真地回答道。 “後來海福雪怎樣了?” “被軟禁了。”龍馬說。文久三年秋天,福井藩的勤王派遭到鎮壓,海福和三岡八郎現在應該還在幽禁之中。 龍馬繼而談起三岡的為人。此人原本對橋本左內以兄事之,後來又受橫井小楠影響。平素他就宣稱藩國以糧食經濟為主的方針是錯誤的,主張應該將重點放在貿易和發展生產上。他還奉藩命調查了長崎貿易的實際情況,設立物產總會所,設置了長崎商務所等。龍馬向越前福井侯闡述自己的西洋公司論,並藉出五千兩金幣時,正是三岡接待的他。 “一切都交給你了!”西鄉說。 龍馬點點頭。這樣一來,他明天就得趕往越前福井藩,與藩國交涉,解除三岡的幽禁,並把他拉到京都。 不管怎樣,關於和大政奉還相輔相成的新政府成立一事,西鄉已經全盤接受,並且打算真心投身進來了。 於是龍馬忙壞了。他在薩摩藩府託人出去買了吃食,填飽了肚子,隨後就要奔赴岩倉村去拜訪岩倉具視。吃完飯後,他跑去廚房,正盛了些水喝,中岡慎太郎從白川村的陸援隊趕了過來。 龍馬在光線黯淡的廚房土間向中岡說明了大致經過,拜託他和自己一同前往岩倉村。 中岡點了點頭。他歷來對龍馬的和平革命論有些不滿,可是既然現在成功了,中岡也只有放棄自己的主張,協助龍馬。 “但現在外面正下雨呢。” “下雨也好刮風也罷,今天晚上必須見到岩倉卿,否則就會錯失良機。” 二人在藩府借了帶有島津家紋的斗笠、燈籠和蓑衣,走出了藩府。 中岡還帶著一個名叫新太郎的僕人。新太郎是伏見大道附近一個鐵匠的兒子,因為仰慕中岡,便追隨中岡並負責照顧他的飲食起居。 他們沿著相國寺的護城河疾步快行,來到鞍馬口,向東渡過鴨川。這時天黑了下來。龍馬一行接著往北走。 到了這時,主張和平建國的龍馬和主張武力倒幕的中岡終於走到一起。 “遲早免不了一戰。”二人都是這種看法。這是因為慶喜雖然會辭去將軍一職,卻坐擁從四百萬石到八百萬石不等的直轄領地,直接管轄著江戶、京都、大坂、堺、博多五大商業城市,函館、橫濱、長崎、兵庫等直轄開放城市也是他的私有領地,並且他擁有江戶城、大坂城和二條城這些要塞。因此,從軍事和經濟方面的實力來看,他才是日本真正的王者。 將一切交還朝廷這種話,慶喜還說不出來。就算他想要放棄,幕臣們也會反對,譜代大名更不肯答應。 “只要這些資源還是德川家私有,政權即便轉移到京都也只是徒有虛名。”中岡說道。龍馬贊同,大政奉還以後的大事業,主要便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只要讓慶喜在新政府擔任要職,他應該會主動交還土地。”龍馬預測。 “當然,持反對意見的幕臣和大名一定會拔劍而起。到那時,慶喜已經是新政府的要員,他便當親自討伐。” “事情會順利走到那一步嗎?” “一定要走到那一步。如果到那時還有人不屈服,就只能動用武力了。”否則新政府就會輸給舊勢力。新政府現在連一兵一卒都沒有,舊勢力卻擁有強大的兵力。薩摩和長州無論怎樣拼命,也贏不了幕府。 “能贏!”中岡不同意龍馬的看法。 然而龍馬進一步駁斥道:“即便最後我們勝利了,可是國力已經被這場內戰消耗殆盡,日本再也沒有餘力參與歐美列強構成的文明。不管怎樣,剩下的事情就交給手中握有藩國實權的西鄉、大久保和桂去辦吧。我能做的便是讓大政奉還這件事善始善終。為此需要岩倉卿的幫助。不,應該說今後的方針是以岩倉卿為中心,請他協助完成。” 二人終於在夜深人靜的時候走進了岩倉村,使勁敲著岩倉隱居之所的門,把岩倉叫了起來。 龍馬被領進客廳。 到了晚上,寒氣襲人。龍馬自從離開高知後便穿得很少,東部郊外入夜後氣溫驟降,寒冷刺骨,龍馬著實有些受不了。不得已,他將手伸進懷裡,開始用手心揉搓肩背。岩倉實在看不下去了,便將自己的襯祅借給龍馬穿。 沒多久,僕人與三進屋來,將一壺熱酒放在龍馬面前。 “喝下這個應該會暖和些了。”岩倉說道。岩倉身旁坐著近侍藤木右京和玉松操。在這個只有三間大小的狹窄的隱居住所,住著岩倉、藤木、玉松和與三四個人。 龍馬把自己對西鄉說過的話重複了一遍。岩倉默不作聲地聽著,有時點點頭,有時露出笑容,但一直靜靜聽著。龍馬足足說了半個時辰。等到他說完,岩倉頷首道:“我明白了。” 只是對於龍馬主張將土佐藩從政局前線拉下來這一點,岩倉似乎很難贊同。 “誠然,容堂公一直尊王並佐幕,他的道理也常常難以捉摸。今後他或許會阻礙時勢的進展。可是如果把土佐藩從新政府裡排除出去,容堂很有可能抑鬱難伸,倒向幕府一邊啊。” “容堂公應該不是這種人。”龍馬說道。