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傳記回憶 成龍·還沒長大就老了

第24章 那些挫折

成龍·還沒長大就老了 成龙 8830 2018-03-16
小時候我很愛打架。儘管身體很壯,又受到爸爸每天的訓練,但偶爾還是有打輸的時候。 記得那時剛剛開始上學,住在山頂上的富人區,自己家當然沒有車子可以接送我上下學,所以每天早上都要從山上走下去到學校。出發前,媽媽會準備豐富的早餐給我吃,然後再放一個三明治或便當在我書包裡作為午餐。可我小時候實在太能吃也太愛吃了,每次都是在下山的路上就覺得餓,接著就打開書包把午餐拿出來吃掉。 媽媽擔心我的安全,希望我放學之後可以坐公共汽車回家,所以每天還會在我包裡放上坐車用的零錢,這樣就不用很晚還一個人走在山上。可等到放學的時候,坐車的錢早就被我拿去買吃的了,所以我還是會一個人往家走,在半路上看到有人開車過來,就豎起手指希望搭個便車,這是跟電視裡的西部牛仔學來的。現在回想起來,那時候的好心人真多,我幾乎每次都能搭到便車,也沒有被人拐走或傷害。

當然偶爾也有運氣差的時候,途中一輛上山的車都沒有,就只好走著回家,全程需要好幾個小時。為了節省時間不回家太晚,免得被媽媽發現我每天都把坐車的錢吃掉了,我總是會在最後上山的階段開始抄近路。所謂抄近路其實就是類似攀岩,我憑藉自己小小的身板抓著那些樹枝和岩石,像猴子一樣很快地爬回家裡的後院。有次不巧被剛好路過的爸爸發現,他看見我吊在半空中,就走過來一手把我拎起再放到院子裡。當天我就被關了禁閉。後來我學聰明了,爬上來的時候先探頭看看有沒有爸爸的踪影。 說回打架的事。我的生活環境裡有很多富人家的小孩,他們每天當然是穿得漂漂亮亮的被車接車送,有那麼幾次我放學正在往山上爬的時候,他們的車子剛好從旁邊路過,那些小孩就會打開車窗朝我大聲喊叫,說一些難聽的話。

有一回我覺得忍無可忍了。他們下車後故意在院子裡等著我,挑釁道:“餵,你天天爬來爬去的干什麼?”“你個窮小孩,沒錢坐車,幹嗎還去上學?”“傭人家的窮孩子!”他們還在喋喋不休的時候,我忽然衝過去揍他們,一群人瞬間廝打在一起,在地上滾來滾去。我把爸爸教我的格鬥招數都使出來,但畢竟寡不敵眾。他們中有個人忽然抓住我的腿,我一瞬間失去了平衡向後倒去,頭撞到了地上的石頭。我眼前一黑,躺在那裡不動了。這下他們嚇壞了。抓我腿的那個人是另一個領事家的孩子,他趕忙跑回家去叫大人來看我,其他人立刻四散跑掉了。 他的父親很快來到我面前,他臉色看起來很緊張,我當時其實也沒完全失去知覺,只是覺得暈暈的,沒力氣站起來。後來我才知道他們很擔心我摔出個好歹,畢竟是生活在領事館區的香港小孩,真出了事可大可小,大的話也可以上升到國際事件。如果我的家人告他們,他們會很麻煩。

他們把我送回了家。我昏昏沉沉睡了過去,不知道多久之後醒過來,感覺後腦勺一直在疼,摸了摸,起了個大包。渾身也都很不舒服。這時聽到門吱呀一聲打開,是爸爸走了進來。 “阿炮,這是那個小孩送你的東西。”我慢慢抬起頭,看到他拿著一大盒巧克力。爸爸把它放在我的旁邊,摸摸我的頭,轉身出去了。 巧克力!對於貪吃鬼來說,這簡直就是最棒的禮物!儘管我渾身疼痛腦袋發暈,但並不妨礙強烈的食慾。我迫不及待地打開盒子拿出一顆放進嘴裡,哇,太美味了。再來一顆。隔了一會兒,又來一顆,就這樣把整盒巧克力吃完了。滿嘴都是甜膩膩的糖味,吃完還拼命忍住胃裡的翻攪,這麼好吃的東西我可不捨得吐出來。巧克力很快抵消了打架失敗的挫敗感,我甚至覺得有點幸福。

