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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8章 九、進京途中,王闓運為舊時名妓書寫《洛神賦》

楊度 唐浩明 9782 2018-03-16
湘綺老人要進京做民國政府的官員了。這個特大新聞很快由雲湖橋擴散到四鄉,又傳進縣城,傳到省裡,經長沙報紙的著意渲染,使得全國都知道了。過些日子,湖南省都督衙門下來公文,詢問老人何日啟程,以便安排沿途照顧,省城也好做迎接的準備。又說袁大總統已特派一支軍隊在漢口等候,護送老人進京。 消息傳出,更增添湘綺樓主此番進京的身價。於是,官場熟人,詩文朋友,門生晚輩,鄉鄰野老,都紛紛登門拜訪祝賀,都說老人就是當年的薑子牙,現在要出山輔佐袁大總統安邦定國經世濟民了,把個老人喜得白鬍子翹得高高的。 湘綺樓上上下下一片喜氣洋洋。 代懿甚是歡喜,忙著給叔姬準備各種好吃的東西,還特為將叔姬最喜歡的那件鑲有孔雀毛的披肩也帶上。

周媽比代懿還要興奮。就要跟著老頭子進京見大世面了,能夠親眼看到皇宮、禦花園了,她心裡幾多甜潤:這次呀,一定要老頭子帶我多見一些貴人,多吃一些山珍海味,也不枉我實心實意服侍他二十多年! 周媽的兒子周大來了,悄悄找到母親,要母親無論如何帶他到北京去。周媽很為難,她自己生的兒子,她當然願意帶去,但兒子不識字,粗俗蠢倔,老頭子會同意他去嗎?他去北京又做什麼呢? 周大見母親沒有答應,便說:“你若不帶我去,我就投水死掉算了!” 周媽一聽嚇慌了。丈夫,她雖不愛,前幾年死時她一滴眼淚都沒流,但兒子是她的親骨肉,兒子若有個三長兩短,她就活不下去了。二十多年來,她偷偷地從王家捎去不少錢物給兒子,養成了兒子依賴她的習慣。她知道兒子倔得很,若不帶他去,投水尋死的事真做得出。周媽只得硬著頭皮試探一下。

這天晚上,王闓運送走最後一班賀客回到臥房,周媽忙端來一盆熱水,先給老頭子洗了臉,然後又幫老頭子脫下衣服,用熱毛巾替他擦著背。已是仲夏天氣,王闓運還穿了夾衣,背上有點毛毛汗,經周媽一擦一搓的,覺得十分舒服。擦完背後,她又端起腳盆來,換一盆水,彎下腰去,將老頭子的鞋襪脫下,然後撩起水來給老頭子慢慢地洗腳。 王闓運一天的疲勞,經周媽這麼洗洗擦擦,去掉了許多。他望著蹲在腳盆邊的周媽,心裡生出不少感慨來。自從蔡夫人和六雲過世以來,這許多年多虧了周媽的照顧。論才貌人品,周媽當然遠不能望蔡、莫之項背。但論服侍得細緻周到,不嫌髒不嫌累來說,周媽卻要超過蔡、莫。這是周媽的長處。對於一個風燭之年的老人而言,這種長處更顯得重要。二十多年來也沒給她一個名分,就讓她這樣不明不白地處於妾脾之間,她也認了。想到這裡,王闓運覺得對她有虧欠,這次帶她去北京,正好藉以補償一下。

“你也辛苦了,坐坐吧!”當周媽倒了洗腳水再進房的時候,王闓運招呼她。 見老頭子表現出難得的客氣,周媽想這是提兒子事的好時候,便一邊擦手,一邊在王闓運的對面坐下來,說:“豆豉辣椒,我已剁了兩壇子,你看還要不要再剁點。” “兩壇子要吃兩三年哩,夠了夠了。”王闓運連連點頭。 周媽又說:“周大說湘潭的熏臘肉哪裡都比不上,到了北京吃不到,特地為你熏了五十斤臘肉,你看要得不?” “要得,要得!”王闓運喜歡吃臘肉,這正投其所好。 “周大一向懵懵懂懂的,怎麼這下變得聰明起來了。北京是買不到臘肉,虧他想得到。” 其實,周大哪裡想得到臘肉的事。 “熏五十斤臘肉”,這完全是一句假話,是周媽突發的靈感。周媽見這個馬屁拍到點子上了,心裡很高興,說:“你不曉得,周大看起來懵懂,心裡並不蠢,肚子裡鬼花樣還不少哩!”

