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傳記回憶 大法官是這樣煉成的:哈里·布萊克門的最高法院之旅

第4章 第一章從明尼蘇達出發

這本皮裝小冊封面上,鑲著“Daylogue”這樣的生僻字眼,裡麵包含5年的行事歷,一天一頁,每頁五格,每本售價1.5美元。這類版式的小冊子,適合簡潔洗練的記事,而非漫無邊際的抒情。它或許是哈里·布萊克門討來的生日禮物,又或是他在某個聖誕夜收穫的意外驚喜。無論是何緣由,1919年12月30日,布萊克門11歲生日幾週後,他開始在這本冊子上記事。 這事本來沒什麼好說的。許多孩子都記日記,日復一日,敘述他們年少時的憂傷與夢想。很快,這些夢想或被實現,或被遺忘。然後,大部分流水賬被鎖進抽屜,束之高閣。但是,哈里·布萊克門沒有中斷這一過程。 第一篇日記的開頭頗為平常:“陽光普照,雪後初融。”接著,他以令人驚嘆的翔實筆觸,持續記錄著日常生活,周遭變化。每頁的格數很快捉襟見肘,不夠他寫,他只好先在冊內記上幾筆,再用家裡的打字機補記每日的所思所想、重要事件。他用數百頁篇幅,記敘了自己在人生不同階段,與各種考試鏖戰的時光:中學、大學、法學院、聯邦法院法官助理招錄、律師執業考試。一開始,他在父親商舖的信箋紙上打字,紙張抬頭是“科溫·布萊克門,果蔬批發商”後來,打字紙變成律所用紙。他行文儒雅工整,從不馬虎敷衍。透過日記,我們可以讀到他的焦慮與滿足,他的賽場激情與浪漫冒險,以及“大蕭條”期間,父親的黯然神傷與兒子的憧憬期許。

“我成名了。”1936年,他如此寫道。這年他28歲,即將成為一家律所的合夥人。 “雖然進展緩慢,但該來的終究會來。”此後,日記頻率漸漸變低。因為作者的時間,大都耗在各類稅法難題與房產爭議上,他經常得在辦公室挑燈夜戰。此時,距離他開始在日記上自說自話,已有17年。 17年來,這種獨白從未間斷。 一般來說,只有那些事先預料到,或期望自己有朝一日飛黃騰達的人,才會持之以恆,勤寫日記。但是,這樣的推測,還是無法解釋布萊克門的所作所為。他的日記,彷彿是受某種內在衝動驅使,試圖描述一個充滿傷感、疾病、死亡,昏暗而無序的世界。這種衝動,在他漫長的一生中反复呈現,激勵他記下自己聽過的音樂會、讀過的書、看過的電影。 24年最高法院大法官生涯中,他持續記下各類“重要大事記”從孫兒出生到蘇聯解體,無一遺漏。最後,或許也是這種衝動使然,他決定將所有記錄捐給國會圖書館,這些記錄可不止判決意見、案件備忘錄、官方信函那麼簡單,還包括高中的親筆簽名簿、法學院的課堂筆記、蜜月期間的旅館收據和大量日記。為整理、歸檔布萊克門文獻,工作人員用了一年多時間,光目錄就有300多頁,終於使“布萊克門的世界”井然有序地呈現在世人面前。

1908年11月12日,哈里·布萊克門出生在伊利諾伊州納什維爾市,那是他外婆的家,24年前,布萊克門的母親也出生在同一間屋子裡。他的父母在中央衛斯理學院邂逅,這所學院是密蘇里州沃倫頓市一家小型衛理公會派教會學校。婚後第十個月,哈里就出生了。哈里出生前,父母住在明尼蘇達州的聖保羅市。但是,那年夏天,父親科溫·曼寧·布萊克門為了自己的批發生意,一直在外奔波,母親西奧·休吉利·路透·布萊克門只好回娘家待產。 路透家族當時正沉浸在喪子之慟中。