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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1章 二、八指頭陀向楊度講授佛家哲理:人世好比一個圓圈

楊度 唐浩明 9549 2018-03-16
秋涼時,楊度帶著一家子從青島回到北京。京城時事,何三爺便把法源寺的唐畫告訴了他。楊度最是個愛古董愛字畫的人,法源寺出了吳道子的畫,既是名畫又是古董,怎能不去觀賞一番? 楊度興沖沖地來到法源寺,進得山門,來到藏經樓前,只見十餘個僧人圍著一株枯樹站著,其中有兩個年輕力壯者各拿一把斧頭,像是要砍樹的樣子。楊度走上前去觀看。 這時,從禪房裡走出一個身材高大白須飄胸的老和尚,拄著一根滿是疙瘩的拐杖,分開眾僧,來到樹邊。這不正是兩年多不見的寄禪法師嗎?楊度正要走過去與他打招呼,卻見寄禪揚起手中的拐杖,對著枯樹輕輕地敲打幾下,又抬起左手,伸出指尖緊併的手掌,口中念道:“摧殘枯木倚禪堂,閱盡風霜歲月長。識得菩提本無樹,縱加刀斧亦何傷。咦!滿眼清爽秋光好,不妨別借一枝棲。”

寄禪念完後,兩位壯僧揮舞起手中的利斧,只兩三下便把枯樹砍倒了。 “好!”隨著枯樹倒地聲,圍觀的僧眾情不自禁地高呼起來。 砍伐一棵枯樹也要作如此鄭重的儀式,楊度覺得佛門生活怪有趣的。他跨過倒地的枯樹,對著已轉身回房的老和尚喊了一聲:“寄禪法師!” 寄禪回過頭來見是楊度,又驚又喜,忙停住腳步說:“皙子,什麼時候回京的,你怎麼知道我在法源寺?” “我哪裡知道你在法源寺,我是衝著吳道子的畫來的。”楊度邊說邊來到寄禪的身旁。 “你來京師多久了?” “四五個月了。”寄禪答。又問,“聽說你一年來紅紅火火的,怎麼會有空閒到青島度這麼久的假?” “那些事慢慢說吧。聽說法源寺裡藏著一幅吳道子的畫,真的嗎?”

“真的,我陪你去看!” 寄禪打發人叫來道階,兩人陪著楊度走進已關閉多時的畫室。楊度站在關羽像前仔仔細細地看了很久,又離開幾步,遠遠地瞧著,越看越興奮,越看越心癢。 “國寶,這是真正的國寶!”他猛地在一邊陪著的道階肩上一拍,將這位住持嚇了一跳。 “怪不得轟動了京城。這是一幅真正的吳道子的畫,你看那衣帶飄得有多逼真!” 儘管已確知是國寶,道階聽了這話仍然很高興。因為楊度是名士、是行家,而且道階還知道他與袁大總統私交極深,由此人嘴裡說出這句話,自然與旁人不同。楊度情不能已地問:“法師,若有識貨的要買你這幅畫,你賣嗎?” “賣呀!”道階眼睛一亮。 “要多少錢?”楊度認真地問。 “起碼十萬銀元。”

“十萬銀元。”楊度在心裡琢磨著:值是值,只可惜一時拿不出這多銀元來。買房子剩下的二十萬,這幾個月在青島用去了近萬元,寄給弟弟一萬元,給湖南華昌銻礦公司投資十二萬元,身邊只剩下六萬元了,且母親下個月將會帶著妻兒和叔姬來北京居住,需要錢用。只怪自己錢少了!楊度在心裡嘆息一聲,不再存別念了。 見楊度沉吟,道階試探著問:“楊居士,你看這個價是不是開高了?” “不高,不高!”楊度忙說,“確實值得十萬元。若有人來問價,你只管上抬,再不要下壓了。” “謝謝!”道階對這幅畫的價值心裡更有底了。 出了畫室,寄禪陪楊度走進自己的禪房。二人邊喝茶邊敘談。談起這一年多來國家的巨變,楊度對雪竇寺悟宇長老預言的很快驗證,感嘆不已。寄禪也稱讚老友的順應時勢,為國家做了好事。一談起國事,未入閣的隱痛又被引發了。楊度不願多談及,他轉了話題:“法師最近在忙些什麼?”