王闓運隨口答:“是嗎?平時看不出。” 周媽見火候到了,問:“老頭子,你進京打算帶哪些人去?” “頭一個自然要帶你,你是我的拐杖。”王闓運笑道。 “代懿要帶去,讓他和叔姬團聚。” 周媽對叔姬一向沒好感,現在要討好老頭子,忙說:“那是的,那是的,代懿一定要帶去。你也要勸勸叔姬,小兩口吵架不記仇,不能總這樣下去。” “還有良兒,我想把他也帶到北京去。”王闓運沉思了片刻,緩緩地說。 良兒是代豐的兒子。代懿那年跟著父親在由成都回湖南的途中去世了,還不到三十歲,留下一子一女。王闓運非常傷痛次子的早夭,對這兩個孫兒女格外憐愛。代豐的遺孀也沒改嫁,帶著兩個兒女一直在婆家住著。王闓運對她母子三人的待遇一切從豐。

“良兒這孩子可憐,從小就沒有父親。這次帶他到北京去住住,也讓他開開眼界,長長見識。還可以給我幫幫忙,抄抄寫寫的,做個助手。他也好藉此歷練歷練,日後我死了,自己帶著老婆兒女也能生活得下去。” 周媽很不情願把個王家孫子也帶到身邊,對她來說,又多添一分麻煩,多一個障礙。但她深知老頭子對良兒愛之深切,何況自己要帶兒子,便馬上說:“是的,良兒也是可憐,從小跟著爺爺長大,爺爺出遠門,他也會想念的,是應該帶他去。” 周媽這句話又說得好,她摸到老頭子的心坎上去了。孫子依戀爺爺,不願爺爺離開自己,這是每一個做爺爺的都想得到的一份天倫情趣。八十多歲的王闓運何能例外!他點點頭說:“良兒這孩子也逗我喜歡。”

周媽心裡想:說了半天,也只是說到他自己的兒子和孫子,沒有半點挨到周大的邊。她不能不開口了:“老頭子,你這次進京開辦衙門,辦事的官員自然少不了,不過,雜役工僕也不能沒有。官員是袁大總統給你配,不用操心,雜役工僕可得自己帶。用外人不知底細,不放心,倘若弄個什麼賊盜進來,怎麼得了!最難防的是家賊。哪個做官的不帶幾個自家人出去做事,為的是放得心。” 衙門裡的工役多為官員的私人,這是通例,既可以放得下心,又為做事的人謀一份稻粱。王闓運沒有做過官,但這個通例他是知道的。但京官不是地方官,用的工役少,所以他還沒有想到這點。經周媽提醒,他點頭說:“是的,你說得對。” 周媽見話很投機,忙說:“好比說,門房第一是要個靠得住的人。這麼多人吃飯,廚房的事很多,油鹽柴米醬醋茶,天天都要人去買。這也是要頂靠得住的人。若用外人,他買一個錢的東西報兩個錢的賬,你還事事去查?再說,掃地的呀,挑水的呀,夜裡巡邏的呀,也得要人。”

周媽這番話說得王闓運興致高漲起來,笑著說:“我常說你有陳平之才,果然不錯,你慮事周到。你說說,這門房帶誰去為好?” “依我看呀,這門房和掃地挑水的可以用一個人。早晚沒有人來辦事,門房就掃地挑水。採買和巡夜也可以一個人兼起來。上午去街上買東西,下午無事睡覺,夜裡起來巡更。” 王闓運拍著大腿稱讚道:“你這個安排好!用一個人,派事就要給他派足,不能讓他吃閒飯。今後到了北京,這個內務就由你來掌管了。你說說,門房兼挑掃的帶誰為好。” 周媽裝著一副秉公辦事的模樣說:“乾脆帶周大去吧,別人去,我怕管不了,他若敢調皮,我拿擂錘棍打他的腦殼!” 王闓運看出了周媽的私心,但他已決定要彌補周媽這二十多年來的辛勞,這件事上照顧她一下也好,反正是要人的,便立即答复:“行,就叫他去,你要管緊他。”