門再一次開了,是爸爸走了進來。他看到我滿嘴都是巧克力,驚呆了:“你把一整盒都吃了?你知道自己剛剛受了傷,不能亂吃東西嗎?”我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只好“哦”了一聲。他看我那副模樣,傷勢似乎已無大礙,氣得把我又拉起來打了一頓。 這是我記憶中的第一次失敗。那時候還不知道,長大之後會遭遇更多次更艱難的失敗。不過,那盒巧克力的味道我倒是現在還記得。 1971年前後,我已經當了一段時間的武行。大師兄洪金寶比我資歷更深,那時已經跟嘉禾公司簽約,成為了一名動作指導。我和元彪兩人跟著他在片場混飯吃,也算是有了自己的一席之地。 有一天,我接到了一個電話,是某個著名製片人的助理,這通電話為我帶來了一個好消息。 “有個製片人想為新片找一個男主角,要會武打動作的那種,我向他們推薦了你,他們願意見見你。”聽到這裡,我已經按捺不住地激動了,做了那麼久的不露臉的工作,我竟然也有機會當男主角?沉浸在喜悅中不能自拔,我完全沒理會人家接下來說的“這部片給你的報酬可能不會很多,其實我也不知道他們打算給你多少片酬……”我打斷了她的話,“沒關係的!這對我來說是個很大的機會!”

等我到了拍攝現場,才發覺事情不是我想的那樣。我並不是毫無經驗的毛頭小子,當初在戲劇學院的時候,我和師兄弟們就開始去演一些粗製濫造的影片,那些片子通常幾天就拍完。況且,我身為武行也已經在片場摸爬滾打了好一陣子,看得出怎樣的電影是好的,怎樣的是混的。 我接拍的那部戲片名很有趣,叫《廣東小老虎》。剛開始的時候,我也搞不清楚他們找我是要演人還是要演一隻小老虎。玩笑歸玩笑,這部我人生第一次擔綱男主角的電影,明顯是一部低成本片。劇情講的是在幫派之間的打打殺殺中,我飾演的小虎子替父報仇的故事。片子的拍攝過程很讓人尷尬,沒有劇本,沒有武術指導,拍攝環境惡劣,設備陳舊落後,工作經常超時,而我這個男主角,則只是被導演吩咐在鏡頭前擺出各種動作或姿勢,這些連我自己都覺得沒勁。很多人隨著拍攝的推進陸續退出,最終整個劇組以散伙而告終,製片人和導演帶著錢消失了,我們沒人領到報酬,這部戲就畫上了句號。

那時候武行們開工是當天就收錢的,我還記得最後那場戲,所有武行連當天的錢都沒拿到,我覺得很過意不去,就自己掏腰包付了錢。那時候我才賺那麼一丁點,還是拿爸爸給我的錢把那場戲武行的錢給付掉了。 結果,這樣一部作品當然沒能上映,我的第一次男主角經歷也就此告終。 回到片場繼續做武行的我,最大的願望是成為武術指導。看他們在現場呼風喚雨那麼威風,更重要的是,他們控制著大家的飯碗,有機會賺到更多的錢。對於那時的我來說,這幾乎已經是最高理想了。 那時候大師兄洪金寶已經當上武術指導,我和元彪經常跟著他開工。有一天,我剛做完一個特技動作,狠狠摔在地上之後,大家收工,我很累也很痛,就沒有馬上站起來。這時有個人走過來跟我打招呼,我心裡很煩躁,但還是應了一聲。等這人說明來意之後,我立馬精神了起來。他正在為一部新戲尋找武術指導,竟然相中了我。

“我們的新戲預算不高,負擔不起現在武術指導的錢,想嘗試跟新人合作。很多人跟我說有個武行非常出色,那個人就是你,所以我冒昧來找你,看你有沒有興趣跟我們簽約。”天哪!這不是我夢寐以求的機會嗎? “請問我去哪裡簽字?”我想都沒想就衝口而出。那人愣了一下,看得出來他很驚訝我竟然一口答應,於是跟我約好第二天見面討論細節。 第二天,我早早去到他們的公司,跟製片人見了面,很快就把合約簽了下來。我問能否僱一些幫手一起來做,他們很爽快地答應了。我去找元奎和元彪一起加入這個劇組,跟他們吹噓這部電影的製作將會有多棒,帶著他們一起暢想著美好的將來。而我自己,也終於可以體驗一把作為老大發號施令的感覺了。 真正到了片場,我開始意識到事情沒我想的那麼好。劇組內部非常混亂,到處都充斥著爭論聲。製片人過來干涉攝影師所用的設備,導演又嫌美術組搭的佈景太劣質。元彪是我的小師弟,他沒說什麼,元奎則在旁邊嘰咕:“你看現場這樣子,跟你說的根本不一樣。”這讓我很沒面子。

