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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五、江亭初題《百字令》:西山王氣但黯然,極目斜陽衰草

楊度 唐浩明 7055 2018-03-16
回到京師,楊度在徐致靖的面前將袁世凱大大地吹噓了一番。這時離會試只有六天了,他不敢再分心,遂和夏壽田一起閉門用功。 會試下來,楊度自我感覺很好,誰知金榜公佈後,卻並不見他的名字。他素來自視甚高,不料再次告罷,心中十分懊惱。夏壽田雖中貢士前列,他生性沉靜,並不欣喜若狂,安慰楊度後,自己繼續用功。到了殿試張榜時,竟赫然高中一甲第二名,成為戊戌科的榜眼。 按規定,一甲三名免去朝考直接進翰林院,於是夏壽田隨即被授予翰林院編修。二十年寒窗苦讀,皇天沒有辜負有心人,二十八歲的夏府大公子終於一舉成名天下知。喜訊傳出,京師的湘籍官員們無不覺得臉上很光彩。原來,有清一代的鼎甲,大半部分被江南舉子所佔據,從順治丙戌科起到本科,共計舉行了一百一十科,湖南籍鼎甲中只有嘉慶乙丑科的狀元彭浚、探花何凌漢,戊辰科的探花石承藻,己卯科的探花胡達源,道光乙巳科的狀元蕭錦忠,同治癸亥科的榜眼龔承鈞,戊辰科的榜眼黃自元,光緒庚辰科的榜眼曹詒孫、探花譚鑫振,甲午科的榜眼尹銘綬、探花鄭沅、乙未科的探花王龍文,加上夏壽田僅十三人,故顯得極為珍貴。

半個月來,新科榜眼夏壽田忙於領恩榮宴,詣孔廟行拜謁禮,公請座師房師,出席各種宴會,真個是日日酒席,夜夜笙歌,享盡了人間的光彩榮耀。相形之下,楊度則顯得冷落淒涼。梁啟超等人安慰他,並請他留在京師一道參與變法。他雖答應了,但心裡總感到壓抑。夏壽田對楊度說:“晳子,你不應該難受,你應該高興才是。” 楊度不解:“名落孫山還有什麼可高興的?” 夏壽田說:“你還記得那年與廣鈞在碧雲寺數羅漢的事嗎?看來,碧雲寺的羅漢是靈驗的。” 一句話提醒了楊度。是的,那夜數羅漢,夏壽田的預兆是大魁天下,自己的預兆是名列宰相。既然在夏壽田的身上已經靈驗了,豈不是說自己今後也有應驗的一天嗎?想到這裡,楊度果然高興起來,並勁頭十足地為夏壽田購置新居當參謀。這時,中國近代史上具有深遠意義的維新運動正在拉開序幕。

先是,光緒皇帝正式頒布了“明定國是”的詔書。第三天,徐致靖即上疏推薦康有為、黃遵憲、譚嗣同、張元濟、梁啟超。幾天后光緒帝又第一次召見康有為,任命他為總理衙門章京行走,特許他專折奏事。接著又召見梁啟超,命以六品銜辦理譯書局事務。又命譚嗣同迅速進京,以備大用。同時又連下兩道上諭,廢除鄉試會試及生童歲科試八股,改用策論。再接著又出現了支持越級上疏的禮部主事王照,一次革除禮部六位堂官的轟動新聞。這期間,廢除舊制、推行新政的上諭也一道接一道地下發。 正當維新運動以強有力的形式推行之時,樞垣卻出現了一件極為微妙的事情。 明定國是的詔書頒布不久,新政的主要支持者、光緒帝的師傅協辦大學士軍機大臣翁同龢,在他六十九歲生日那天,突然接到罷免一切職務立即回籍的上諭。先一天,翁同龢還在弘德殿與皇上暢談新政宏圖,力勸皇上接受徐致靖的推薦,早日超擢梁啟超、譚嗣同等人,改組軍機處,並考慮予袁世凱以重任,皇上都一一點頭贊同。不料一夜之間突然發生變故,翁同龢目瞪口呆,百思不解,想面見皇上陳述,皇上拒而不見。無奈,只得收拾行裝,含淚離開京師。此事在官場士林中影響極大。有人說這是今科狀元沒點好,不該點夏同龢,“夏”者“下”也,“夏同龢”者,“下”同龢也。但更多的人認為,這只是一種玩笑之辭,背後可能有很複雜的原因。