老頭子一口答應了,這頗有點出乎周媽的意外。她料定老頭子心情很好,此時就多提點要求也不礙事。乾脆,肥水不流外人田,把女婿也帶去,這也是一碗水端平,免得日後女兒說閒話。 “我說老頭子呀,這採買兼守更的事就讓細藕的男人賴三去好了。賴三識得幾個字,能記賬。那東西是個夜貓子,每天有事沒事都要二更天才睡,叫他巡夜不會誤事。” 說著,拿眼情死死地盯著王闓運,看他的表情如何。 王闓運心裡暗想:也太過分了點,兒子去了,還要女婿也去,王家的人還不知會怎樣議論呢? 見老頭子在猶豫,周媽自動讓一步:“周大、賴三都是我家的人,我想你是怕別人說閒話。我也不過是帶他們出去開開眼,工錢多少好說,我看他們兩人就拿一個人的工錢。你看呢?”

王闓運心想:我今年都是八十多歲的人了,北京的這個京官還做得多久,乾脆人情做全算了。 “賴三也讓他去吧,做一份事就拿一份工錢,也莫說二人拿一份的話,我就是那號小氣人?” “哎呀,阿彌陀佛,老頭子,你真是大福大壽大氣量的人,袁大總統有了你做他的幫手,這國家大事他不知要省幾多心!”周媽拍打著手掌興高采烈地說,“我明天就去告訴他們,說王大人,不,王國師同意他們去北京,叫他們趕緊做準備。” 一聲“王大人”,一聲“王國師”,喊得王闓運高興得大笑起來。 半個月後,浩浩蕩蕩的北行船隊在湘潭碼頭啟碇揚帆了。這支船隊由五條大船組成。王闓運帶著周媽及兒子代懿、孫子良兒坐一條船,周大、賴三等男工女僕等七八個人坐一條船,另外三條船裝的是行李箱。這些行李箱裡放的既不是金銀細軟,也不是華貴器皿,它一半是王闓運喜歡讀的書、喜歡看的古玩字畫,另一半是王闓運喜歡吃的湘潭土特產,如臘肉、豆豉辣椒、醬油、燈芯糕、紅薯粉絲等等。

船過長沙,湖南都督湯薌銘親往碼頭迎接,又在玉樓東酒家設宴款待。在長沙城裡住了三天,會見各方賓客後,湯都督又親自將他恭送到碼頭邊。 船隊鼓帆北進,過洞庭湖下長江,一路順利地來到武漢三鎮。袁世凱指派的護送軍隊前往碼頭迎接,將王闓運一行安置在黃鶴樓客棧。王闓運見湖北都督段芝貴並沒有親來迎接,心裡頗為不快,他想戲弄一下這個自以為了不起的都督。 夜裡,他對周媽說:“湖北都督就是我那年對你說過的那個段大少爺。他用十萬銀子買了一個妓女送給慶王爺的兒子,換來一個黑龍江巡撫,結果鬧出一場大糾紛來。這位段大少爺,你想不想見他?” “想見呀,只要是大人物,我都想見。” 這周媽雖是個鄉下老媽子,卻好奇心強,膽量也不小,毫無半點怯場的心態。這點倒使王闓運暗暗稱奇。 “那好,明天我帶你去會他一會。” 第二天一早,王闓運特為叫周媽將清廷賞給他的翰林朝服找出來。他自己整整齊齊地將這套朝服穿上,又叫周媽也打扮打扮,再叫一乘小轎子。兩人坐進小轎,直奔閱馬廠湖北都督衙門。 