他的意思是,容堂只不過是任性。 “先不管容堂公究竟是個怎樣的人,他必須加入新政府,土佐藩代表的人數也必須和薩摩、長州人數相當。” 龍馬沒再爭辯,一切就都交給岩倉這種老成謀國之人吧。 龍馬還拜託岩倉拯救慶喜,岩倉猶豫著答應了。龍馬又告訴岩倉,德川慶喜才是回天大業最大的功臣。 “不見得吧。”岩倉小聲嘟囔道,“如果不徹底推翻德川家,大政奉還便是徒有虛名。” 龍馬也同意這一說法,不過他認為不應該將德川家和慶喜混為一談。 隨後,龍馬將新官制方案拿給岩倉看,然後當場寫下了新政府的基本方針,共有八條。 “這些文字簡直就是燦爛的寶石啊!” 岩倉感動不已,將這兩份文件收入匣中。 龍馬前去拜訪岩倉府,是慶喜在二條城宣布奉還大政的第二天。 慶應三年十月十五,慶喜進宮,正式奏上大政奉還之事。朝廷敕許。 在這之前,還發生了些波折。前一天,公卿們第一次聽說了慶喜的想法,既高興又困惑。最困惑的人便是擔任朝廷最高職位的攝政二條齊敬。齊敬的身份是公卿之長,但一事無成,各藩志士都知道此人是個無能之輩,暗地裡甚是瞧不起他。 二條城宣言過後,薩摩的小松帶刀等人受老中板倉勝靜之託前去協調朝廷眾臣。他們來到齊敬府上,將這一大事告訴他。 “這、這不是為難我嗎?”這位老公卿開口便是這句話,其實他的困惑正是大多數公卿的真實感受。朝廷完全沒有處理國政的能力,現在讓他們接管政權,他們只會覺得是個天大的麻煩。 “總之,明後天我會召集朝中各官商量。商議好以後再通知你。”他不緊不慢地說道。 小松等人擔心像他這般慢騰騰行事,不知道會發生什麼意外的變故,因此便要求齊敬立刻回复。 “現在回复?簡直是胡鬧!”齊敬嚇得身子往後仰。小松無奈之下只好一遍遍哀求,可是齊敬只是搖頭說“不能擅自決定”。 小松道:“若是以後要追究今日專斷之罪,大人大可切腹謝罪。” “我與武家不一樣。我可是公卿!公卿沒有切腹的習慣。” “大人!”小松重新端正了坐姿,雙眼直視著齊敬,高聲說道,“若是大人此刻不能立即做出決斷,在下便只能痛下非常之決心了。” “啊?”齊敬害怕了。他料想,小松說的決心應該是拔刀相刺,然後自己當場切腹。齊敬只好軟下來,“等等!我會按照你說的去做。” 總算結束了。出了二條府,或許是因為事情已經成功,心情過於興奮了,與小松同行的土州福岡藤次十分輕率地拍了拍小松帶刀的肩膀,問他剛才所說的決心是什麼意思。 “那個呀,沒什麼特別的意思,就是嚇唬嚇唬他。”說完,小松便低頭竊笑起來。 公卿貴族竟然逼得一向溫厚的小松帶刀使用這種手段。 經歷了這些波折,朝廷評議決定受理。 十月十五午時,德川慶喜進宮,朝廷正式受理了大政奉還。 這段時間,駐屯在京城的各藩藩士整日都在議論這件事,尤其是會津、桑名等佐幕派藩國,對慶喜的魯莽舉動憤慨不已,對薩摩、土佐恨之入骨。 “事已至此,只有立即開戰,放火燒了薩摩府,佔領皇宮,請天子移駕大坂城,以保德川家安泰。”這種說法甚囂塵上。 京城已是一片嘩然。 “會津要和薩州開戰了。”這種傳言已經在商人之間蔓延開來,有些性急的人已經帶上家財,跑到鄉下避難去了。 就在這個時候,中立公卿正親町三條實愛府上來了一位漢子,此人上身披黑縐紗和服外褂,下穿仙台平袴,穿戴極為莊重,他正是新選組首領近藤勇。近藤作為反薩摩的一股重要力量,已經在京都佔據了舉足輕重的地位。 實愛接見了近藤。 “最近幾日,幕府中人都開始恨朝廷。”近藤說道。 “沒有必要憎恨朝廷。將政權奉還給朝廷是將軍自己的意思。朝廷雖然感到十分為難,但還是接受了。這才是實情。” “您說的我明白。可是薩摩藩用奸計赦免了長州的罪過啊!” 這才是近藤等人關注的問題。長州長久以來的罪責被赦免,並且恢復了輔佐朝廷之位,再度復活,並且有傳言說長州藩的大軍最近就要公然進京了。 “若果真如此,天下將會怎樣?朝廷又將如何?以往與幕府聯繫密切的親王和公卿全部都會從現在的位置上下來,而之前被降罪幽禁在大宰府的三條實美等人會重返朝廷,掌握實權啊。這是名副其實的革命。此前的佐幕派公卿就算不會有滅頂之災,也會遭到處罰。”近藤語帶威脅。 他開始列舉名字:“那些奸佞之徒是薩摩的小松、西鄉、大久保,浪人坂本龍馬,一切都是這四個人策劃的。” 近藤動用了新選組的全部力量探查這四個人的動靜,為的就是找機會除掉他們。 而龍馬從高知經大坂潛入京都時,這個消息早已經以閃電般的速度在京都的佐幕派中間傳開了。 他們稱龍馬“土佐豪俠”。傳言說,土佐豪俠坂本龍馬率兵五千潛入京都。雖說有些誇大其詞,卻也並非空穴來風。