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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三、荊榛之途

坂本龍馬 司马辽太郎 7982 2018-03-16
坂本龍馬趕緊後撤,以橋邊的柳樹作掩護,躲過那黑影,拔出刀。 起風了。龍馬感到口中很乾。不是因為害怕,他雖說是小栗流的目錄級高手,真刀實槍地搏殺還是頭一遭。 那人站在橋板上,將刀舉過頭頂,就像生了根一樣紋絲不動,看起來身手不凡。龍馬舉刀齊胸。他不打算先出招,但若對方先動手,他便將其砍成兩截。 會是什麼人?龍馬心下暗忖,要是尋仇,可就認錯人了。剛踏上這塊地界,我不可能得罪什麼人。難不成是?但苦於不能說話。若是出聲,對方便會循聲砍來。 龍馬突然想試探對方。他變了姿勢。果然,對面那個身影也動了。令他吃驚的是,那人視力頗佳。而龍馬卻是近視,在夜裡跟人比試大為不利,不僅會看錯時機,攻擊對像也很模糊。

正在此時,橋對面突然亮起一盞燈籠,隨即有聲音傳來,像是此處的居民。他們大聲交談的聲音越來越近。龍馬方覺自己剛才的反應極可笑,於是微笑道:“兄台是認錯人了。” 沒料到那人卻循著他的聲音,劈頭砍來。龍馬以刀柄接招,向上推開。對方立時站不穩了。龍馬仗著身高力大,用刀身逼住那人的左項。那人拼命抵擋,龍馬一個掃堂腿。只要他用到這一招,對手無不倒下。 “啊!”那人果然應聲倒地。龍馬騎到身上,將刀架在對方脖子上,問道:“是辻斬嗎?” “殺了我。” “若是來尋仇,可就冤枉我了。慎重起見,我不妨告訴你,我是土佐人。”聽到“土佐”這兩個字,不知道為什麼,對方搖晃了一下。 這時背後的燈籠近了。龍馬回頭道:“能否借借光?”

可能是因為龍馬聲調十分平靜,路人便沒逃走,反而像是要看熱鬧,點頭哈腰地將燈籠遞了過來。龍馬招手道:“太遠了,再近些。” “可以嗎?” 當燈光照到刺客臉上,龍馬險些大喊。 “岡田以藏?” 此人便是後來的“殺人魔以藏”,同薩摩的田中新兵衛、肥後的河上彥齋齊名,讓京城人聞風喪膽。 龍馬拉著以藏,過高麗橋,到兩替町,叫了兩頂轎子,將以藏按進其中一頂,道:“先上轎子,到客棧再聽你說。” 他們坐著轎子到了天滿,進了八軒家一處叫京屋治郎作方的客棧。前往伏見的淀川三十萬石客船便泊在這一帶。 客棧伙計將他們帶到二樓,二人馬上點了酒菜。 “真累。”龍馬倚在壁龕的柱子上,右腿彎起,左腿放平盤起來,放在右腿下。 “以藏你且忍耐。我從小便被人稱為唐獅子,跪坐太難受,我坐不來。”

“有所耳聞。” “難道本人的惡評都傳到北新町了麼?”龍馬為了讓對方心情放鬆,故作此態。 以藏低著頭,小心翼翼地偷看龍馬。岡田家七代都是足輕武士,這種卑躬屈膝之態已經滲入了以藏的骨頭。酒端上來之後,龍馬拿起壺,倒滿了兩個碗,捧起其中一碗。 “呶。”他遞給以藏。以藏一副受寵若驚的樣子,雙手舉過頭頂,接了過來。依他的身份,是不能與龍馬同席的。 “小的惶恐。” “以藏,不必客氣。此處不是土佐。坐近點,不必顧忌什麼身份地位,在此處,我們只是本町的鼻涕蟲和北新町的殺人魔。” “說小的是殺人魔就言過了。” “哎哎。”龍馬用土佐的方言說道,“方才在高麗橋,我不是險些被你殺了嗎?”