走到半路,王闓運想起得先叫人通報一下段芝貴,讓他親到大門口迎接才是,於是招呼停轎。叫轎夫到附近店裡買來了一張大紅紙,又藉來筆墨。他拿起筆在轎子裡寫下“前清皇上欽賜翰林院檢討袁大總統特任官湘潭王闓運壬秋”一行大字,吩咐轎夫持著這張大紅紙先去都督衙門報信,另外再從街上臨時僱一個人來代替這個跑腿的轎夫抬轎。 都督衙門門房將這張紅紙交由副官送到段芝貴的手裡,段芝貴差不多要笑出聲來:天下哪有這樣的名刺,攤開來遮掉了半個桌面! 應該說,段芝貴也可以在昨天親去碼頭迎接王闓運的,但這位段大少爺向有趨炎附勢之癖好,卻無禮賢下士之雅量。他尋思王闓運不過一蟄居鄉間的名士而已,自己身為湖北都督,若到碼頭上去接,將有失身份,遂決定今天下午到客棧拜訪。見王闓運已先來拜訪,便起身到督署大門外迎接。 一乘小布轎在轅門不遠處停下,從裡面先走出一個胖胖的老媽子。老媽子因打扮不得體而愈加顯得土氣十足,她伸出一雙手從轎門口接出一個瘦瘦高高的鬚髮皆白的老頭子來。站在門外的段都督猛然間見這個老頭子的穿戴,不覺大吃一驚。原來,此老頭戴繖形紅纓大蓋帽,腦後垂一條小小的白髮辮子,身穿繡有鸚鵡補子的七品翰林院檢討朝服,腳踏一雙粉底黑緞高靴,胸前還掛著一串長長的朝珠。瘦高的老翰林由矮胖的老媽子攙扶著,昂首挺胸地朝督署衙門走來。 段芝貴早就听說過不少關於這個老名士的有趣傳聞,估計來者必是王闓運無疑,便迎上前去,向老頭彎了彎腰,說:“您就是王老先生吧,我是湖北都督段芝貴,特為在此迎候。” 王闓運頭也不點地說:“鄙人正是王闓運,有勞都督親迎。” 王闓運說完後轉過臉笑著對身旁的老媽子說:“周媽,這就是我對你說過的段大少爺。你過細看看,他長得體面不體面?” 周媽點點頭說:“噢,這就是段大少爺,是長得不錯,高高大大的。” 這一問一答的,弄得段芝貴老大不高興。這成何體統?當著眾僚屬的面,初次相會,便在大門口與一個老媽子,用如此輕佻的口吻來談論八面威風的堂堂都督。段芝貴窩著一肚皮悶氣看了王闓運一眼。他終於找到了一個報復的機會。 “王老先生,滿人早已推翻,民國已建立四年了,您如何還穿著這身胡人衣服?” 段芝貴想當眾羞弄一下老名士,卻不料王闓運隨口答道:“段都督,我這身穿戴是胡服不錯,你不看看自己,你那身穿戴不也是胡人裝束嗎?” 聽王闓運這麼一說,段芝貴不自覺地低頭看了一眼自己的衣服。他此時正穿著西服,繫著領帶。平時不覺得,經此老一點破,恍然大悟:這不是典型的洋裝嗎?說胡服,這才是真正的胡服。 一個八十多歲的老頭子,反應如此敏捷,紈絝出身的段芝貴也不由得佩服起來。一次沒難倒,他的心裡冒出第二難。 “王老先生,聽說您一輩子都不願做官,何以到了晚年又要做宮了,是不是做官還是要比做老百姓好些呢?” “段大少爺,這便是你的不曉事了。”王闓運一本正經地說,“當年李少荃說得好,世上最容易的事就是做官,一個人若官都做不好,那就一無用處了。過去我年富力強,有許多大事難事要我去做,現在老了,無用了,便只有去做官。” 