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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六、大學者家嫁女與眾不同

楊度 唐浩明 5194 2018-03-16
雲湖橋王府辦喜事,已經整整熱鬧三天了。王闓運這次嫁的是第七女,大名王莪,乳名棣芳,乃莫六雲所出。棣芳今年二十歲,嫁的是已故川督丁寶楨的第八子體晉。 咸豐十一年,王闓運由京師經安慶回湘潭,那時丁寶楨正任長沙知府,聞王之大名,親來雲湖橋拜訪,並恭請王為西席。兩年後,丁調升陝西按察使,王因不願離家遠行,故未隨往。不久,丁又調到山東。到山東後官運亨通,由按察使升布政使,由布政使升巡撫。同治八年,他冒著殺頭之險,誅權閹安德海,一時名震海內。王十分佩服丁的膽量和骨氣,但也為他的前途捏一把汗。出乎意外,丁此舉不但未受慈禧的懲罰,反而得到賞識。光緒二年,丁調升四川總督。一到四川,他便邀請王去講學。王帶著莫六雲及六雲所生的兩個女兒蒲芳、棣芳欣然前往,在成都創辦尊經書院。丁有時來書院拜訪王,因為是多年的老友,六雲及女兒們也不迴避。丁尤其喜歡棣芳,他的第八子大棣芳一歲。於是,兩個父親便為一雙兒女訂下了這樁百年大事。王感丁知遇之恩,在尊經書院甚為勤勉,一住九年,造就了大批人才,為巴蜀近代學術做出了巨大貢獻。光緒十年,丁寶楨病逝,王闓運也便隨之攜眷離四川回湘。

丁寶楨雖然死去十一年,但為官日久,家資厚實,且丁體晉幾個哥哥的官都已做得不小,故這次從貴州平遠老家來湘潭迎親的排場頗大,禮物也很豐盛。前來雲湖橋賀喜的人很多,有湘潭的官紳名流,王、蔡兩家的親戚,王的朋友門生,雲湖橋四周的鄉鄰,還有棣芳的嫡親舅舅也從廣西趕來了。王闓運這些日子來,又高興又難受。高興的是他看到女兒有一個很好的歸宿:婆家是大官宦人家,有名望,有財產,女婿人品端正,知書達禮。難受的是女兒遠嫁千里之外,今後再見一面很困難。 王闓運一共有十個女兒,無論嫡出或庶出,他都一視同仁,沒有高低貴賤之分。每生一個女兒,他都正正規規地為其取名號字,到了四五歲時,便親自教她們識字,八九歲時則教她們讀古詩古詞,再大點,授以、《楚辭》、、《孟子》,其中聰慧好學的,他也教她們讀《 春秋》,讀《史記》、《漢書》,系統地教她們吟詩填詞。故王門十女,個個都能識字斷句,作詩作文。棣芳形神都酷肖乃父,不僅容貌俏麗,且聰穎賢惠,在姊妹群中數她書讀得最多,詩文也作得最好,深得老父鍾愛。

送親的鼓樂聲響起來了,在震天撼地的鞭炮聲裡,十幾個穿紅戴綠的伴娘,眾星捧月似的將新娘子從繡房裡擁出,來到正廳。這裡坐著一排王、蔡、莫家的長輩,棣芳在胞妹錦同的挽扶下,一一向長輩行禮告辭。走到老父面前時,棣芳再也不能控制自己,放聲大哭起來。王闓運撫摸著愛女的手,也禁不住老淚縱橫。好久,他擦乾眼淚,顫抖著嗓音說:“棣芳,今天是你的大喜日子,莫哭了。我心裡本是歡喜的,只是想起今天這個時候,你的娘卻不能送你,我心裡難過。” 誰知這句話,把棣芳心中最深處的悲痛引了出來,一發放聲痛哭,不能自持,哭得在座的各位長輩都潸然淚下,站在一旁的女婿也在悄悄地抹淚水。大廳外的鼓樂鞭炮聲也停了下來,王闓運不去勸,乾脆讓女兒哭個夠,只是雙手把女兒的手臂捏得更緊。當女兒的哭聲漸漸低下來的時候,他繼續說:“丁家是個積善厚道人家,老八這孩子我親手教過他五年書,既聰明又馴良。你嫁到這樣的家庭,是你的福分。老父我和各位長輩都希望你們夫妻相敬相愛,多生佳兒,白頭到老,百年幸福。”

