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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二、胡三爹將保存二百年的家傳《大周秘史》稿本送給王闓運

楊度 唐浩明 11650 2018-03-16
半年過去了,楊度除白天與其他學子一道上課作詩文外,每逢初五、十五、二十五都到明杏齋去。夏壽田有時去,有時不去,他對讀好四書、練好八股文興趣更大。他常常想起碧雲寺數羅漢的事,暗暗下定決心,要在下科會試中取個一甲第一名,讓天下讀書人艷羨不已。他認為這才是正事,與楊晳子一道聽先生雲裡霧裡神吹瞎扯,味道是有味道,但浪費了時光。 逢五的明杏齋晚上,的確也是王闓運聊天的時候。他的帝王之學並無現存的教材,也無系統的內容,任憑自己的興之所至,想到哪裡就說到哪裡。王闓運的口才極好,滔滔不絕,如河決堤似的,常常從掌燈時講起,一直講到二三更時分,有時是直到大廚房的報曉雞打鳴了,才不得不說一聲:“算了吧,今晚就說到這裡,你就在書房裡瞇一下眼睛,天大亮後再走。”說罷,興猶未盡地走進臥房。待楊度吹熄燈火時,窗紙已是隱隱發白了。

楊度對這樣的談話有說不盡的興趣。剛開始時只是覺得有味,慢慢地他摸到了先生授課的脈絡。他看出先生講的主要是三個方面的內容:一是二十四史中記載的明君賢相的風雲際會,這方面尤偏重於一個朝代的開國之初;二是稗官野史上的故事,這方面則偏重於君臣之間的奇、特、險、趣;三是談自己年輕時周旋於王公親貴之間那些世人傳說紛紜的經歷。王闓運說起自己的往事來格外的神采飛揚,氣勢奔放,且繪事狀物,細緻入微,使楊度常有如臨其境、如觀其人之感。 楊度記得,那是一個盛夏的夜晚,明杏齋書房裡,因為洲上多蚊蟲,屋子裡點上了三支長筒蚊香。這種蚊香長有兩尺多,鍋鏟把似的粗細,裡面填滿木屑,煙氣很大,驅趕蚊蟲極有效。湘南一帶無論城鄉都用這種蚊香。香煙繚繞之中,王闓運右手拿著一把舊蒲扇,左手照例捧著那隻銅水煙壺。楊度不搖扇,雖然已偷偷學會了抽水煙,但在先生面前不敢抽,他托著兩隻腮幫認真聽。今夜先生講的是他與肅順當年的關係。

“祺祥政變後,全國都罵肅順是凶逆,其實根本不是那回事。”王闓運放下蒲扇,緩緩地連抽了幾口煙,似乎沉入了三十多年前那段難忘的歲月。 “咸豐六年,我進京參加會試。就是這科,當今的帝師翁同龢中了狀元,我卻連進士都未撈到。晳子,我講個故事,你看這會試氣人不氣人。” 王闓運甩開銅水煙壺,望著門生,憤憤地回憶:“會試前幾天,我們幾個舉子一起結伴出城遊圓明園。其中有我的好友江西的高心夔、浙江的洪昌燕,還有一個便是這位常熟翁狀元。途中,高心夔說,曾侍郎在我們家鄉受困了,打了幾年,連個九江也未打下,心情憂鬱。這時他的一個幕僚母親去世了,幕僚請曾侍郎作個輓聯。曾侍郎滿口答應,問幕僚的家世,知有九個兄弟,八年間有四個中了進士。曾侍郎說,上聯有了,這是現成的事實,遂脫口吟道:八年九子四登科,合眾口曰難兄難弟。曾侍郎本是作對聯的高手,這種應酬性的聯語很容易作得出。但那時戰事不利,心情不好,居然一時卡了殼。硬是到第二天才補出下聯。諸位想想看,曾侍郎下聯對的是什麼。限一刻鐘交卷。翁、洪兩位都不走了,低頭構思。我也想了一會,很快便有了。一會高心夔說時間到了,交卷。問翁,他說沒想出,問洪,洪搖頭。問我,我答:萬里孤雲一回首,留此身以事父事君。”

楊度擊掌道:“用'萬里孤雲一回首',對'八年九子四登科',真是妙對。不知曾侍郎的下聯是怎麼寫的。” “高心夔大笑道,王壬秋你是不是早聽到人說了,為何與曾侍郎的一字不差呢?我說,我怎麼會知道曾侍郎的下聯呢,這只能是英雄所見略同罷了。實話對你們說吧,論命運,我沒有曾侍郎的好,論才學,我卻並不比曾侍郎差。洪昌燕說,你吹牛!我再出一個,你對給我看。我說,你隨便出吧!他想了想,大概一時想不出太刁鑽的來難我了,便指著高心夔說,你給他的名字補個上聯。我略微想了一下,高聲叫,矮腳虎。眾人聽了哈哈大笑。” 楊度也大笑起來說:“再妙不過了。” 王闓運也很自得地咧嘴大笑,笑過後說:“晳子,你看看天道公平不公平!就是這兩個連'八年九子四登科',都不能很快對出的人,結果一個點狀元,一個點探花。所以以後的會試我也不經意了。有一科,我乾脆給房師開了一個玩笑,在場上洋洋灑灑地作了一篇萬言大賦,弄得十八房房師個個張口結舌,不知如何處理為好。”