寄禪指了指書案說:“我想把這幾年的詩作再彙編一次。皙子,不瞞你說,我今年雖只有六十二歲,卻總有活不長的感覺。你說怪不?” 楊度笑道:“你身體這樣結實,又清心寡欲,只怕是活到一百歲還會賴著不走,哪裡就會想到圓寂這碼子事。” 寄禪淺淺笑了一下,說:“即使活了一百歲也是要走的,我們佛家視此事很平常。萬物行行,此生彼滅,滅生滅死,亙古循環,刻刻變遷,輪迴不息,在物則為成壞,在人則為生死,實則世間物體只有變化,並無生死。無始無終,無生無滅,不增不減,不去不來。物物如是,人亦如是,釋迎牟尼如是,我亦如是。” 楊度見寄禪將生死說得如此高深,自己頓時像明白了一點什麼似的,一時又表達不出來,只是一個勁地點頭。

寄禪喝了一口茶,繼續說:“話雖如此,我在人世間還有一些事要了,其他事已基本辦好,僅這本詩文集還未最後定稿,心裡放不下。另外,前幾天衡陽居士喻昧庵將應道階之聘編纂的《新續高僧傳》送來了,要我寫一篇序。喻居士是我多年的朋友,這部書也還編得不錯,這篇序我不能推辭,況且我也想藉此說幾句話。” 說著將案頭上堆得高高的一疊稿子指了指。楊度拿下一部分稿子,隨手翻了翻目錄。原來這部書是據明末沙門如惺所撰《明高僧傳》推而廣之,上起北宋下至清末,共有六十六卷。喻昧庵將梁沙門慧皎之《高僧傳》稱為初集,唐釋道宣之《續高僧傳》稱為二集,宋釋贊寧之《宋高僧傳》稱為三集,將自己編的這部書稱為四集。他認為這四集高僧傳把中國數千年佛教人物都包括進去了。

“法師,我看當今第一高僧應該是你了。”楊度放下書稿,笑著說。 “不能這樣說。”寄禪平淡地說,“皙子,你以為高僧應是什麼人?” 楊度想了想,說:“所謂高僧,當然是精通佛典的僧人。” 寄禪點點頭說:“你說的不錯,但這只是高僧的第一義,即普通高僧。” 與當時許多大知識分子如梁啟超、章太炎一樣,楊度對佛學也有很大的興趣。只是這些年來忙於憲政,忙於國事,無空閒鑽研佛典,現在有一個這麼好的法師在面前,何不向他請教呢?於是問:“真正的高僧,還應當具備什麼條件呢?” 寄禪說:“皙子,我一向認為你有慧根,你若皈依我佛,日後必定可成正果。你我相交,亦是緣分,我今天對你講點佛法吧!” 楊度高興地說:“法師,佛祖說度己還須度人,度人即為度己,你今天就度一度我這個俗人吧!”

“阿彌陀佛,善哉斯言!”寄禪拿起掛在胸前的念珠,虔誠地說,“學佛說法,教理通達,由識求智,戒行圓明,此乃高僧第一義。知無法可說,無佛可學,明法即非法,佛即非佛,此乃高僧第二義。” 楊度聽到這裡,莫名其妙:剛才還在講學佛說法,現在又講無佛無法,這是怎麼回事? 他學著寄禪的樣子,做一副虔誠的模樣,只是胸前無念珠可數,雙手似覺無處可放。 “法師,弟子於高僧之第二義,頗覺費解,敢請法師詳明指示。” 聽到楊度以“弟子”自稱,寄禪乾脆擺出素日大法師講經的神態來,半瞇著眼睛,一字一句地說道:“若以說法而名高僧,則法與不法邪正殊觀,法見未除,斯法執以起。若以學佛而名高僧,則佛與非佛聖凡異視,佛見未除,斯我執以起。二見二執,皆為心障。斯障不治,何云高僧?”