事實證明,這是一部爛片。儘管我和元奎、元彪在動作戲上用盡了全力,但是也沒有阻止這部電影失敗的命運。我還在這部片裡飾演了男二號,現在想來也很好笑。最終這部電影的票房只有幾十萬港幣。沒多久,我以武術指導的身份跟他們合作了第二部電影,票房成績又是很差,完全沒有替公司扭轉敗局。此時,那家公司已經負債累累,甚至連大家的薪水都快發不出來了。 就在這時候,全世界最矚目的功夫明星李小龍去世了。隨著他的離開,功夫片在香港迅速衰落。觀眾們彷彿受了傷一樣,不再想看沒有了他的功夫電影。儘管很多電影人前赴後繼地試圖打造下一個李小龍,但沒有一個成功。很快,電影市場重新被愛情片和喜劇片佔領。 我最初做武術指導的經歷也以失敗而告終。

第一次做武術指導失敗後,我的職業生涯跌到了谷底。就在這個時候,我在澳大利亞的爸爸媽媽讓我過去找他們,他們那時已經拿到了綠卡,希望我過去也把身份辦下來。我在香港也沒有什麼機會,就坐上了去澳大利亞的飛機。 然而我只在澳大利亞待了幾個月,就因為無法忍受寄生蟲般的生活,決定再度回港。 再度打開香港那間小公寓的門時,我被結結實實地嚇了一跳。幾個月沒人住的房子原來那麼恐怖,裡面到處都是灰塵和蜘蛛網,很多我自己做的家具也壞掉了。 我重整旗鼓,先從收拾房間做起,然後給大師兄洪金寶打了電話,請他幫我找一份工作,他那時已經是嘉禾公司的簽約武術指導。只是我還沒意識到,儘管只是離開了短短半年,周圍的環境卻已經發生了很大變化,再度回到片場的我,又變回了徹頭徹尾的新人。

