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傳記回憶 你因靈魂而被愛·張愛玲傳

第8章 07、當傅雷遇上張愛玲

“生活自有它的花紋,我們只能描摹”,張愛玲如是說,“源於生活,高於生活”,這應該是傅雷的文學主張。張愛玲是一個窺視者,探身望一望,最多嘴角掛一抹冷嘲,一切留給讀者去感受;傅雷則是親自上場,給那些人排隊,好壞分明,他要么是激賞,要么是批判。 寫文章的人,很難贏得厚道的名聲。他們成天不是忙著出賣自己,就是忙著出賣別人。 瓊瑤的處女作拍成電影名噪一時,結果因為在作品裡面表現了她爸媽的嚴厲,糾結得幾乎不敢進家門。三毛倒是沒怎麼說自己爸媽的壞話,但是,如果她的那些舊同窗、前男友、她的公公婆婆都是她的讀者的話,只怕很多人都會覺得她欠自己一個解釋。而凌叔華的後人和虹影打官司的新聞,只是無數文人被起訴案例中的一個比較典型的事件。儘管如此,我得說,跟張愛玲比起來,他們全部是小巫見大巫。

張愛玲剛出道,就在一篇英文散文裡,刻畫了她父親的暴躁與虛弱,開始寫小說之後,她的那些親戚,從遠房的李氏族人到她舅舅、她弟弟都在劫難逃—她舅舅本來很疼她的,她跟他打聽親戚間的八卦,舅舅知無不言。看自己全家的形像在《琉璃瓦》和《花凋》裡被她糟蹋成那樣,自己還被她形容為“酒精缸裡泡著的孩屍”,舅舅暴跳如雷,幾乎要跟她斷絕關係。不過,我覺得,她舅舅的這份暴怒大可不必,若他九泉之下能看到那部到21世紀才面世的,就會知道,這個外甥女寫她自己,也是一樣心狠手辣。 張愛玲將寫作,視為自己的宿命,認定一個寫文章的人,就不可能是個淑女或者紳士,所以不管她在親戚群中怎樣被孤立,她倔強地依然故我。只有一次,她懊悔自己的出賣行為,在將近四十年後,她在自己的一篇小說後面加了個後記,說“我為了寫那麼篇東西,破壞了兩個人一輩子唯一的愛情……'是我錯',像那出流行的申曲劇名”。而她想起這小說,是因為在理髮店裡百無聊賴、突發感傷。為了迴避那不愉快的懊惱感,她後來再也沒有去過那家理髮店。

那篇小說叫作《殷寶灩送花樓會》,到了2013年3月,張愛玲遺產繼承人宋以朗才在發表在《南方都市報》的文章裡石破天驚地告訴我們,《殷寶灩送花樓會》的男主角,那個神經質的音樂教授的原型,是著名翻譯家、評論家傅雷。 他說張愛玲在1982年12月4日寫了一封信給他父親,信上寫道:“《殷寶灩送花樓會》實在太壞,不收。是寫傅雷的。”有點兒顛覆感對不對?傅雷通過他悲壯崇高的譯作《巨人三傳》《約翰·克利斯朵夫》,通過他苦口婆心的,通過他和妻子朱梅馥在“文革”初始時寧為玉碎不肯瓦全的自殺,成就了那樣一個高風亮節的形象,在張愛玲的筆下,卻變得這樣瘋狂而又可笑。 張氏有言,她喜歡在傳奇里發現普通人,可是,她筆下的傅雷,已經流落到滑稽了。