緊跟著慈禧太后採取了幾項措施。一是任命親信榮祿為直隸總督,統率包括袁世凱新建陸軍在內的北洋三軍。二是命親信刑部尚書崇禮兼署步軍統領,執掌京師警衛大權。三是任命親信剛毅管理健銳營,命懷塔布管理八旗官兵、包衣三旗官兵及鳥槍營事務,並更換了一些要害部門的都統。這幾項措施的結果是剝奪了光緒皇帝的軍權。之後,慈禧太后又規定,凡補授的文武一品和滿漢侍郎,新任命的各省將軍、都統、督撫、提督等官員必須向她謝恩和陛見。這個規定實際上是奪去了光緒皇帝對大臣的任免權。京師官場對這些現象議論紛紛。楊度想起那年碧雲寺中曾廣鈞說的帝后兩黨的明爭暗奪,他預感到新政的前途已被濃重的陰影所覆蓋。楊度剛從科場失利的沮喪心情中解脫出來,又被政壇多變的嚴峻局勢拖到憂鬱之中。就在這時,他和夏壽田收到了王闓運托折差帶來的緊急信件。湘綺先生首先對夏壽田的高中表示祝賀,說門生的成功為他的老臉增了光,接著便命令楊度迅速離開京師南歸。信的最後有這樣幾句頗令他的學生深思的話:“書癡,古人云月暈而風,礎潤而雨,又曰空穴來風,桐乳致巢,你身處是非漩渦之中,稍不慎便有滅頂之災,難道一點都沒有覺察到嗎?”

京師的局勢太令人捉摸不定了,夏壽田眼見楊度捲入漩渦已深,也勸他回湘安心再讀三年書,以下科奪得狀元為上策。楊度終於拿定主意,從師命回東洲讀書。此時譚嗣同尚未進京,楊度遂向梁啟超、徐致靖等人告辭。梁、徐猜想他主要原因是會試不中,心情抑鬱,便也不再強留,背地裡談起來,不免有“晳子功名心太重”的感嘆。 明天就要離京了,夏壽田為摯友遠別而依依不捨,他提議今天去游江亭,就在那里略備薄酒權作餞行。楊度同意了。 江亭在京師城南右安門內。康熙三十四年,戶部郎中江藻在遼金古寺慈悲庵建花廳三間,取白居易詩“更待菊黃家釀熟,與君一醉一陶然”之意,名之曰陶然亭,而京師人習慣依建亭人之姓,叫它江亭。江亭地處鬧市之外,周圍一帶是窪地,終年積潦不干,蘆葦叢生,鳧鶴翔集,清野蕪靜,充塞著一派山村之氣,因此成為京師那些厭倦了城裡紙醉金迷喧囂塵雜生涯的官員和士大夫們的最好休憩之地。偶有閒暇,他們便攜三朋五侶來這裡散散步,看看水鳥喝喝酒吟吟詩,求得一天半日心靈的潔淨。

楊度、夏壽田來到江亭時,此地已有不少游客了。他們先沒有進花廳,而是繞著窪地漫步,慢慢地遠離遊人,進入蘆葦叢中的時候,四周變得更加的寧靜清幽。放眼望去,滿眼盡是青青翠翠的蘆稈蘆葉,側耳諦聽,耳中只聞野鴨呷呷,山雀啾啾;抬頭仰觀,則是湛藍湛藍一碧如洗的天空。夏壽田感慨地說:“天地賦予人間這麼美好的景物,只可惜世上的人忙於生計,忙於名利,少有這份閒心來享受,真可謂辜負了春光,冷淡了韶華。” 楊度笑著說:“你偶爾來這裡走走,覺得有味,若長期住下,必定會悶死的。” 正說著,他看見一個背獵槍的人遠遠走來,那人的後面跟了條狗,於是指著遠處說:“你若不信我的話,去問問此人如何?” 夏壽田說:“行,我們去跟他隨便聊聊。”

那人走近了,的確是個獵人,年紀在三十歲左右,滿臉黑污,頭髮鬍鬚雜亂如同茅草,身上的衣服又髒又破,老舊的單管獵槍上掛著一隻野鴨子,連那隻狗都毛髮粗糙,瘦骨嶙峋,彷彿餓了好幾天似的。 “大哥,打了些什麼好野味?”看看獵人走近了,楊度上前去打招呼。 “今天倒霉,大半天了,也沒打著什麼,就這隻野鴨子。”獵人把單管獵槍取下,野鴨子從背後移到了前胸。 楊度想起這個野鴨子正好做個下酒之物,便問:“賣嗎?” “賣。”獵人見來人原來是買野味的,本來陰沉沉的臉立即開朗了。 “多少錢?” “一百文。”獵人有意抬高一倍的價。 “行,賣給我吧。”楊度從懷裡掏出一塊約值二百文的碎銀。 “先生,我沒有錢找。”獵人說的是實話,他原本沒打算在這裡做生意。