一個蚊子突破重圍,盯上了王闓運的臉,他用蒲扇朝臉上打了一下,繼續說:“好了,不扯遠了,言歸正傳。那科下第後我寓居法源寺讀書,一面託人打聽尋個館,總得賺點錢才行,自古以來長安米貴,白居大不易呀!高心夔告訴我,說肅中堂聘我到他府上做西席,俸金為每月三十兩。三十兩,你曉得在當時是個什麼價嗎?” 楊度搖搖頭,他那時還未出生,如何知道? 王闓運抽了兩口煙後,自己作了回答:“那時京師一般的西席月俸在六至八兩之間,肅中堂開的四五倍的價。早就听說肅順的器局開闊,果然名不虛傳。我高高興興地去了。肅府的學生只有兩個,一個是三姨太生的,一個是五姨太生的。論天資,都只能算中等,所以我這個西席容易做,於是經常有空給他代擬奏章。有次有篇奏摺大受文宗讚賞。從那以後,肅順對我更器重了,常常和我商量國家大事。肅順時常感嘆國家弊病甚多,人才匱缺,力勸文宗重用漢人,大膽革故立新。我於此看出肅順非庸人,極想促成他做成幾樁大事,我自己也可藉他之力略展一點治理天下的抱負。”

“先生想促成他辦幾件什麼事呢?”楊度想這正是老師的真才實學之處,故格外用心傾聽。 “第一件大事,便是保全左文襄。你是湘軍的後裔,應該知道樊燮與左文襄當年打官司的事。” “這事我聽伯父說過,當年若沒有先生和郭侍郎的主意,左文襄那時就沒命了。” “是這樣的。這件事我就不說了。再一個就是勸他整飭吏治,這就有後來的戶部寶鈔案。” 這件事楊度也從伯父那里略聽到一二,肅順因此事得罪人太多,才陷於孤立。不過,他的伯父並不知道此事是王闓運出的點子。 “還有一件絕密的事,我今天告訴你,但你決不能說出去。你若不慎捅了出去,我這條老命就沒有了。” “什麼事這樣嚴重?”楊度肅然挺直了腰。

“文宗與其弟恭王素來不和。那時,文宗的病一天天沉重起來。有一天,肅順哭喪著臉對我說,皇上看來活不久了,萬一龍馭上賓,局勢將會出現大變動。我看得出,他是在為自己今後的處境擔憂。他因剛愎自用,在朝中所樹之敵甚多,全憑著文宗這座靠山才藉以立住腳跟,萬一靠山真的一倒,他就危險了。他說他最怕恭王,恭王與文宗兄弟不和,遷怒於他,且恭王志大才高,受朝廷擁護。文宗一死,他就會落在恭王的股掌之中,後果不堪設想。我卻對他說,依我看來,最大的敵手還不是恭王,而是西邊的那個,西邊,指的誰,你知道嗎?” “我知道,當今的慈禧太后。”楊度答。 “是的。”王闓運又抽了一口煙,說:“西邊的那位不是普通的女人,精明能幹,貪權嗜利。怕的是她今後挾幼子號令天下,置你們這班老臣於不顧。肅順說那個女人是值得防範,你能有什麼好法子嗎?我輕輕地說,你要勸皇上效法漢武帝處置鉤弋夫人的辦法,死之前,賜西邊的一根白綾綢,最大的後患便去掉了。肅順高興地說,好主意,皇后一向寬厚,對老臣們很是尊敬,西邊的先死去,皇上大行後朝廷就不會出大亂子。過了一會,肅順又陰沉地說,皇上仁弱,沒有漢武帝的魄力,要他親自下令絞死為他生下惟一兒子的貴妃,他很可能下不了這個決心。我一聽也冷了下來,思索片刻後說,中堂大人要力勸皇上為江山社稷著想,割捨匹夫匹婦的小仁小慈,把此事辦成。若萬一皇上下不了這個決心,就勸皇上留一道遺詔給皇后,限制西邊,防備她今後仗著兒子的勢力干涉朝政。肅順答應盡力而為。十多天后他告訴我,皇上果然不同意做漢武帝,還說西邊的為愛新覺羅的家族立了大功,她應該享有她應得的名分。不過皇上還是給皇后留下了一道遺詔。遺詔上說,若那拉氏今後恃子而驕,可憑此詔按家法辦事。聽了肅順這段話後,我知道禍不遠了。這時,洋人打到京師,皇上倉皇北狩,我不能隨駕去承德,既然無法為肅中堂贊畫參謀,只得離京南下去找曾文正,請他幫忙。誰知曾文正私心太重,採取坐山觀虎鬥的辦法,眼看著文宗死後,西邊的和恭王攜起手來,廢除顧命製而行垂簾制。大清王朝從此江河日下,儘管長毛平後,曾文正他們口口聲聲喊中興,那實際上是他自己想做中興第一臣,國家何曾中興過!”