龍馬確實命令海援隊的橫笛號全副武裝,在兵庫海面待命,並且正在召集海援隊隊員到大坂的薩摩藩商家薩萬集合。 大政奉還實現後的第三天,即十月十七,薩摩的小松帶刀、西鄉隆盛、大久保一藏一同收拾行裝離開了京都。他們經由大坂西行。他們的計劃是,乘坐快船前往長州,商議佔領京都之計,前往大宰府請出五公卿,回到鹿兒島與島津久光商議控制天下的秘計。 這件事已經傳遍了整個京城。薩摩的“奸計”已經不再遮遮掩掩。 會津藩在京都藩府內設有一間“京都秘事御用所”,就是所謂的情報部門。這個情報部門緊急送往江戶藩府的信中寫道:“十月十七,薩摩人小松帶刀、西鄉隆盛、大久保一藏三人離京。個中緣由,大抵是請出島津久光、大宰府的五公卿及率領長州軍進京。” 京城商家的騷動也因為這三人的離去而平息下來,百姓認為暫時不會開戰。西鄉等人剛剛離京,二十幾名新選組隊士便追踪而去,但他們錯過了刺殺三人的時機,十分不甘心地撤了回來。 龍馬雖然一直惦記著要去越前福井,卻被眼前的事情絆住了腳。 小松、西鄉、大久保等薩摩藩要人西下時,龍馬派出了戶田雅樂、中島作太郎同行。戶田的任務是前往大宰府,中島的任務則是前往長崎。龍馬還拜託因公緊急前往高知的土佐藩吏望月清平督促藩軍進京,並讓土佐勤王黨同志大舉進京。 十月十八,發生了一件小事。 這一天,岩倉恰巧待在自己的京都府邸。有一個自稱是“大垣藩士入谷昌長”的人突然前來拜訪。因為來人聲稱有十萬火急之事,所以岩倉雖十分警惕,仍舊接見了他。 “今日有可能發生非常之事。”來人說道。他說,大垣藩府有一個叫井田五藏的人,此人是藩裡的法國講習隊長,是個小有名氣的西式陸軍指揮官。不過,他是個佐幕之人。井田五藏與會津、桑名兩藩密謀,要趁薩摩藩要人不在京都之際襲擊薩摩藩府或岩倉府,然後趁亂闖入皇宮,挾天子至大坂城。目前這個計劃正在進行。 岩倉吃驚不小。送走了入谷後,他立時換上武家的裝束,連夜趕至白川村的陸援隊本部。他對於中岡的信賴早已非同一般。 “中岡,怎麼辦?如果真發生了那種事,我們迄今為止所做的一切努力都將付諸東流。” 無論怎麼看,如若生亂,薩摩藩府會因為寡不敵眾而失敗。薩摩的增援部隊尚在長州三田尻港待命,長州軍還沒抵達,薩摩藩軍的大舉進京也要等到小松、西鄉、大久保回藩說服藩主以後才能實現。現在留在京都的薩摩士兵還不到一千人。即便算上中岡的陸援隊,人也太少。而會津、桑名兩藩共有二千五百人,再加上大垣四百人、新選組二百人、見回組一百五十人,一旦這支龐大的隊伍行動起來,薩摩藩府毫無勝算。 “不管怎樣,先去一趟薩摩藩府,商量一下對策。” 中岡與岩倉一起連夜趕往薩摩藩府。 小松等人離開期間,由吉井幸輔、伊地知正治二人照管府中事務。他們立即將岩倉領進內廳,秘密商議起來。 最終商議的結果是,一旦情況有變,薩摩士兵和陸援隊隊士便直奔皇宮,死守各門,決不離開天子半步,直到最後一個人倒下。到了這個時候,已經變成了天子爭奪戰。誰搶到了天子,誰就是官兵。天子就如同象棋裡的玉將。 “我們有勝算。”伊地知正治胸有成竹地對岩倉說道。可實際上他根本沒什麼勝算,只不過是下定了決心要血染皇宮。 眾人後來才知道,那個叫入谷的人帶來的消息實際上是會津、桑名兩藩的計謀。他們討伐薩摩計劃確有其事,不過他們認為,如果將此事散播出去,意氣用事的薩摩人一定會主動進攻。設計讓薩摩挑釁,再討伐之,這便是會津和桑名想出的辦法。 龍馬於次日得知了這件事,立時警告中岡,在薩摩藩兵進京之前千萬不要理會他藩的挑釁。 龍馬每天早上出門,一整天都奔走於京城各處,直到夜深時才回來。 “實在是太大意了。”薩摩的吉井幸輔等人眉頭緊皺,建議龍馬搬到薩摩藩府。土佐藩的人則都異口同聲地忠告他還是搬到河原町藩府更安全。 “藩府我可消受不起。”每當這時,龍馬都會一笑了之。如果對方再勸,他就會說:“看來諸位還是不了解我。我可是會把盛蓋飯的大海碗當枕頭睡覺的人!” 聽他這麼一說,所有人都苦笑起來,不做聲了。有這樣一件軼事:龍馬住在薩摩藩府時,一天早上醒來後,讓人將早餐送到自己枕邊,在被窩裡吃完了。然後,或許是沒睡夠,他將空海碗翻過來,將頭枕在上面接著睡起來。他的腦袋在大海碗上滾來滾去,可依舊睡得死死的,鼾聲如雷。像龍馬這般我行我素,在過分講究禮節的藩府是斷然行不通的。 “由一斑而知全豹,這便是我的做法。我怎能住在那樣令人窒息的院牆內呢?” “那片令人窒息的院牆卻能夠保護仁兄免遭外敵攻擊啊。” “那樣的話,還不如死了的好。”龍馬說道。