楊度似乎明白了一點,繼續聽法師說下去:“所說之法與能說之人,所學之佛與能學之人,皆以一心成二相。此皆自心差別,不從外來,善惡相對而成,迷悟相同而成,有則俱有,無則俱無,一念不生,萬緣俱寂,故無法無佛,方為高僧,此為第二義。” 從有到無,原本是心境的變幻導致的結果。這真是一門高深莫測的學問。楊度再問:“高僧還有第三義嗎?” “有。”寄禪又數起念珠,繼續說,“一切萬法起於因緣,成於對待。本來無法,因非法而有法;本來無佛,因非佛而有佛。去妄所以顯真,妄去亦無真可顯;明空所以破有,有破亦無空可明。故高僧第三義,必能於無法可說而為說法,所說者即無可說之法;無佛可學而為學佛,所學者即無可學之佛。”

楊度聽到這裡,忽然拊掌笑道:“法師,弟子終於明白高僧之義了。先是學佛說法,繼則無佛無法,三則於無佛無法中再來學佛說法,好比在一個圓周上轉了一圈,最後又回到出發點。” “正是這樣。”寄禪鬆開手睜開眼,說,“皙子,我說你有慧根,果然沒有看錯。實話對你說吧,我十七歲出家,在佛門度過了四十五年,直到最近幾年我才真正明白,世上其實沒有佛,佛即是最高智慧,最高領悟。世間就如同你所說的,是一個圓圈,用我們佛家的話來說即一個輪迴。兩個人站在圓圈的同一點,一個人是沒有繞過圓圈走的,另一個是繞了一個圓圈後又回到原地,表面上看來,兩人處在同一位置,其實從心境上來說,兩人乃有天地之別。又如我們中國有兩句成語:愚昧無知,大智若愚,兩句成語都是說的'愚',然則此愚與彼愚大不相同。皙子,你在人世間還只走了半個圓圈,尚不甚明了其中的道理,待再走完那半個圓圈,就會一切都明白了。今天我還有點事要出趟門,就說到這裡吧。你有空常來法源寺走走,能度你這個絕代才子,也是我佛門一幸。”

這一番話,說得楊度頗有智慧頓開之感。半個月內,他接二連三去法源寺,與寄禪談佛說法,收益甚多。 這天下午,道階突然來到槐安胡同,心急火燎地對楊度說:“居士,快到寺裡去,法師病危了,請你趕快去見最後一面!” 如同突然響起一聲霹靂,楊度驚懵了:“這是怎麼回事?大前天我去看他還好好的,如何一下子就病危了?” 他吩咐何三爺趕緊套馬車。 道階說:“先上車吧,上車後我再告訴你。” 何三爺揚起馬鞭,在空中清脆地響了幾聲後,大青馬便拉起載著三個人的轎車,向城南法源寺飛快奔去。車上,道階把這幾天發生的事情詳細地告訴了楊度。 前天,寄禪將保護寺院條款謄正稿親自送到內務部禮俗司。這個條款是寄禪用了四個多月的時間反复斟酌修改而成,其中也含著南北眾多僧尼的心力。佛教總會盼望內務部審查後再以民國政府的名義作為法律頒布,藉以保護全國各地寺院的合法利益。 承辦此事的禮俗司司長杜開達,就是那天陪趙秉鈞和德國公使來法源寺觀看吳道子畫,臨走時特地與道階打了聲招呼的那個中級官員。他那天邊看畫邊尋思:這幅畫若是我的就好了,今後得想個法子把它弄到手。看到德國公使和趙總長都艷羨不已,他轉念又想:把它弄過來送給趙總長,再由趙總長轉給德國公使,如此既討好了趙總長,又巴結上了洋大人,今後的好處會說不完。心裡琢磨了很久,但一時又想不出個好主意。 看到寄禪遞交上來的保護寺院條款,他眼珠子一動,一個好主意立時浮上心頭,暗自得意:這真是佛祖送來的好機會!他傳令請寄禪進來,自己親自接見。又吩咐給寄禪上香茶。寄禪雖沒有喝他的茶,心裡卻很舒服,想起兩年前在前清禮部衙門遭到的冷遇,不禁很有感慨:到底是民主共和了,辦事的官員真是和氣,再也沒有過去那種老爺氣十足的派頭了。 “請問法師在京師住哪座寺院?”