《殷寶灩送花樓會》說是小說,當散文看也可以,是第一人稱寫法,而且敘述者“我”就是一個名叫“愛玲”的作家。且說這日“我”閒居在家,突然有並不熟悉的校花同學抱花來訪,坐下來就說她的愛情,她與一個音樂教授羅先生的戀愛始末。 張愛玲不無刻薄地刻畫了這位校花同學的矯情與空虛,與其說她是來傾訴,不如說她是來炫耀,炫耀她有一份讓她無聊的小靈魂變得厚重的偉大愛情。 同里那位校花王佳芝一樣,殷寶灩不滿足於只是做個美女,她有野心去佔據更偉大的製高點。王佳芝投身革命,殷寶灩則在偶然認識了羅先生之後,天天去他家跟著他學習她不得要領的音樂史。 這位羅先生,古怪、貧窮、神經質,但他在美國歐洲都讀過書,法文意大利文都有研究,對音樂史非常精通。他誰都看不起,對女人總是酸楚與懷疑的。但殷寶灩是個美女,是個離他很近很熱切地跟他學習音樂史的美女,他放棄了因為害怕被拒絕先擺出來的那種酸楚懷疑,愛上了她。

她一開始的態度是我再沒有男朋友也不會看上他吧?可他那對全世界都白眼向青天的架勢,使他的愛,變成了一枚勳章,獲得者是很難不驕傲的—她漸漸也覺得受用了。 她收到他與眾不同的情書:“在思想上你是我最珍貴的女兒,我的女兒,我的王后,我墳墓上的紫羅蘭,我的安慰,我童年回憶裡的母親。我對你的愛是亂倫的愛,是罪惡的,也是絕望的,而絕望是聖潔的。我的灩—允許我這樣稱呼你,即使僅僅在紙上……” 她過去收到的那些貧乏小男生的信怎能與之相比? “沒有愛及得上這樣的愛”,而且她以為這愛是可控的,是“聽話的”愛,以為他可以永遠在距離之外愛著她,她只管毫髮無傷地享受就是了。 他絕望,暴躁地在家中和妻子吵架,她被僕人請去勸架—他們兩口子一吵架,女傭都是打電話找她來勸,“他就只聽我的話!”

如是三年,他終於親到她的嘴,之後又想別的,她感到恐慌以及被褻瀆,原來她並不是他心中高不可攀的女神。但她還是貪戀他的愛,他們甚至談到他去離婚。一時離不掉,他倆都很痛苦。 後來有一次兩口子吵架,連老媽子都看不過眼了,說:“我們先生也真是!太太有了三個月的肚子了—三個月了哩!” 看來羅先生也並不只是一味地痛苦。但人是會自己騙自己的。 離開了羅先生的殷寶灩,面對她的老同學,作家“愛玲”,把這些一帶而過,淚水汪汪地說她是怕傷害到他的妻兒,才犧牲了自己的愛情。 “他有三個小孩,孩子是無辜的,我不能讓他們犧牲了一生的幸福罷?” “太陽光裡,珍珠蘭的影子,細細的一枝一葉,小朵的花,映在她袖子的青灰上。可痛惜的美麗的日子使我發急起來。'可是寶灩,我自己就是離婚的人的小孩子,我可以告訴你,我小時候並不比別的小孩子特別地不快樂。而且你即使樣樣都顧慮到小孩的快樂,他長大的時候或許也有許多別的緣故使他不快樂的。無論如何,現在你痛苦,他痛苦,這倒是真的。'”

“她想了半天。'不過你不知道,他就是離了婚,他那樣有神經病的人,怎麼能同他結婚呢?'” “我也覺得這是無可挽回的悲劇了。” 請原諒我大段引用原文,這幾段實在太反高潮了,可以作為許多“遺夢”“碎夢”背後的老實話。殷寶灩和羅先生不能在一起的原因,是因為他是“有神經病的人”,跟他離不離婚沒太大關係,他們痛苦地討論離婚什麼的,只是因為,她覺得這樣更有悲劇之美吧。這結尾橫掃過來,使前面那纏綿情調變成了一個笑話,若主人公有原型,那就更是一個笑話了。 按照張愛玲的寫作習慣,他們當然是有原型的,男主角我們已經知道,女主角則是一個名叫成家榴的女子。張愛玲給宋淇的信裡,也點明了這一點。