他當然知道新選組和見回組正在傾盡全力尋機殺他。 “讓他們放馬過來吧。”他甚至對別人說下這番豪言壯語。在他看來,整日為自己的性命擔憂的男人都不是真正的男人。 “我死之時,便是將命歸還於天之時,登上高位,則死無所懼。” “人生於世,是為了成就大事。”龍馬如此判定人生的意義。人終歸有一死,人不應該過於考慮生死,只要考慮事業就好,若是死亡突然降臨,那麼就保持著為事業奮鬥的姿態來迎接。白天他經常步履匆匆地走過京城的街道,他從未想過死亡,一刻也沒想過。 有一次,他走出家門,先是去了一趟土佐藩府,從那裡出來後便馬不停蹄地奔向二本鬆的薩摩藩府。路過禦池時,他看到拐角處站著十名新選組隊士,道路很窄。 這不是龍馬嗎!新選組的人突然回過神來,互相使了個眼色,已見龍馬大步走了過來。 “請問閣下可是土州的坂本先生?”一人問道。 龍馬沒有停下腳步,飛快地瞥了他一眼。 “什麼事?我很忙。”他邊說邊走了過去。 一眾人驚得目瞪口呆,刀也忘了拔,目送著他的背影遠去了。他或許是想訓斥他們,告訴他們他正在為天下奔走。或許只是故意以此氣勢震懾他們。 那天傍晚時分,龍馬極罕見地早早回到了近江屋,開始給江戶的千葉重太郎寫信。 “京都要有好戲上演了。速來。”他寫道。在信的末尾,他又添了一句,“替我問候佐那子小姐”。 剛剛放下筆,藤吉便上來通報:“有一位小姐想要見您,現已到門外。看起來有些年紀了,卻是個絕頂的美人。” 龍馬想了想,實在想不出是誰。 來訪者竟然是田鶴小姐。 “糟了!”龍馬慌了,他從簷廊上跳下來,一把抓住恰巧在旁的近江屋女僕,撂下一句“把客人帶到主屋二樓”,自己便往井邊跑去。 “藤吉,你幫我把這個弄一弄。”他一面撩起水嘩啦嘩啦地洗著臉,一面指了指自己的髮髻。藤吉取來梳子,將他的髮髻解開,用梳子蘸著水梳了起來。 藤吉覺得龍馬今天異常的舉動十分可疑,心想,這一定是一位非同小可的客人,便問道:“是一位怎樣的客人呢?” “別提了,是個囉唆的人。”龍馬單膝著地,任憑藤吉擺弄他的頭髮。梳齒很難將他的一頭捲髮梳開。 “那麼,可是先生的相好?” “這個……”龍馬一反常態地羞紅了臉。 “她見了別人就喜歡嘮嘮叨叨地訓斥。” 龍馬大意了。原來田鶴小姐沒去二樓,早就已經來到龍馬背後。藤吉扭頭一看,驚呼了一聲,便閉上了嘴。 田鶴小姐把手指輕輕放在唇上,一邊抿嘴笑著一邊走近前來,從呆呆站立著的藤吉手裡接過梳子。然後,她握起龍馬的頭髮,動作麻利地梳了起來。 龍馬自然已經覺察出周圍氣氛的變化,真拿這位大小姐沒辦法。他聳了聳肩膀,不過還是任她擺佈。 田鶴小姐似乎十分中意如此重逢,梳得甚是投入,為了紮起髮髻來,她將頭髮使勁往後一拽。 “疼!”龍馬發出一聲哀號。田鶴小姐沒有理會他,在髮髻上纏好了頭繩,然後將嘴唇湊上去,咬斷了繩子。 田鶴小姐身上那股熟悉的香氣,頃刻間便將龍馬拉回到過去。 “田鶴小姐,頭髮扎得太緊,眼睛都被吊起來了,請再鬆鬆吧。” “請忍耐一下。您已經不年輕了,若還是這麼不注重儀容,會被別人瞧不起的。” 龍馬將田鶴小姐請到了二樓的客廳。他問她為何突然從大宰府三條實美那裡來到京都,田鶴回說是為探查京都局勢,並向三條家的人匯報實美的情況。 田鶴於昨晚抵京後,在三條家卸下行裝,得知了大政奉還之事以及長州被赦免、五公卿被免罪等種種喜訊。 “我當時大吃一驚,幾乎不敢相信。”吃驚自然是因為時局發生了巨變,還有一個原因是,她得知這一切的幕後策劃者竟然是龍馬。 “看來龍馬先生真不可小覷啊。”田鶴不依不饒地飢諷道。 龍馬雖然對田鶴的嘲諷十分無奈,可是也不得不向三條卿的這位密使分析了一番形勢。其實他沒必要這樣做。大宰府那邊自有在田鶴小姐到來之前便離京而去的西鄉去通報,龍馬派出的戶田雅樂也應該會詳細匯報。 “我明天一早要離開京都。”龍馬將要去越前一事告訴了田鶴,還說,等一切結束後,他會遠離政局,出海遠航。 第二天一早,龍馬整頓裝束,踏上了前往越前福井的旅途。 同行之人有藤吉,還有土佐藩國監察、同志岡本健三郎。 龍馬的身份是土佐藩使者,在福井的任務有兩個。一是說服藩內德高望重的鬆平春岳老人參與新政府,二是將三岡八郎解救出來,並將他帶回京都。 這兩個任務並不輕鬆。不管春岳如何眷顧龍馬,大藩的一藩之主不可能僅憑龍馬這一介浪士的幾句話,就歡欣雀躍地奔赴京都擔任新政府要職。因此,龍馬隨身帶了容堂的親筆書信。這也是去往越前的準備時間久了些的原因。龍馬說服後藤象二郎從土佐弄來了容堂的親筆書信。為了送這封信,專門有藩船來大坂。