杜司長端起蓋碗茶,一邊揭蓋子,一邊和顏悅色地問。 “貧僧掛單法源寺。”寄禪不卑不亢地回答。 法源寺!杜司長心裡一陣歡喜:這下好了,再也不要繞圈子來提吳道子的畫了。他臉上綻開了笑容,又問,“法源寺的道階住持一定與法師很好?” “他是貧僧的嗣法弟子。”寄禪身子骨直直地挺著。 “道階住持前些日子在寺內發現了一幅唐朝的古畫,法師聽說了嗎?” “知道。”寄禪又習慣性地抬起左手,一粒一粒地數起念珠來。 “這真是個寶貝!”杜司長露出一副垂涎欲滴的神態。 “在人世間或許是寶貝,在我們佛家子弟看來,這些東西都是無所謂的。”寄禪平靜地說著,臉上無半點矜喜之色。 民國政府的禮俗司司長原是個在前清官衙里混得精熟的師爺,擅長應對,善於察言觀色。聽了這話,馬上接言:“法師真是個道行高深的出家人,把俗世的一切都看淡看透了。其實,法源寺是個打坐拜佛的地方,吳道子的畫掛在那裡本就很不協調,而且這幅畫也不可能提高法源寺在佛教界裡的聲望。” 寄禪一聽,心裡警覺起來:這話什麼意思?遂聚精會神地聽這位官員的下文。 “法師今天送來的這個保護寺院條款很好,民國政府是為國民辦事的,僧尼也是民國的國民,民國政府毫無疑問要為他們辦事。趙總長一定會將它呈送給袁大總統,袁大總統也一定會批准公佈的。” 寄禪沒想到事情竟會辦得這樣順暢而完善,令他大喜過望。他忙合十:“貧僧代表全國僧尼感謝杜司長,感謝民國政府。” “這是我們的職責,不必言謝。”杜司長笑容可掬地說,“政府要為國民辦事,國民也要給政府幫忙。有件事,我想請法師妥為轉告法源寺住持道階上人。” 因為有剛才的警覺,寄禪立時想到杜司長要打吳道子畫的主意了,他臉色凝重起來。通常這時要說的話是“請問什麼事”,他卻有意不說。 杜司長覺察出這個老和尚臉上的變化,見他並不接言,心裡頗有點不快,遂收起笑容,一本正經地說:“現在政府也有困難,一是缺銀子,二是缺武器。法師知道,德國是洋人中的強國,既有錢又有好槍砲。政府想從德國銀行貸款,又想在德國買一批新式槍砲來,這都要靠德國公使從中周旋。那天,勒蘭特公使看了法源寺的古畫後激賞不已。趙總長對我說,假若把這幅畫送給他,那麼從德國貸款買武器就不成問題了。剛才法師說得好,古畫對佛門來說是可有可無的東西,但現在對政府來說就將起大作用了。政府幫佛門的忙,下達保護寺院令;佛門也幫政府的忙,捐獻那幅古畫。這樣大家都好。法師你說呢?” 怪不得杜司長這麼客氣,怪不得保護條款會這麼順暢地獲准,原來都是衝著這幅吳道子的畫來的。說得好聽,捐畫是為了政府,其實都是為了他們自己。這種事前清宮場比比皆是,沒有想到新成立的民國政府竟然與倒台的前清朝廷是一丘之貉! 想到這裡,一股悶氣湧上寄禪的心頭。他壓住怒火,冷冷地說:“古畫是法源寺的寺產,與中華佛教會沒有關係。杜司長要古畫,老僧做不了主,老僧得與道階商量。” 說著起身。 杜司長忙跟著站起,說:“法師不要誤會,杜某人自己決不要那幅古畫,古畫是送給德國公使的。杜某人這個建議純是為了政府,請法師回去好好跟道階住持說明,佛門也要以國家利益為第一才是。” 寄禪氣憤地回到法源寺,把這件事告訴道階。年輕氣盛的道階一聽,立即怒火中燒,嚷道:“什麼為了政府,都是為了他自己,他好藉這幅畫攀上洋人,為自己找靠山!” 法源寺裡的和尚們都在做把畫賣十萬銀元每人分兩百三百的美夢,聽到這個消息,也個個憤怒,都圍著道階七嘴八舌地說,古畫是法源寺的公產,人人有份,誰都無權把它送人!也有人對寄禪說,寧可不要政府頒布保護令,也不把古畫送出去!還有人不客氣地說,政府就是頒布了法令,頂個屁用。