幸運的是,大師兄很快就幫我介紹了一份工。那部電影叫作《少林門》,洪金寶做武術指導,我是副指導。導演是今天大名鼎鼎的吳宇森,在當時,他還只是一個初出茅廬的小子。我對洪金寶說:“吳宇森是誰?我從來沒聽說過他。”“我也沒聽說過,他是個新手。”後來在好萊塢再度相遇的時候,我和吳宇森聊起這段往事,都覺得非常感慨。 《少林門》是一部不錯的電影,我不僅在這部電影裡做副指導,還演了一個配角。吳宇森和我都是新人,兩個人剛好在片場互相切磋。過去那些導演通常會把動作戲全部丟給武術指導,自己就在旁邊睡大覺或者乾脆收工,但是吳宇森並沒有這樣做,他會認真去看我們是如何套招,如何分解,如何完成每一個動作場面,而且他也沒有那些老導演的暴脾氣,對片場所有人都很溫和。閒暇的時候,他會教我一些關於導演的知識,儘管那時候我完全沒想過有朝一日自己也會成為導演。總之,我很欣賞他。 好景不長,就在我想在這個行業繼續紮根的時候,洪金寶帶來了壞消息。 “李小龍去世之後,動作片直到現在還是不景氣,公司最近拿掉了很多項目……”我明白他要說的話了,儘管我很不願意接受這個事實。 “現在不要說幫你們找工作了,我連自己的工作都可能會保不住。”師兄嘆了一口氣。 我頹然倒在椅子上。公司的牆壁上掛著很多照片,記錄著動作片曾經的輝煌。而現在,我不知道接下來該怎麼辦。我已經意識到自己的走投無路。繼續在片場賣命,也不過還是幾十塊的報酬,可是未來在哪裡呢?挫敗之下,我想到了再去找爸爸媽媽。 剛離開澳大利亞沒多久,本想闖出一個名堂再回去,沒想到這麼快就又灰溜溜地打道回府,我心裡實在覺得憋屈。手裡已經快要沒錢了,接下來的一日三餐都成問題。我從小就在戲劇學院,除了武打和動作,我一無所有,難道真的就這樣回去嗎? 回家的路上,我看著滿街的高樓大廈和霓虹燈,覺得它們跟我沒有一點關係。 我還是那個失敗者。 第二次去澳大利亞,我不能再靠父母養著了,開始同時兼顧兩份差事,一是在工地做水泥工,二是在餐廳當跑堂。幾個月後,媽媽在我每天強裝出的笑容裡看出了我的不快樂。 “孩子,你現在做的事不是你想做的,也不是你應該做的。”媽媽的體貼讓我崩潰了。 “我花了十年的時間學了一身沒用的功夫,我什麼都沒有了,我不知道自己該做什麼……” 就在這之後不久,我接到了陳自強的電報。那時他已經是羅維導演公司的總經理,正在為導演籌備新片《新精武門》,他向我發出了邀約。原本我以為他是要找我做特技人員,正要提醒他沒必要隔這麼大老遠來請我,他的話讓我愣住了,“我們想請你來做男主角。”不過,我的片酬只有3000港幣。 想了幾秒鐘,我接下了這份工作。未來到底會如何,3000港幣夠不夠生活,如果電影再度失敗怎麼辦,這些問題我都已經來不及思考,我只知道,要為自己再拼一次。 再度向父母告別,他們沒有阻攔我,但是爸爸給了我一個期限,如果在兩年之後還是沒有闖出名堂,就一定要徹底回到他們的身邊。 我又回來了。 儘管拿的是那麼微薄的報酬,但我畢竟可以第一次參與業內頂尖的製作。羅維是親手捧紅李小龍的大導演,拍攝過《精武門》和《唐山大兄》這樣的作品,我又有什麼理由不珍惜這個機會呢? 儘管羅維導演認為陳自強推薦的這個人不夠英俊,鼻子又太大,但還是對我寄予了厚望。他希望用《新精武門》這部宏大的製作再度捧出一位功夫明星,為此他還找來了原班人馬,很多曾出現在《精武門》中的演員,會在這部片裡再度出演同一個角色。不過這一次,他要拿出的是一個全新的故事。剛剛聽到這個宏偉藍圖的時候,我心裡也在默默地打鼓,他們說的這個未來要成為明星的人,是我嗎? 在羅維導演的辦公室,我簽下了人生第一份藝人合約。合約期限兩年,每月的收入是3000港幣,每部電影的片酬也是3000港幣。我必須參與羅維導演的所有作品,並接受他指派給我的任何角色。 今天看來,這是一份很苛刻的合約,但在當時,我並沒覺得有何不公平,至少自己有了一份穩定的工作。 對於旗下這位藝人的外形,我的老闆並不是很滿意。除了對我滿身肌肉表示了肯定之外,羅維導演覺得我有很多地方需要矯正,比如說牙齒不整齊,比如說眼睛太小。他建議我去做一些整形手術,還好我當時找了各種理由逃掉了。 《新精武門》開機第一天,我很早就到了片場。到了那里之後,發現大家正在為武術指導出了臨時狀況而發愁,我立刻毛遂自薦,他們很爽快地答應了。諷刺的是,我做武術指導的片酬竟然是做男主角的三倍。