說罷,哈哈大笑起來,笑得段芝貴臉上極不自在。他知道打嘴皮官司,自己不是這個老頭子的對手,便也以大笑來掩飾剛才的窘態,同時伸出手來讓道:“王老先生,請進門吧,晚輩已略備薄酒為您洗塵。” 酒席上,王闓運大談中興時期與曾、左、彭、胡等人的交往,令湖北都督衙門那些新貴們肅然起敬,紛紛向他敬酒。他每次都只把杯子朝嘴唇上碰一碰,並不喝,表示領情而已。 回到黃鶴樓客棧,王闓運一覺睡到下午四點多鐘才醒過來,見書桌上已擺滿了各式各樣的大紅請帖:有湖北民政長的,有兩湖書院的,有漢口商會的,還有不少過去的學生現在的頭面人物的,王闓運看後全擱置一邊,他對這些邀請都無興趣。他努力在腦子裡追索,武漢三鎮還有什麼舊日朋友嗎?想來想去,他猛然想起一個人來,立即決定親去拜訪。 此人不是達官貴人,也不是學界耆宿,而是一個年老色衰的妓女王金玉。 王金玉早年是個有名的漢劇正旦,後來嗓子壞了,不能再唱戲了,便專門接待慕名來訪的各方名流,遂由名伶變成名妓。王金玉長得併不漂亮,她之所以吸引人,一則是因為她的戲唱得好,再則是她的為人品位高。 她雖在娼門,卻並不紙醉金迷,家里布置得淡潔高雅。來她家的人,她一杯清茶接待,與客人聊家常,聊世情,聊藝壇掌故,娓娓而談,終日不倦。那些有閒的文人雅士們,覺得坐在她家與她談話簡直是一種莫大的享受。她為人又極講情義。客人若有急難,她盡力幫助,並不希圖報酬,其行事遠遠高出尋常妓女。 二十年前,王金玉正當風姿綽約之時,有一個山西籍候補知縣赴湖南候差,路過漢口,聽人說起王金玉,便去拜訪。這位候補知縣聽金玉說話聽得人迷了,乾脆住進她家,天天與她談話。候補知縣也是個博洽多聞的人,兩人情投意合,甚是相得。相處一個多月後迫於差事,候補知縣不得不離開漢口,臨別時兩人依依不捨。誰知此人到長沙後不久即身患重病,臨危時寄書金玉以後事相託。金玉得書即赴長沙,此人已死,並無餘錢。她便拿出自己的錢來買棺材辦喪事,又請來開福寺的尼姑們為逝者念超度經。 一個妓女能有這種俠義之舉真不容易,此事立即被長沙士人們傳揚開去。那時王闓運恰好在長沙主持碧湖詩社,就近住在開福寺,他為金玉的行為所感動,親去拜訪,與之交談。談了甲個上午的話,王闓運十分賞識這個妓女的談吐。接連幾天,他都去看望金玉。 後來,王金玉又親自將靈樞護送到那位候補知縣的山西老家。兩千多里路程,耗資巨大,這筆債務全由她一人背起來。於是人們都稱金玉為俠妓,與她交往的名流更多起來。 王闓運想:二十年沒音訊了,也不知她情況如何,還住沒住漢口?他記得那年金玉說她住在漢口法租界長青裡,便對周媽說要過江去。 周媽說:“我陪你去吧!” 王闓運說:“我去見一個故人,你去不合適。” 周媽想:見都督都帶我去,還有什麼別的人不合適?開玩笑說:“哪個故人我見不合適,莫不是你過去的舊相好吧!” 王闓運笑道:“你說對了,正是我的舊相好,才不叫你去。” 說著就要出門。 周媽急道:“你一個人出去,我們怎能放得下心?不叫我去,叫良兒陪你去吧,一路上也有人照應。” 