他們自己還沒站穩腳跟哩,哪有能力管佛教界的事。到頭來,我們得到的是一紙空文,他們倒實實在在地拿去了十萬銀元! 傍晚,法源寺裡來了一個低級官員,專門來找寄禪法師。守門的老和尚是個盼望得銀子最心切的人。他已經七十多歲了,俗家親戚只有一個侄兒。他對侄兒說死後要埋到父母身邊,要侄兒替他了卻這個心願。但侄兒不願意,說要花一筆錢,家裡拿不出。看門老和尚想,若把畫賣掉後自己分得百把兩銀元,侄兒就不會不辦了,死後就可以跟父母長眠一起了。下午得知內務部要古畫的事,他也是鬧得最厲害的一個。當聽說來訪者是內務部的官員,也不管他的官大官小,劈頭蓋腦地發了一肚子牢騷,歸結為一句話:畫不能出寺門,要的話,拿十萬銀元來買!那官員聽了,心裡冷了半截。找到寄禪後,寄禪也以實相告。那官員匆匆離開法源寺,把這些都向杜司長作了禀報。 昨天寄禪法師又去內務部打聽消息,看條款是不是批了。到了禮俗司見不到杜司長,坐了半天冷板凳後,一個姓白的副司長出來接見。 白副司長繃緊著臉打著官腔:“老和尚,你不去寺裡吃齋念佛,來我們這裡做什麼?若是化緣的話,那你走錯了地方,我們民國政府的衙門是從不打發和尚什麼東西的。” 這幾句話,說得寄禪一肚子火。這位八指頭陀,多少年來以自己的德行和詩才,享受著僧俗兩界的廣泛尊敬,何曾受過這種奚落?他本想跳起來將這個混賬官僚臭罵一頓,想想與自己會長的身份不合,咬咬牙,將唾沫咽了下去,瞪起眼睛將白副司長看了好長一會兒才說:“你不要弄錯了,我不是來化緣的,我是中華佛教總會的會長,我是來問送上的保護寺院條款批了沒有。” “噢,”白副司長拖長著聲調說,“你是問那個條款嘛,我們多少大事還忙不過來,哪有空閒管你們和尚尼姑們的事,你們自己去管自己吧!” 看著白副司長這副模樣,寄禪心裡又上氣了。他再次壓住,說:“昨天杜司長說得好好的,民國政府要為國民辦事,保護寺院這種事也要管的,為什麼現在又不管了呢?” “噢,”白副司長又拖長了聲調。 “那是昨天說的話,今天上峰又有新的指示:出家人的事政府不管。” “你們上峰怎麼會有這樣的指示?”寄禪不自覺地把嗓門提高了。 “我在南京拜會了孫大總統。他說,不管是誰,只要是中國人,國民政府都有責任保護他們的合法權益。” 說罷,拿出了孫中山的便箋,說:“這是孫大總統的親筆函。” 白副司長對孫中山的便箋正眼都不瞧一下,冷笑一聲說:“和尚,你不要再看老皇厲了。現在已不是孫大總統威風的時候了。現在是袁大總統的天下,我們都聽袁大總統的。他孫大總統有本事,先保住自己的位置再說。台都下來了,還寫什麼條子來指示我們,笑話!” 寄禪對孫中山滿懷崇敬之情,見他這樣嘲笑孫中山,滿肚子怒火再也不能忍耐了。他霍地站起,指著對方的鼻子罵道:“你真正是小人得志!你算個什麼東西,也敢對孫大總統不恭?” 原來這位白副司長正是個得志小人。他本是趙秉鈞身邊多年的跟差,走腳跑腿,端茶遞水,侍候得好。趙秉鈞為酬勞他的忠順,出長內務部時,就叫他在禮俗司做個科長,上個月才提拔的副司長。當了堂堂副司長的白跟差,發跡後最忌諱的就是“小人”二字。寄禪的這句話激起他滿腔仇恨的怒火。他捋起衣袖,劈臉就給寄禪一個耳光,口裡罵道:“打掉你這個老禿驢的蠢氣!” 這位年過花甲名滿天下的高僧,如何能受得了這個侮辱,當即氣得暈倒在地。待到他醒過來時,發覺自己已躺在內務部的大門外,周圍無一人在身旁。他掙扎著站起來,一路扶著牆壁回到法源寺。他睡在床上,將在內務部的遭遇一一告訴了自己的嗣法弟子。道階又氣又恨,淚流滿面。