棣芳聽著父親充滿體貼和慈愛的話,心裡一陣感動,眼淚又泉水般地湧出,滿肚子的話一字也說不出來,只是不斷地點頭,表示記下了。 “你去丁家,這一生的吃穿都不用擔憂。你娘生前為你準備了五箱嫁妝,雖不豐厚,也是娘家的一點心意。有句古話叫做好男不吃分家飯,好女不穿嫁時衣,未來的家業還要靠你們夫婦自己創立。” 棣芳又點頭。丁體晉在一旁說:“岳父大人教導的是,我們記住了。” “話雖這麼說,老父我也要送你一點嫁妝。” 滿廳的人都在觀望,王壬秋老先生要給女兒送什麼樣的嫁妝呢? 王闓運吩咐身邊的僕人:“把木箱抬來,給七小姐當面看看。” 兩個僕人抬來一口木箱。木箱漆著鋥亮的黑漆,蓋板上貼著一個紅紙剪成的圓形大囍字,四邊裹著一條紅綢,紅綢在囍字上結成一朵牡丹花。一個僕人走上前,將紅綢結打開,然後再把箱蓋板掀起。眾人看時,那箱子裡擺的並不是綾羅綢緞,也不是金銀首飾,而是整整齊齊一箱子書。這是嫁女,又不是送兒子進京趕考,送這麼多書做什麼?眾人嘴上不說,心裡都在嘀咕。王闓運指著木箱問女兒:“棣芳,你今日遠嫁,老父我送你這箱東西,你不感到奇怪嗎?”

“不奇怪。”棣芳輕輕地答。 “喜歡嗎?”王闓運又問。 “喜歡。”棣芳答得很爽快。 “棣芳,你真是我的好女兒。”王闓運頓時大為高興起來,“世人都說女子無才便是德,我偏不這樣看。詩三百篇,有不少都是出自婦人女子之口,那些纏綿悱惻之詩作,比鬚眉丈夫的無病呻吟更為感人。女子心細,又重感情,宜於吟詠。故從古至今,才女代代皆有。你們姊妹從小起,我就教你們讀三百篇,讀唐詩宋詞,希望一是藉此陶冶心性,消愁解悶,二是自己也學著寫一點,夫唱婦和,琴瑟更加和諧,三是可以教育子女。我細心觀察過,識文知書的女子與愚蠢女子所生下的子女大不相同。你幾個姐姐出嫁時,我都送了幾本書。你在姊妹中書讀得最好,所以我多送一些。”

丁寶楨雖然死去十一年,但為官日久,家資厚實,且丁體晉幾個哥哥的官都已做得不小,故這次從貴州平遠老家來湘潭迎親的排場頗大,禮物也很豐盛。前來雲湖橋賀喜的人很多,有湘潭的官紳名流,王、蔡兩家的親戚,王的朋友門生,雲湖橋四周的鄉鄰,還有棣芳的嫡親舅舅也從廣西趕來了。王闓運這些日子來,又高興又難受。高興的是他看到女兒有一個很好的歸宿:婆家是大官宦人家,有名望,有財產,女婿人品端正,知書達禮。難受的是女兒遠嫁千里之外,今後再見一面很困難。 王闓運一共有十個女兒,無論嫡出或庶出,他都一視同仁,沒有高低貴賤之分。每生一個女兒,他都正正規規地為其取名號字,到了四五歲時,便親自教她們識字,八九歲時則教她們讀古詩古詞,再大點,授以、《楚辭》、、《孟子》,其中聰慧好學的,他也教她們讀《 春秋》,讀《史記》、《漢書》,系統地教她們吟詩填詞。故王門十女,個個都能識字斷句,作詩作文。棣芳形神都酷肖乃父,不僅容貌俏麗,且聰穎賢惠,在姊妹群中數她書讀得最多,詩文也作得最好,深得老父鍾愛。