王闓運剛才被一股熱血衝動,要去會見昔日相好的妓女,覺得帶一個人去不方便。周媽這一說,他猛然醒悟過來似的,啞然一笑,心裡說:都八十多歲的人了,見一個老妓女,還能做出什麼風流事來,倒是讓一個人陪護是頂重要的,就說:“好吧,叫良兒一起去吧!” 剛走出客棧,又回過頭來對周媽說:“若有人來找,就說我到漢口找王金玉敘舊去了。” 良兒陪著爺爺東問西問,終於問到了長青裡。在巷子口略為打聽,便有人熱心地帶到王家的門口,開門的正是王金玉本人。老名士的突然來訪,令她又驚又喜。王闓運打量著王金玉:當年的俠妓也老了,發胖了,走路的腳步也遲緩了,只是神情仍如過去一樣,沒有多大的改變。 王金玉的家有四五間房子,除臥房客廳外還有一間很大的書房。良兒無興趣聽他們的談話,便進了書房自個兒看書。客廳裡,老名士和老妓女興致濃厚地聊起天來。 “這次是袁大總統請您到北京去做國史館長?”王金玉用精緻的托盤茶盅給王闓運泡上神農架雲霧茶。 王闓運喝了一口,直浸透心脾,比昨天都督衙門裡的洋酒好喝多了。聽了王金玉的問話,他覺得奇怪:“你怎麼知道的,家裡還常有客人來嗎?” “都老成這個樣子了,誰還願意到我這裡來?”王金玉苦笑了一下,說,“報紙上都登著哩!” “你也看報紙?”王闓運又覺得奇怪。 “我訂一份《帝國日報》,看看時事,也看看花邊新聞,不過是解悶而已。” “是的,袁家的世侄要我去給他幫幫忙,你說我能不去嗎?”王闓運斜靠在椅背上,輕輕鬆鬆地說。彷彿他此行不是去北京做民國政府的官,而是去河南項城給袁世凱家辦私事似的。 “我說壬老呀,”王金玉以特有的娓娓細細的口吻說,“倘若袁大總統真拿你當姜子牙看待,你就把平生的本事拿出來,幫他把國家治理好。” “金玉,你說說,這要把國家治理好,該先辦哪幾件大事?”王闓運好像就是當今的袁大總統,而王金玉倒成了湘綺樓主,開始了金殿問策。 王金玉想了想說:“依我看,這第一是朝野要息黨爭,大家都要以國家為重,精誠團結。你看這幾年又是暗殺案,又是血光團,又是解散這個取消那個,又是地方鬧獨立討伐中央。至於中央呢,也可笑得很,國務總理三個月換一個,五個月換一個,耍猴子把戲一樣。一個家這樣折騰都會敗掉,何況一個國?” 這個普普通通的老妓女對國事看得這樣深刻,令王闓運大為佩服。他連連點頭說:“你說得對。第一要團結,自古以來沒有爭權奪利私鬥不止而能把國家治理好的。” “這第二,依我看就是要為百姓辦實事。”王金玉端起茶杯來抿了一口,說,“國家是由老百姓組合起來的,只有老百姓的日子好過了,這個國家才算建好了。這幾年當官的只圖鞏固自己的權力,完全不把老百姓的死活放在心上。去年春天,黃陂、孝感鬧春荒,十多萬人湧進漢口。一個個面黃肌瘦,不成人樣,餓死病死的成千上萬,湖北軍政府也沒有一個人出來問問。當這樣的官,對得起天地良心嗎?” 這番話說得王闓運心情沉重起來。豈但是湖北,湖南不也一個樣嗎?這幾年有誰來問問種田人的生活?長年居鄉間的王闓運對農人有一種天然的情感。