傅雷的兒子傅聰和傅敏接受記者採訪時都承認,他們父親的生命裡,出現過這位成家榴。她是個美麗迷人的女子,非常出色的女高音,與張愛玲文中所寫的“在水中唱歌,義(意)大利的'哦嗦勒彌哦!'('哦,我的太陽!')細喉嚨白鴿似的飛起來,飛過女學生少奶奶的輕車熟路,女人低陷的平原,向上向上,飛到明亮的藝術的永生里”吻合。 傅敏回憶:“只要她(成家榴)不在身邊,父親就幾乎沒法兒工作。每到這時,母親就打電話跟她說,你快來吧,老傅不行了,沒有你他沒法兒工作。時間一長,母親的善良偉大和寬宏大量感動了那位女士,她後來主動離開父親去了香港,成了家,也有了孩子。” 也與張愛玲所寫的不謀而合。

成家榴和傅雷,何時何地認識的已經不得而知,《殷寶灩送花樓會》裡說殷寶灩跟同學去聽課,在課堂上認識了羅先生,宋以朗認為這是小說家言,因為成家榴的姐姐成家和與傅雷是鄰居,都租住宋淇家的房子。 但宋以朗又說傅雷搬到宋家的房子是在1947年,這時成家榴已經被張愛玲那篇小說嚇得去了內地,他們的交情應該不是因比鄰而起。 根據現有資料,應該是成家和介紹的。 成家和,劉海粟的第三任妻子,香港明星蕭芳芳的母親,曾就讀於上海美專。 1931年,她和同學趙丹誤以為傅雷反對學生抗日,在教室裡跟他發生了衝突。不打不相識,一場誤會之後,他們成了朋友,成家榴十有八九是成家和介紹認識的,與小說中所言去學校時探望女友認識的相去不遠。

張愛玲也在給宋淇的信裡,說殷寶灩就是成家榴。她們曾經是同學。 每一條都對得上,張愛玲沒做任何技術處理,當事人幾乎是裸身出鏡,反響可想而知。張愛玲振振有詞地說,是她要我寫的,可是人家沒讓你寫成這副德行。 “殷寶灩”原指望自己成為瓊瑤小說裡那種又美麗又崇高的女主角,看了這個自然是當頭一棒。更要命的是,她接下來還要給“羅先生”一個交代,給她長達數年的愛情一個交代,她該如何交代? 只能是逃走了,逃到內地去,匆忙嫁了個空軍,很快離婚。張愛玲一篇不長的小說改變了這女子的命運,這倒沒什麼,我們的命運經常被一些小事改變,她懊悔她毀掉了殷寶灩也就是成家榴和傅雷的愛情,那愛情雖然有點兒矯情,但也是愛情啊。 如前所說,張愛玲能懺悔,也算難得,可我仍有個疑問,張愛玲寫這篇小說,只是作家的積習使然嗎?該文發表於那篇署名迅雨的評論《論張愛玲的小說》之後,她知道迅雨就是傅雷嗎?如果她知道的話,那這個小說就有點兒報復的性質了。

1944年5月,署名迅雨的《論張愛玲的小說》在《萬象》上刊登;7月,張愛玲回敬了一篇《自己的文章》,為評論裡批評的那幾篇小說辯護;11月,張愛玲在《雜誌》上發表《殷寶灩送花樓會》,時間點如此契合,讓人想不多想都難。 當然,這也可能是巧合。傅雷一邊和成家榴分著手,一邊寫著評論,成家榴轉身去找老同學張愛玲傾訴,傅和張在不知情的情況下,有了這麼一種交集。所以宋以朗說,張愛玲寫《殷寶灩送花樓會》時,並不知道傅雷就是迅雨,張愛玲是後來到了香港才從宋淇那裡聽說的,她有點兒驚奇,但也沒深究。 這種可能也有。