後藤還給了龍馬土佐藩使者這個名義。若是依照老規矩,這類藩使通常由參政或大監察來擔任。讓無官無職的龍馬前去,是一切從現實出發的後藤的果敢決斷。 藩使要有監察同行,岡本健三郎便是這個角色。這是三百年幕藩體制的慣例。即便是有名無實,只要有監察同行,使者便獲得了合法身份。 “給我找個監察。”臨行前龍馬拜託後藤。說白了,閃本健三郎就好比一件禮服。 天未亮時他們從京都出發,進入近江草津時,已經過了晌午,他們在這裡吃了午飯。小憩之後,再度趕路。龍馬健步如飛,瘦小的岡本和過度肥胖的藤吉都跟得很吃力。 “稍微慢一些吧。”岡本一面拼命緊跟一面拜託龍馬,龍馬卻沒有放緩腳步。 “必須要快啊!要抓緊啊!”龍馬像唱歌般地說道。是京都的形勢讓他不敢有半點耽擱,也是歷史在追逼著他。 “這將是我最後要做的事。”龍馬眺望著前方有“近江富士”之稱的二上山,說道。做完此事,將剩下的全部交給西鄉、大久保、桂和三岡等人,然後重返大海…… 大道在晴朗的天空下向遠處延伸。龍馬大踏步地向前走。岡本和藤吉緊緊跟在龍馬身後,行走在湖畔的田野上。 越前福井是鬆平家三十二萬石的城邑。向北渡過足羽川,可見城邑高聳在眼前,城中住家密集,其繁華讓人想起大坂。 越前鬆平家到了春岳這一代,藩國的財政發生巨變。此前以種糧為主,而如今逐漸將工商業作為基礎,就像西洋那樣。這應該源於春岳那先覺者一般的判斷力。也正因為如此,他才會請來肥後熊本的橫井小楠培養藩國的經濟官員,向勝海舟詢問海外的情況,會疼愛深為橫井和勝賞識的龍馬,會贊同龍馬的“公司論”,為神戶海軍學堂出資五千兩,會支援長崎的龜山商社……也是因為這個緣故,這座城邑不僅沒有大藩城邑特有的幽靜,反而充滿了活力,甚至不乏雜亂的場景。 龍馬走進他在文久三年來這裡時住過的山町客棧煙草屋。 住下後,他立刻讓岡本健三郎去藩廳說明了來意。 春岳很快便允許他們拜見。 “可否幫我借一身禮服來?”龍馬去見春岳前,對店中侍女說道。他是土佐藩使者,若是不穿上禮服打扮齊整,終歸不像樣。 侍女到附近街坊家中為龍馬借了來。 “家紋不一樣。”侍女說道。可龍馬絲毫不在意地穿起來,穿戴完畢後,他嘆了口氣。他還是頭一次穿這種衣服,連扇子也是從客棧借的。 不一會兒,藩廳來人迎接,龍馬便隨他們走了。 春岳剛一看見龍馬這身禮服,忍不住大笑起來,這裝束在他眼裡實在稀奇古怪得很。 “龍馬啊,你何苦穿成這個樣子來見我!” 龍馬沒覺得自己這副樣子有多可笑,他開始一本正經地陳述京都的新形勢。右手邊是家老中根雪江,左手邊是文書,正在快速記錄龍馬的話。龍馬說話不怎麼講究,而且喜歡用俗語和比喻,頻頻令春岳發笑。 隨後,中根雪江提問,龍馬回答。他盡量詳細地介紹並分析了目前的形勢,並且暗示了越前福井藩今後應該走的道路。他還順便提起了希望三岡八郎能為新政府效力,此時春岳不由得皺緊了眉頭,道:“他可是藩國的罪人。” 就連如此明白事理的春岳也不喜歡三岡的過激。這似曾相識的場景讓人想起土佐的山內容堂,可見讓藩主參加革命有多難。薩摩的島津久光也強不到哪裡去,雖然西鄉和大久保巧妙哄勸,可是他骨子裡還是佐幕的。 “三岡八郎不是新政府的罪人。”龍馬更正道。 春岳無奈之下,只好同意釋放三岡,但辦完手續尚需幾日。急著趕路的龍馬可等不了,他想明日就去見三岡。 “真拿你沒辦法。明天且放三岡外出一日。”春岳命令中根雪江。 一切談妥,龍馬方告辭出來。 三岡八郎的府第在城裡的毛矢町。 因為正在接受懲罰,故大門被釘死,窗戶也釘上了板子,與外部的聯繫更是完全禁止。 然而,這天晚上,從藩廳來了一位官員,拿出了一份傳喚狀:“此番坂本龍馬抵福。因國家之事申請與三岡八郎會面。願否相見,速回復之。” 三岡看到這份文書,忍不住想要大喊出來。他雖然是幽禁之身,卻也聽說了些有關京都之變的只言片語,可恨得不到確切消息,所以懷疑過傳言是否屬實,然而如今龍馬來了,而且藩廳還給龍馬提供了方便,看來京都確實有巨變。 第二日一早,三岡天未亮便起床,沐浴後梳起了髮髻。辰時左右,來了兩名藩吏。因為三岡還是戴罪之身,所以必須有官員陪同才能和龍馬見面。這兩人是藩國的高官管家鬆平源太郎和監察出淵傳之丞。 “我等出於職責與你同行。”他們冷冷地說道。不一會兒,他們將三岡帶了出來。已經有五年沒見過外邊景色的三岡欣喜若狂,差點就在街上奔跑起來。 快到辰時四刻,他們走進山町,不久便來到了煙草屋前。這時,三岡實在忍不住了。 “龍馬!”他對著二樓大喊起來。 聽到喊聲,龍馬從二樓探出頭來。 “啊呀,是三岡啊!我有一車的話要跟你說呢。”他衝著樓下喊道,既興奮又欣悅,三岡一瞬間還以為天下大事已成。 “我是有罪之人,所以有人陪同。” “哦?那就請他們也上樓來吧。從今天開始,所有人就都是日本人啦!”龍馬有些興奮過頭了,說的話簡直就像酒後胡言。他自己也意識到了,於是哈哈大笑起來。這是一種經歷了漫長的黑暗後終於見到太陽的喜悅,龍馬對這喜悅感受得最為深刻。而身為罪人的三岡胸中的感激又豈能用言語形容。 一眾人上了樓。 龍馬與三岡相對而坐。兩名官員出於職責,齊齊端坐在房間一角旁聽。 龍馬用了一個時辰來講述大政奉還的前因後果,直講得喉嚨髮乾,一杯接一杯地喝水。 聽他講完,三岡問道:“那麼今後有什麼計劃?” “還沒定下來,不過首先仗是不打的。” “可是,對方是有作戰打算的。即便我們不想打,要是他們主動挑釁也沒辦法。到那時要逃嗎?” “不能逃。但是如今我們既沒有資金也沒有軍隊。” 三岡便講起他的財政政策。 龍馬拍著膝蓋高興地大叫:“你盡數說出來!” 三岡八郎有著一顆不可思議的腦袋。他對國家經濟瞭如指掌,談起來如數家珍。而幽禁期間,他實在無聊,便突發奇想,發明了一種新式爐灶。這種新式爐灶比此前的爐灶更能節省燃料,火力也更強。 三岡一番高論後,提出發行紙幣以代替金幣流通。新政府尚未建立信用,所以要去說服京都和大坂的富豪,讓他們做發行紙幣的發起人。只要藉助他們的信用和財力,瞬間便能夠籌集至少一千萬兩左右的資金。 “要想做到這一點,天子必須有足夠的威勢。我們必須想辦法讓萬民明白,只有天子一人才是日本的一國之主。” 三岡和龍馬的交談一直持續到亥時,三岡只有在如廁的時候才會離席。監視三岡的藩國總管鬆平源太郎和監察出淵傳之丞也會一起去。出淵在茅廁前面拍了拍三岡的肩膀說:“傲慢無禮的傢伙,竟然敢當著藩國監察的面大談特談謀反之事,成何體統啊!”說著竟高聲笑起來。其實,鬆平和出淵都是佐幕之士,可是他們今天聽了會談以後驚愕不已,意識到時勢正在轉變,更沒想到罪人三岡竟然是如此了得之人,因此二人這一天頗為惶惑不安。 尤其是鬆平源太郎,對龍馬十分敬服,甚至要敬他為師。 龍馬聞言苦笑。 “我只是一個小小的船員,天下之事還要仰仗貴藩的三岡。”可是這個嚴謹正直的人並沒有領會龍馬的這番暗示,仍舊不依不饒地逼龍馬答應。鬆平就是因了這一晚的緣分,與新政府有了關聯,後來就職於維新政府,歷任宮城、熊本縣知事,晚年又成為了樞密顧問官。維新後他改名為正直,受封男爵。後話不述。 夜色已深,三岡終於要告辭了。龍馬十分不捨,從懷裡掏出一件東西。 “這是什麼?”三岡一看,是龍馬的照片。 “是我的照片。世事難料。萬一我真有個三長兩短,就把它當做是我的遺物吧。”龍馬說道。 “好。”三岡喃喃道。他注視著龍馬。龍馬的眼角浮現出微笑,和往常不同的是,那是一種足以銘刻在人心間的微笑。三岡忽然感到一陣目眩,心中湧上一股不可言說的感情,彷彿對面坐著的是另一個世界的人。 第二日清晨,龍馬出發回京都。三岡留下了一張龍馬的照片,以及嶄新的命運。 龍馬於初五抵京,初六拜見了岩倉具視,懇求他向越前藩發一份讓三岡加入新政府的任命書。岩倉立即寫了任命書,通知越前藩京都藩府火速送回藩國。不過,越前的佐幕派重臣並不樂意看到新政府成立,便故意沒有給三岡看這封任命書,就這樣拖了一月有餘。為此,新政府前後催促了五次,藩臣才將任命書拿給三岡。雖然有這樣一些波折,不過三岡嶄新的命運已成定局。 龍馬離開福井後大約過了十天,三岡收到藩國家老岡部豐後的邀請。 “雖說閣下仍在閉門自省,還是請你到寒舍講一講你的想法。”身為藩國首腦,為了判定新形勢的走向,不得不向犯人三岡徵詢意見。 三岡十分高興,他覺得可以利用這次機會啟蒙藩中重臣,傍晚時分便出門了。剛走出宅院,他忽然意識到,忘了拿龍馬的照片,於是又返回屋中取照片。這段時間,他已經將龍馬的照片當成護身符一般帶在身上,還特意用金線織花的錦緞做了一個相框。他將照片放入懷中,便去往同部豐後的別院。 岡部準備好了酒菜,招待這位犯人。三岡便將從龍馬那裡聽來的各種消息轉達給岡部,說明了龍馬的新國家理想,並且闡明了今後越前藩應該走的道路。岡部回家的路上,夜色漸漸濃了。年輕武士拿燈籠照著三岡腳下的路,三岡急匆匆地走著,不久便上了橫跨足羽川的橋。 過了橋,二人走到堤壩前。這時一直寂靜無聲的夜空忽然傳來一聲長嘯。 “那是什麼?”向來天不怕地不怕的三岡對年輕武士大喊。年輕武士弓著背,用袖子遮住燈籠的火苗,答道:“是風。” 