快到天亮時,道階發現師父的呼吸艱難,氣色漸漸不對了,心裡萬分著急。他緊緊地握著寄禪的雙手,那雙手已經冰冷了。 “師父,師父!”道階一聲聲輕輕地呼喚。 “道階,你替我跑一趟槐安胡同,請楊居士來一下,我有要事對他說。”寄禪吃力地睜開眼睛,對一直守候在身旁的嗣法弟子說。 “師父,弟子打發一個人去吧,弟子守著您。”道階哭泣著說。 “我要請楊居士辦大事,你親自去鄭重一些。放心吧,我這兩天還不會死的。” 寄禪的手微微動了一下,似乎要從道階的手裡掙扎出來。道階鬆開手,吩咐大醒守在一旁,自己則飛奔槐安胡同楊宅。 楊度聽了道階這一路上的敘述,心裡又悶又焦,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管叫何三爺打馬快走。進了法源寺,他三步並作兩步直奔禪房。 才幾天不見,紅光滿面氣宇軒昂的老朋友便突然變得面黃肌瘦氣息奄奄了。他悲憤地喊了聲“法師”,就氣堵於胸接不上話來。 寄禪睜開眼睛,見楊度坐在一旁,臉上微露一絲笑容,輕輕地說:“皙子你來了,好,好。” 又對道階說:“你給我喝兩口茶。” 道階泡了一壺釅釅的天童茶,將師父扶起,靠在床背上坐著。喝了幾口茶,寄禪略覺精神好些,失卻光彩的雙眼望著楊度,慢慢地說:“這幾天發生的事,道階都對你說了嗎?” “都對我說了,法師,你要想開點。”楊度安慰老朋友。 “沒有想到這袁大總統的民國政府跟前清官場一個樣。”寄禪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貧僧出家四十多年,世人之意氣仍未去得乾淨,終於不能受此奇辱而自栽至此,這也算是一段孽緣吧!” 道階在一旁憤怒地插話:“禮俗司這樣對待師父,是因為他們沒有得到古畫的緣故,都是讓這幅畫害的。我看乾脆把它燒掉算了!” “道階,千萬莫這樣,與古畫何干。”寄禪氣喘喘地說,“我死之後,你們把畫再藏到夾板中去。不管禮俗司如何來糾纏,也不能讓他們得到。還定下一條寺規:不到太平盛世,決不能讓此畫再見天日。記下了我的話嗎?” 道階含淚點頭:“弟子謹記在心。” “這事不說了。死生有命,何況我們佛門無生無滅,你們也不必悲傷。皙子,我把你請來,是想最後跟你說幾句話。” 楊度將身子前傾過去,悲戚地說:“請法師講吧!” “皙子,自從光緒二十一年認識你,到現在已有十六七年了。你志大才高,用世之心強烈,老衲雖是方外人,卻也可以理解到。”寄禪將右手從被子裡抽出來,楊度趕緊用雙手握著。 “你眼下雖有點小小的不順意,但大體上還是得志的,日後也可能還會做出更大的事業。這事業值不值得去做,老衲的看法或許與你有些不同。儘管如此,你還是努力去做,做到哪一步算哪一步吧!我今天要跟你說的是,塵世茫茫,苦海無邊,惟有我佛門才是了卻一切煩惱的極樂世界。佛家經典博大精深,佛家子弟胸襟空靈。皙子,哪天你覺得塵世的苦惱有不可解決之時,望你遁入空門,皈依我佛,將可一了百了,同升化境。” 楊度十分感激地說:“我一定遵循法師的指示。” “還有一件事,我想請你幫個忙。” “什麼事,你說吧,只要是凡俗人可以辦到的,我都會盡力去辦成。”楊度極為誠懇地表示。 “不必說得這樣嚴重。”寄禪臉上露出一絲苦笑。 “對於你來說,此事並不難。我的詩文集自己雖編了一下,但未完工。我死後,這些詩文全部交付給你,你幫我清理彙編出來。若遇得機會將它刻印兩三百部,分送給我生前的師友們。師友名單,我都開列了。” 楊度立即答應:“法師放心,我一定會把此事辦得好好的,一定會刷印出來,分贈佛界詩界。” “好,我謝謝你了。”