西奧的哥哥哈里是家族最引以為榮的兒子,一年前剛剛死於肺炎。哈里·路透是位出色的鋼琴師,曾在柏林師從於著名演奏家、作曲家、指揮家特雷莎·卡瑞諾女士。哈里在與導師赴澳大利亞、新西蘭舉行音樂會途中,不幸病逝。卡瑞諾女士為此專程趕到納什維爾,慰問哈里的父母,哀悼這位英年早逝的天才青年。西奧·布萊克門一直沒有從哀痛中恢復過來。她決定用哥哥的名字,為自己的新生兒命名,並打算從幼年就培養小哈里學習鋼琴。不過,明眼人很快看出,這孩子並沒有演奏天賦。雖然他承襲了對音樂的愛好,年輕時即鍾愛在合唱團引吭高歌,而且,終其一生都對音樂會保持著濃厚熱情。

不久,災難再次擊中布萊克門家族。西奧·布萊克門的二兒子出生未滿兩天,就不幸夭折。這對一位年輕的母親與妻子來說,實在是莫大的打擊。第三個孩子貝蒂1917年降生時,西奧·布萊克門已經患上憂鬱症。哈里早年的日記中,曾描述過母親的病情。即使全身無恙,她也能在床上一躺就是好幾週。最終還是時間撫平了她內心的傷痛。西奧·布萊克門活到93歲,生命的後30年一直寡居,並見證了兒子宣誓就任最高法院大法官的場面。她晚年寫給哈里的信,仍洋溢著樂觀情緒,以及對兒子成就的嘉許之情,偶爾還會向他提供一些智慧箴言。 布萊克門本人也常被間歇性憂鬱困擾,而且與周遭變故無關。高中畢業前的那個秋天,他在日記中寫下,自己剛剛當選為高年級學生會主席。這可是項了不起的成就,更說明他受到同學的尊重與認同。他同時當選為學生委員會主席,還是市演講賽冠軍、城際游泳比賽冠軍。在班上,他的學習成績也一直名列前茅。 1924年11月21日,當選主席還不到兩個月,他卻在日記中寫道:“我到底是怎麼了,身心俱疲,毫無底氣。我必須克服這些。”

數年後,儘管哈里沉浸在與大學同學一起上課,一起看電影的歡樂氣氛中,情緒卻仍會大起大落,波動得厲害:“我最近總在想,如果我突然消失,世界也未見得有什麼損失,我實在是碌碌無為,一事無成。” 他早期的日記中,常包含對身體狀況的抱怨——背疼、眼疾、感冒,等等。但真正把他送進急診室的疾病,卻是14歲那年的一次盲腸炎,這也成為他終身難忘的一次體驗。 1923年3月21日,他以“我的病痛——盲腸炎”為題,寫了篇5頁紙的札記。文章開頭說道:“3月8日凌晨,右腹部的一陣劇痛將我驚醒……”11年後,妹妹患上盲腸炎時,哈里獲准在一旁觀看手術進行。 “他們開始手術時,我實在不忍心看著小可愛蜷著身體忍受痛苦。”他在日記中寫道。不過,他對手術過程的好奇,很快戰勝了之前的拘謹,他說:“她的盲腸不大,3英寸長,一支鉛筆大小,色澤粉紅,明顯發炎,沒想到這麼一個小玩意兒能帶來那麼大的麻煩。”他盛讚14歲的貝蒂是位模範病號:“我從她身上看到了毅力與勇氣。她可真是一位堅強的好妹妹。”

終其一生,布萊克門都對自己經歷過的那場手術印象深刻,3月8日也成為一個對他意義非凡的紀念日。 “8年前的今夜,我被抬上聖約翰醫院的舊手術台。”1931年,時為法學院學生的他寫下這句話。 3年後,他又寫道:“11年前的今夜,我的右腹被割開,這可真是段罕有的體驗。”1988年3月8日,當他得知自己在聯邦最高法院的同僚桑德拉·戴·奧康納剛剛做完盲腸切除手術,迅速派人送去一封親筆信,信中寫道:“咱倆可謂同病相憐,65年前的今天,我生平第一次做手術,盲腸切除給我留下一個6英寸的傷疤。