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傳記回憶 楊度

第50章 六、博愛丸上,楊度靜下心對回國三個月來的經歷做了一番清理

楊度 唐浩明 3380 2018-03-16
張之洞對楊度本人的期望以及對粵漢鐵路收回自辦的明確態度,給初辦國事的楊度以極其巨大的鼓勵,他興沖沖地回到湖南。 受輿論的影響,長沙、岳州、湘潭、衡州等地的知識界和紳商界也都在議論粵漢鐵路的事。一部分先期回國的留學生在舊式的書院和新式的學堂裡串聯,組織青年學子們舉辦各種活動,敦促官府收回粵漢鐵路。一時間,形成了一股愛國築路的熱潮。 楊度以他特殊的身份成為了這些熱血沸騰的青年學子崇拜的偶像。他不辭辛勞地奔波在他們之中,以自己廣博的法律、經濟等方面的知識及滔滔雄辯的口才,將粵漢鐵路一案條分縷析,解剖精當。聽者莫不傾服他的觀點,一致認為粵漢鐵路非收回不可,不收回則無異於將國家主權出賣給外人。楊度也因此而受到湖南士人的廣泛尊敬。

不久,他得到準確的消息:張之洞聯合兩廣總督岑春煊上奏朝廷,請求將駐美公使伍廷芳與美國美華合興公司於光緒二十四年所簽訂的《粵漢鐵路借款合同》十五款及於光緒二十六年簽訂的《粵漢鐵路借款續約》二十六款一併廢除,將粵漢鐵路交由湘、鄂、粵三省自辦,並請嚴懲接受巨款賄賂出賣國家利益的伍廷芳、盛宣懷。 楊度十分圓滿地完成了全體留日留美學生的委託,告別老母妻兒和湘綺師,回東京復命。他牢記張之洞的囑咐,擬再用三年的時間將泰西各國和日本的憲政徹底研究透徹,以備今後朝廷大用。 楊度在上海候船的時候,正是黃興、劉揆一、張繼等人也逃到上海來的時候。他們並不因長沙起義的夭折而氣餒,在得知馬福益也已安全逃出的消息後,便積極籌劃第二次暴動。他們以章士釗在上海辦的啟明譯書局為掩護,廣為聯絡各省在滬革命志士,並成立了一個取名為愛國協會的華興會外圍組織。楊度也到過啟明譯書局幾次,參加過他們的會議,但謝絕黃興等人的邀請,不做愛國協會的成員。就在這時,一個毛頭小伙子給愛國協會惹出一樁大禍事來。

此人名叫萬福華,原籍安徽。兩年前隨叔父到湖南,就讀於長沙明德學堂。激於大義,並出於對黃興的崇敬加入了華興會。長沙起義夭折後,他也尾隨黃興等人來到上海,積極參加愛國協會的活動。 一天,他看到張繼的德國手槍,很好奇,便要張繼借給他玩玩。張繼借給了他,並告訴他如何使用。萬福華把手槍擺弄幾下後,心想,何不藉此去為國家除掉一個奸佞?他想起了寓居上海的王之春。 王之春是湖南衡陽人,做過安徽巡撫和廣西巡撫。在皖撫任上,安徽人很恨他,在桂撫任上又與法國人妥協。他去過俄國,在洋人面前獻媚取寵。萬福華斷定此人必是奸佞無疑。王之春現被開缺閒居上海無事,常去茶樓飲茶聽曲,萬福華見過幾次面。 這天一早,萬福華怀揣手槍,上王常去的茶樓尋找。果然在一個茶樓的雅舍裡,六十多歲的王之春正搖著湘妃扇,蹺起二郎腿,瞇著眼睛聽對面一個女孩兒在彈琵琶唱曲子。萬福華心中暗喜,悄悄地走到雅舍門口,瞄準王之春那顆肥大的頭顱就是一槍。可惜萬福華的槍法太生疏,那顆子彈並沒有打著王之春,卻把牆上的一面玻璃鏡子打得粉碎。王之春嚇得還沒回過魂來的時候,幾個差役早已把萬福華死死抓住,扭送到警察局。任嚴刑拷打,萬福華只說是要為國除害,閉口不招手槍的來歷。

上海的報紙將刺客萬福華作為大新聞登了出來,張繼叫苦不迭。黃興因章士釗在上海人頭熟,便要他去監獄裡探望萬福華,送去一些日常用品,並叮囑千萬不能供出愛國協會一事。誰知章士釗一去監獄,就被當作此案嫌疑犯拘捕。當天晚上,警察又來啟明譯書局搜查。此時,黃興的朋友郭人漳正在他的房間裡聊天。 郭人漳乃湘軍後期大將郭松林的兒子。郭松林字子美,是個有名的附庸風雅又奢豪揮霍的人物。他曾請大名士何紹基給他撰一副壽聯。何紹基為多得點潤筆費,有意討好他,精心構思,為他寫了十個字:古今三子美,前後兩汾陽。唐代詩人杜甫字子美,宋代詩人蘇舜欽亦字子美,唐代的汾陽王郭子儀也姓郭。壽聯將郭松林文比杜甫、蘇舜欽,武比郭子儀。從文字上來說,的確構思巧妙,堪稱佳聯,若論實際,則相差萬里。然郭松林卻喜歡得不得了,足足送了一千兩銀子給何紹基。十個字換來千兩銀,一時轟動海內。早些年,這個慕虛譽的人物已謝世了。子承父業,郭人漳也當了軍官。前不久,他在江西巡防統領任上榮陞廣東新軍協統,昨天興沖衝來到上海,擬轉海輪赴粵就職。郭人漳帶著幾個衛兵在上海街頭玩耍時,正好碰見黃興和張繼。