說到這裡,王闓運停下手中的蒲扇,面色陡然凝重起來。煙熏火燎之間,楊度彷彿發現,對面坐著的是一位飽經世故令人尊崇的歷史先哲,而不是往常那個隨和平易、頗有點玩世不恭的詩酒名士。 “不知怎麼的,勸文宗效漢武故事的話傳到了西邊的耳裡。她一再追問這是誰出的主意。肅中堂反唇譏道,我肅某飽讀經史,殺鉤弋的故事,還要別人來提醒嗎?你把我看成如你一樣的人了?西邊的大怒,竟然違背祖制,將努爾哈赤的子孫殺之於菜市口,這個女人的心真狠毒。多虧了肅中堂沒有說出我的名字,不然的話,哪還有我們今夜師生談辛酉政變的往事啊!”王闓運的語調明顯地變了,楊度驚訝地發現,在先生那兩個突出的淚囊上,竟然掛著幾滴淚水,只聽得王闓運喃喃自語,“人詆凶逆,我自府主。今生今世,我是永遠不會忘記肅中堂的恩情的。”

明杏齋的這一夜,在楊度的腦海中留下了極其深刻的印象。多少個日子裡,三十多年前那場震驚華夏的政變,都在他的眼前浮現,他對先生的尊敬也由此而滲透到了感情的深處。 轉眼到了秋天,一個秋風颯颯秋雨綿綿的上午,王闓運對楊度說:“今天我帶你進城去看望一個人。” 楊度問:“先生要帶我進城去見什麼人?” “上船吧,到船上後我再告訴你。” 船山書院有一條專供王闓運往返城裡的船。船用深黃色桐油塗得亮光光的,船艙裡擺著一張小幾,備了一個藤躺椅,是給王闓運坐的,另有兩張小凳子,是陪同進城的人坐的。駕船的是個三十多歲的漢子,大家都叫他陳八。陳八認為自己的差使是樁頂榮耀的事,他把船收拾得熨熨帖帖,盡量為王山長創造一個舒適的環境。王闓運一上船,他就端來一壺釅茶、一碟花生瓜子,再遞來一把擦得乾乾淨淨的錫水煙壺。這些都是陳八自己掏錢準備的。陳八一個划船的工役,有幾多收入,常年這樣供應王闓運,他能供應得起嗎?其實,羊毛出在羊身上。

王闓運的文名大,遠遠近近時常有官紳豪富之家前來求他寫壽序,寫墓銘,或有文人刻書的,也來求他作個弁言。許多人與他並無一面之交,又聽說他有點名士派頭,不敢當面找他,便輾轉託人。受託最多的要數周媽,周媽便藉機索取報酬,這幾年來從中牟利不少。有的人則看中了陳八。陳八專為山長划船,從東洲到太子碼頭有五六里水路,要劃半個時辰。遇到王闓運一個人坐船的時候,陳八便在殷勤的招待之後,小心翼翼地代人提出求文的事。王闓運喜歡陳八的勤快,也為了稍稍補貼他,凡陳八提出,他基本上都應允。陳八為人厚道些,所索不多,慢慢地找他的人還超過了周媽。王闓運也不把陳八搶生意的事告訴周媽,故陳八很是感激,招呼得也愈來愈周到。 “晳子,八伢子的花生,你只管吃。”王闓運抓起一把花生放在手上,見楊度講客氣,笑著說。

“楊先生,您也難得坐一次船,莫講客氣!”陳八在窗外撐篙,聽到王闓運的聲音,知道這個年輕人是山長的得意學生,便也來勸。 楊度答應一句,抓起幾顆落花生,一邊剝殼子,一邊問:“先生,您帶我進城去看誰?” 王闓運拍打著長佈衫上的破殼殘屑說:“你應該知道,衡州府是做過都城的。” “知道,吳三桂兵敗前夕,為了過皇帝的癮,在衡州府登基稱帝,這裡於是做了幾個月的大周都城。” “大周皇帝吳三桂登基後封的丞相是他的族侄吳永楨,我們要去看的就是吳永楨的七世孫胡三爹,他老人家今年八十六歲了。” “吳永楨的七世孫怎麼會姓胡?”楊度覺得奇怪。 “當年吳三桂死後,他的孫子吳世璠繼位,衡州府很快被朝廷的軍隊攻破。吳永楨僥倖逃出了城,而他的全家都死在亂兵中。為逃避清廷的追查,吳永楨改名胡楨,在江湖上流落了許多年。