當我被人抬上救護車時,我能感覺到母親的擔憂,他怕我一去不返。那時醫生用乙醚進行麻醉,我可一點兒都不喜歡那玩意兒。” 布萊克門在代頓市的布拉夫地區長大,這是聖保羅附近的一座城市,昔日繁華已一去不返。 1910至1920年代,許多愛爾蘭移民在此定居。不過,布萊克門家族祖上並沒有愛爾蘭人。布萊克門的母親是德國後裔,她的父親3歲時被從普魯士的海森-拿騷帶到美國。父親科溫·布萊克門的先祖是新英格蘭移民。布萊克門的祖父與外祖父都參加過南北戰爭,而且都在聯邦軍隊服役。祖上的經歷,曾喚起小哈里對那段歷史的莫大興趣,可令他遺憾的是,祖父們都不大願談及自己的戰爭體驗。

在凡巴登小學附屬幼兒園內,哈里·布萊克門與沃倫·伯格相遇了。伯格比哈里大14個月,倆人被分在同一年級。兩個男孩的家隔著6個街區,上主日學時也是同班。布萊克門後來回憶:“我的家境雖然不好,但伯格家裡還要困難些。”兩個貧寒之家相處融洽,孩子們也經常相互串門。哈里與沃倫,加上另外兩個鄰家男孩,約翰·弗朗西斯與布瑞格斯·羅伯茨·丹姆克羅格,組成了“四人對抗小組”經常一起運動、嬉戲。四人當中,伯格體能最好。男孩們逐漸長大,運動項目也從壘球變成了網球和高爾夫。布萊克門與伯格組成的網球雙打組合實力強勁,他後來寫道:“有時打得興起,哪怕旁邊有女孩觀戰,我們也會脫掉上衣。”哈里與沃倫讀不同的高中,但他倆經常一起運動、遠足、釣魚,友誼也與日倶增。暑假時,兩人還一起做過夏令營輔導員。當他們遇到自己的女孩後,常帶著女伴一起去看電影。

哈里後來考入機械藝術高中,當時的照片顯示,他是一個頭髮中分、戴著眼鏡、神情嚴肅的年輕人。 “西奧多·羅斯福是我心目中的英雄。”他在一篇題為《高中生的理想》的作文中寫道。在聖保羅當地報紙《先鋒報》與《快報》贊助的高中生憲法主題演講比賽中,哈里力拔頭籌。這場比賽的評委之一約翰·桑伯恩在拉姆齊地區法院任職,是位真正的法官。布萊克門在總結陳詞中說:“惟有那些願為自由生,亦願為自由死的人協力推槳,我們偉大的'國家之舟'方可破浪疾行。”當地一份報紙報導哈里獲勝的消息時,還援引了他的開場白:“憲法生生不息!它歷久彌新,儘管面臨種種挑戰,卻仍是一個新國家的希望與堡壘!”報紙評價說:“這演說棒極了,讓我們想起了丹尼爾·韋伯斯特。”

1925年春天,當屆450名畢業生中,布萊克門以第四名的成績畢業。他與班上許多同學一樣,希望進人明尼蘇達大學學習。畢竟在本州讀書,經濟上要划算得多。當時,哈里的父親仍在創業,家裡的經濟境況尚不穩定。兩位高中英文教師認為哈里人才難得,替他申報了哈佛獎學金。獎學金委員會由來自明尼蘇達哈佛倶樂部的四位律師組成,每年只授予一名學生獎學金。 7月底,哈里才獲悉自己得到了這筆獎學金。那年夏天,他經家裡一位朋友介紹,正在一家農場小店打工。 “我終於夢想成真了。”收到哈佛倶樂部的通知後,他在日記中寫道:“我的手都在顫抖,激動得快寫不了字。”這筆獎學金有250美元,包括100美元貸款,必須在畢業後3年內還清。如果他成績穩定,這筆錢足夠支付學費,但生活費必須另想辦法。報紙宣布此事時,說他得到這筆獎學金“實在是實至名歸”

