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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四、智凡帶來了八指頭陀的信:朵朵蓮花托觀音

楊度 唐浩明 8372 2018-03-16
薄薄的晨霧中,從東京開往橫濱的首班列車在奔馳著。第三節車廂靠窗邊的硬座席上,坐著一個二十出頭的年輕人。他穿著一身硬挺的黑呢制服,一行密密的黃銅大扣,從最下一顆一直扣到最上一顆,連兩排風紀扣也扣得緊緊的,寸把高硬衣領托起一張清秀的面孔,頭上的黑呢鴨舌帽戴得端端正正。他直挺挺地坐著,兩隻手掌平放在大腿上。火車在高速前進,時有晃動,他卻紋絲不動,背與靠墊始終保持著三四寸寬的距離。此人儘管眉眼稚嫩,身板單薄,但看得出,是一個受過嚴格訓練的有著標準軍人氣質的青年。他,就是已改名為蔡鍔的當年時務學堂的學生蔡艮寅。 從上車以來,蔡鍔一直面無表情地閉著嘴巴,不講話,就連與身旁的同座者都沒有打一聲招呼。他微微側著頭,盯著窗外飛逝的樹木農田,一眼不眨,模樣很是平靜,甚至冷淡,其實,他的腦海裡正在波浪起伏,滔滔滾滾。

五年前,正當十六歲的小蔡艮寅在時務學堂刻苦攻讀新政時,政變發生了,一夜之間中國全變了樣。巡撫陳寶箴、按察使黃遵憲、學政徐仁鑄均被革職充軍,時務學堂被強行封閉,提調熊希齡押交原籍鳳凰縣看管,中文教習唐才常逃到日本,秘密組織自立會,籌建勤王自立軍。學生們風流雲散。蔡鍔不願回家鄉,集合五六個好朋友來到上海入南洋公學。到上海後得知恩師梁啟超在日本,他寫了一封信託人帶去,輾轉幾個月以後,梁啟超居然收到了。梁知蔡是個有志少年,儘管他自己經濟十分拮据,還是想方設法湊集了一百多塊銀元匯給蔡,於是蔡和他的幾個同學得以來到日本。 那時梁啟超住在東京,大家都身無分文,租不起房子,便都擠在樑的小房子裡。晚上就在地板上睡覺,早上起來把被子捲起堆在角落裡,生活十分清苦。但蔡艮寅和他的伙伴們心情卻很舒暢。因為他們在這裡可以和梁師一起,無拘無束地高談國事,罵朝廷,罵西太后,又親眼看到了日本國的富強,可以在它的國土上學習它的成功經驗。年輕的愛國者們,心裡正燃燒著烈火般的熱情,充實的精神生活給他們帶來的歡悅,十倍百倍地超過了因物資困乏而產生的煩惱。後來,梁啟超從華僑中為他們募得一點錢,將他們安置進了學校。蔡進了梁任校長的大同高等學校。他珍惜這難得的機會,常常餓著肚子勤奮鑽研各門學問。蔡艮寅這種刻苦耐勞的性格,得力於貧寒家庭的磨煉。