直到風聲全部平息之後,他又重新來到衡州府,在當年大周朝的皇宮邊建了一間小房子住下。後來又娶妻生子,他的子孫也就姓胡不再姓吳了。” “胡三爹年輕時做什麼?”楊度問。 “靠測字為生。” “測字也能糊口嗎?” “能。”王闓運喝了一口茶,望瞭望艙外,牛毛細雨仍在下,江面上迷迷濛濛的,幾乎看不到船隻,一派秋風秋雨愁煞人的樣子。 “你不要小看了測字的,這裡面的學問深得很哩。胡三爹曾經給我講了一個故事。明朝崇禎年間,李自成、張獻忠等人揭竿起義,國本動搖,崇禎帝每天在憂急中過日子。有一天,他萬般無奈了,叫太監出紫禁城到街市上去找一個最會測字的進宮來,他要測字。” 皇上也要測字,這可真是好聽的故事。楊度聚精會神地聽著,連陳八也放慢了搖櫓的速度,在船尾偷偷地聽。 “太監遵命在大柵欄找到了一個七十來歲的姓佟的老頭子。這人駝著背,人稱駝背佟,是京師有名的測字人。駝背佟進了宮,崇禎皇帝賜他坐,問他測字測得準不。駝背佟說,我測了五十年的字,從萬曆爺手裡測到如今,攤子一直擺在大柵欄,若測不准,我這口飯還吃得下去嗎?崇禎想想這話也有道理,便說,我召你進宮,要你測字,你可要講真話講直話,不可花言巧語哄騙朕。駝背佟說我這個人最直,向來不講假話,請萬歲爺賜字吧!崇禎想了一下,說測個'友'字吧,說著用手指在手心上寫了個'友'字。駝背佟一見忙說,萬歲爺所賜的這個字不好。崇禎心裡一驚,說哪裡不好。駝背佟說,'友'乃'反'字出頭,意謂國家到處都有造反的人在出頭鬧事。這一句話正打中了崇禎的心病,他臉色陡變,改口說,朕說的不是朋友的'友',而是有無的'有'。駝背佟見皇上耍滑頭不認賬,心裡冷笑,說,這個有無的'有'更不好。為何更不好?崇禎此時背上已冒出了冷汗。駝背佟說,這有無的'有',拆開來寫,'大'字少一捺,'明'字少一'日',意味著大明江山將要丟掉一半。崇禎心裡咚咚亂跳,又改口說,朕說的不是有無的'有',而是酉時的'酉'。駝背佟聽後皺起了眉頭,說,萬歲爺,這更加不好了,這'酉'字乃是'尊'字去頭去腳。尊者,萬歲爺之謂也,去頭去腳者,乃遭人砍殺也。看來萬歲爺要大禍臨頭了。崇禎一聽,癱倒在龍椅上。晳子,你說這測字的本事大不大?” “大,真是大極了!”楊度發自內心地稱讚。 “王山長,船靠碼頭了!”陳八在窗外喊。 “上岸吧。”王闓運說著起了身。 楊度撐開油紙竹骨傘,緊挨著王闓運走過跳板,踏上了太子碼頭,然後穿過先姬巷,通過吉祥街,再走兩裡多路,便到了錢局巷口。進了巷子,沒走幾步,王闓運在一家低矮的舊房子麵前站住了,一邊用手叩門,一邊高喊:“胡三爹,開門!” 喊了兩聲後,裡面傳出一個嘶啞的聲音:“來啦,來啦!”接著門打開了,露出一個頭髮鬍鬚全白的老頭子,滿臉皺紋,身材矮矮小小的。老頭子一見是王闓運,高興得咧嘴笑起來,說:“貴客貴客,下這麼大的雨,您還進城到我家來,不敢當。” 王闓運進得門來,向胡三爹介紹:“這是我的學生,楊度楊晳子。” 楊度有禮貌地鞠了一躬:“胡三爹,久仰久仰。” 胡三爹說:“晳子先生客氣了,我一個糟老頭子,哪裡值得久仰。”說罷,將王闓運師生帶進屋裡。 屋子很矮,只有一扇小窗戶,本來光線就不好,再加上外面下雨,更顯黑暗。王闓運說:“點盞燈吧,你是夜貓子,習慣了,我可不行。” 胡三爹答應一聲,打起麻石頭,把紙捻點燃,然後再點起一盞小小的豆油燈。藉著燈光,楊度看清了,原來屋子裡簡陋得出奇:一張黑不黑白不白的舊桌子,其中一隻腳斷了半截,用幾塊破磚頭墊著,五六塊木板架在兩條長凳上,上面鋪著一張舊草蓆,就成了床。