“那是因為……”以藏哭喪著臉,道,“我認錯人了。早知道是坂本少爺您,就不會砍了。我是想找幾個錢。” “好大膽,竟想在這種地方乾這勾當。你可知橋對面有個什麼衙門?” “西町奉行所。” 龍馬深以為這種人最難對付。平常小心謹慎,一旦事急,便不知會做出什麼事來。 “不妨說說你的事。我向你保證不為第三人道,我這人唯一可讚的就是嘴嚴。” “我知道。”以藏很了解龍馬。 但是以藏其人,龍馬卻所知甚少。岡田家和坂本家的菩提寺乃同一寺院,他們見過兩次。另外龍馬聽說過此人雖只是個足輕武士,卻是鏡心明智流的目錄。 岡田以藏說,他原本是護送藩公到江戶參覲的,但因父親突然去世,組頭好心允許他離隊,現正趕回土佐。

“節哀順變。令堂還健在嗎?” “只剩一個妹子。” “哦,那從江戶回來一路上的盤纏可有著落?” 或許因為龍馬祖上是商家,所以和一般武家子弟不同,不管何事,總先想到實際問題。 “組頭替我募集了奠儀,以供路上用。但是在島田的客棧等了兩天,又在濱松染了霍亂,把盤纏都花光了,只得換上平民的衣服,扮成去伊勢參拜的樣子,形同乞丐,一路流浪到大坂。” “大坂的西長堀不是有土佐的藩立棧房嗎?那是給藩地籌集金銀的地方。為何沒想到去那裡借些盤纏?” “正是因為想到這個,才一路奔大坂而來,但那裡的長官說不借錢給足輕武士,讓我自己去找熟人設法,把我趕了出來。” “棧房的長官這麼說?” “是。”

“是何人?” “我不能說他的名字。” 以藏雖是足輕,但也是武士,他不能出賣人。 “那我就不問了。”龍馬陰沉著臉。此事並非和他無關。在日本各藩中,沒有一個藩比土佐藩的等級制度更麻煩。再有能耐的鄉士,也無法參與藩政,只能要么成為學者,要么像龍馬一樣學習劍術,在城下開武館。這就是土佐年輕人所能抱有的最大夢想。而像以藏這樣的足輕,連這種奢望都不敢有。 “走投無路,才到街上砍人?” “慚愧。我聽說高麗橋是船場的店家常路過之處,便藏在橋邊。” “殺了幾個人?” “一個都沒殺。” “我是第一個?” “慚愧。” 龍馬解開裝盤纏的袋子,將裡面的金銀嘩嘩地倒在榻榻米上。

“總共有五十兩。天運所賜,我有幸家中寬裕。都說上天賜的東西要與人分享。之後我再向家裡要,要多少都不難。你且先拿一半去吧。” “啊,這……”以藏長這麼大就沒碰過金幣,光是看上一眼,就心如鹿撞,“無功不敢受祿。” “葬禮之後,定還有些花銷。拿去。你要是不拿,我就公開這樁醜事。岡田以藏在大坂高麗橋搶劫殺人。這話傳出去,輕則流放,重則處死。” 即便如此,岡田以藏還是堅拒。龍馬終於惱了,道:“既如此就算了。我們現在就回高麗橋,再過上幾招。你先到橋邊,在背陰處藏著。我再路過。你不用客氣,砍我就是。你要是勝了,就擺下我的屍體,把這些錢拿走。事情原本如此。” 以藏老老實實地垂著頭。 “到底如何?”龍馬提刀站起來,變了臉色。

以藏偷偷抬眼看了看龍馬,心料這位少爺像是認真的,便故意做出驚慌失措的樣子,雙手亂擺,道:“啊呀,等等。這些金子小的收下。您的大恩,小的沒齒難忘。” “以藏,”龍馬仍有慍色,“你能明白我很高興。但僅僅為了點錢,堂堂武士便低聲下氣,未免太輕賤,讓我也覺得自己像在施恩,這並非我的初衷。我們且喝酒,將這事忘了吧。” “小的心裡過意不去。” 龍馬正要說話,掌櫃走了來,回報前往伏見的船馬上就要開了。 龍馬鬆了口氣,道:“你且在這裡。我要乘夜船去伏見。”說完,便逃也似的到了碼頭。 意外的是,渡客很少。上了船,龍馬坐到船尾,向船老大借了條被子,便躺下了。 他回想剛才那件事,有些不快。原因不是以藏,而是他自己的行為。那簡直就跟施恩與人一樣,自以為是。如此即便不是以藏而換作他人,也只能像一條受人恩惠的狗一樣搖尾乞憐。