蔡艮寅的祖父是一個老實巴交的種田人,娶妻張氏,生有兩個兒子,一家四口艱難度日。有一年寶慶府遇到大饑荒,夫妻二人在挖野菜回家的路上,見一棵枯樹上吊著一個十三四歲的小姑娘。小姑娘衣衫破碎,骨瘦如柴,他們知道這一定是受不了飢餓而上吊的。窮人心善,很是憐憫,夫妻二人便把那個小姑娘從樹上放下來,打算找塊破席包好埋掉。正在卷席子的時候,張氏忽然發覺小女孩胸口有一絲熱氣。 “還沒死!”張氏驚喜地對丈夫說。 “趕快把她抱回家去!”丈夫說著,便把小姑娘放到背上,一步一步馱回家。張氏給小姑娘灌了口溫開水,過一會,小姑娘活過來了。張氏滿心歡喜,又將家裡僅有的幾粒米熬了一小碗粥,讓她喝了。原來,小姑娘一家全都餓死病死了,她又苦又餓,沒奈何尋上了短見。張氏可憐她的命苦,又想起自己家貧,今後兒子大了娶媳婦也難,於是把小姑娘作為童養媳收留在身邊。五年後,讓她與長子圓了房。第二年,她就給蔡家生下了艮寅。艮寅的父親那時學做裁縫。農民飯都吃不飽,一件衣服穿幾十年,裁縫的生意可想而知。家裡苦,艮寅無法讀書。附近有個私塾先生叫樊錐,見艮寅長得聰明伶俐,就免費讓他來讀。艮寅天資穎悟,過目不忘,十三歲便中了秀才。後來樊錐來到時務學堂做教習,便把他也帶了過來。就這樣,蔡艮寅成了梁啟超最得意的弟子。

蔡艮寅來東京不久,偶爾去弘文學院,意外地發現了樊錐也在這裡讀書,師生異國重逢,倍加欣喜。後來梁啟超遷居橫濱辦《新民叢報》,蔡、樊常常去橫濱與梁聚會。庚子年,蔡艮寅應唐才常之請,回國參加自立軍起義。起義很快便失敗了,唐才常慘遭殺害,蔡艮寅再次逃到日本。起義的失敗,使他深刻認識到軍事的重要,決定棄文習武。梁啟超非常支持,向他的朋友士官學校的教務長佐滕義夫推薦。佐滕接納了蔡艮寅,將他編進第三期騎兵科。入校前,梁啟超對他說:“你現在是軍人了,應該有個相稱的名字。古詩說'蓮花穿劍鍔,秋月掩刀環',鍔者,寶刀也,你就以'鍔'為名吧!”從那時起,蔡艮寅便改名蔡鍔。 蔡鍔懷著“流血救民吾輩事,千秋肝膽自輪囷”的崇高抱負,在士官學校勤奮學習各種軍事技藝,門門功課優異,與蔣百里、張孝準一起,被譽為士官三傑。上個月,他以第二名的成績畢業,校方獎他一枚菊花勳章。

這時,國內各省都在籌建新軍,蔡鍔在士官學校的傑出表現,受到了國內的重視。湖南、江西、廣西、雲南等省都有人來與他聯繫,聘請他為軍事教官。旅居日本多年了,蔡鍔無時無刻不想念自己多災多難的祖國,想念自己那些在貧困中掙扎的父老鄉親,在這裡求學求知的最終目的只有一個,那就是救國救民。現在就要取道橫濱回國了,滿腔熱血的青年志士的心潮,能不洶湧澎湃嗎? “梁先生!”蔡鍔筆挺地站在籬笆牆外,輕輕地叫了一聲。 “來啦!”一個人邊答邊從室內走出來。 “重子,你怎麼在這裡?”蔡鍔見走過來的是楊鈞,大出意外。原來,去年夏天蔡鍔聽說楊度到了東京,便來弘文學院找他,適逢他外出,沒有見到。冬天,蔡鍔又一次去拜訪,卻不料楊度回國去了。今年初夏,他第三次來到弘文學院,尋訪樊錐、黃興、劉揆一等人。揆一告訴他,楊度的弟弟楊鈞來了,也在弘文學院。蔡鍔便立即去見楊鈞,二人相見,談得十分投機。恰好那幾天楊鈞同宿舍的幾個同學遊富士山去了,蔡鍔就住在楊鈞的宿舍裡,一住五天,成了好朋友。