彼此都是湖南的名人,異鄉見面自然親熱。郭人漳並不知道黃興是革命黨,應邀晚上來啟明譯書局黃興寓所談天。當時警察來搜查時,郭人漳莫名其妙。七搜八搜,警察從抽屜裡搜出了幾顆子彈,便立即把三人都逮捕起來。 在押往警察局的路上,黃興悄悄地對郭人漳說:“張繼年輕冒失,從別人那裡弄來幾顆子彈,惹出了麻煩,現在只要你說這幾顆子彈是你的就沒事了。” 郭人漳講義氣,同意了。警察局審訊時,郭人漳一口咬定子彈是他的,黃興、張繼都是他的衛兵,他乃途徑上海去廣東赴任。郭人漳有正式的委任狀,又是軍官,有幾發子彈並不奇怪。關了三天,警察再也找不出其他疑點,只好將他們放了。 章士釗也裝糊塗,只說萬福華是啟明譯書局雇來的幫工,並不知他有手槍,也不知他為何要殺王之春。警察局沒有把柄,只得也把章士釗放了。

就在黃興、章士釗等人被關押的時候,楊度也差點被抓。原來,啟明譯書局有個門房很討厭楊度。楊度每次來譯書局,從不把門房放在眼裡,進進出出,趾高氣揚,正眼也不看他一下。門房是個胸襟狹窄又陰毒的人,便偷偷對警察局的人說:“萬福華有個同案犯叫楊度,住在外白渡橋旅社。” 警察局連夜去外白渡橋旅社。楊度不在,他正在莎莎夜總會看上海灘的時裝表演,直到凌晨四點鐘才回到旅社。警察們熬不過,早走了,留下一句話:楊度明天務必在此等候,不能離開。茶房將這句話告訴剛進門的楊度,他暗暗吃了一驚,心知一定是萬福華的事牽連上來的,便趕緊收拾行李,悄悄地溜出外白渡橋旅社,另在一條偏僻的小弄堂裡找了一家下等夥鋪住下。過了兩天,航期到了,他急忙去碼頭,登上了一條名叫博愛丸的日本客輪。

從上海到橫濱,海輪要航行六天六夜。日日夜夜與一望無際的海水打交道,旅途十分單調乏味,但這給楊度帶來了好處。 楊度生性好動,不習慣深思精慮。乏味的海水不想多看,陌生的旅伴不想多接觸,環境使他沉下心,將回國三個月來的經歷作了一番清理。 黃興、劉揆一是革命派的代表,在與他們相處中,楊度毫不懷疑他們個人的品德和才具,尤其是他們滿腔愛國之情、獻身之志以及遇挫不餒的堅毅精神,楊度都很佩服。但他們舉行武裝起義所依靠的主要對像是哥老會等山堂會黨。對這些人,由於伯父的影響,他從小起就有一種壞印象。這次去普跡市,又親眼看他們的桀驁散漫。依靠這些人,絕對不可能成就大事,長沙起義的夭折就是明證。退一萬步來說,即使僥倖成了功,他們也會把國家弄得大亂,使外人更好乘虛而入,中國就將被執洋槍洋砲訓練有素的洋人所徹底瓜分,堂堂的華夏古國就真的要滅亡了。

革命黨的內部骨幹也參差不齊,像萬福華這種冒冒失失的愣頭青很不少。這些人其實成事不足,敗事有餘,幸而那天碰巧躲過了。倘若被抓住監禁,豈不冤哉枉矣! 想過了革命黨不足成事之後,他又想起了自己這次辦粵漢鐵路的順利與成功。他冷靜地思考著,除開個人的努力外,此事的成功得力於所依靠對象的正確。楊度細細地分析,自己所依靠的是三個方面的人:一是有學問有政治經驗的前輩,如湘綺師;一是有財力有見識的實業家,如范旭東、梁煥奎;一是有聲望有權力的大臣,如張之洞。這些人都順應時勢,主張變革,同時又具有推動變革的實力。朝廷也在變,也願意跟上世界潮流,實行憲政,如果自己能成為這股力量中的一員,必定會左右逢源,處處順遂,再加上自己紮實的舊學和這股力量所視為稀罕的西學,那麼將會很快脫穎而出,嶄露頭角。同時,這條道路也是一條無須戰爭和破壞便能使國家強盛的平穩的道路。百姓能免戰火之苦,國家能免外人之侵,豈不最好!

博愛丸像一隻巨大的藍鯨,在浩淼無垠的大海上劈波斬浪,直向以君主立憲而令舉世矚目的扶桑小國奔去。楊度站在甲板上任海風吹拂,心頭激情洶湧。他為自己在正反兩方面的比較中清醒而深刻地認識到中國的國情及應該選擇的道路而興奮不已,同時也為自己尋到一條施展才具出人頭地的道路而興奮不已。對著碧波蕩漾的太平洋,楊度默默地在心中念叨:不管今後遇到多大的挫折,不管有多少人反對,自己一定要堅守君主立憲的信仰,一定要沿著這條道路走到底。他堅定地相信,總有一天,中國就會如同這條破浪前行的博愛丸,而自己將會成為船長之須臾不能離開的大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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