畢竟當時的我作為武術指導已經有了豐富的經驗,但作為男主角來說還是個新人。 電影的拍攝過程並不是很愉快。 羅維導演希望把我塑造成李小龍第二,我演的是一個一心想復仇的人,冷血,憤怒,沒有人情味,可我自己打心底就不認同這個角色,拍出來的效果僵硬而難看。私底下,我曾經跟陳自強訴苦:“我不適合這樣的角色,導演希望讓我成為第二個李小龍,可我不覺得那是我的目標和方向。” 票房成績揭曉,結果一塌糊塗。 在看到數字的那一剎那,我差點直接買張機票飛回澳大利亞。記得當時我緊張得一直在羅維辦公室裡掃地撿垃圾,這是小時候在戲劇學院形成的習慣。 好在我跟公司簽了約,羅維導演立刻給我安排了下一部戲——《少林木人巷》,由一個叫陳志華的年輕人導演。我們兩個人在片場迅速熟悉起來,合作得默契而快樂,也在彼此身上學到了不少東西,但這部片的成績依舊平平。 接下來的日子裡,我跟大明星王羽合作了《風雨雙流星》,又連續主演了《劍花煙雨江南》《蛇鶴八步》《一招半式闖江湖》《拳精》《龍拳》,這些電影有個共同的特點,它們幾乎全部都在講述復仇的故事,結果要么遭遇票房滑鐵盧,要么乾脆沒有得到上映機會,我“當之無愧”地被外界冠上了“票房毒藥”的稱號。 20世紀80年代,在香港嚐過爆紅的滋味後,嘉禾希望把我推入好萊塢市場。為了讓我可以擺脫依賴,認真學好語言,他們把我送上了去美國的飛機,沒有一個同事陪伴。 到機場接我的人叫David,他一見我就手舞足蹈地耍起了醉拳。為了讓我開心,他忙不迭地開始介紹我即將參與的新項目,“他們請來了《龍爭虎鬥》的班底,陣容很強大,劇本也很棒,我覺得你會在這裡很快紅起來!”他的話不僅沒提起我的興致,反而讓我心裡有點發毛,自從經歷過70年代一連串的失敗後,我真的不想再去走李小龍的老路了。 在美國替我安排工作的是嘉禾國際部負責人Andrew Morgan,他跟著鄒文懷工作了12年,滿嘴流利的粵語讓我刮目相看,那時候我幾乎是個英文白痴。 Andrew對我的新片《殺手壕》也信心十足,他認為這部電影的劇情安排,將會給我一個向美國人展示功夫的絕佳機會,而更讓他有信心的是,整部電影的製作預算高達400萬美金,這個數字對於習慣了港片製作預算的我,也是一個大大的刺激。與此同時,Andrew還希望我可以多做一些訪問,上一些電視節目,這會幫助我迅速成名。 然而電影的拍攝過程並不順利。 已經習慣了港式製作的我,很不適應美國這種條條框框式的拍攝。導演Robert Clouse,是曾經拍過李小龍的《龍爭虎鬥》的導演,他對每個鏡頭都會嚴格按照分鏡腳本進行,攝影機的活動進程和演員站位都有嚴格的講究,這種工作方式不是不好,只是不適合我。 我在香港拍戲的時候,經常會跟團隊一起現場爆發各種創作火花,臨場修改劇本和台詞是常有的事,但是這些在美國完全行不通。加上我的英文很差,演戲的過程中顧得上說話就顧不上表情和動作,經常打磕巴以至臉部僵硬。回到我最擅長的動作戲部分,他們的工作風格也跟我格格不入,我已經習慣了自己編排複雜而漂亮的動作,但是嚴格按照劇本拍攝的導演,卻經常請我不要隨意發揮。我多次試著把自己對動作戲的想法表達給導演,但他每次都是面不改色地說:“不行,就照劇本里寫的方式拍。”於是一些原本可以加入很多花哨動作的戲份,變成了我走來走去的過場戲。我對導演說:“沒人會花錢去看成龍在電影裡溜達的。” 《殺手壕》拍攝結束,公司很快幫我接了下一部戲。 Andrew顯得很興奮,“這部電影裡會有很多好萊塢的明星跟你搭戲,你演的是一個賽車手,很刺激的劇情,片名叫《砲彈飛車》。”光是聽這個片名,我已經很有興趣,心裡默默希望這是一部風格不同的影片。 了解到我對《殺手壕》拍攝方式的不適應,同事們安慰我說:“《砲彈飛車》不是動作片,這下你不用擔心了,把精力專注在表演上面就好了。” 可惜事實再次證明沒那麼簡單。我在那部電影中演的是一個日本賽車手,這已經讓我有點不舒服,可是想推掉已是不可能,只能硬著頭皮演。一起搭檔的好萊塢明星每天見到我都會客氣地打招呼,但是僅此而已。我知道自己在他們眼中什麼都不是。當時有個很有名的黑人演員,是Sammy Davis Jr,他走到我的化妝車,跟我說,我剛從日本回來,我知道你在日本很紅啊。我說我是香港來的,不是日本人。他說,嗯,對,你是香港人。 Sayonara!結果那之後每次他見我都跟我說日文。