“卓如兄說今天有個人來,原來就是你呀!”楊鈞一把抱住蔡鍔,很是親熱。 “重子,聽說你哥哥來了,也在這裡嗎?” “松坡兄弟,是你呀!” 正問時,楊度笑呵呵地走了出來,後面跟著王代懿。 “五年不見面,你長成一個英俊挺拔的大人了!”楊度緊握著蔡鍔的手,將他上上下下仔細地打量了一番。 “我去弘文學院找過你兩次都沒找到,沒想到你回國考狀元去了。” 蔡鍔跟楊度說著話,又同時與代懿親熱地打著招呼。 梁啟超夫婦出門,對大家介紹:“松坡從士官學校騎兵科畢業了,我們給他訂了十日去上海的船票。” 代懿因為和蔡鍔同學軍事,遂特別關心他的去向,忙問:“到哪個省的軍隊去供職?” “現在還沒定,回國後再說。”蔡鍔答。

梁啟超說:“大家都進屋,吃過飯後我們一起去總持寺,橫濱佛教界今天下午在總持寺開齋筵,招待三位從國內來的高僧。我已經跟住持恆靜長老說了,我們都去參加。” 眾人都很興奮,楊度更是歡喜。因為那年他在密印寺偶爾聽智凡法師說過,禪宗派生的五宗七派,其中曹洞宗在中國本土日漸衰微,自從唐代傳入日本後,在日本島上大熾。現在中國研究曹洞宗的,反而要到日本去求學。日本曹洞宗的總本山為橫濱的總持寺,它管轄全日本一萬五千個寺院。去年楊度就想看看總持寺,但苦於沒有機會,現在跟幾個好朋友,尤其是與號稱對佛學深有研究的梁啟超一起遊寺院,那更是有趣的事。 總持寺在橫濱西郊,離山下町有十二三里路,五個男子漢都是年輕人,既不坐車,又不騎馬,大家一路步行,觀看初冬的野景,談談都感興趣的話題,不知不覺就到了。

總持寺果然不愧為日本曹洞宗之首寺,梵宇高大,氣魄宏偉,老遠就給人一種名剎寶寺的莊嚴感。梁啟超指點著院牆殿堂向大家介紹:“當年和圓法師乘槎過海去大唐國取經,那時臨濟宗、雲門宗、法眼宗均香火旺盛,信徒眾多,和圓都不取,一路餐風宿露托缽化緣,來到江西宜豐縣洞山,參謁鏡峰法師,正聽見鏡峰法師向眾僧傳授曹洞真諦。” “什麼是曹洞宗真諦?”代懿插話。他對佛學無研究,但有興趣。 “莫打岔,聽卓如說。”楊度對曹洞宗略知一些,但不及對溈仰宗的了解,他正要向梁啟超求這方面的知識。 “曹洞宗的真諦嘛,你聽著。”果然是才高八斗、學富五車的維新派領袖,梁啟超流利地念道,“正中偏,三更初夜月明前,莫怪相逢不相識,隱隱猶懷舊月嫌。偏中正,失曉老婆逢古鏡,分明見面別無真,休更迷頭仍認影。正中來,無中有路隔塵埃,但能不為當今諱,也勝前朝斷舌才。兼中至,兩刃交鋒不須避,好手猶如火裡蓮,宛然自有沖天志。兼中到,不落有無誰敢和,人人盡欲出常流,折合還歸炭裡坐。”

“真有味!什麼'失曉老婆逢古鏡',和尚不娶妻,曹洞宗的祖師爺倒把老婆編進了他的真諦。”代懿一句話,把大家都逗得笑起來。 “這是說的什麼東西,我一句都沒聽懂。”蔡鍔不敬神不信佛,他覺得這些玄而又玄的語言甚是無味。 “卓如,據說這就是曹洞宗的五位君臣之說,是嗎?”楊度問。 “正是的,看來晳子對曹洞宗有研究。”梁啟超笑著說。 “我哪裡有什麼研究!我是那年在密印寺裡偶爾聽一個和尚說過,但你的這一席真諦,我一句都背不出。” “卓如兄,你給我們略為講解下吧,也啟啟我們的愚蒙。”楊鈞央求道。 “我把剛才的故事說完,你們就懂了。”梁啟超掃了一眼四位同胞,除蔡鍔在東張西望外,其他三人都在認真聽。 “當年和圓法師也和你們一樣,對真諦一點都聽不懂。他問鏡峰法師。鏡峰說你在這裡掛單吧,住三個月你就懂了。和圓就在洞山掛了單。從此,他白天聽經,夜裡琢磨。三個月後,他真的豁然開朗了。有一天,他對鏡峰說:'法師,弟子明白了。這正中偏,指的是君,是正位,是空界,本來無物。偏中正,是臣,是偏位,是色界,有萬象形。正中來,是君視臣,是正中偏背理就事。偏中至,是臣向君,是偏中正舍事入理。兼中到是君臣相合,是冥應眾緣,不墜諸有,非染非淨,非正非偏。'”

楊度默默地聽著,似懂非懂。 楊鈞搖頭:“我還是什麼都沒聽懂。” 代懿嚷道:“這與'失曉老婆逢古鏡'有什麼相干!” 只有蔡鍔,他根本就沒有聽講,他在欣賞總持寺精美的建築和來來往往穿著和服的善男信女們。 “不懂就算了,看來你們前生都無慧根。不說了,乾脆看殿堂和菩薩吧!”其實梁啟超自己也不甚懂,再往下說,他也講不清了,便就勢剎住。他指著大雄寶殿說,“這是和圓法師從中國回來後,按他自己所臨摹的白馬寺建的殿堂。” 大家這時方才認真欣賞總持寺那一座座大殿堂,果然與中國的禪林名寺相差無幾。假若把那些前來朝拜的男女都換上馬褂旗袍,真的就像回到了日思夜想的故鄉。 “晳子,我看這總持寺很有點像你們長沙的開福寺,你說是嗎?”梁啟超問楊度。

“是的,我看也有點像。”楊度答道。 “看見了它,我就想起在長沙的日子。我在時務學堂的時間雖不長,但在心裡刻下的痕跡卻最深。”梁啟超由總持寺想起了開福寺,又從開福寺想起了時務學堂,從時務學堂想起了為維新變法而壯烈獻身的譚嗣同、唐才常。想到這裡,他情緒激動起來,顫抖著聲音說,“我永遠不能忘記在長沙所結識的朋友。” 王代懿與楊鈞已走到前面去了,楊度與蔡鍔一左一右地走在梁啟超的兩邊,聽了他的這句肺腑之言,二人都清楚此時梁啟超所懷念的是誰,一時都沉默著,緬懷著。無疑,譚、唐也是他們心中所崇敬的英雄。 “晳子,松坡,你們是湖南人,我是廣東人,四五十年前,我們廣東人與你們湖南人打了十多年的仗,結果湖南人贏了,廣東人輸了,至今還有許多廣東人恨湖南人。但從我的心裡來說,我倒並不喜歡我的同鄉洪秀全,我敬重的是你們的鄉人曾國藩。” 楊度盯著梁啟超看了一眼,沒有做聲。蔡鍔頗覺意外,問:“梁師,真的這樣嗎?” “真的這樣。”梁啟超說,“曾文正公這個人,不但是近代,也是有史以來不一二睹之大人物;不但是我國,也是全世界不一二睹之大人物。我到日本後,又把《曾文正公全集》從頭至尾翻閱了一遍,越讀越發從心裡敬佩他。” 曾國藩和他所領導的一批湘軍將領的顯赫業績,蔡鍔自然聽得不少,曾氏的文章他也讀過幾篇,但全集並未讀過。全世界有史以來不一二睹之大人物,豈不與釋迦牟尼、耶穌、孔子等同地位了?老師將曾國藩抬到這樣的高度,這是蔡鍔過去從未聽說過的。他懷著強烈的求知慾望問:“梁師,請你簡單地說說曾國藩最值得我們學習的地方好嗎?” 梁啟超嚴肅地說:“曾文正公並沒有超群絕倫的天才,甚至可以說在當時諸多英傑中,他還是較為鈍拙的,他一生所處的環境,多為不遂心的逆境,然而他卻立德、立功、立言三不朽,所成就者震古爍今,無人可與之相比。