看來錢財真是複雜。從小到大,龍馬從未為錢犯過愁,因此這件事對他的衝擊很大。他根本沒有料到,五尺男兒會為了那麼一點點錢,像條狗一樣機在地上。兄長說出門能明白許多人情世故,或許這也是修行之一。思索之間,他打起盹兒來。醒來之後,他從茅草船簷下往外望瞭望,外邊太黑,什麼也看不到。船撥開蘆葦叢,逆流向前航行。 龍馬坐的船離開天滿八軒家後,逆流而上行了四十里,到達河州枚方時,已經能聽見兩岸村落傳來的雞鳴,但黑暗依然籠罩著河面。 賣當地土產的小舟蜂擁而至。龍馬初時還以為是來找碴的。年糕、燉菜、酒、各種小玩意兒,以及繪草紙等無不齊全,船主粗聲大氣地吆喝: “年糕要不要哩?” “酒要不要哩?”

“買本繪草紙不?” 他們一邊喊著,一邊把小舟靠過來。見客人不買,便罵罵咧咧地劃開了去。不僅是這種客船,即便船上坐的是大名或種種大人物,他們也無不如此。 此地的人了不得,龍馬暗自感慨。據說大坂之戰時,沿河的村民都投靠了幕府,為他們提供方便。德川家康大喜道:“當獎。你們要什麼,只管說。”於是,此地里長畢恭畢敬地問道:“鄙地小民性子粗俗,請允許他們向淀川中來往客船兜售土產時,依本色說話。如此在下幸甚,村民幸甚。”由此這種惡俗竟是將軍賜的了,當然這只不過是個傳說。在外地人聽來是髒話滿嘴,但對於本地人卻再正常不過了。 龍馬拿出幾個錢,買了一塊年糕,然後躺在被窩裡,像個偷食的孩童一樣大嚼。不知何時,又睡著了。 睜開眼時,天空已經泛白。這是何處呢?他仍在船簷下往外看了看,外面依然陰暗,但是已經能隱隱約約看到岸邊的山影。這時突然傳來用煙斗敲船舷的聲音。龍馬循聲扭過頭去,問道:“這是哪裡?” 那人沒有答話。看他打扮,像是個行商,五短身材,臉龐卻很大,給人極不協調之感。上船時這人好像就坐在旁邊。龍馬才想到,此人上船之後一直沒睡,整晚都在默默抽煙。 “你沒長耳朵?”龍馬笑道。 那人瞪了龍馬一眼說:“當然長了。” 語氣甚是傲慢。龍馬惱了。 “我問你這是何處?” “離淀不遠了。” 看樣子像是常出門的商人。 此後他們不再說話。良久,那人突然笑道:“您是坂本家的少爺吧?” 龍馬大為吃驚,他怎會知道我的來歷? “足下怎麼知道我?”龍馬不敢掉以輕心。 “不都是公子您自己說的嗎?” “我在哪裡說過?” “大坂的高麗橋邊。” 龍馬努力回憶。這麼說,此人看到他和岡田以藏之間的那番打鬥了。 “你到底是何人?” 從眼神就能看出來,此人不是一個普通的行腳商人。 “哈。不才寢待藤兵衛。” “好怪的名字。足下做什麼營生?” “我算個指匠吧。”黑暗中,藤兵衛低聲笑道,“不過在下自認為並不是個小毛賊,年輕時在同行中也算個中翹楚。” “真想不到,足下竟是樑上君子?” “不錯,公子,輕點聲。” “啊,對對。”龍馬壓低了嗓門,道,“真讓人吃驚。我是個鄉下人,見識淡,不知道原來這世上還有足下這樣的人物,竟毫不掩飾自己的身份行當。” “公子玩笑。又不是貨郎,哪裡會有像我這種行當的人毫不隱諱的。世間沒這樣的傻子。我是喜愛公子這樣的人物,才跟您直言。” 藤兵衛說,自高麗橋事件,他就尾隨著龍馬和以藏到了天滿八軒家的客棧。 “要是沒這點嗜好,是乾不了這一行的。我原本有事去遠州,也不算是浪費時間。” “在京屋時你住在哪間房?” “你們隔壁。” 所以以藏和龍馬的談話,他全聽見了。 “公子您被騙了。