16歲的哈里,乘坐一輛配備16張臥舖的大巴離家遠行,目的地是他從未到過的芝加哥,然後在那裡轉火車,趕赴波士頓。對他和家人而言,這很可能是一次漫長的分離。因為缺錢,大學四年、法學院三年的聖誕假期,他都未必能回家。由於人學報到太晚,哈佛已無新生宿舍供應。他與兩名來自洛杉肌,面臨同樣窘境的新生被迫走上坎布里奇街頭,試圖找一家便宜公寓租住。他後來在日記中記敘了這段經歷:“終於有一位女士問我們晚上打算睡在哪裡。我們只好告訴她,我們也不知道可以睡哪兒。於是她收留了我們,屋裡還有一名老先生同住。她打好地舖、鋪好毛毯,我們才感覺好多了。我們躺下後,那位84歲的老先生與我們閒聊,說這房子是1640年蓋的,破爛不堪。半夜裡,我們每兩個小時被凍醒一次。但至少這一夜是免費的。”第二天,布萊克門得知還剩一間可供5名新生同住的宿舍,便迅速辦理了人住手續。

哈里不太適應哈佛的氣氛。這所學校的學生多來自英格蘭地區的預備學校,中西部公立學校的畢業生僅佔少數。凡是家境貧寒或缺乏人脈的學生,很難融人本校社交圈。不過,哈里並不嚮往那些自己未曾擁有過的東西,他熱衷於參加校園合唱團,偶爾還在外面兼職修車,一周能賺上15美元。後來,他還接了一份數學家教。這年十二月,他致信哈佛倶樂部的讚助人:“對於你們為我所做的一切,我真不知該如何致謝。時光飛逝,我每天都獲益良多。我相信一切都會有好的結果,更不會妄自菲薄。希望一切越來越好。” 夏天來臨時,布萊克門回到聖保羅市。他兼職替人裝玻璃、送牛奶,與沃倫·伯格的友情也日漸深厚。伯格白天打工,晚上在明尼蘇達大學法學預科班上課,閒時常與哈里一起打網球。哈里返回坎布里奇時,伯格特地請假去火車站送他。這樣的分離讓哈里內心五味雜陳。離家前夜,他和母親都哭了。 “今年與去年不同的是,我真正認識到家的含義,”他在日記中寫道,“總體來說,一切還算不錯。去年,一切倉促而來,令我不知所措。在懷俄明州、明尼蘇達州和波士頓間匆匆去留。但是,今年就不一樣了,我要與世上最親的家人和世上最好的朋友分離,這實在令人難過。” 大學生活逐漸明朗、舒展。學業的挑戰,並非生活的全部。他偶爾也會和合唱團同伴結伴出遊,第一次到華盛頓特區、第一次經朋友介紹與女孩約會,還有第一次赴紐約春遊。哈里熱愛各類現場表演,百老匯之行令他目不暇接。他得到一張齊格菲爾德歌劇院的門票,“劇院富麗堂皇,香氣瀰漫,設施齊全。表演雖好,但略顯冗長,有不少好聽歌曲,如《老人河》、《不得不愛那個人》和《我為何愛你》最後一首尤為動聽。” 大四畢業在即,哈里曾短暫有過學醫念頭,但申請醫科需加修幾門課程,他思慮再三,最終作罷。申請法學院就相對簡單了,更易通過,日後工作也有保障。他的父親一直遺憾沒讀過法學院,家裡的書架上,迄今堆積著許多舊法律書。 “那年頭,人們總愛說,如果你不知道未來該干什麼,就讀法律吧,至少這門學問不會傷害你,而且無論你以後做什麼,它始終對你有益。”哈里後來回憶道。他的朋友沃倫·伯格也有相同打算,並已為攻讀法學院準備了一年。布萊克門的在校成績,完全符合哈佛法學院入學要求,他也將法學院作為自己的惟一選擇。 不過,布萊克門仍擔心經濟壓力。為避免拖欠更多債務,他決定休學一年,教書補貼家用。此事經由布萊克門的母親之口,傳至伯格耳中。伯格以長輩口吻,給哈里寫了封語重心長的長信,鼓勵他“堅守至最後”布萊克門的日記,對這件事記敘得非常詳細,“我剛讀了伯格一封來信,長得像本書似的,不過對我在大考前保持良好心境,頗有幫助。”