寄禪的雙眼裡似乎增添了幾分生氣。 “皙子,我之所以請你來編,是想藉重你的大才。你是知道的,我唸書不多,學問淺陋,詩中若有寫錯了的字,用錯了的典,請你幫我改過來,莫讓八指頭陀遭後人譏笑,更莫讓八指頭陀貽誤後世讀者。” 苦苦修煉了四十五年,仍然沒有把傳名之心泯滅,臨到終期,尚如此鄭重地交待自己的詩作,可見人之本性是多麼的難以移易!楊度邊想邊說:“法師乃今世之齊己、皎然,詩作不獨佛界之絕,即使置於文壇,亦不愧為大家。倘若真有個什麼瑕疵,我一定會妥善修補的。” “好,好。”寄禪緩緩點頭。他環視一眼禪室,見道階仍恭侍一旁,便對他說,“我這會子好多了,你去佛堂料理吧,不必守在這裡。” 道階是個靈泛人,他知道師父一定是有腹心話要跟老朋友說,便悄悄退出禪房。 “你還記得兩年前我對你說過的淨無師妹的事嗎?”當房間裡只剩下兩個人時,寄禪問楊度。 “記得,記得。”淨無並非尋常師妹,她與寄禪的那段故事,已深深地印進了楊度的腦中。 “淨無喜歡我的詩,我也專心為她寫了幾十首詩。這些詩寫在另稿上,並沒有編進我的詩集中,而是擱在枕箱裡。”寄禪指了指身旁的一個小黑漆長木盒,說,“麻煩你將它取出來。” 楊度搬過枕箱,打開來一看,裡面整整齊齊地擺著一疊詩稿。那個時代,男人枕箱中所放的,或是朝夕誦讀的經書,或是田產地契貴重文書,或是開啟錢財之鎖的鑰匙。給淨無的詩稿存放在枕箱中,楊度的心不覺為之一動。他看到詩稿的封面上題了三個字:《覆舟集》。旁署:三影和尚。楊度想:從沒聽人叫過他三影和尚,這個名字是怎麼回事?他輕輕翻開下頁,寄禪有一段題辭: 這幾句話,足見二人相知之深。楊度不再看下去了,以後再慢慢尋味吧! “我本想叫人去慈悲庵請淨無來法源寺,今生再見一面,但怕淨無情感脆弱,哭哭啼啼的,人多口雜,傳出去諸多不好。你抽個空去一趟慈悲庵,把這本《覆舟集》送給她。詩稿既然交給了你,你自然可以看,若是看出點什麼來,請莫對世人道及。” 聽寄禪這麼一說,楊度的心癢癢起來。他下意識地翻開一頁,映入眼簾的是一首七絕,題作《懷慈悲庵主》:
這詩寫得真好!這本《覆舟集》中所袒露的,或許才是這位高僧的真性情。楊度懷著欣喜的心情把詩稿包好,說:“法師,我一定會將它交給淨無,也一定不會對外人道及此事。你就放心吧!” 說著說著,他突然看見寄禪的頭偏向一邊,眼睛已經閉上了。他趕緊將法師抱起,平放在床上,然後叫道階。道階進來,摸摸師父的脈搏,眉毛皺得緊緊的。寄禪再也沒有睜開眼睛,半夜時分,他終於在昏迷中圓寂了。 中華佛教總會為他們的第一任會長舉行了隆重的悼念儀式,北京及各地一千多僧尼懷著無限的悲痛前來參加。慈悲庵主淨無卻沒有來,她正云遊五台山尚未回京。遵照寄禪生前願望,火化後由道階等人奉完南歸,葬於天童寺前青龍岡冷香塔苑。 喪事過後,楊度將寄禪所遺詩稿帶回槐安胡同,正擬整理,恰好李氏老太太帶著媳婦黃氏及長孫公庶、次孫公兆及叔姬一大家子來到京師。人員突然增加很多,關係又添幾重複雜,幸而老夫人通達,黃氏賢惠,亦竹謙抑,靜竹則跟著叔姬讀詩論文不管家事,一家人相處還算和氣。風雲變幻的政壇則如磁石般地吸引著楊度,他始終不能靜下心來整理八指頭陀的遺稿,後來乾脆將此事擱置下來了。 這期間,中國政治舞台上令人眼花繚亂的鬧劇,正在一幕接一幕地排演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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