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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二、碧雲寺的泥塑羅漢預卜落第舉子的命運

楊度 唐浩明 4355 2018-03-16
“晳子,你來西山,為何不邀我們?” 楊度剛走下幾十丈遠,迎面碰上了兩位老朋友。說話的這位走在前面,名叫夏壽田,字午貽,湖南桂陽人,父親夏時官居江西巡撫。夏壽田比楊度大五歲,長得身材頎長,眉清目秀,穿得也闊綽,一看便知道是個聰明俊秀的貴家公子。他這次會試亦未第,先前也住長郡會館,前向搬到一個做京官的遠房親戚家去了。 “晳子,你私自出城,是不是有個相好的在西山等你呀!”後面一位哈哈取笑道。 這一位可不是尋常人物,他乃赫赫有名的曾文正公的嫡長孫曾廣鈞,字重伯,今年雖只二十九歲,卻已做了六年翰林。他七八歲時便被目為神童,現在已是京都士林中人人欽佩的學士詩人。曾家到廣鈞這一代,已是連續三代後繼有人了,這是鹹同年間的中興名將中所僅見的,也為歷代官場所少有。正是因為他的伯父、父親和他本人的卓越表現,使得一部《曾文正公家書》更添魅力,成為曾國藩家教有方的得力證據。無論是面孔,還是身材,老輩人都說,曾廣鈞酷肖文正公。只是他的性格與乃祖大不相同。他穿著豪華,喜講排場,極好玩樂,經常出現在八大胡同的花酒席上,至於京師文人雅士的集會中,如果缺少了曾重伯,似乎低了一個檔次。他風流倜儻,文思敏捷,正是中國舊式才人的典型代表。

“原來是午貽兄和重伯兄,你們是怎麼湊到一起來的?”在西山不期而遇這兩位好友,楊度十分高興。 “重伯兄一早來邀我,說戶部盧老爺娶妾,在正陽樓請吃烤羊肉,要我們一起去湊個熱鬧。我就去會館邀你。景大爺說你出城上西山了。我就勸重伯兄,不吃喜酒了,乾脆我們也上西山,和晳子一起賞秋看紅葉。” “晳子,為了和你一起遊西山,我們連正陽樓的烤羊肉都不吃了,夠朋友吧!”曾廣鈞說著,已走到面前來了。和乃祖一個樣,他也長著一雙掃帚眉,但他的掃帚眉卻沒有祖父那種沉悶苦澀的氣象,卻帶有點滑稽的味道。 “好,夠朋友,夠朋友!”楊度十分快活。 捨掉正陽樓烤羊肉不吃,專來西山尋他,的確是夠朋友的舉動。正陽樓的烤羊肉在京師飲食中名冠一時,一年四季食客不斷。眼下正是秋高草深牛羊肥的時候,正陽樓的這道菜更是興旺季節。食客一登樓,殷勤的店小二便端來一個炭盆,盆中是一堆燒得熾熱的炭火,火上罩一個鐵絲網。再捧出大碟鮮嫩的羊肉片,那肉片切得紙一樣的薄,附帶幾個調好醯醬芥末的小碗,接著搬出一壇老酒來。最後,給每位食客送來一個矮腳小木幾。小木幾做什麼用?原來,這正是正陽樓吃烤羊肉的與眾不同處。食客並不坐在凳子上,而是站著,一足立地,一足踏在木几上,右手用筷子夾著蘸上佐料的羊肉片,左手端著酒杯,一片羊肉只要略微在鐵絲網上放一放就可以吃。正陽樓的食客便都這樣,腳踏木幾,且炙且啖且飲,那模樣很是豪放倜儻,極受年輕人的喜愛。

“好哇,正陽樓的烤羊肉,過幾天由我來給二位補!”楊度最是一位好朋友的人,他很嚮往孔北海“座上客常滿,樽中酒不空”的氣派,只不過他現在還是一個靠伯父接濟的窮書生,擺不起這種闊綽。他對二位好友說:“天已黃昏,我們不如先下山,找個店住一夜,明天再上山來游一天如何?” “你這就外行了,投店還要下山嗎?”曾廣鈞久住北京,西山來過許多趟,對這裡很熟悉。 “隨我來,今晚就住碧雲寺。” 楊度說:“碧雲寺我中午去過。寺裡今天做佛事,不接待俗客。” 曾廣鈞笑著說:“不要緊,只要我去,再忙的佛事,他們也要接待。” “你和他們很熟?”楊度來了興致。 “寺裡的方丈演珠上人是我的詩友,不但接待,今晚還要他做東,請二位吃一頓頂好的齋宴。”