但是,我們要知道,傅雷的那篇評論,是交給柯靈發表的,柯靈跟張愛玲交情不淺,里以他為原型塑造的那位荀先生,又特別愛在女主人公面前說文壇掌故,那麼,他把這個大秘密八卦給張愛玲聽完全有可能。 就算他不說,當時也有小報指出迅雨就是傅雷。當時有份《光化日報》發表過一篇《小報上的女作者》,裡面寫道:“《萬象》曾提拔了幾位女作家,其中有幾位,平心而論,她們只是文章的學作者,暫時還不能稱作'女作家'的。張愛玲出道的遲,可是都紅過她們,著名的翻譯家傅雷先生曾在《萬象》上寫過一篇評論,格外叫人側目。” 即便如此,我們還是不能確定張愛玲一定知道迅雨是傅雷,柯靈也有諱莫如深的時候,張愛玲也可能湊巧沒看到這份報紙,但《殷寶灩送花樓會》裡有些詞,是故意跳出來告訴有心人,這篇小說就是衝著《論張愛玲的小說》來的。 《論張愛玲的小說》開頭就寫道:“在一個低氣壓的時代……”《殷寶灩送花樓會》里羅先生也說:“在這樣低氣壓的空氣裡……”點明羅先生和迅雨一個腔調,而她心知肚明羅先生就是傅雷。 《殷寶灩送花樓會》裡,說羅先生面對女人的態度是酸楚的,張愛玲回敬傅雷的文章《自己的文章》裡也說,鬥爭是動人的,因為它是強大的,而同時也是酸楚的。她拐彎抹角地說,愛鬥爭的傅雷,難免總是酸楚的。 可以想見,成家榴會悔恨交友不慎遇人不“淑”(淑女的淑),傅雷心中則是五味雜陳,尷尬、懊惱之外,怕是也有憤怒:的作者人品竟是這樣低劣,真是錯看她了。當然,他是不會再說什麼了。 出賣同學隱私,還是這樣囂張地毫不體諒別人地出賣,當然道德上是有問題的,張愛玲自己都意識到了。但是張愛玲寫這麼一篇小說,只是為了出口惡氣嗎?要是真這麼看,也就把張愛玲看扁了。張愛玲寫這麼個故事,是因為這篇小說,比《自己的文章》更能證明她的文學觀點。 所以,要說清傅雷和張愛玲的這場戰爭,還要從傅雷的那篇《論張愛玲的小說》說起。 和張愛玲一樣,傅雷亦眼光甚高,大部分人他都瞧不上,非常罕見地,他對張愛玲高看一眼,特地寫了篇《論張愛玲的小說》,還把她的稱之為“我們文壇最美的收穫之一”,柯靈將此稱之為“老一輩作家關心張愛玲明白無誤的證據”。然而張愛玲卻大不領情,著文還擊不說,還寫了篇陰陽怪氣的小說,大揭傅雷隱私,這篇出於十足的好心的評論為何令愛玲小姐如此不忿? 文章的一開始,先誇張愛玲的作品是個奇蹟,奇到什麼地步呢?讓讀者能怔住,只能發點兒不著邊際的議論:“這太突兀了,太像奇蹟了。”這種情況下,傅雷覺得他有必要做一個言之有物的總結。 他首先從各個角度將大大讚揚了一番,這裡且不贅述,只說除了“最美的收穫之一”說外,他還說此文頗有些裡某些故事的風味,算得上極高的評價。裡,七巧的淪陷、掙扎、倒伏、覆滅,濃墨重彩的命運的陰霾,大開大合的悲劇意味,符合傅雷比較“重”的味蕾。他厚愛它到這種地步—開始對作者其他作品橫挑鼻子豎挑眼了,他不能容忍一個寫出這樣的偉大作品的作家,開自己的倒車。 他首先針對的,是。 每個有錢的單身漢,都會被人視為自己某個女兒應得的財產,裡一開始就揭示了這個真理,這正是的緣起,年輕多金的華僑範柳原,回到祖國馬上成為太太們眼中的搶手貨,相親宴紛至沓來,在其中某一場上,他與白流蘇相遇。 