他輕輕地搖搖頭,似對這個現狀表示無可奈何。 “我是一個老百姓,不懂治理國家的大道理。依我看,國家要整治好,這兩條是務必要辦到的。壬老,你見了袁大總統一定要說服他做到這兩點。如果這樣,你這個國師就當好了。”金玉用細細的長眼睛滿懷深情地望著他所愛戴的老前輩。 “壬老,假若袁大總統不聽你的,你不如不住北京,乾脆住鄉下養老還好些,免得後人罵你與他們同流合污。” “同流合污我是決不做的。”王闓運堅決地說,“我年輕時都不願意與當權者同流合污,何況現在,黃土埋到了脖子上了,我還會自毀一生的清白嗎?” “壬老,你聽說了嗎?據說袁大總統要當皇帝哩!”王金玉又淺淺地喝了一口茶,突然轉了一個話題。 “沒有呀,我一向住鄉下,孤陋寡聞;你說給我聽聽。”王闓運瞇起兩隻眼睛細細地打量著眼前的這個老妓女。昏昏花花的眼神裡,他又似乎覺得金玉沒有變什麼,還是二十年前的風姿綽約,還是二十年前的熱腸可愛。 “我也是前不久聽一個北京來的老朋友偶爾說起的。”王金玉從大襟衣開口處抽出一條素色手絹來在嘴巴和鼻子之間擦了擦,說,“也不知是真是假。現在袁大總統不就和先前的皇帝一個樣嗎,他要做什麼皇帝呢?想做皇帝,無非是想為子孫謀皇位而已。壬老,這兩千多年來的皇帝幸而被推翻了,再也不能複闢了。把天下看作一家一姓的私產,子孫相傳,這是最壞的心思了。假若再出劉阿斗、晉惠帝那樣的蠢皇帝,國家不會弄得一塌糊塗嗎?” 王金玉說到這裡,“扑哧”一聲笑了,她趕緊把手絹拿到嘴邊。王闓運想起那個“樂不思蜀”的劉阿斗和“沒有飯吃何不吃肉糜”的晉惠帝,也不覺笑了起來,說:“這子孫的賢與不肖真的與父祖沒有多大的關係。你看劉玄德多英明仁厚,偏偏生出一個蠢寶後主阿斗。司馬懿何等奸詐權變,卻不料後代又出個白痴司馬衷。就說曹操家裡也這樣,那個讓國與司馬氏的曹奐,跟祖父比起來,簡直無半點曹家的血統。” 說起曹家之事,王金玉猛地想起二十年前一件舊事來,說:“壬老,你還記得那年在長沙答應我的一件事嗎?” “何事?”王闓運一點都不記得了。 “你說你用小楷給我抄一篇曹子建的《洛神賦》。在長沙那幾天事多,你沒有工夫,說以後再給我寫。二十年了,你也沒寫。” “噢,我想起來了,是有這回事。”王闓運拍拍腦門子。 “不過,二十年來我這也是第一次再見到你呀!” “那你還踐不踐諾呢?”王金玉有意逗弄一下。她心裡想:八十多歲的老翁了,還能作小楷嗎? “君子一諾重千金。”王闓運說,“我現在就給你寫。” “真的就寫?”王金玉笑著問。 “真的就寫。”王周運義無反顧地回答。 “好,我給你磨墨。”王金玉進書房拿文房四寶。 “金玉!”王闓運喊道,“我沒帶眼鏡來,你給我找一副老花鏡,還燒幾根大蠟燭。” 王金玉擺好紙筆後,又興致勃勃地拿來一副眼鏡和兩隻大紅蠟燭。 “這是我平時看報用的眼鏡,您戴戴看合適不?” “正好,正好。”王闓運一邊戴一邊說。 王金玉將大紅蠟燭點燃,小小的客廳里頓時充滿了融融的燭光。她一邊磨墨一邊問:“要我把《昭明文選》找來嗎?” “不要,我記得。” “這大年紀了,您還記得?”