“不要找了。”楊度一向大方,慢說一百文錢,得意之時,就是一百兩銀子,他也可以隨手送給毫不相識的人。 “這就謝謝了。”獵人得了便宜,臉上露出了笑容。 夏壽田問:“大哥,你就住這一帶嗎?” “對,家離這裡有五里地。” “平時都做些什麼?”夏壽田又問。 “種莊稼。”獵人答,“閒時就在這窪地打點野物,摸點魚蝦,換兩個零錢用。你們是城裡來的?” 夏壽田點點頭。 “我知道你們是來散心的。我帶你們去一個地方,那裡的風景比這裡好。”也許是回報多收的一百文錢,獵人一下子變得主動熱情起來。 楊度、夏壽田在獵人的帶領下走了一里多路,忽見眼前現出一排高聳筆挺的白楊樹來,樹邊有一條彎彎曲曲的小溪,晶瑩透亮的溪水悄悄地流進蘆葦叢中的窪地,溪上橫跨著一座小平板石橋,石橋旁邊有幾個做工粗糙的石凳。這裡視野開闊,富有詩意,與剛才的窪地相比,又別有一種趣味。走了個把時辰,兩人也累了,就在石凳上坐下休息,也招呼獵人一起坐坐。獵人坐下,那隻瘦狗蜷縮在主人的腳邊,不停地搖尾巴。

“大哥,家裡幾口人,日子還過得下去嗎?”夏壽田問。 “家裡七口人吃飯。”獵人嘆了一口氣,“什麼過日子,到世上來變人,真是活受罪。” 獵人的臉又回復到先前的陰沉了。一句話堵得夏壽田不好再問下去,看看他那一身穿戴,也可知日子過得是挺艱難的。楊度忽然想起了安慰的法子,大聲說:“大哥,不要擔憂,過年把兩年就會好起來的。” “怎麼會好起來呢?”獵人皺著眉頭問,這話顯然沒有給他帶來興奮。 “皇上已下了詔書,要變法了,你聽說了嗎?” “皇上要變法?”獵人大為吃驚,“變什麼法,怎麼個變法?” 此地離紫禁城不過二三十里地,真正是天子腳下的子民,居然對鬧得天翻地覆的維新變法懵然不知,熱衷於此事的楊度不免氣沮,喉嚨哽了一下後還是作了解釋:“皇上要變法,就是把過去的舊法子去掉,立新法子。新法子立起來後國家就富強,老百姓的日子就好過了。”

“立新法子?”獵人似乎明白過來,“請問先生,新法子裡有沒有說把田分給我們莊稼人?” 分田!這不是當年太平天國的主張嗎?他想到哪裡去了!楊度搖了搖頭。 “不分田給我們,是不是今後可以少給官府交糧穀呢?”獵人又問。 輕賦!這幾年賠款賠得朝廷一貧如洗,皇上恨不得給各省加賦增稅,主張變法的書生們誰也不敢說輕賦的話。楊度只得無奈地又搖了搖頭。 獵人徹底失望了,臉色陰沉得可怕。他站起身說:“既不分田,又不少收糧穀,莊稼人的日子從哪裡好過起?這變法有屁用!兩位先生自個兒在這裡觀風景吧,我要打獵謀生去了。” 說完喊了聲“來富”,那瘦狗立刻站起,使勁地顫幾下,便跟著主人走了。 夏壽田望著楊度呆呆的傻樣子,說:“一個種田打獵的人懂得什麼!你跟他大談維新變法,不是自找沒趣嗎?走,我們到亭子裡去,把這隻鴨子炒了,痛痛快快地喝幾杯去。”