倆人後來一直通信,但這封寫於1929年3月18日,勸他“堅守至最後”的信,卻是哈里珍藏的伯格的第一封來信。 “在這裡,我見到過許多怀揣雄心壯誌或遠大理想的人,他們受到外界薪水誘惑,”內心常常焦灼不安伯格寫道,“這些人往往在離開學校一兩年後,就不再碰法律書了。我不是說這樣的事情一定會發生在你身上,但提醒你一下,總不是壞事。”伯格自己也曾動過離開法學院的心思。 “經過去年秋冬的風暴與黑夜,”他補充道,“我一直對那些規勸我不要放棄的人們心存感激。” 兩位童年好友的通信持續了數十年,直到他們年屆不惑。布萊克門非常信任伯格,後者也經常以鼓勵與讚揚相回應: 六月擠占了你不少心力,但一定得大於失。我希望,也確信你四年的苦讀與不懈努力終將有所回報。與成就相比,你付出甚多,很少有人能理解你的艱辛,你背井離鄉,遠離家人與舒適生活,而到遠方求學。你勤工儉學,成績始終名列前茅。我可以體會到你的努力,也了解你四年來的坎坷顛簸。即便無人為我們的努力喝彩,我們仍應堅守目標。相信我,老伙計,我非常欽佩你的毅力、決心與努力。過去這些年,我們每天都更接近自己設定的遙遠目標。相信你離自己生命中的高峰,已經不遠了。 哈里保留這封信,或許是為激勵自己,因為對他來說,哈佛法學院的生活讓他頗為沮喪。本科時代的悠遊度日,被法學院裡的激烈競爭取代。最恐怖的是考試——“三名男生在考試時當場暈倒”他用“太恐怖了”來形容證據法科目的考試——他本人的成績也乏善可陳。他未能進入法律評論編輯部。幾份兼職更擠占了他的學習時間。第一年平均成績67分,在班上排名中等,他試圖改善這一局面,第二年卻只拿到66分。 “這真是一段慘不忍睹的時期,”1931年夏天,在聖保羅市收到學校寄來的成績單後,他如此寫道:“這是我第一次高估自己,真不知道自己從何時起,又因為何事,變成現在這個樣子。獎學金、法律評論編輯崗位,甚至未來的工作,現在看來都希望渺茫。唉,算了,生命總是充滿失望,我得慢慢習慣這些。”一位教授後來對哈里解釋說,法學院評分標準非常嚴苛,很少給A或B。他後來給自己下了一個可憐兮兮的評語:“總體來看,66分或許算不錯的了。” 陰霾之中,也有亮色。布萊克門所在的團隊,在“埃姆斯競賽”中取勝,這是哈佛最具知名度的模擬法庭辯論賽,辯手們多圍繞上訴法院審理過的案件進行法律辯論。到第三學年,布萊克門已通過打各種短工攢夠了錢,經濟壓力減輕了許多。當屆451名學生中,他的成績排名第120位,幾乎是最頂尖的前四分之一了。不過,這樣的成績,對在哈佛數學係以最高榮譽畢業,併入選“美國優等生榮譽學會”的布萊克門來說,多少是有點兒失望的。以至於多年之後,他仍對自己在哈佛法學院的成績耿耿於懷。 1978年70歲生日時,大女兒南希送給他一本《哈佛新鮮人》(One L),這是本講述哈佛法學院新生艱難求學經歷的書。作者斯科特·圖羅是一位年輕的哈佛畢業生,應南希之邀,以簽名書相贈。布萊克門回信致謝:“你的確敏銳地捕捉到了法學院的生活氣息,並以辛辣筆觸描述出那種焦慮不安、緊張激烈,而且令人不適的感覺,”布萊克門告訴圖羅,“當然,法律教學有它的獨特之處,標準高,要求嚴,需要紮實基礎和對人性的深刻洞察。這是一門綜合全面的藝術,你必須學會靈活思考,彈性理解,明白這個世界上並沒有全黑或是全白。