送親的鼓樂聲響起來了,在震天撼地的鞭炮聲裡,十幾個穿紅戴綠的伴娘,眾星捧月似的將新娘子從繡房裡擁出,來到正廳。這裡坐著一排王、蔡、莫家的長輩,棣芳在胞妹錦同的挽扶下,一一向長輩行禮告辭。走到老父面前時,棣芳再也不能控制自己,放聲大哭起來。王闓運撫摸著愛女的手,也禁不住老淚縱橫。好久,他擦乾眼淚,顫抖著嗓音說:“棣芳,今天是你的大喜日子,莫哭了。我心裡本是歡喜的,只是想起今天這個時候,你的娘卻不能送你,我心裡難過。” 誰知這句話,把棣芳心中最深處的悲痛引了出來,一發放聲痛哭,不能自持,哭得在座的各位長輩都潸然淚下,站在一旁的女婿也在悄悄地抹淚水。大廳外的鼓樂鞭炮聲也停了下來,王闓運不去勸,乾脆讓女兒哭個夠,只是雙手把女兒的手臂捏得更緊。當女兒的哭聲漸漸低下來的時候,他繼續說:“丁家是個積善厚道人家,老八這孩子我親手教過他五年書,既聰明又馴良。你嫁到這樣的家庭,是你的福分。老父我和各位長輩都希望你們夫妻相敬相愛,多生佳兒,白頭到老,百年幸福。”

棣芳聽著父親充滿體貼和慈愛的話,心裡一陣感動,眼淚又泉水般地湧出,滿肚子的話一字也說不出來,只是不斷地點頭,表示記下了。 “你去丁家,這一生的吃穿都不用擔憂。你娘生前為你準備了五箱嫁妝,雖不豐厚,也是娘家的一點心意。有句古話叫做好男不吃分家飯,好女不穿嫁時衣,未來的家業還要靠你們夫婦自己創立。” 棣芳又點頭。丁體晉在一旁說:“岳父大人教導的是,我們記住了。” “話雖這麼說,老父我也要送你一點嫁妝。” 滿廳的人都在觀望,王壬秋老先生要給女兒送什麼樣的嫁妝呢? 王闓運吩咐身邊的僕人:“把木箱抬來,給七小姐當面看看。” 兩個僕人抬來一口木箱。木箱漆著鋥亮的黑漆,蓋板上貼著一個紅紙剪成的圓形大囍字,四邊裹著一條紅綢,紅綢在囍字上結成一朵牡丹花。一個僕人走上前,將紅綢結打開,然後再把箱蓋板掀起。眾人看時,那箱子裡擺的並不是綾羅綢緞,也不是金銀首飾,而是整整齊齊一箱子書。這是嫁女,又不是送兒子進京趕考,送這麼多書做什麼?眾人嘴上不說,心裡都在嘀咕。王闓運指著木箱問女兒:“棣芳,你今日遠嫁,老父我送你這箱東西,你不感到奇怪嗎?”

“不奇怪。”棣芳輕輕地答。 “喜歡嗎?”王闓運又問。 “喜歡。”棣芳答得很爽快。 “棣芳,你真是我的好女兒。”王闓運頓時大為高興起來,“世人都說女子無才便是德,我偏不這樣看。詩三百篇,有不少都是出自婦人女子之口,那些纏綿悱惻之詩作,比鬚眉丈夫的無病呻吟更為感人。女子心細,又重感情,宜於吟詠。故從古至今,才女代代皆有。你們姊妹從小起,我就教你們讀三百篇,讀唐詩宋詞,希望一是藉此陶冶心性,消愁解悶,二是自己也學著寫一點,夫唱婦和,琴瑟更加和諧,三是可以教育子女。我細心觀察過,識文知書的女子與愚蠢女子所生下的子女大不相同。你幾個姐姐出嫁時,我都送了幾本書。你在姊妹中書讀得最好,所以我多送一些。”