空中傳來風的呼嘯聲。在這樣一個晴朗的夜晚,實在令人匪夷所思。夜空中掛著一輪圓月,沒有一絲雲彩。 “不可能。” “不,就是風。”年輕武士嘟囔一句,仍舊拼命護住燈籠。看武士的樣子,應該是有風。在接下來的一瞬間,三閃被風包圍了。一陣突如其來的狂風向堤壩席捲而來,吹亂了他的頭髮和衣服,也吹滅了年輕武士手中的燈籠。三岡拼命穩住身子,以防摔倒。未幾草鞋的繫帶斷了,他踉跑著被吹到了堤壩邊緣。 片刻,風停了。此時,皓月當空,萬鑛俱寂,剛才的一切似乎都是幻象。 三岡感到莫名的戰栗,他大叫起來:“點上燈籠!” “您怎麼了?” “我懷裡的東兩掉了!” 都沒了。錢袋沒了,被三岡視若至寶的龍馬的照片也不見了。在隨後的整整半個時辰裡,三岡在堤壩四周找了個遍,終究還是沒有找到。他只好回家。 兩天以後,三岡得知,龍馬與中岡慎太郎一同犧牲於京都住所。那天晚上,幾乎是在同一時刻,龍馬的靈魂升上長天。 返回京都的龍馬連日來忙得不可開交。十一月十三,中午,一位上身穿黑色縐紗和服外褂,下穿仙台平袴的武士手執白扇,登門拜訪。 “鄙人乃是伊東甲子太郎。”他對負責通傳的藤吉報上姓名。 藤吉聽了這個名字,不由大吃一驚。伊東原是新選組的人,先不管他是善人還是惡人,總之是個鼎鼎大名的人物。 此人原是江戶深川佐賀町的町武館館主,對門人一度驕縱偏袒,並且是北辰一刀流的高手,國學的素養亦頗高,後來應新選組近藤勇之請,於元治元年年底率領眾多門人友人加盟新選組,當了參謀。 伊東後來在新選組整整擔任了兩年半的副頭領,後來他敏銳地覺察出了時勢的變化,於慶應三年三月退出新選組。他並非個人退出,而是邀約了眾多隊士集體脫離了新選組。他隨即從朝廷謀得了皇陵衛士之職,此職隸屬皇陵奉行戶田大和守忠至。如今他借了東山高台寺的月真院,駐屯在那裡。他們的伙食由薩摩藩暗地裡提供,所以不管名義上如何,實質上是一個討幕團體,在新選組看來則是叛徒。 “不知他來有什麼事?讓他進來吧。”恰巧在場的中岡慎太郎說道。 不一會兒,伊東進來。他並非一個人,新選組赫赫有名的劍客藤堂平助現在成了他的手下,隨他一起來了。他和藤堂都是北辰一刀流千葉武館出身,從這點來說,他們和龍馬有同門之誼。 “我來是為了給閣下一個忠告。”伊東抬起頭,臉色蒼白。 “根據確切消息,新選組正在竭盡全力尋找機會對您下手。閣下最好還是立即搬到土佐藩府為好。” 伊東原本就是乾這一行的,所以他的話值得相信。 “十分感謝您的好意。”中岡鄭重地低頭致謝。但令人吃驚的是龍馬沒有一句話,而是一直將頭扭向一邊。 “龍馬,人家是好意來提醒咱們!”中岡看不下去了,拽了拽他的袖子。 龍馬黑著臉,點了下頭。 龍馬其實想惡狠狠地罵伊東一頓。就在幾個月前,這些傢伙還在大肆屠殺勤王志士,現在看到形勢變了,就趁著薩摩藩人手不足搖身一變成了這邊的人。這種人,他連看都不想看一眼。 伊東一頭霧水地回去了。 “要搬去藩府嗎?”伊東走後,中岡問道。龍馬置之不理。幹嗎聽了伊東的警告就慌張地轉移到藩府?近日龍馬莫名其妙地固執起來。 “生死都是天命。”生死確實是天命。 人終有一死。龍馬也逃不過命運。 慶應三年十一月十五夜。這天,中岡臨時有事處理。 去年九月十二,新選組三十餘人和土州的八名武士在三條大橋的公告牌附近發生混戰。在參與了這場混戰的土佐人中,只有宮川助五郎被捕。宮川在三條以南的車道上挨了幾刀後昏倒在地,於是被幕吏捕獲了。後來,他被移交給京都西奉行瀧川播磨守,關進了大牢,幸好他的傷口不致命。 宮川是上士出身,很早便結交了下士中的勤王派,來到京都以後也不乏意氣用事的粗暴之舉。京都守護會津藩主鬆平容保很是看重宮川的身份,便派出藩士諫訪常吉前往土佐藩府交涉。負責接待的土佐藩官員是藩府留守居役中村禎助。禎助是佐幕之人,他向會津藩俯首叩拜,道了歉。於是會津藩退了一步,打算將宮川移交給土佐,可是幕府的老中首領板倉勝靜堅決不同意,因此宮川一直待在監獄裡。 獄中的宮川幾度求死。他的勇敢果決博得了會津人的好感,會津藩使節撖訪常吉甚至特意來到土佐藩府,主動提出:“只要貴藩前來接人,我藩便將那位勇士移交給貴藩。” 負責接待的是福岡藤次,他難以給宮川定罪,便寫了封信給駐紮在白川村的中岡,徵求他的意見。 “藩內無法接受此人,不知陸援隊可否接收?” 中岡看過信,立刻從白川村出發來到了河原町藩府,不料福岡恰好不在。 是不是去了龍馬那裡?中岡心想。於是移步趕往龍馬住處。 龍馬幾天前偶感風寒,這天正發燒,最初是睡在土牆倉房裡。 “倉房裡太熱了,去主屋聊吧。”龍馬說道,讓中岡在主屋的二樓等他。 因為發燒,龍馬十分怕冷。他穿了一件絲綿襯襖,外面套了一件進口棉做的棉襖,其外還披上了一件黑色紡綢的和服外褂,來到了二樓最裡面的那間屋。 二樓有四間屋,在最裡面那間八疊大小的屋子裡,龍馬和中岡相對而坐。 “燒得我頭暈乎乎的。”龍馬一邊嘟囔著,一邊聽中岡說話。商量完如何處理宮川之事,又開始商議成立新政府事宜。 與此處相隔兩間屋子,藤吉正在做他的兼差——削牙籤。 天黑了,藤吉為龍馬點起座燈。 這時岡本健三郎過來,想要聽二人談話。幾乎是同時,菊屋的少年峰吉來了。峰吉被中岡派去錦小路的薩摩藩府,拿到那邊的回復後回到了龍馬這裡。 “峰吉君,我餓了。”龍馬扭頭看著峰吉,“去買只暹羅雞來。” 峰吉應了一聲,站起身來。岡本健三郎便想趁此機會告辭。 “你去哪兒?又是去龜田屋吧!”大家取笑道。岡本立刻紅了臉。龜田屋是河原町四條以南一家賣六神丸的藥店,店裡有一位出了名的美人,叫阿高,岡本和阿高此時正相戀。 “不是。”岡本反駁道,隨後便與峰吉一起出去了。峰吉一路小跑來到四條小橋的“鳥新”,要了一隻暹羅雞,他在店裡等了兩刻鐘。 在這期間,發生了巨變。 剛過夜裡亥時,幾名武士停足於近江屋的屋簷下,是刺客,是幕府見回組組長佐佐木唯三郎和他指揮的六個人。 佐佐木獨自走進土間,衝著二樓大喊一聲。 藤吉正在二樓最外面的屋子裡。他收起削好的牙籤,踏著台階下到土間,只見昏暗的土間里站著一位武士。 “鄙人乃是十津川鄉士,想要拜會坂本先生。”說著,佐佐木將名帖遞給藤吉。十津川鄉士中有好幾個人與龍馬十分要好,況且來人只有一人。藤吉絲毫沒有懷疑,拿著名帖便往樓上走。 佐佐木立在原地沒有動,他明白,龍馬必在樓上。 今井信郎、渡邊一郎和高橋安次郎緊隨藤吉身後,上到二樓時,他們突然對準藤吉的後背猛砍一刀,藤吉頓時被劈成了兩半。 藤吉尚未斷氣,喊叫起來,刺客連砍六刀,結果了他的性命。這一切只發生在一瞬間。 二樓的最裡面,龍馬和中岡正相對而坐。兩人中間放著一張紙,近視眼龍馬幾乎隊在榻榻米上,仔細盯著那張紙,正看得入神。 龍馬聽到屋外的響動,以為是峰吉回來了。峰吉平時喜歡和藤吉嬉鬧,會纏著藤吉教他相撲。龍馬仍舊趴在地上研究那張紙,用土佐方言吼了一聲:“別吵!” 這聲吼叫暴露了他的所在,刺客們如閃電般飛奔進去,霎時刀劍齊揮。龍馬前額中了一刀,這第一刀,似才使他意識到發生了什麼事。但他平素不屑於用刀,一直不怎麼上心,所以此時刀並不在手邊,而是放在壁龕裡。他想要去拿壁龕裡的佩刀陸奧守吉行,於是迅速向後扭身。 但這個動作沒有逃過刺客的眼睛。就在他的左手握住刀鞘時,第二刀又砍了下來。這一刀從左肩頭一直砍到左邊脊柱,砍斷了他的骨頭。 龍馬忍痛縱身躍起,來不及拔刀,只以右手抓住刀鞘,正欲向上橫掃,此時敵人砍下了第三刀。 這一刀砍得最是凶狠。龍馬只好以尚未出鞘的寶刀生生接下了。一時間火花四濺,鐵片橫飛。 這是一幕令人驚愕的場景。敵人這凶狠的一擊,把龍馬手中陸奧守吉行的刀鞘撕開了一道足足三寸有餘的裂縫,刀身也被削斷,半月形的鐵片瞬間飛了出去。雖說敵人功夫了得,可龍馬身負重傷卻仍然能夠承受住這般猛烈衝擊,氣魄更是非同小可。 寶刀被斬斷後,敵人的刀順勢劃下,狠狠地在龍馬的前額橫砍一刀。 龍馬就像一座緩緩傾塌的大廈,終於癱軟下來。倒下時,他大喊道:“清君,拿刀來!” 此時中岡化名石川清之助。但中岡也沒好到哪裡,不過他是清醒的。他也沒來得及拿刀。他只有一把九寸長的短刀,由工匠信國打造,白柄朱鞘,雖說有護手,可是刀身極短,像一把匕首。中岡手執這把短刀與敵人廝殺,身上被砍了十一處,終於伏地不起。刺客見兩人不再動彈,方轉身離去。 不多久,龍馬竟醒了過來。這個剛毅之人渾身上下已經被自己的鮮血染透,卻又頑強地坐直了身子。 未幾中岡也醒來,他抬起頭,看了看龍馬。龍馬拉過座燈,取下心愛的佩刀的刀鞘,盯著刀身看了許久。 “遺憾。” 想來的確如此。龍馬曾是千葉門下的高徒,更是名震天下的劍客,他曾經擁有那麼卓爾不凡的青春時代,如今卻被幾個形同毛賊的刺客偷襲,而且,他甚至都沒來得及拔劍。 “中岡君,你還能動嗎?”龍馬問道。 中岡趴在地上點點頭,答道:“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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