白流蘇是陪妹妹來的,她是離異的女人,“殘花敗柳”,沒資格做那相親宴上的女主角,媒人都沒把她考慮進去,但是,範柳原卻獨獨對她產生了興趣。 這對白流蘇來說是個珍貴的機會,她寄居在兄嫂家中,受盡了窩囊氣,著急投奔到婚姻的保護傘下去,範柳原看出她的目的,更看出她並不愛自己。 範柳原外表油滑,內裡卻既認真又較真,認真,便容不得破綻,較真,就容易看到破綻。為自我保護計,他不願意娶她為妻,最合算的是把她變成自己的情婦而不是妻子:情婦是合同製,妻子是終身製。 對於白流蘇,做情婦則極不合算,既不穩定,又讓她喪失了機會成本—一個做過別人情婦的女人,更難再嫁人了。但她選擇了冒險,試圖來一場鋼絲上的舞蹈,以自己暫且持有的美貌與風情,與範柳原對峙,誘惑他亂了方寸,要挾他娶自己。 一場拉鋸戰就此展開,白流蘇謀生,範柳原謀愛,她握著自己的美,他握著財富資源,首先敗下來的似乎是白流蘇,她的美是有保質期的,不可以奇貨自居太久,她忍無可忍地跟了他,沒有名分,敗局眼看已經註定,一場突如其來的戰爭卻將她成全。 戰爭發生了,到處都是狂轟濫炸的砲彈,死亡離得是這麼近,沒有空間再細細計算,雜念屏退,他們相依為命,心中只剩下對方。 “他不過是一個自私的男子,她不過是一個自私的女人。在這兵荒馬亂的時代,個人主義者是無處容身的,可是總有地方容得下一對平凡的夫妻。”他倆在巨大的不穩定中相互擁抱與依偎,範柳原最終娶了白流蘇。 張愛玲後來笑說,很多人拿這小說,是當複仇記看的,在娘家受氣的落魄女人,嫁得金龜婿,可不讓人替她揚眉吐氣?對於相同境遇的女人,也有勵志的作用吧? 傅雷很不喜歡,傅雷首先對“幾乎占到二分之一篇幅”的調情很不滿:“好似六朝的駢體,雖然珠光寶氣,內裡卻空空洞洞,既沒有真正的歡暢,也沒有刻骨的悲哀。” 恕我眼拙,不知道“二分之一”的篇幅是怎麼算來的,範柳原難道不是在以調情掩飾他的悲哀嗎?他對白流蘇說,我想帶你到原始森林裡去,那樣也許你會自然一些。這句話裡,有著對把白流蘇異化的俗世的不屑與抗爭。 傅雷先生太嚴肅了,連同範柳原被月光所誘惑,打電話對白流蘇說“我愛你”,他也嫌不夠深沉,“男人是一片空虛的心,不想真正找著落的心,把戀愛看作高爾夫與威士忌中間的調劑”。傅雷看不到範柳原得到白流甦的第二天,倉皇地想要逃到英國去,他何嘗真的想要一個情婦?那是他的愛情理想碰到現實之牆之後,無奈的選擇,而一旦真的實現,他又恐懼了。 傅雷說“他上英國的用意,始終曖昧不明”,也許是傅雷太老實,他看見一個字,就是一個字,只從字面上去理解,他看不到那語氣的濃與淡,色彩的深或淺,觸不到語言的質地,更無法意會在語言的游弋處,那些微妙變幻的情緒。他蹙起眉頭,抱怨作者給得太少,卻不知,作者明明給了,是他自己接收不到。 在小說的最後,兩個人終於能夠“死生契闊,與子成悅”之際,傅雷對那段描寫仍然不滿:“當他說'那時候太忙著談戀愛了,哪裡還有工夫戀愛?'的時候,他竟沒進一步吐露真正切實的心腹。'把彼此看得透明透亮',未免太速寫式地輕輕帶過了。可是這裡正該是強有力的轉折點,應該由作者全副精神去對付的啊!錯過了這最後一個高峰,便只有平凡的、庸碌鄙俗的下山路了。” 