二人走出窪地,來到江亭,揀了一個臨窗的桌面,把買來的野鴨子交給酒保,要他來個一鴨三吃:肉蒸,內臟炒,骨頭熬湯。然後要了一壺仿唐名酒萬里春,點了四個菜,兩人便對酌起來。 夏壽田的興致很高,談詩文,談翰苑掌故,談這幾年的東洲同窗生涯,頗有點春風得意的味道。楊度本來就有心事,再加上被獵人這麼一沖,更是興味索然了。他信口應酬著夏壽田的高談闊論,腦子裡獵人那句“這變法有屁用”的話總不時浮起,又想起朝廷中的明爭暗鬥,變法前景黯淡,又想起袁世凱雖信誓旦旦支持變法,但他的頂頭上司榮祿是太后的死黨,且榮祿還掌握著聶士成的武衛軍、董福祥的甘軍,這兩支人馬合起來,要遠遠超過新建陸軍。後黨如果真的動起手來,帝黨豈能抵擋得了?維新變法啊,看起來是兇多吉少!幾杯酒吞下後,楊度心中千頭萬緒如亂麻,滿腹憂國憂民之愁都隨著酒興而湧起,看著幾個遊人正在新刷的白粉牆上題詩,他從賬房櫃檯上抓起一支大毛筆,快步走到牆邊,略加思索,便在上面飛快地寫起來: 在楊度揮毫題壁的時候,夏壽田一直注目細看,當讀到“西山王氣但黯然,極目斜陽衰草”的時候,心裡不覺叫道:“晳子,你太悲觀了!”新科榜眼畢竟處於人生最得意的時刻,他對皇家的恩德感激莫名。儘管他也和許許多多的士人一樣蒙受了國恥,對國事日非也痛心疾首,但他認為皇太后皇上執掌的朝政大計還是英明的,少有外侮,足以警惕在位,不宜遽作此亡國之音而失哀樂之正。他心裡也在構思,要和作一首,把晳子的頹廢心緒矯正過來。楊度寫完,又坐到座位上。他說:“你這首《百字令》寫得好是好,但調子太低沉了點,我來給你奏點明快之音。”於是接過楊度手中的筆,飽蘸濃墨,也走到粉牆邊,一氣寫下來: 當夏壽田的《百字令》快要寫完的時候,亭子間慢慢地踱進一位今科新進士。他剛剛落座,把眼睛向外面一掃時,便從背影上將夏壽田認了出來。原來,清代在會試結束後照例要舉辦恩榮宴,這是一個很隆重的宴會。該科所有新中的進士和參與該科考試的所有官員包括主考大臣、讀卷大臣、鑾儀衛使、禮部尚書侍郎等等都出席。在恩榮宴席上,狀元一人獨占一席,榜眼和探花兩人合共一席,其他進士則八人一席,這樣鼎甲三人就分外引人注意,待到宴會結束,所有出席宴會的人無不對這三人非常熟悉了。他向桌上幾個朋友介紹:“那邊題詩的人就是今科榜眼湖南人夏壽田。” “真的,那就是榜眼公嗎?” “聽說還是一位巡撫的公子哩!” “待我去看看。” 說話間便有人離開座位,繞過桌子,從另一個窗戶口對著夏壽田的正面仔細地看了很久,然後回到座位上大聲說:“好一個榜眼公,又年輕,又俊雅,真正是文采風流!” 這麼一嚷,滿江亭的遊客都知道了這個新聞。夏壽田剛一落筆,便有不少人圍了過來,有欽佩的,有愛慕的,有好奇的,有湊熱鬧的,把個榜眼公圍得水洩不通。那新進士分開眾人硬擠了進去,對著夏壽田作了一揖,說:“年兄也來游江亭了,怎麼不叫小弟一聲?” 夏壽田正愣著,心想:好親熱的一個人,但我怎麼不認得他呀!那人忙從衣袋裡掏出一張大紅名刺,上面印著幾行黑字:欽賜戊戌科進士出身江西瑞州殷連奇字慕白號石屋居士。原來也是今科的進士。夏壽田忙還了一禮,滿面笑容地說:“慕白年兄,你也來了,真是幸會。” “難得這次見面,就請年兄放駕,到我席上坐一坐,我的幾位朋友都想一睹年兄丰采,聆聽年兄馨咳。” 殷連奇邊說邊伸出手來,挽起夏壽田的胳膊向外走。夏壽田說:“年兄好意小弟領了,小弟還有一個朋友,現正在那邊等著我哩!” “好說,好說,我們痛飲幾杯后再把年兄的朋友請來一起聚會。”殷連奇不由夏壽田分說,硬把他向自己的酒桌拉去。圍觀的人見這位也是新科進士,遂平添三分敬意,讓出一道空隙來,放他們走出圈子,然後再跟在他們的後面,一邊走,一邊不停地發出讚歎聲,眼光裡流露出無限的艷羨。 楊度眼看著這一幕情景,心裡不是滋味。人世間就是這樣:頌揚成功者多,撫慰失敗者少;攀榮附貴者多,扶危濟困者少;錦上添花者多,雪中送炭者少。