那閃田以藏雖看起來不是壞人,他稱父喪要返鄉也不是撒謊,但他說自己盤纏用光才不得已搶劫殺人,這卻是個破綻百出的謊言。” “此話怎講?” “大坂島之內的花街柳巷中有一家叫丁字風呂清兵衛的,頗有艷名,那裡有個姑娘叫雛鶴。好了,姑娘叫什麼且不管。他應當是迷上了那姑娘,才用盡了盤纏。就我親眼所見,他在丁字風呂足泡了五日。所以現如今他大概正在用公子您給他的錢在娼寮花天酒地呢。” “當真?” “絕無虛言。” “以藏這廝,一定以此為樂。” 龍馬想到以藏的心思,笑了。他天生愛快活,以藏的事原本讓他心裡難受,但如今聽了藤兵衛的話,倒感覺心情暢快了許多,就好像自己也跑去花天酒地了一樣。 日掛西山,船抵伏見。 龍馬收拾行李的當兒,寢待藤兵衛十分殷勤。 “公子,在伏見您在哪裡打尖兒呢?”周圍有人往來,他換了買賣人的口氣。 “倒是。並沒有定下去處。” “不如這樣,前頭有一家客店小人相熟,叫寺田屋。老闆伊助,是個好人,但去年過世了。如今是他的遺孀登勢管著這家店。這女人是個江戶水洗過的京都人,既有江戶女人的千練,又不失京都女子的優雅。” “哦。也是你的同夥?” “別開玩笑。”藤兵衛突然壓低了聲音說道,“在外邊我可是江戶的藥店老闆藤兵衛。金瘡藥、跌打損傷藥都找藤兵衛,各地的買家無不信我。我從沒跟人說過我的本業,公子您可是第一個。說這話倒不是想讓您感念我的情。” “我不會領一個樑上君子的恩情。” “真無情。” 二人一到寺田屋,老闆娘登勢便出來招呼。 “這位公子是土佐藩主的家臣坂本龍馬。他很快就會成為天下第一劍客,要好好地伺候。” “到江戶去學劍嗎?”登勢一雙烏溜溜的大眼睛盯著龍馬問道。見龍馬點頭,她又操一口京都腔道:“哎喲,那可真是辛苦您了。” 她雖是一臉欽佩的模樣,那調子聽起來卻讓人覺得是在取笑。但這在京都一帶其實是再平常不過的寒暄。 “上京城逛上兩三天再走嗎?” “不,明兒一早就起程。” “好好歇歇再走吧。我給您當嚮導。江戶和大坂雖熱鬧,咱京城伏見的安靜也別有風情啊。” 誰也沒想到,這安安靜靜的京城,僅僅幾年之後,便會遭遇腥風血雨。登勢更是做夢也不會想到,自己跟前這位笑呵呵的年輕人,會成為撼動幕府的大人物。 她此時只是想,這年輕人很是逗人喜愛,他長得濃眉大眼,頗有武家的威嚴,卻長了一臉雀斑,神情也憨實而純真。他很有可能得女人歡心,但也很可能受男人擁戴,說不定會有很多人為這個人賣命。登勢不愧是老闆娘,她拿一雙給貨物估價的眼打量了一番龍馬。龍馬和多年之後捨命照看自己的登勢的交情,就從此時開始了。 正說著,格子門打開了,一位武士立在那裡。 好個怪人。這武士站在門口,一言不發,只是打量房裡的人。登勢裝作沒看見,繼續跟龍馬拉家常。 難道是捕頭?只有寢待藤兵衛心中暗驚,但並不露聲色,裝得像個普通商販一樣,盤著腿,抓小鉢裡的東西吃。 武士很快說了聲“失禮”,拉上門,轉身離去。 此人來得古怪。藤兵衛不愧久在道上混,剛才不動聲色間已經把那武士瞧了僧。 這是個浪人。黑衣蒙了塵,上邊印的是六羽攢心紋。雖然年紀輕輕,但鬢角的頭髮卻像被薅去了一樣,禿掉了,可見他練劍頗為辛苦。此人有種冷冷的陰鬱感覺。 “老闆娘,剛才那個浪人,入住的冊上寫的什麼名?” 登勢也是第一次見到這個客人,便擊掌叫來管事的詢問。 “他是奧州白河浪人初瀨孫九郎。” “這是假名吧?” “您怎麼知道?” “那人一臉凶相,目光陰騭,像是殺過人。”