只有一條方凳,胡三爹讓王闓運坐在上面,自己坐在桌子邊的一個舊木箱上。楊度沒有地方坐,便坐在木板床上。胡三爹張羅著要燒開水,又說要上街去買麻花麻丸,都被王闓運制止了。寒暄幾句後,王闓運說:“你把我召來做什麼呀,害得我心思費盡想不出。” 胡三爹嘿嘿笑了兩聲,說:“我請您來看一部書稿。” “書稿?你寫的?”王闓運頗覺意外。 胡三爹搖搖頭,說:“不是我寫的,是我先祖寫的一部關於吳三桂起事的秘史,胡家代代相傳。我無兒無女,眼看活不了幾天,你是大學問家,我想趁著在生時託付給你,求你代我胡家保存。倘若今後遇有機會,能付之梨棗,得以在世上流播,那我將銜環結草以報。” “你還藏著這樣一件寶貝。”王闓運大為興奮,發起感嘆來,“吳三桂建的大周朝,歷時只有三四年,而這幾年實際上也只是在重兵壓境和逃亡途中度過,談不上一個真正的王朝。歷史從來是勝利者的歷史,失敗而又短暫的王朝是沒有自己的歷史可言的。所以人們一提起秦朝來,只有壞的,沒有好的,就是因為秦朝前前後後不過十五年,還沒來得及為自己評功擺好便亡了。漢朝人為秦朝修史,哪有好話說?吳三桂的命運連嬴政也不如,真個是席不暇暖。我想,吳三桂其實也是個人物,不然也不會成就一番那樣大的事業。但可惜,關於他的史料太少了。永曆帝的事情多虧了王船山有本《永曆實錄》,還可供今人參考,吳三桂比永曆帝重要多了,卻沒有一本記載他的信史,我一直在遺憾。你家有這樣一本書稿,可真是大周朝的大忠臣。” 王闓運的感嘆,讓胡三爹聽了感激不已。他站起身說:“我這就帶你去取。” “這麼重要的書稿你不藏在自己的家裡,又放在哪裡呢?”王闓運邊說邊站起,楊度也離開木板床。 “王夫子,您看我這破屋子還藏得書嗎?又潮濕又多老鼠,我放在馬王廟的塗道士那裡。塗道士是我幾十年的棋友了。” 胡三爹領著他們師生倆走出屋子,也不鎖門,穿街串巷,向馬王廟走去。馬王廟是祭祀唐末楚國的開創者馬殷的廟宇,離錢局巷不遠,很快便到了。馬王廟不大,殿堂破落,瓦縫生草,一副衰微的氣象。到了廟門前,忽聽得里面傳出一陣板胡聲來,那聲調高亢淒厲,楊度聽來像是湘中一帶的花鼓變調。轉瞬間板胡聲停了,代之以老年男子渾濁蒼啞的歌聲。胡三爹笑著說:“塗道士又在發酒瘋了。”說罷就要去敲門,王闓運搖了搖手。大家停立廟門外,聽裡面唱道: 歌聲戛然而止。 “好一個血性漢子!”王闓運讚道。 “這老鬼一定是喝醉了,又在這裡吵得四鄰不安。”胡三爹用力捶門,喊,“塗瘋子,快開門!” “去你娘的,老子歌還沒唱完哩!”裡面傳來一句粗野的回話,板胡又扯了兩下,看樣子那人又要唱了。 “快開門,快開門,你胡三老哥來了!”胡三爹似被激怒,用力捶打,震得門上的陳漆都掉了下來。 “來啦,來啦,你胡三老哥又不是當今的皇太后,神氣個屌!”說著門呀的一聲開了,面前站著的竟是一個滿臉通紅、破袍爛鞋的老道士,那一頭苧麻似的長髮亂七八糟地在頭上打了一個結。這副模樣,極像傳說中的濟癲和尚蓄了發。楊度看了不覺發笑,心想若不是跟著先生前來,自己哪怕就是在衡州府住上十年八年,也不會跟今天這兩個怪老頭子扯上。 “船山書院的山長王壬秋先生來了。”胡三爹介紹。 “您就是大名鼎鼎的壬秋先生!失敬,失敬。”塗道士臉上立刻換上親熱的笑容,伸出雙手來,做了一個請的姿勢,又望著楊度問,“這位是?” “這是壬秋先生的高足楊晳子先生。” “請進,請進。”塗道士說,“難怪我今天高興,原來有貴客光臨。” 跨進大門,就是馬王廟的正殿。