這也是我後來在審判席上領悟到的。” 1932年,布萊克門從哈佛法學院畢業,回聖保羅市待業。他只用了一個週末時間複習,就輕鬆通過了明尼蘇達州的律師執業考試。他隨後致信剛剛調任聯邦上訴法院的約翰·桑伯恩法官,申請成為他的法官助理。 8年前,正是這位桑伯恩法官,在高中憲法主題演講比賽上,將第一名判給了哈里·布萊克門。時值“大蕭條”時代中期,司法預算十分緊張,桑伯恩法官會不會僱傭法官助理,尚是未定之數。幸運的是,那年八月,布萊克門的申請終於被批准,只是原來2400美元的年薪被削減為2200元,布萊克門絲毫不以為意,他寫道:“2200美金已經不錯了,新的生活開始了。” 桑伯恩法官是美國第八巡迴上訴法院的七位法官之一,這家法院所轄甚廣,管轄達科他、明尼蘇達、阿肯色等七個州的上訴案件。法官們主要在聖路易斯市辦公,偶爾也巡迴辦案,在各州均擁有辦公場所。 履任之初,布萊克門的主要任務,是為複雜棘手的版權案、財稅案撰寫案情摘要。他工作起來非常緊張,並被眼疾、頭痛困擾,法官對他也態度冷漠。一個月後,他在日記中寫道:“法官今天對我說了兩個字:早安。爸爸說,這可能意味著'還有兩週',就要讓我滾蛋了!”很快,與法官的交往,成為布萊克門生命最具意義,也最令他獲益的關係之一。桑伯恩法官成為他的良師益友、人生楷模。由於桑伯恩膝下無子,對布萊克門視同己出,常常免費讓他享用自己和太太在聖克羅伊河附近的周末休閒屋。 18個月的法官助理生涯,使年輕的哈里撐過了“大蕭條”時期最難捱的一段時光。他終於有望進入律所工作。不過,布萊克門仍和父母同住,家庭負擔依然很重。科溫·布萊克門的水果批發鋪已經倒閉,他從當地銀行與保險公司接下一系列兼差,擁有“市場代表”、“地區經理”等一串漂亮頭銜,收入卻很不穩定。在布萊克門的日記和退休後的口述歷史記錄中,都不乏對父親的批評:“他非常固執,不對任何事情妥協,和大家都處不好。”布萊克門回憶說。即使到了晚年,在父親去世50年後,他仍對父親持家無道的事忿忿不平。 “今天一早,爸爸找我要300美元,我知道這一天總會到來的。”布萊克門在1933年9月27日的一則日記中寫道,“我當然會給他,但這影響到我自己的計劃,還會影響我的婚事。我完全被家庭負擔拴住了。還要負擔貝蒂讀書,但是……我從沒見父親能超過別人,他永遠在為迫在眉睫的賬單發愁。” 兩年後,他在日記裡,提到父親正面臨失業壓力:“父親說,工作難保是因為糟糕的經濟環境,但我覺得,他又在為自己的牢騷找藉口。他的道德觀過於僵化,單獨來看,他那些道德觀都沒問題,但是,當你身處窘境,只求保住一份工作的時候,這些道德觀卻什麼忙也幫不上。這類衝突的存在,說明這個社會存在問題,但這些問題確實無法解決。接下來該怎麼辦,我也不知道。” 當布萊克門為家庭生計犯愁時,沃倫·伯格已在聖保羅一家律所執業,並準備與埃爾維娜·斯坦龍伯格結婚。因為兩個好友住在同一城市,他倆已久未通信,布萊克門偶爾會在日記中提到兩人何時共進午餐,以及飯局上的高談闊論。伯格的婚禮在新娘的娘家舉行,布萊克門擔任伴郎。 “與往常一樣,身邊朋友結婚時,總會'觸動'我,”他寫道,“婚禮神聖肅穆,眾人皆大歡喜。它證明潔身自好,傾其所有去珍愛一個人是多麼可貴。生命中總得有一些事情值得你去珍惜。”