藤兵衛正色道,“殺了人亡命天涯,後有追兵。原以為我們是仇家,才突然開門確認。” 第二日,龍馬和藤兵衛離開了伏見。途中下了兩天雨,刮了兩日風。在桑名渡口時,風大浪急,白等了一天船,上了東海道卻一路放晴,龍馬到此方才第一次感到旅途神清氣爽。之後,先後宿於熱田、岡崎、禦油等地,龍馬至此已經完全習慣行路,腳下變得輕快起來。 再次見到那個浪人,是在參州吉田的茶館吃年糕以代午飯的時候。他戴著頂大斗笠,簷壓得低低的,著一條臟得不成樣子的長袴,走進了茶館。腰間長刀十分氣派,刀柄銀白,刀鞘漆黑,用條紫絲帶懸在腰間,同一身行頭很不相稱。 “坂本公子,又是那人。” 龍馬不答,只管吃他的年糕。 那人不知是出於何種想法,緩步走到龍馬跟前,摘下斗笠,用只有他們二人能聽到的聲音說道:“那日失禮了。” 藤兵衛從旁看著龍馬的臉色,深感他倨傲,居然把頭扭到一邊,也不答話,自顧自悠然啃著年糕。 “請恕鄙人冒昧。”浪人好似惱了,“我為那日失禮向你道歉。閣下沒有耳朵嗎?” 龍馬依然一臉純真之色,看著來往行人,吃著年糕。看他的表情,似乎完全沒有註意到自己跟前還有個大活人。 真是越來越有趣了,藤兵衛越發看得出了神。他從沒見過如此有膽量的人。但他也不能坐視不管。那浪人明顯脾氣暴躁,額暴青筋,血氣上湧,眼看著就要動手。 “坂本公子,這邊的這位公子剛才說話了,您可聽見?” “哦?”龍馬微笑著轉過身來,道,“你替我聽聽。” 龍馬說罷,放下茶錢走到店外。他感到背後一股殺氣,卻無絲毫懼色。眼前乃是一座城堡。那是鬆平伊豆守七萬石大名的居所。箭樓後白雲翻湧,耀眼奪目,比畫兒上還要氣派。按行程,到江戶時,應該是初夏了。他已經忘了浪人的事。 走出約三里路,正要踏上夕暮村的土橋時,藤兵衛氣喘吁籲追了上來,道:“那飧人暴跳如雷。” “哦?” “說要殺了公子。他和公子您的功夫,誰更強些呢?” “當然是他。” “在下佩服得緊。方才他眼看就要拔刀了。” “他找我有何事?” “無事。那傢伙果然有仇家。雖然在逃命,同時也在尋仇。在伏見寺田屋,定是把我們錯當成了仇家,想殺了他們。剛才在吉田的茶館中,他是想問我們有沒有見過像我們這樣的趕路人。” “原來就為這點事。”龍馬好笑起來。 “您為何發笑?” “我還以為那傢伙又是來騙錢的。我的錢在大坂被同田以藏拿去一些,要是再被人要走,自己就不夠花了。所以我剛才使勁兒按著盤纏。” “您又開玩笑,剛才看您臉色,可是板得嚴嚴的。” “我的臉?我一直就繃著臉。” “但公子身上的故事可不少啊。公子的一生定會很熱鬧。第一次出門就遇到搶劫殺人尋仇。” 還和一個盜賊結伴行路,龍馬心道。 “那小子不知是否在寺田屋看過入住冊子,他知道您的大名呢。他固執得很,肯定還會來找碴。” “再好不過。這正好激勵我學劍。” 所幸那人並沒有追上來,龍馬和藤兵衛先後宿於二川和白須賀,然後到了潮見坂。 龍馬到此頓感眼前一亮。右邊乃是遠州灘六百里碧海;左邊,三河、遠江、駿河層巒疊嶂濃淡相疊,襯著如洗般的天際。而這壯美風景中的主角,便是富士山。這是龍馬第一次見到富士山。它有著瑰麗的色彩,山頂的積雪在日光下紅得耀眼,山腳卻像披了層薄不經風的淺藍紗。 “藤兵衛,你看這美景。” 藤兵衛沒多大興致,只略望了一眼。對於在這條海道上往來了二十幾年的他來說,這實在不稀奇。 龍馬自顧自地站在風中,瞇上了眼睛。