按照傅雷先生的想法,這段應該怎樣寫呢?暴風驟雨式的抒情,大段華麗的詩朗誦?對不起,這讓我想起瓊瑤,而上乘的小說,總是把感情放在家常話裡。裡,賈寶玉聽到林黛玉的葬花吟,感慨生命的美麗與虛無時,不由心神相通,慟倒在山坡上,可是,接下來呢?他從山坡上爬起來,並沒有莎士比亞風地向林妹妹表達他的真知灼見,卻很“平凡地、庸碌鄙俗地”說起昨晚那場官司來了。 彼此能夠懂得的人,只言片語,莫逆於心。範柳原已經說明,現在的愛,與當初的“愛”是不同的,“談戀愛”是形式,是表層,是猶疑狀態下的一種試探,“戀愛”才是實質,是以心換心,是不留餘地的付與,話都說到這份兒上了,還不夠嗎? 也許是傅雷太著急鄙視範柳原與白流甦的狼狽了,來不及去想它的深意,也有可能,傅雷本人實在太強,他不能容忍自己“可憐”,對他人便沒有同情,那麼,他是一個“超人”,而不是他不熟悉的大多數。 這跟他們各自的經歷有關。傅雷四歲時,他父親去世,他母親帶著他背井離鄉,遷往另一市鎮。有人讚揚傅雷的母親有遠見,給了傅雷更為開闊的視野,但一個寡婦帶著孩子奔赴異鄉,十有八九是被族人欺負得待不下去了,傅雷寫給他母親的信裡也證明了這一點。 寡婦熬兒,傅雷的母親對他期待甚高,傅雷在外面玩耍的時間長了點兒,他媽就用包裹皮兜起他,要把他扔河裡;他讀書稍有懈怠,他媽就把銅錢貼他肚臍眼上,上麵點根蠟燭,燭淚落在他肚皮上,燙得他直哭—估計他當時還躺著;還有次把他綁在擺著父親靈牌的桌子前,要他對著靈牌懺悔。就這麼著,他媽有次對他失望,還拿起繩子要上吊。 在這種家庭長大的人,要么很萎靡,要么就是被鍛煉出生命不息戰鬥不止的鬥志。傅雷屬於後者,看他寫給他媽的信,那叫一個抒情啊,他完全接納他媽對他的磨煉,認為這是存在於世間的必修課。後來,他又把這一套用在了傅聰身上,導致傅聰受虐不過,離家出走。 字怒安的他,活的就是一股怒氣。 按照傅雷的觀點,小說裡的人一定要抗爭,要“痛快成為一個徹底的悲觀主義者,把人生剝出一個血淋淋的面目來”,以此為標準,只怕大多數名著都入不了他的法眼。且以他難得看得起的錢鍾書的作品為例,無論是方鴻漸、趙辛楣,還是蘇小姐、孫小姐一干人等,都在隨波逐流、淡漠地苟且—但同時也不怎麼變態地—活下去。 我的朋友董曉磊說得好,群眾有庸俗的權利。張愛玲說,她不喜歡善與惡、靈與肉衝突得斬釘截鐵的那種古典的寫法,所以她的主題有時欠分明。 “但我以為,文學的主題論或者是可以改進一下。寫小說應當是個故事,讓故事自身去說明,比擬定了主題去編故事要好些。” 寫到這裡,且讓我發散地思考一下,也是一部主題不分明的作品,也沒能痛快地剝出個血淋淋的人生,賈寶玉一見他爹他娘馬上成人一個,還經常有歌功頌德之語句,倒是沒怎麼見過傅雷對的評價,估計是遠在他的經驗之外了。 傅雷的世界,必須有個緊繃繃的崇高的主線,看看傅雷在《巨人三傳》的譯者序裡的句子吧:“不經過戰鬥的捨棄是虛偽的,不經劫難磨煉的超脫是輕佻的,逃避現實的明哲是卑怯的;中庸,苟且,小智小慧是我們的致命傷……”張愛玲愛的,卻是參差對照,陰陽之間的那點兒豐富的灰。太純粹的愛情,太激烈的鬥爭,在她眼裡,都因失真而顯得薄脆。