不過,布萊克門自己對婚姻的興趣,還停留在紙上談兵階段,他時常約會,也會帶年輕女孩兒回家過夜,偶爾會在日記中記敘這些。但他顯然不打算向其中任何一位求婚。 儘管在家鄉的生活並不如意,布萊克門還是拒絕了可以離開明尼蘇達州的誘人機會。這個機會來自法學院老同學查爾斯·懷贊斯基。懷贊斯基是位傑出的年輕律師,擔任過聯邦最高法院大法官菲利克斯·法蘭克福特的助理。當時,他剛剛結束助理工作,正在羅斯福政府擔任勞工法律顧問,這也是勞工部最高階的法律職位。布萊克門在法官助理任上剛滿一年時,懷贊斯基寫信邀請他赴華盛頓工作。考慮到自己再當6個月助理,就有可能在本地律所謀到一份職位,布萊克門婉言謝絕了這個機會。一年後,1935年4月,懷贊斯基又來信了。他強調,這次的機會更加有趣,不僅要處理日常行政事務,還可以時常與位於日內瓦的國際勞工組織聯絡。 “只要你到華盛頓來,就有機會接觸浩瀚有趣的法政領域了。”他說。 這一次,布萊克門的確深受誘惑,他也把自己的真實想法告訴了懷贊斯基。 “我該怎麼辦?”他在日記中追問。但是,他最終還是選擇拒絕。這也正好反映了布萊克門行事謹慎、趨避風險的個性。此時,他已在聖保羅市最好的律所,瓊奈爾、道瑞斯克、弗萊徹、道爾斯&巴克爾事務所(Junell,Driscoll,Fletcher,Dorsey&Barker)工作了兩年。雖然懷贊斯基許諾,去華盛頓工作後,薪水會比現在的每月200美元多上幾百塊,但是,在那裡待上一兩年後,又能去幹什麼呢? “若我甘願冒險,自然會欣然接受你的邀請,但我現在左右為難,怕之前的努力半途而廢。”1935年5月2日,他在給懷贊斯基的回信中說道。 這段插曲意味著,布萊克門對人生道路作出了非此即彼的選擇。懷贊斯基後來在波士頓擔任了54年聯邦地區法院法官,於1986年去世。布萊克門告訴他的遺孀吉塞拉,懷贊斯基的去世將他“帶回1934年以來,一直在自己腦海中縈繞的問題”布萊克門在悼詞中說,當時“內心反复掙扎”才拒絕了懷贊斯基的邀請,“我經常想,如果我決定接受,以後又會怎樣?那實在是一個非常艱難的決定。” 布萊克門在律所稅務部門工作。他接手的第一樁業務,就是起草一起最高法院案件的訴狀,當時距離開庭不到一周,由於時間緊迫,他放棄週末,熬夜加班。這起案件的當事人為前妻設立了一個贍養費基金,卻總被課徵聯邦所得稅。此人認為,既然前妻從基金受益,就應由她承擔稅負。第八巡迴上訴法院駁回了他的訴訟請求。布萊克門與另外兩名高級合夥人,代表這位客戶上訴到聯邦最高法院,本案定於1935年10月14日開庭。這是他第一次來到最高法院,這座法院曾經偏居國會山一側,幾經波折,才擁有屬於自己的獨立建築。大法官們在這起名為“道格拉斯訴威爾卡斯案”(Douglas v.WiMcuts)的案件中,一致裁定維持上訴法院判決,要求那名客戶依法納稅。 布萊克門對快捷的工作節奏頗覺疲憊。在參加完一起上訴案件的辯論後,他在日記中寫下:“忙到下午5點,我才發現今天穿的兩隻襪子竟不是同一雙。總之,今天實在是太糟糕了!” 當然,緊張之餘,他並不缺乏各種調劑:與伯格夫婦一起餐敘、滑雪、打網球、壁球、橋牌、聽交響樂。他花了702.14美元,買了自己第一部車:一輛雙排座的福特,他將這輛車命名為“小可愛”在此期間,他在專業上的聲望日隆。 1939年,他升任初級合夥人,1943年成為正式合夥人。