“我早就知道,跟重伯走有得吃。今天不來西山,就有喜酒吃,來西山就有齋酒吃。”夏壽田笑著對楊度說,“我們今夜飲他個通宵酒,讓演珠心疼得咒罵重伯不是好東西。” “演珠不是那類小氣人。你們喝得越多,他越高興,我帶去的人越多,他也越高興,他還會說我曾廣鈞是他的真心朋友。”曾廣鈞樂道,“不過有一點,若是文人去喝酒的話,臨走時必須要贈他一首詩。否則,他真的要咒罵了。他不是心疼酒被喝了,而是心疼酒被灌進狗肚子裡去了。” “好,好。”楊度馬上答應,“這個不難,我們每人送他一首。” “晳子,你今天怎麼一個人遊起西山來了?”夏壽田知楊度不是那種內向孤獨的人,對他今天的反常舉止很不理解。 “我今天是憋著一肚子氣來的。”

“什麼氣?”夏、曾一齊問。 楊度笑著說:“你們看氣人不氣人!韓愈、柳宗元那樣的文章都可以流傳千年,我和午貽卻連進士都未考上,這世道還有什麼公理呢?” 夏、曾聽了這話,都摸不著頭腦。楊度將今天早上所發的那通“世無英雄,使豎子成名”的感嘆說了一遍。 夏壽田哈哈大笑:“你可真是天低吳楚,眼空無物啊!連韓柳之文都不屑一顧,也不怕別人說你狂妄。” 曾廣鈞說:“怪不得你中不了進士!我看你下科即使中了進士,也點不上翰林。” “這是為何?”楊度問。 “因為翰苑門口有昌黎廟呀!凡初進翰林者,都要向老人家燒三炷高香,磕三個響頭。”曾廣鈞說,“瞧你這個樣子,是絕對不肯向韓文公低頭的,他又何能准許你進去呢?”

楊度大笑了起來:“到那時,他不准我進去,我就邀幾個人一起來拆了他的廟,讓他老先生無家可歸!” 三個年輕人一路上談談笑笑,斷黑時分來到了碧雲寺。碧雲寺始建於元至正二十六年,原是個小小的佛寺。到了明正德年間,於經大加擴建。天啟三年,魏忠賢又予以重修。這兩個權閹都看中了此地風水好,想死後葬在這裡,結果又都得不到善終,未能如願,卻給後世僧人們留下一座極好的誦經拜佛的場所。碧雲寺是西山眾多庵寺中最龐大的建築群。它的殿堂依山而建,隨山勢而層層升高,直至山頂。每進院落各具特色,給人以層出不窮之感。金剛寶座塔精巧秀美,別具風格。天王殿宏偉壯觀,羅漢堂內的五百羅漢,更是國內僅有的四處羅漢群雕之一。方丈演珠近五十歲,有詩僧之稱。演珠敬慕曾廣鈞的詩才,更想攀附他的崇高門第,一向與他多有往來。今見曾廣鈞親自陪同兩位會試舉子前來,喜得連聲念阿彌陀佛,猶如迎接金身菩薩的降臨。演珠一面吩咐安排上等齋席,一面叫小沙彌獻上最好的香茶,又親自動手整理房間,請客人坐下休息。當知道楊度、夏壽田都是第一次來碧雲寺時,演珠又殷勤地說:“等會吃完飯後,貧僧陪諸位施主到羅漢堂瞧瞧。”

楊度的母親一向禮佛,家中供奉著一尊觀音菩薩。每逢初一、十五則吃齋。每年二月十九、六月十九、九月十九三個觀音節,都要帶著楊度兄妹去附近的法華庵燒香磕頭,故而楊度從小對庵寺菩薩便有好感。他生來性子急,忙說:“吃飯還要過一下子,法師先領我們去看看吧!” “也好!先把燈點著,一會就去。”演珠忙命幾個小沙彌去羅漢堂點燈。 大家隨便喝了兩口茶後,便隨演珠來到羅漢堂。這是一個很大的四方形殿堂,中間隔出四個小天井採光,整個殿堂的結構像個田字形。緊靠四面牆壁邊,羅列著整整五百個羅漢,各人都有自己的名字。每兩個羅漢共一盞油燈,二百五十盞油燈一齊點著了,恰如滿天繁星降落,甚是璀璨。星光閃爍中,他們或站或坐,或蹲或臥,或清秀慈祥,或猙獰可怖,或瘦如乾柴,或胖如水缸;頭上戴的,手中拿的,腰中纏的,腳下踩的,都是些奇奇怪怪的東西:有樹枝,有袋囊,有蛇蟲,有魑魅。真個是五百羅漢,不僅面目各異,形態不同,就連渾身上下的裝束都無一相似之處,且個個塑造得形神逼真,栩栩如生。