她說:“我發現弄文學的人向來是注重人生飛揚的一面,而忽視人生安穩的一面,其實,後者正是前者的底子……強調人生飛揚的一面,多少有點超人的氣質。超人是生在一個時代裡的。而人生安穩的一面則有著永恆的意味……” 看他們兩位這樣針鋒相對,他們共同的熟人柯靈覺得有必要表個態了。他以長者的身份批評了張愛玲的不客氣,說,將近四十年後,張愛玲對提出了比傅雷遠為苛刻的自我批評,好像張愛玲終於醒過味來,在傅雷的批評面前低頭認罪似的。 張愛玲是批評了沒錯,說是一路胡扯,看得齒冷,但她是對自己高產狀態下粗製濫造了這一篇而感到不滿,傅雷批評的則是張愛玲筆下那一整個“輕薄”“輕佻”的情愛世界。 再者說,柯靈只見張愛玲反省了傅雷不以為然的,怎不見她大刀闊斧地將傅雷深以為然的,修改成長篇小說?傅雷看到這一篇,怕不會覺得是“文壇最美的收穫”了吧? 在中,壓迫與反抗這個慘烈的主題被淡化,麻油西施銀娣(裡的七巧)當然是有怨恨的,但同時,也有虛榮,有期望,跟婆婆妯娌們慪氣,鬥智斗勇,這些成功消解了她的痛苦。銀娣不是七巧,不是中那堅忍的十年磨一劍的希斯克利夫。七巧能把怨恨化零為整,凝聚成瘋狂與戾氣,長久地抱持,不能解脫,銀娣沒有這種與日常生活脫離的英雄氣。她更善於化整為零,把痛苦掰碎了,搓細了,放進細水長流的時日里,漸漸地感覺不到了,可以夷然地、正常地、隨波逐流地活下去。 “最初她用黃金鎖住了愛情,結果卻鎖住了自己”,這是傅雷對於七巧的概括,無法放到銀娣身上,後者更像生活中的普通人,充滿細節,沒有主題,張愛玲削薄了七巧的“怒”,暈染了七巧的“怨”,把抗爭前沿的鬥士,拉回深深庭院,跟之類劃清了界限。 “生活自有它的花紋,我們只能描摹”,張愛玲如是說;“源於生活,高於生活”,這應該是傅雷的文學主張。張愛玲是一個窺視者,探身望一望,最多嘴角掛一抹冷嘲,一切留給讀者去感受;傅雷則是親自上場,給那些人排隊,好壞分明,他要么是激賞,要么是批判。 此外,傅雷還提出裡用了太多古典小說裡的語言,張愛玲倒是同意這個批評,她說她寫香港的小說,為了營造舊日氣息,會特意用一種過了時的詞彙,這個以後可以改一些。 —難怪看她的《沉香屑—第一爐香》,裡面的人動不動就是“你個小蹄子”,原來是因為寫的是香港的緣故。再怎麼說吧,傅雷寫這篇評論都是出於好心,只是這好心從他母親那裡衣缽相傳下來,有著自說自話的強硬,他們有這番過招在所難免。 也是張愛玲年輕氣盛,以《自己的文章》回敬了傅雷後,意猶未盡,偏偏成家榴送上門來,可謂正中下懷:你不是要寫偉大的飛揚的世界嗎?我偏讓你看到你所以為的偉大的飛揚的世界背後的東西,而那些,可能才是真相。 傅雷和成家榴偉大而感傷的愛情,於是變成了殷寶灩與羅先生,不無卑瑣的支離破碎。 幸好她不知道傅雷的另外一段愛情,他在洛陽出差時也曾偶涉風月場所,認識了一位“汴梁姑娘”,這姑娘“準明星派,有些像嘉寶,有些像安娜斯丹……”反正是個“嬌豔的人兒”—聽上去跟成家榴是不是一個路子的?當年傅雷在法國,愛上的也是一位熱力四射的巴黎女郎,老實巴交的男人,似乎總是愛紅玫瑰,娶白玫瑰。 