美國聯邦最高法院大樓
在此期間,布萊克門實現了結婚成家的心願。 1938年8月,他在網球場邂逅了年輕的多蘿西·克拉克。那個夏天的周末異常炎熱,布萊克門與一名球友連戰三局,正口乾舌燥,在熱浪中喘氣。這時,他們注意到遠處有兩個女孩正在對打。單打實在太耗力氣,兩人決定邀請對方打“混雙”多蘿西·克拉克是本地一位商人的秘書。 “她的腿可真漂亮!”布萊克門後來說。那天下午,他們打完網球後,還一起去游泳。布萊克門與克拉克交往了3年多,直到她有天偶染小恙,他才在病榻前向她求婚。兩人於1941年6月21日喜結連理,婚後遷人一座新公寓,從那裡步行幾分鐘就可到達哈里所在的律所。隨後幾年,他們的三個女兒陸續出生:南希,1943年;莎莉,1947年;蘇珊,1949年。 布萊克門的客戶之一,是梅奧診所(Mayo Clinic),這家診所的總部位於明尼蘇達州明尼阿波利斯市東南部70英里的羅切斯特。事實上,他後來大部分精力都花在處理與梅奧診所相關的法律事務上,如提供稅務、房產方面的建議,或者為部分醫生提供個人法律服務。 1949年,診所管理層決定聘請他出任首位駐院法律顧問。這就意味著,他將不再是一名律師,成為這家資產過百萬的非營利法人的一名高管。他認真思考了數週,與妻子赴羅切斯特考察了居住條件、女兒人學情況後,最終決定接受這一職位。搬家後,他與社區居民相處融洽,也很受醫生們歡迎。 布萊克門後來坦陳,在梅奧診所的9年,是他執業生涯中最為愉悅的一段時光。在他主持下,診所進行了自梅奧兄弟1919年建所以來的首次資產重組。無論是醫療事故,還是公共關係,他都提供過專業建議。外科醫生的晚間餐敘,診所員工的月度聚會,都喜歡邀請布萊克門參加。他會認真傾聽醫生們的最新研究進展,分析可能存在的隱患,有時甚至觀摩手術或醫療實驗的過程。 “我發現自己觀摩的手術越多,就越能為醫生們提供更好的建議。”他後來寫道。布萊克門對社區事務也很熱心,1955年,他當選為扶輪社羅切斯特分社主席。 布萊克門從私人執業律師變身為公益機構高管期間,沃倫·伯格也在完成自己的人生轉型。伯格從1930年代起,就積極參加明尼蘇達州共和黨的活動,最終走上了全國性政治舞台。 1952年,伯格以代表身份,參加了在芝加哥舉行的共和黨全國代表大會,成為明尼蘇達前州長哈羅德·史塔生的支持者。在德懷特·艾森豪威爾將軍與羅伯特·塔夫脫參議員爭奪共和黨總統候選人資格的激烈競選中,伯格替艾森豪威爾爭取到明尼蘇達州代表的支持。大選勝利後,作為回報,艾森豪威爾任命伯格為司法部助理部長,執掌民權事務部。在那裡,他將領導180名政府律師,處理與聯邦政府有關的各類重要訴訟。 1953年,趕在艾森豪威爾就職典禮之前,伯格抵達華盛頓。兩個老朋友之間的通信已經中止了近20年,這時卻很快恢復。伯格當時仍是聖保羅市一家著名律所的合夥人,加人新政府後,他的薪水將大幅縮水。 “這個決定雖然艱難,但在所難免。”1月8日,他致信布萊克門說,“我們都深知在彼此心中,始終有一種召喚,我們誰都避不開。你選擇離開律師行業,捷足先登,走上一條更能令你發揮所長的道路。現在,輪到我做出選擇了。”從此,伯格再未回明尼蘇達州生活過。
註釋: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