小小的油燈在夜風吹拂下,跳躍不停,空闊的羅漢堂半明半暗,時顯時隱。若是毫無準備驟然間來到這裡,膽大的彷彿覺得到了西方極樂世界,膽小的則如同跌入了閻羅王殿。碧雲寺的羅漢堂,真是一個充滿著幻怪、極富刺激的所在。 見他們看得入迷了,演珠說:“碧雲寺的羅漢可預卜人的一生,極靈驗的,你們試一試吧!” 夏壽田很有興趣,問:“如何試法?” 演珠說:“隨便走到哪位羅漢的面前,心裡想好一個數字,或是自己的歲數,或是父母兄弟的歲數,或是別的什麼數字都行,想定後再不能改,依著這個數字數下去,碰著哪個羅漢,那個羅漢就是你一生的命運。” “我先來試。”夏壽田興致濃烈地走到一個羅漢面前,說:“我今年二十六歲,就用二十六這個數字吧!”

曾廣鈞說:“我們一起替你數。” 於是大家都在油燈前面移動著,手指點著羅漢,口裡不停地數著:“一,二,三……” 數到二十六,都停了下來,對面的羅漢名叫廣福尊者,燈火照耀著這個羅漢怪模怪樣的造型:雙眼如銅鈴,口張大得可以放得進一隻拳頭,臉又長又窄,上下都尖尖的,極像小河小港中的魚劃子,兩肩又格外的寬,一邊肩上跳躍著一隻白額猛虎,另一邊肩上盤旋著一條青龍。 眾人都不知這位廣福尊者表示著一種什麼樣的命運,正要問時,只見演珠笑容可掬地對夏壽田說:“夏施主,你是大大的好命,龍虎相聚,好比龍虎榜高懸,下科會試,夏施主一定高中頭名狀元。” 大家都向夏壽田賀喜。夏壽田快活地說:“真的中了頭名狀元,我捐一千兩銀子給碧雲寺。”

演珠忙合十,連聲說:“多謝,多謝!” 楊度說:“我也來試試!” 他也走到一個羅漢面前,說:“母親今年四十整壽,就以四十為數吧!” “好一份孝心!”演珠稱讚,“楊施主,貧僧替你來數。” 演珠一二三四地數著,大家的腳步也跟著移動,數到甘耳尊者面前,正好是四十,都停下來。只見這位尊者又與剛才的那位大不相同:頭大如笆斗,眼陷如古井,鼻高如山丘,耳長如瀑布,青灰灰的面皮,白森森的獠牙,望之甚是可怕。甘耳尊者左手托起一棵桃樹,右手掌中有一隻鼓起的圓眼睛,正斜倚在一朵白雲邊。 “楊施主,你的命上上的好!”演珠不待問便大聲地說。 “何以見得?”楊度把甘耳尊者細細地端詳了一番,卻不明白好在何處。

“施主你看。”演珠指著怪羅漢,“甘耳尊者左手中的桃樹,是一個'木'字,右手掌上的眼睛,是一個'目'字,'木''目'合起來是一個'相'字。楊施主,你日後要當宰相的。貧僧預賀你了!” “真的嗎?”楊度非常興奮。 “這是決不會錯的。”演珠極為認真地說,“看施主這種氣宇,今後一定有宰相的福分。” 夏壽田說:“晳子,你若真的做了宰相,一定要重修碧雲寺酬謝佛祖才是。” “一定,一定!”楊度高興地說。 曾廣鈞看著甘耳尊者身後有一片白雲,心想:常言只說是靠山,再也沒有靠雲的。俗話說風吹雲散,雲若是散了,這尊者不就沒有依靠了嗎?心裡這樣想著,覺得有點不大吉利。 “重伯兄,你也來試一試吧!”夏壽田慫恿。 曾廣鈞說:“我早就數過了,數到頭來,站在我面前的是一位妻妾成群的享福尊者!” 眾人聽了,都哈哈大笑起來。一個小沙彌進來,說齋飯已準備好了,演珠把大家請入飯堂。飯桌四周各點起一盞洋油燈,雪亮的燈光照出一桌豐盛的齋席來。這齋席也有魚肉,也有雞鴨,但都是用豆腐乾、筍乾做成,卻又比真的大魚大肉更清爽可口。也有酒,那是用西山泉水釀成的素酒,清清的,甜甜的,十分對文人的胃口。演珠頻頻遞菜,殷勤相勸,三個年輕人不拘形式大飲大嚼,一頓齋酒席,吃得比城里八大居的葷菜有味多了。 飯後,演珠把他們送到客房,東拉西扯地閒聊了半個時辰,他明天還得早起,安排一個小和尚照料後,便告辭了。而此刻,這三個才子的談興才剛剛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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