他給這女子寫詩:“啊,汴梁姑娘,但願你靈光永在,青春長駐!但願你光焰恆新,歡欣不散!汴樑的姑娘,啊……汴樑的姑娘!” 他跟她說自己的身世,描述自己的嬌妻愛子朋友,訴說他的苦惱,和以前的戀愛史—我看過一篇小說,說煙花女最討厭客人來這一套,不過大家也不用為傅雷先生過於擔憂,他給朋友的信裡說,他有朱梅馥和那位法國女郎這兩大護法,他對這女子,也不過是當作喝酒一般尋求麻醉罷了。儘管如此,他的愛也足夠炙熱,又是要為她寫曲子,又叫來同事一塊兒為她拍照,把她的照片鑲了銀框掛在房間裡—朱梅馥此時也在河南,他還想讓朋友把那照片發表在上海的雜誌上。唉,怎麼那麼像胡蘭成對於小周的愛呢,“她是那麼的美好!”胡蘭成在張愛玲面前呻吟著說,他們一樣有著要培養那些年輕女孩的偉大構想。老男人喜歡蒐集小姑娘,且是帶三分妖嬈的小姑娘,無可厚非,傅雷與胡蘭成的可笑之處,在於,他們熱衷於美化這樣一種愛好。 這是傅雷1936年年底的愛情。 1937年4月15日,傅敏出生在河南林州。 《殷寶灩送花樓會》裡,羅太太在羅先生出軌時懷孕也許是虛構,但1936年年底,傅雷確實在妻子懷孕時,對另外一個女子如醉如痴。 “超人”的另一面,也不過如此。 還好,隨著他離開河南迴到上海,那段熱情很快時過境遷。接下來,他和成家榴走近了,然後……大家請去翻閱上文吧。 張愛玲自以為毀了傅雷的愛情,這事要放在她身上,肯定就毀掉了,殷寶灩那句“他那樣有神經病的人,怎麼能同他結婚呢”,可謂鋒利如刃,放張愛玲心里肯定如千刀萬剮,還有消除不掉的迴聲。 但是你看,在成家榴落荒而逃之後,傅雷仍然能跑去跟成家和做鄰居,沒準兒他都和成家榴和好了。最起碼我們現在知道,20世紀60年代,傅聰去香港參加演出,成家和與成家榴姐妹熱情接待了他,傅雷寫了很熱切的信致謝,傅雷的書信裡存有他致成家榴的一封信,談的是子女教育問題。也許,他們早就相逢一笑泯恩仇了。 到成家榴晚年,都對傅敏說:“你爸爸很愛我的,但你媽媽人太好了,到最後我不得不離開。”她堅持她的道德形象,不認為她是被張愛玲的小說嚇跑的。 其實這樣想有什麼不好呢?放過別人,也放過自己。而張愛玲過度求真,也會將自己帶入走火入魔的誤區。把自己和他人都傷得鮮血淋漓,便是一個例證。人,有時真的得學會自我催眠,讓自己以為,自己是一個美好的人,可以崇高可以愛的人,在瞬間飛揚裡,擊敗人生底色裡的虛空。 張愛玲年輕的時候,也曾飛揚過,所以,她與傅雷在裡瞬間交會,但終究是,“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 1966年9月,性烈的傅雷不堪紅衛兵的毆打凌辱,與妻子朱梅馥一起自盡。本年,由改編成的在香港《星島晚報》連載,而張愛玲本人身在美國。 早在1952年,張愛玲嗅到危險氣息,輾轉逃離,這種警覺,是否也是長期的旁觀者的定位使然?她冷靜,她不主觀,她不著急跳進熱情的汪洋大海裡,所以能對現實,看得這麼真。她最後寂寞冷清地死去,還是傅雷最反對的一唱三歎低迴無盡的調子。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