在他年輕的心中,這潮見坂的山和海,似乎都在為他遠大的前程歡呼。據說富士山乃木花咲耶姬女神的化身,她定知道我今日要赴江戶,特意濃妝豔抹。 “藤兵衛,你倒鎮靜。” “見慣不怪了。” “你年輕時第一次見此勝景,也無所動?” “嗯。”藤兵衛苦笑。 “所以你成了小盜。在血氣方剛時看到這樣的壯景都毫無感覺之人,不管多有才氣,卻不會成器。這便是大丈夫與賊的區別。” “公子您會說話。那您看到這風景,想到了什麼?” “我要成為天下第一的大丈夫。” “公子,”藤兵衛繃著臉道,“那是您胡思亂想啊。” “那是當然。這話不可當真,過了潮見坂就會忘得乾乾淨淨。但是面對此景而生雄心的人與麻木不仁之徒絕不一樣。” 下坡時,夕陽急墜。到今晚要投宿的新居,還有四里路。藤兵衛邊走邊道:“到新居在下就要告辭了。” “是因為有關卡嗎?” “那種東西對小人而言無關痛癢,但若是我們二人一起過關,我萬一露了馬腳,怕連累公子。” “你倒會說話。” “公子若是認為小的會說話,小的冒昧有一事相求。不知公子能否答應?” “何事?” “您能收我做跟班嗎?” “哈哈,我要當小偷的老大?”龍馬驚訝地笑道。 “您就收下我吧。” 龍馬一時不知該如何作答。 “您不願意,公子?”寢待藤兵衛突然彎腰,在路邊抓了一把紅色雜草,塞進嘴裡。龍馬驚道:“這是什麼?” “寥草。”言罷,藤兵衛大嚼起來。 “滋味如何?” “吃慣了就無妨。”說畢,他呸地吐了出來,道,“這紅的辣得要命,但若吃慣了,比青寥、赤寥味兒要好得多。都說蟲吃寥草,各有所好。這可是靈藥,不僅治霍亂,還能補精強腎。” “你為何要做我的跟班呢?” “並無理由,就像吃寥草。” 此後二人都不再說話,默默走了一段。此時金烏西墜,但是遠州灘的返照把坡路耀得晃眼。下了坡,藤兵衛忽道:“喜愛之情,無法言說啊。” “你是指寥草?” “不,是公子您。” “不要取笑。” “少爺,您別不知足,別看寢待藤兵衛是個指匠,那也是天下最厲害的指匠,這個天下第一如今屈膝求您收我做跟班呢。” “傻子說大話。” 藤兵衛聽不懂土佐方言,仍正色道:“公子,您肯定是賺的。”他又吐了一口寥草,道:“以前做大事的人,手下至少要有一個我這樣的人。如此就比人先了解各地情形,能見到別人不能見之處。天武天皇有霄小多胡彌,源九郎義經有山賊伊勢三郎義盛,太閣秀吉養著蜂須賀小六。如今蜂須賀大人的子孫已然成為阿波德島二十五萬七千石的大大名了。” “哼。”龍馬嗤之以鼻,心中卻想,說不定果真如此。 龍馬少年時被趕出私塾,後隨姐姐乙女做學問,腦中便沒有那些頑固的先入為主的觀念。關於盜賊的這番說法當然引起了他的興趣。 後來,龍馬組織了海援隊,在天下風雲變幻中暗暗成為一股勢力。那時,他向隊員灌輸的英雄之道,定是因為記憶當中還有藤兵衛如今說的這些話。 “即逢車裂或逆磔而死,或壽終正寢,人生終有一死,是英雄,便應死得重於泰山。” “發事之時,不可忘非情無道之舉。” “海盜乃是軍船之常事。” “殺生為士卒之必工,偷盜為忍術之日課。” “盜賊為吾知世間之鏡也。” 龍馬和藤兵衛在新居的旅店別過。翌日,他乘船到了舞坂,一連趕了八日路,到達江戶時,已是初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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