那一尊王冕王服、仗劍挺立的馬王塑像,因色彩剝落、黑煙滿身,早已失去了往昔神聖的光輝,猶如一個滑稽的玩偶似的站在高台上。四面牆壁上繪著幾幅圖畫,也因年代久遠損壞過多,看不出個所以然來。殿中有一個大鐵香爐。楊度走近一看,上面有“大楚長興二年鑄造”字樣。長興是馬殷的兒子馬希聲的年號,距今將近千年。楊度在心裡說:“馬王廟裡只有這個鐵爐子值錢了。” 塗道士帶著大家進了西偏房。這裡面的擺設也簡陋陳舊,與胡三爹差不多,只是多幾條凳子,屋子高大些,光線足些。舊木桌上放著一個缺了口的小泥碗,旁邊躺著一把老得掉牙的木板胡。看來,塗道士剛才就是坐在這裡一邊喝酒,一邊自拉自唱的。 剛坐定,塗道士就朝東偏房大喊大叫:“聾崽子,到前街去賒十斤鬍子酒、一碗豬腦殼肉來!”喊過後,對王闓運賠笑道:“他是個聾子,聲音不大聽不到。” 果然,從那邊偏房裡走出一個十六七歲的小道士來,穿著皺巴巴的黑道袍,臉上脖子上都是污垢,像有十天半個月沒洗臉似的。讓這樣的人去買酒肉,楊度覺得有點噁心,見先生笑嘻嘻的,毫不在意,他也只得忍住。 “道長,我們師生吵煩你了,你也不要去賒了,把這塊銀子拿去,多換點酒肉來,可能有二三分重,都去買了,吃不完,剩下的歸你們老哥倆。”王闓運從衣袖裡摸出一小塊碎銀,放到塗道士的手裡。塗道士也不推讓,對聾崽說:“提個籃子去,盡銀子買,雞鴨魚肉,都買熟的來。” 聾崽挎了個大籃子出廟門去了。胡三爹說:“塗瘋子,你把我那個寶貝取下來吧,我要把它送給王壬秋先生了。” “傳了兩百年的寶貝,你捨得送?”塗道士詭詐地笑著。 “不送,今後給我墊棺材板?在壬秋先生手裡才真的是寶貝哩,掛在你塗瘋子的廟裡,還不是一堆廢紙!” 塗道士也不答腔,搬來一個竹樓梯,靠在牆壁上。他登上梯子,從樑上取下一個包包來。楊度看那包包,黑乎乎的,上面滿是灰塵。塗道士拿來一塊油晃晃的髒抹布,將灰抹掉,露出來的竟是一個黑黃黑黃的小牛皮包包。胡三爹從門後摸出一把銹菜刀,用力一割,把包包上的粗麻繩割斷。打開牛皮,裡面現出一個青布包。再打開青布,突然露出一片黃燦燦金光來。王闓運、楊度忙彎下腰去看,原來是一塊上等金絲織就的蜀錦包的小包。雖然歷經兩百年了,那織錦依然色彩如新,上面的花鳥仕女圖案清晰明亮。楊度還似乎嗅到了蜀錦裡散發出來的麝香味。胡三爹把手使勁地在長衫上擦了幾下,然後雙手捧起這個錦包,猶如捧出胡家十代單傳的嬰兒似的,顫顫巍巍地來到桌子邊。他把錦包放在桌上,再小心地打開,錦包裡跳出一本寸多厚的裝訂得十分精緻的書稿來,藍色的綢面上貼了一條約六七分寬兩寸來長的白紙帶,紙帶上端端正正地寫著四個字:“大周秘史”。字體為篆書,端秀厚實,墨色光潤,擅長書法的楊度暗暗叫奇。 王闓運輕輕打開封面,將目次翻了一下。書名題作《 大周秘史》,實則從吳三桂鎮守山海關時寫起,直至洪化三年吳世璠被殺時為止。書稿的紙張用墨都不是尋常俗品,字體均為端正的楷書,令人觀之十分悅目。這時,聾崽挎著籃子回廟了。胡三爹將書稿重新用蜀錦包好,外面還加上那塊青布,雙手遞給王闓運,莊嚴地說:“今天,在馬王爺的面前,我將我們胡氏的傳家寶交給您了。” 王闓運鄭重地接過,說:“我一定不負三爹的重托,認真拜讀,妥善保管。只要條件允許,我便設法將它刻印出來。倘若萬一我等不到這一天,還有我的門生楊度在這裡,他會實現這個目標的。” 楊度忙說:“學生謹記於心。” “來來來,坐下喝酒!”塗道士已將酒菜擺滿了一桌子。四個人一人一方,聾崽子依舊進他的東偏房。