他的一生得力於立志。” 梁啟超不知不覺地停下了腳步,蔡、楊也都跟著停下來。望著蔡鍔瞪著雙眼全神貫注聆聽的神情,梁啟超不由得想起了五年前的時務學堂裡師生對坐問答的情景。當年的聰穎少年,而今已成為著名的士官三傑之一,他就要回國擔當重任,即將成為國內新式軍隊的高級教官,救國救民需要大批熱忱的政治活動家,也需要大批吃苦耐勞的軍事家。梁啟超對這個平生最為得意的學生寄託著無限大的希望,他願學生能以曾國藩作為人生的榜樣,像曾氏那樣建立不朽的業績。就像又回到時務學堂的講台,梁啟超神采飛揚,放言高論:“曾文正公立志高遠,抱負宏大,他自拔於流俗,而困而知,而勉而行,歷百千艱阻而不挫屈。不求近效,銖積寸累,受之以虛,將之以勤,植之以剛,貞之以恆,帥之以誠,勇猛精進,堅苦卓絕,終於成為一代偉人,千古楷模。” 梁啟超這段話,給蔡鍔很大的啟發。他說:“曾文正公的文章我讀得太少了,他的全集卷帙那樣多,我一直沒有時間通讀。” 梁啟超說:“孟子曰,人皆可為堯舜。堯舜是不是皆可學而為之,我不敢相信,但我相信曾文正公是可學而為之的。讀他的文章,就可以學他的為人。他的話字字皆得之於閱歷,又切於實際,讀來親切有味,且可以使人照著去辦。元好問說,鴛鴦繡了從教看,莫將金針度與人。曾文正公恰好相反,他是把金針度與人的人。我近來有個想法,待過段時間有空了,我要編一本曾文正公嘉言抄,分為治身、治學、治世等幾個方面,摘抄他的嘉言美語,讓世上所有像你這樣的忙人也能得到他的教益。” 蔡鍔說:“吾師此舉,功德無量。” 梁啟超說:“曾文正公於帶兵打仗有獨到之處,我把他軍事方面的嘉言都送給你。今後,你結合軍隊的實際情況再弘揚發揮,作為教材來訓練軍隊,一定可起事半功倍的作用。” 蔡鍔說:“那我預先謝謝老師了。” 師生二人正說得起勁,楊度卻笑著對梁啟超說:“我是湘軍的後裔,我對曾國藩還沒有你這位粵軍後人的感情深。說實在的,當年洪秀全玩的那套天父天兄的把戲並不值得讚賞,但曾國藩也算不得真正的偉丈夫,倘若他當年不是那樣過於矜惜自己一己一族的私利,為國家社稷著想,他應該乘破金陵之機,率湘軍北上推翻滿人的朝廷。如此,則何來日後的甲午之敗、帝后逃難那樣的奇恥大辱?” 梁啟超大笑道:“這是乃師湘綺先生的高論,然而高則高矣,未見得實在。倘若不勝怎麼辦?滿人繼續坐他的江山,而曾文正公一生的事業美名則徹底毀滅了。” 梁啟超收起笑容,望著楊度繼續說:“不過,乃師的策謀我也很敬佩。有曾文正公的愚忠,又有湘綺先生的奇策,所以四五十年前中國舞台上才會那樣有聲有色,光彩絢麗。而這一正一奇,都是你們湘人在唱主角呀!” 蔡鍔說:“湘人出頭露臉,才只是近幾十年的事,過去總是被人稱為蠻子的。春秋諸侯聚會中原,楚子的地位只能是廚房裡的燒火工役,到了唐朝劉蛻中進士,別人都說破天荒。想起來真是慚愧。” “自從出了曾文正公,湘軍打了勝仗之後,那就了不得了。