我也沒有再去解釋。在這部電影裡不再需要說大段的英文台詞,但我要負責做各種鬼臉去搞笑。如此種種,讓我在片場的每一天都很不開心,後來我懶得跟所有人說話,就一個人悶在旁邊不出聲。 後來這兩部電影的結果如何呢? 先是1980年《殺手壕》的票房慘敗。片子上映之後,我曾經自己買票溜去電影院,發現整個影廳都沒有幾個人,還都是中國人,美國觀眾顯然對於這部片毫無興趣。儘管我自己已經跟導演放過狠話,“沒人會買票看成龍在溜達”,但看到影廳裡寥寥無幾的觀眾,心裡仍然特別不是滋味,我在亞洲已經紅成那樣,幾乎是王了,在這裡卻沒人看自己的電影。 這部電影的問題很明顯,除了劇情上面的問題之外,失敗的主要原因還是觀眾不接受那種動作方式。我後來曾經找過一些專家問原因,他們說觀眾認為你的拳頭沒有力量。我問此話怎講。他們說,你跟那個人已經打了十分鐘,踢了他八腳了,他居然還站在那裡,你還在繼續踢。觀眾印像中的動作戲還是李小龍那種,“咚”的一腳出去,人已經被踢飛了!我心想,早說啊,這種拍攝方法多容易,一拳一個一腳一個,但這不是成龍電影的風格,我拍不了,也不喜歡拍。那既然這樣,就承認失敗。 再說1981年上映的《砲彈飛車》。我在電影裡的華人搭檔是許冠文。海報上有我和他的名字,就可以保證亞洲市場,而在美國,海報上的名字就變成了以Burt Reynolds為主打。最終,這部電影在美國和日本獲得了成功,在香港卻徹底失敗。我的本土觀眾不願意看我演一個日本人,用無聊的逗趣方式去做戲,淪為一群美國演員的陪襯。 這就是我第一次闖蕩好萊塢的經歷,總結為四個字就是:鎩羽而歸。 離開好萊塢三年之後,我的同事們希望說服我再試一次。 “美國觀眾現在最習慣硬漢形象,就像克林特伊斯特伍德那樣,這不正是你最擅長的嗎?” 我只能說,那個時候的他們,甚至我自己,都不夠了解我自己。 “硬漢”形像也分很多種,克林特伊斯特伍德是那種冷血氣質的殺手,但我已經演慣了面對生活不屈不撓的小人物。儘管我的外在形像看起來很“硬漢”,但這並不意味著我也可以去嘗試那種人物形象。 這次接的戲叫《威龍猛探》。製作團隊結結實實地把我打造成了他們心中的“硬漢”。導演是James Glickenhaus,我跟他在拍攝過程中產生了很大的不愉快。中間我曾經打電話給嘉禾老闆,如果這個導演不離開劇組,我就不演了。當然,這也只能是對自己人的一次撒嬌,大家都已經簽好了合約,我還沒有那個能力說走就走。 我最不滿意的是劇組只給動作戲預留了四天拍攝期,這對以動作為生的我來說簡直就是開玩笑。過去在香港,只要是我能掌控製作的劇組,每一個畫面都要追求完美,從最開始的套招到真正的實拍,我們都想盡一切辦法讓動作更漂亮更有張力,每一個細節都反复地研究,一個鏡頭拍攝十幾遍是常事。 然而到了這裡,導演卻認為動作戲並不重要,而且他也不會拍。在我眼裡完全無法過關的鏡頭,在他那裡竟然一路綠燈。眼看著電影朝著不可控制的方向滑去,我卻無能為力。我很討厭這種無法掌握局面的感覺。 最終我耐著性子完成了電影的拍攝,但我不認為這是一部成龍的代表作。 這部電影將在美國和亞洲兩地上映,為了避免重蹈《砲彈飛車》的覆轍,我決定盡一切力量出手挽救這個局面——我要親手製作一個與美國版本不同的亞洲版本。我請片中的部分國外主演來到香港片場,重新進行動作戲的拍攝,這一次,要完全按照成龍的風格來。 我的搭檔,編劇鄧景生為影片新增了一些情節,為了照顧亞洲觀眾的喜好,還邀來當紅的葉倩文飾演了其中一個角色。當然,所有美國版本里面那些少兒不宜的惡俗畫面也全都被我刪掉了。最終,這個版本在香港和日本獲得了好評。 現在我已無意讓大家比較兩個版本的好壞。那隻是我職業生涯中的一段插曲。經過這一次之後,我跟公司嚴正聲明,我再也不要去什麼好萊塢了,更不要為了他們所謂的市場犧牲掉自己的電影風格,這是最得不償失的事。 如果說一定還有下一次,那我也不要再走任何人走過的老路。李小龍和克林特伊斯特伍德都是偉大的演員,但他們不是我應該模仿或試圖超越的對象。我是成龍,如果想要有一天在全世界成功,那也只能是因為——我是成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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