王金玉驚訝地問。 王闓運笑著說:“要說四書五經,我倒真有不少已經背不出來了。若說這些艷詩綺文,就好像刻在我的骨頭上似的,只要骨頭不燒成灰,就始終在上面。” 老名士這句坦誠的爽快話,使老名妓歡欣不已。她幫他將紙攤開,拿來一條銅尺壓著一頭,又怕光線不足,再點起一支紅蠟燭,自己用手擎著,站在一旁隨時移動。 王闓運拿起筆來,默默地運了運氣。這充滿了書卷氣息的妓女香巢,這溫馨艷麗的大紅燭光,這雖年過半百卻風韻猶存的煙花俠女,使得王闓運熱血湧起,情緒大增,他彷彿覺得自己人未老,心猶壯,仍如年輕時的風流調悅,仍有年輕時那股濃情艷戀,細細的筆桿在他手中不顫不抖,多年不作的小楷字一筆一畫,一字一行,筆酣墨飽,齊齊整整地出現在白紙上。王闓運寫一句,王金玉抑揚頓挫地念一句: 燭光下,老名士與老名妓一寫一念,配合默契。曹子建筆下那美麗多情的洛神,那神人相交的幻境,將他們帶入了另一個世界。他們覺得在這個世界裡彼此間更為情投意合,靈犀相通。 “爹,你原來在這裡,害得我們找得好苦!”王代懿突然闖了進來,氣喘噓噓地喊著。 良兒聽見四叔的聲音,忙從書房裡出來。 “喊什麼?”這麼難得的佳妙氣氛,猛地給代懿擾了,王闓運很是惱怒。他瞪了兒子一眼,斥道,“什麼事這般心急火燎的,讓我舒心地玩半天,你們都不容許?” 代懿見父親發火了,便垂手侍立一旁,低聲說:“段都督今夜九點鐘來客棧回拜,已打發人來通知了。” 王闓運鬆了口氣說:“我說多大的事!你就對來人說我爹不在,免掉回拜算了,要這樣到處找我做什麼?” 代懿急道:“段都督要回拜,我怎麼能擋他的駕。爹,快回去吧,還來得及!” “好吧!”王闓運無可奈何地說,“還有幾句話就完篇了,你等著吧!” 又轉臉對王金玉說:“繼續來,我寫你念。” 王金玉又將手中的紅蠟燭高高舉起。王闓運接下去寫著,王金玉輕輕地誦讀:“浮長川而忘反,思綿綿而增慕。夜耿耿而不寐,沾繁霜而至曙。命僕夫而就駕,吾將歸乎東路。攬駟轡以抗策,悵盤桓而不能去。” “寫完了!”王闓運停下筆,興致猶未盡。 代懿終於長長地籲了一口氣:“爹,可以走了吧!” “慢點,我還得寫段跋語才是。金玉,你說呢?”王闓運又拿起筆來。 “壬老肯留下一段跋語,那真是太給我面子了。”王金玉歡快地說,忙拿起剪刀來將燭芯剪好,室內的燭光亮多了。 代懿作不得聲,只得暗自叫苦。 王闓運略作思考後,寫道: 當王金玉念到“蓋金玉,亦餘心目中之洛神也”一句時,兩隻眼睛已滾動起淚花來,說:“壬老之情誼,金玉生生世世不能忘懷。” 王闓運放下筆,對兒孫們說:“我們回客棧去吧!” 王金玉送他們祖孫三代出門。走出十多丈遠了,王闓運還回過頭來滿目含情地望了王金玉一眼,只見老名妓仍倚在門框上,正痴痴地望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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