塗道士說:“不要管他,他要為娘吃三年齋。我是野碼頭,什麼都吃,當了五十多年的道士了,一天也沒斷過酒肉。” “好,好,吃吧!”王闓運爽快地答應。主人將他推向上席,他也不客氣,楊度挨著老師坐下,胡三爹、塗道士各佔一方。四人開懷暢飲起來。別看胡、塗二人都到了耄耋之年,吃起東西來一點也不亞於年輕人。酒過幾巡之後,真情愈加袒露。楊度覺得他們雖地位卑賤,窮困潦倒,卻世情豐富,識見深刻,尤其是那一腔率真之情,士林官場上是絕對看不到的。久處這種環境的楊度今日心情十分舒暢,他突然領悟到,為什麼劉邦的父親不願在長安當太上皇,寧願回豐沛故邑與鬥雞屠狗者為伍,原來此中自有人生真味!他奇怪先生怎麼會與衡州府裡這班人聯繫上的。 “胡老哥,你的那個寶貝我偷看過一次。”在楊度遐想的時候,面孔鼻子重又通紅的塗道士醉醺醺地說。 “什麼時候偷看的,你為何不對我說一聲?”胡三爹喝得差不多了,但臉卻青青的。 “我說胡老哥呀,你的那個丞相先祖真是個人才,但可惜是明珠暗投呀!”塗道士又一次端起酒杯,衡州甜蜜蜜的鬍子酒就有這樣的魅力:越是喝醉了越是要喝! “塗老弟,你說的有一半對,有一半不對。我的先祖跟隨吳三桂一輩子,前半生吳三桂對他是言聽計從的,後半生常常自以為是,不大聽了。吳三桂也是人傑。壬秋先生,你是大學問家,你說是嗎?” “不錯,吳三桂是人傑,令先祖也是人傑。”王闓運接過話頭。他也喝了不少酒,但他酒量大,尚無醉意。楊度一直吃喝得不多,他在專心聽。 “我最佩服你那丞相先祖的兩處表現,若是吳三桂都照辦了,這天下早就又回到我們漢人手裡了,哪有今天割地賠款的奇恥大辱。傷心呀,滿虜真把我們中國人的臉丟盡了。”塗道士說到這裡,兩眼竟然湧出淚水來。他也不去擦,任其在滿是皺紋的臉上滾著,彷彿一條小溪在坑坑洼窪的坡地上流淌。滿桌啞然。楊度想起進門前道士唱的歌裡有“酒酣看劍長嘆籲,國仇哪忍忘須臾”等詞,這樣地位卑賤的老人,居然有如此強烈的愛國之情,楊度不覺感慨起來。 “位卑未敢忘憂國”,卑而不忘國事的何止一個陸放翁啊! “老弟,你說的是哪兩處?”胡三爹的聲音出奇的溫和,顯然老頭子也動了感情。 “一處是順治剛死,康熙登位的時候,那是一個好時機。康熙那時只是一個八歲的小毛孩,一點人事不懂,國政掌握在其祖母孝莊太皇太后手裡。孝莊雖號稱厲害,但畢竟是個婦人。那時候滿人入關只有十多年,還沒有站穩腳跟,朝廷又群龍無首,的確是個難逢難遇的好機會,吳三桂若接受你那個丞相先祖的建議,趁機在雲南起兵,打著驅趕滿人恢復漢家江山的旗號,必定可得到大多數人的擁護,成就大事。但吳三桂卻說順治於他有大恩,不能欺負人家孤兒寡婦。他對滿人抱這個感情,真是無大英雄的眼光。” “令先祖真的有這個建議?”王闓運不知道這段史實,聽了塗道士的話,不覺對胡三爹也生出敬意來。 胡三爹點點頭說:“書稿裡有記載。” “令先祖見事之明,不在蒯通之下。”王闓運以手指頭點著桌子,從心裡發出讚賞。 為了不至於醉倒而在大學問家面前說胡話,塗道士克制自己不再喝酒了,他從一個破水缸裡舀出一瓢冷水,咕嚕咕嚕地喝了幾大口,再用瓢裡的剩水洗了洗臉,撩起道袍將水擦乾。他覺得頭腦清醒多了,重新坐到桌子邊,說:“第二處更可以看出你先祖的過人本事。吳三桂起兵後,開頭戰事十分順利,貴州、四川的文武官員都響應,西南河山盡屬吳氏。此時,你先祖向吳三桂提出,宜出巴蜀,據關中塞殽函以自固,待後方佈置停當,再率兵由宛、洛入北京。” “這是效漢高祖故事,是個好計策!”