這幾十年,無湘不成軍,天下督撫湘人過半,哪個省能比得上你們湖南?就是今天,我說句公道話,世上真正做大事的也多為湘人。這叫做老天爺過去虧待了湖南,現在要以偏愛來彌補。” 楊度被梁啟超這一番真誠的話說得激動起來。他想想也是,湖南人中的英雄豪傑的確不少,就憑一千八百萬湖南人,中國也不會亡。自古就有“楚雖三戶,亡秦必楚”的話,今天,湖南已從蠻荒之地跨入了文明之邦,風氣大開。這幾年,湖南有志青年紛紛東渡,在日本留學生中人數最多,影響最大。梁啟超一篇對中國產生了很大的激勵作用,我為什麼不可以寫一篇《少年湖南說》呢?一股強烈的衝動撞擊著楊度的胸膛,他真想立即揮毫,一抒胸中奇氣! “梁居士,恆靜長老派小僧在此恭候多時。”當他們一行走到羅漢堂附近時,一個年輕的和尚從僧房裡走出來,操著日本話向梁啟超合十打躬。 “哦,原來是海津師父!”梁啟超微笑著說,“對不起,我們談話談得誤時了,歡迎會開始了嗎?” 海津抬起頭來說:“長老等了許久,一直不見居士來,以為居士忙,今天來不成了。會剛剛開,請居士一行隨我來。” 楊度見海津生得眉粗目兇頭大腿短,極像一個矮腳金剛,國內寺院很難找得到這樣凶煞的和尚。海津將他們一行五人領進傳經堂。這是一個寬敞的講堂,地上放著百來個舊蒲墊,有二三十個日本僧人盤腿坐在蒲墊上,一律穿著赭黃色僧袍。正前方桌旁坐著一個七八十歲鬚髮皆白的老和尚,正在對眾僧說話。梁啟超悄悄地告訴楊度:“那就是恆靜住持。”楊度點點頭,見這個東洋老和尚也生得頗為清奇古怪,與密印寺裡那些個個都一樣毫無特色可言的和尚們頗有不同。 他注意聽恆靜講話,可惜來晚了,開場白已講完,只聽到最後一句話:“現在請支那佛學傳經團智凡法師給各位傳經!” 二三十個日本和尚一齊依僧禮向遠方的客人合十低頭,表示歡迎。一個和尚走到側面,對坐在這裡的幾個穿青灰僧袍的人說話。原來這個和尚是翻譯,他把恆靜的日語對著中國客人譯成中文。青灰袍中站起一個瘦高的中年僧人,胸前掛著一串長長的栗色念珠,他走到桌子邊,先向大家行了一個禮,然後坐在恆靜的身旁說起話來:“貧僧學殖荒疏,此次來到貴寺,特為向各位法師請教曹洞一派從中土傳到貴國千餘年來的弘揚過程。” 眾僧靜靜地聽著,梁啟超等人也用心聽著,楊度卻驚訝起來:這不是密印寺的智凡法師嗎?他怎麼會來到日本?又怎麼會由溈仰宗轉而研究曹洞宗?楊度腦中浮起了溈山密印寺裡一個月的情景,想起八指頭陀寄禪法師來,又想起孤守楓樹坳的大空和尚和鬥野豬贈倭刀的馬福益來。 “對了,多時說要找個古董鑑賞家來鑑定一下那把倭刀,這些日子幾乎忘記這樁事了,回東京後一定要去訪人!” 楊度就這麼胡思亂想著。智凡法師口吐蓮花般的弘法演講,他一句都沒有聽進去。當看見跪著的日本眾僧都站了起來,才知道講佛法的程序已結束,他也跟著站了起來。只見恆靜長老領著三位穿青灰僧袍的中國和尚向他們走過來,梁啟超等人忙迎上前去。 “這是貴國的大名士梁卓如居士。”恆靜指著梁啟超用不太流暢的漢語介紹,轉過來又向梁啟超介紹三襲青灰僧袍,“這是智凡法師、笠雲法師、筏喻法師,都是貴國佛學精深的高僧。