它凸現了人情冷暖、世態炎涼的一面,同時也有激勵人心向上的一面。楊度默默地想:且忍下這口氣,三年之後再把天下所有的風光都掙來! “先生!”一個嬌嫩的聲音,把楊度從思索中喚回。他轉臉一看,一個十七八歲的少女正笑吟吟地站在他的旁邊。那女子穿著一身藕綠色的衣裙,身材勻稱,五官清秀,肌膚白淨,眉目之間透出一股嫵媚的氣息,尤其是盈盈笑意之中那種恬靜純情的神態,更令人一見便生愛心。 “是叫我嗎?”楊度立刻從失意中跳出來,滿臉春色蕩漾。 少女點點頭。 “請坐吧!” 少女略帶一絲羞澀,挨著楊度身邊坐下來。 “找我有什麼事?”楊度和顏悅色地問。剛才這一絲羞澀,更增添了幾分少女的嬌美。楊度想,再加一番修飾,她真可以說得上傾國傾城的。 少女從懷裡掏出一把桃形豆綠絹扇來,輕聲說:“先生在粉牆上題的那首《百字令》真好,我想請先生題贈給我,就寫在這把絹扇上,不知可不可以?” “可以,可以,我給你寫上。”這麼一位美人看上了自己題的詞,還要求寫在扇子上,真是一件趣事。聞著扇面上悄悄透出的脂粉香氣,二十四歲的三湘才子不覺心旌搖動起來。 “小姐,你叫什麼名字?”楊度不忙著題詞,拿著少女的絹扇細細地欣賞著。 “我叫靜竹。” 靜竹。楊度的腦子裡浮起了家鄉的滿山翠竹,再看看眼前的靜竹,一身綠裝,真是一枝秀美文靜的蒼新竹。 “聽你的口音,像是江浙人?”楊度滿目含情地望著靜竹。 “先生說對了,我是蘇州人。”靜竹答,聲音仍是輕輕細細的。 “你來京師幾年了?” “兩年多了。” “今天是跟父親來的,還是跟哥哥來的?” 楊度不知不覺地想起前幾年跟他一起去歸德鎮的妹妹來,她那時跟這位少女的年齡相差不多,也常常要自己把新吟的詩句抄好給她。 “我是跟師傅一起來的。”靜竹的聲音更輕更細,頭微微低下,臉上泛起淺淺的紅暈。 “師傅,教你什麼的師傅?” “教我彈琵琶,吹簫的師傅。”靜竹的頭更低了,長長睫毛下的眼睛裡似乎水盈盈的。 楊度不再問了,他已略知靜竹的身份了。京師裡妓院、戲班里許多從蘇州賣身來的年輕女子,她們或賣笑或賣藝,總之都是身份低賤的可憐人,看來靜竹是這中間的一個了。楊度從隔桌席上借來一支小筆,靜竹又替他磨墨。楊度屏息靜氣地用端端正正的小楷,將自己的新作抄錄在小巧精緻的絹扇上。靜竹一直凝神看著,對這位五官端正、棱角分明的年輕才子,她心裡充滿了感激。從他那一筆不苟的字跡中,她看出此人對自己是喜歡而尊重的。靜竹常受別人的喜愛,但很少受到別人以平等相待的尊重。這份尊重,對她來說是一份多麼難得的禮物啊! “謝謝你,楊先生。”當楊度寫完“戊戌仲夏湘潭楊度題於江亭”一行字時,靜竹方知詞人的名字,她以極其真誠的心情向楊度表示謝意。 “粉壁上還有一闋《百字令》,是我的朋友寫的,我給你題在背面吧!”楊度翻過絹扇的另一面來。 “謝謝,不必要了。” “你不知道,他可是今科的榜眼公哩!” “我知道,剛才這里人人都在說。”靜竹不以為然地說,“他雖然是榜眼公,但我看他的那闋不如你的這闋好。我喜歡的是詞,不是榜眼。” 此時此刻,正當不遠處人們簇擁著夏壽田歡聲笑語的時候,這位有可能是淪落下層的蘇州少女的兩句平平淡淡的話,猶如一塊石子,在自命不凡而兩挫會試的三湘才子的心中激起千百層漣漪。他的心被震動了,世上居然有這樣慧眼獨具卻又超凡脫俗的姑娘!他後悔與她相見太晚,想起騾車已經定好,心中十分惆悵。見靜竹已站起,他只得把絹扇遞過去。靜竹接過扇子,對楊度嫣然一笑,輕柔地說了一句“謝謝你了,楊先生”,然後轉身離開。輕風吹動她薄薄的藕綠衣裙,宛然一位仙姑欲離開人世,楊度痴痴地看著。走了幾步,靜竹又回過頭來,對著仍呆望的楊度粲然一笑。楊度如夢初醒,大聲說:“靜竹姑娘,我們後會有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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