說罷,王闓運從箱子裡拿出一本書來說:“這是一本元刻,當年我在京師琉璃廠買的,極為珍貴,你要好好保存。” 棣芳點點頭說:“謝謝父親大人的厚愛。” 王闓運又指著另一排說:“這十幾本書都是我手抄的漢魏唐宋詩詞,當年專為供你娘讀的。上面的許多圈圈點點,都是你娘的手澤。現在交給你保管,望你見它如睹母面。” 棣芳的眼眶又濕了。她掏出手絹來,把淚水慢慢地抹掉。 “這裡還有幾本詩集,都很不一般。”王闓運從箱子裡拿出一本書來,隨手翻了一下,對女兒說,“這幾本詩集,是我們湘中近世幾個名媛的閨房詩,有左文襄的外姑慈雲老人和詒端夫人姐妹的《慈雲閣詩鈔》,有曾文正長媳惠敏夫人的《分綠窗集》,還有曾重伯的母親郭夫人的《藝芳館詩集》,楊石泉制軍孫女的《椿蔭廬詩詞存》等,承他們的家人看得起,刻印時都送了一部給我,請我修改。我讀了她們的詩,真是從心裡佩服。她們道的都是人世真情,絕不做作,這才是真正的詩。你今後若有所作,都可以寄來給我看看,我替你修改。有了二三百首後,老父我給你刻個集子,刷印幾百本分送親友,讓人家都知道壬秋老人也有個才女。”

王闓運說到這裡,自己笑了起來,大廳裡的客人都開心地笑了起來,心裡都在說:到底是個大學問家,了不起。 廳外的鼓樂又響了起來,催眾人啟行了。女兒女婿再次向老父親鞠躬。昨天說好的,老人不到江邊去,就此告別。看著女兒被兩個伴娘攙扶著上了花轎,想著這一別,今生今世還不知能否再見面,王闓運一陣揪心般的難受。他不顧眾人的勸阻,非要送女兒到江邊不可。兒女們無法,只得趕緊把家中存放的便轎抬出來,扶他上了轎,在吹吹打打的鼓樂聲中,送親隊伍走了十多里路,來到湘江邊的碼頭。棣芳走出花轎,和夫婿來到父親的便轎前,涕泣感謝父母親二十個春秋的鞠育之恩,請父親大人多多保重。 王闓運坐在便轎裡,聽著女兒的告別之辭,萬千情感一齊湧上心頭。他強忍著不再流淚,對女兒說:“你的幾個姐姐出嫁的時候,臨上花轎之前,我都要她們背一遍《離騷》,這都是你親眼看到的,這是我們王家的家規,你今天也不要違背了這一家規。老父我憐你遠嫁,心情悲苦,不要你背《離騷》了,我中年時寫的《圓明園詞》,你最喜歡,也背得很熟。你小時在我面前每背完一遍《圓明園詞》,我比聽到別人一百句恭維的話還要高興。今日遠別,你再在老父我的面前背一遍吧!” “好。”棣芳溫順地答應了一聲,略微定定神,清清喉嚨,背了起來。 “宜春苑中螢火飛,建章長樂柳十圍。離宮從來奉遊豫,皇居那復在郊圻?舊池澄綠流燕薊,洗馬高梁游牧地。北藩本鎮故元都,西山自擁興王氣。九衢塵起暗連天,辰極星移北斗邊。溝洫填淤成斥鹵,宮廷映帶覓泉源。泓稍見丹陵泮,陂陀先起暢春園……” 剛才熱鬧喧囂的江邊碼頭,一時靜謐安堵,只有王府的新嫁娘清甜婉麗的誦詩聲在四方傳播。這哪是嫁女的場面,分明是書院裡的先生正在督課學生。王闓運聽著聽著,老眼漸漸昏花起來,眼前彷彿是十餘年前的成都尊經書院,七八歲的黃毛丫頭在背“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又彷佛是四五年前南昌豫章書院,天真爛漫的少女在背,背《圓圓曲》。歲月流淌,兒女長大,妻妾辭世,身入老境,人生真的如一場夢似的,沒有多久便到了頭。然而,這又是無可奈何的悲哀,薪不能不盡,只要火能傳下去,也就值得欣慰了。想到這裡,一股急欲尋覓傳人的心願油然而生。 “年年輦路看春草,處處傷心對花鳥。玉女投壺強笑歌,金杯擲酒連昏曉……” “棣芳,算了吧,不要再背了,上船吧!一路上自己多加註意,到了平遠後,記得報一封平安家信。” 一向豁達的湘綺樓主,面對著宇宙間不可抗拒的永恆規律,很快醒悟過來。他不再悲傷了,吩咐女兒上船。他要盡快結束這場費時傷神的婚嫁喜事,好早一天到石塘鋪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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