王闓運說。 “可惜,吳三桂沒有聽家先祖的話。”胡三爹嘆息了。 “吳三桂的軍隊打下長沙後,那位老先生又建議立即渡江,全師北上,取幽燕腹中之地。吳三桂又不同意。” “太可惜了!”楊度禁不住插嘴。 “後來,朝廷調集各方兵力,將湖南團團圍住。老先生又急言,滿人弱於水戰,不如大擄民船,火速浮江東下,佔領金陵,憑藉長江天塹,與滿人劃江而治。” “這是後來洪秀全的路子,已落下著了。”王闓運評道。 “就是這樣不得已的下著,吳三桂仍舊沒聽,終於將自己困死在湖南。”塗道士邊說邊不知不覺地又端起了酒杯。 “所以說,令先祖是明珠暗投。”塗道士繞了半天圈子,又回到開頭的結論上來。 “這大概是滿人的氣數那時還正在興旺時期吧!”胡三爹無可奈何地自圓其說。 酒吃得差不多了,聾崽過來收拾殘菜剩湯,隨後又端來幾杯熱茶。王闓運喝著茶,對胡三爹說:“我這個門生對測字有興趣,你給他測個字玩玩吧!” 胡三爹尚未開口,楊度忙說:“胡三爹,您給我測一個字吧!” 塗道士也在一旁助興:“老哥,好久沒有聽你瞎扯了。你再胡亂扯一通,也讓我醒醒酒。” “測字是真學問,哪裡可以胡亂瞎扯的。”胡三爹笑著說,“晳子先生,你就隨便報一個字吧!” 楊度略想了一下,說:“胡三爹您老住錢局巷,就測個錢字吧!” 胡三爹摸摸下巴上幾根稀疏的白鬍子,思忖了一會說:“'錢',乃三個字組成,右邊兩個'戈'字,南戈北戈相鬥;左邊一個'金'字。金者,貴也。干戈相鬥之際,有貴人出來。目前人心浮動,四海不寧,內憂外患,隨時可起大規模的刀兵相爭。可以預測晳子先生將在爭鬥中贏得貴重的身份。” “真的嗎?”楊度大喜,想起先生在船上給他講過的測字故事,也想藉此試探一下這位測字老人的本事,於是說:“胡三爹,我不用錢局巷的'錢',我用乾坤的'乾'。” “'乾'字也是好兆頭。”胡三爹說,“'乾'之左邊,雙十拱日,說不定哪年逢雙十的時候,中國就會出現大變,乃拱出來一個新朝代新天子。右邊為乞,乞者,求也,得也。晳子先生將在新朝中得大貴。” “有這樣好的事?”楊度歡喜過望,進一步試探,“胡三爹,我也不用乾坤的'乾',我用的是漢代博望侯張騫的'騫'。” “恭喜先生。”胡三爹起身,滿臉堆笑,“'騫'乃宰相頭,千里馬之尾,晳子先生正是一匹千里馬,將來必定在新朝中得宰相之位。” “胡三爹取笑了。”楊度忙站起還禮,心裡早已喜氣洋洋了。 塗道士說:“楊先生,我與胡老哥相交五十年,聽他講測字也講了五十年,從來沒有聽到他講過連測三字,三字都說到一個點子上的事。老道不會測字,但會觀國運,會看人相。依老道看來,中國大亂就在眼前,滿人氣數也到了盡頭。楊先生儀表非俗,又能得到壬秋先生的栽培,前途不可限量。我實話告訴你吧,胡老哥這本祖傳的《大周秘史》,集中了中國兩千多年來的縱橫之術。讀通了它,自會有意想不到的收穫,願楊先生好自為之,在不久的大變局中一顯身手。” 塗道士說完後,王闓運微笑著對學生說:“晳子,聽清楚了嗎?這本《大周秘史》先由你讀三年,三年後再還給我。” “謝先生和二位老伯的厚愛。”楊度深深一鞠躬。 此時,外面的細雨早已停止,王闓運師生告辭出了馬王廟。在回東洲的船上,楊度迫不及待地打開蜀錦,偷偷地看了幾頁。誰知這一看,他便再也不能丟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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