今日名士高僧相會敝寺,既是三生緣分,也是敝寺一段佳話。善哉,善哉!” 還沒有等到梁啟超介紹同行的朋友,智凡法師驚道:“晳子先生,想不到你在這裡,我一直都在找你。” “智凡法師,果然是你!”楊度高興地走上前。 “這位居士是誰?你們認識?”恆靜問。 “他是我的同鄉楊晳子居士,我們多年前相識在密印寺。” 故友在異國重逢,使得梁啟超、蔡鍔、楊鈞、代懿都倍添喜慶,恆靜也顯得喜悅,忙招呼眾人都進齋堂赴席。 智凡和楊度坐在一起。楊度問起寄禪法師。智凡告訴他,寄禪法師已應天童寺之請,到那裡做住持去了。寄禪法師由於佛學造詣精深和詩才傑出,國內名聲大振,全國各寺院正在籌備佛教總會,擬推舉他為會長。智凡還特地告訴楊度:“出國前夕,寄禪法師專門寫了一封信,要我到日本後把這封信交給你。我在神戶、大阪、東京到處找你不著,正尋思著可能會原信帶回,真正是菩薩保佑,我沒有負法師之託,吃完飯後,你跟我到僧房去取。” 楊度也把來日本這段時期的情況對智凡說了,請他回國後轉告寄禪法師。 席上,賓主僧俗之間談得十分熱烈。吃完飯後,恆靜把大家帶到方丈室飲茶。楊度跟著智凡來到總持寺客房。智凡把八指頭陀的信拿了出來。楊度拆開,輕輕念道: “寄禪法師是要我在日本留學生界中不主派別,團結全體,共同救國,這是對的。”楊度心裡想。再看下去,後面還附七律一首:
楊度收好信,對智凡說:“請你回國後轉告寄禪法師,就說我楊度謹領法教,謝謝贈詩。”又問,“回國的船票訂好了嗎?” “訂好了,後天一早啟航。” “那麼明天我來做東,請你們三位飲茶。” “謝謝了。”智凡說,“明天橫濱佛學界為和圓法師圓寂九百五十年做水陸道場,我們要去誦經。你的好意我們心領了。” “哦。”楊度起身踱步,“這樣說來,你們明天沒空了,我總得給寄禪法師寫兩個字呀!” 他又走了兩步,突然站住,說:“也好,法師愛詩,我給他寫兩首詩吧!” “那太好了!”智凡從懷裡掏出恆靜送給他的自來水筆,交給楊度。 “你就用它寫好了。” 說完,又找出一張紙來。 楊度擰開水筆,思忖了一會,提筆寫道:
“哎呀,晳子先生,你真有李太白之才!” 智凡見楊度幾乎沒有思索便寫出兩首七律來,大為驚訝。 “你一定要帶給寄禪法師!” “一定,一定!”智凡邊說邊將它鄭重放進布囊中。 “智凡師,我再問你一個人。” “誰?” “楓樹坳守蘿蔔的大空,還在寺裡嗎?” “他早已不在密印寺了。” “為什麼?”楊度心裡一怔。 “他原本就是一個臨時掛單的遊方僧,後來有人說他常與些不三不四的俗家人有往來。住持說了他幾句,不久,他就走了。” “你曉得他到哪裡去了嗎?” “不曉得。” 正說著,矮腳金剛海津進來說:“長老請法師過去敘話。” 楊度對智凡說:“你去吧,後天一早我到碼頭上來為你送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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