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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五、陳念礽原來是桑治平的兒子

張之洞 唐浩明 12421 2018-03-16
香山縣城北距廣州約二百里,南離澳門約一百里,東傍珠江口,西臨西江岸,位於廣東南部一塊富庶的寶地上。此地在明代乃是一個曬鹽場所。逐漸發展成為一座鹽商聚集的城鎮。它因氣候溫暖而農產豐富,因海鹽交易而經濟發達,更因地臨南海靠近澳門而早得西洋之風的感染。現在,誕生在此地的一位偉男子已經二十歲了。他在南洋求學,將要邁開他光輝人生的重要第一步,一個嶄新時代的帷幕正在等著他去揭開。四十年後,人們為了永久紀念他的不朽歷史功德,他的家鄉香山也因此改名為中山。香山之所以誕生了這位偉人,不是偶然的,它的地理環境和人文習尚為之準備了厚實的基礎。 早在道光初年,此地就出生了一位開風氣之先的人物,他就是容閎。容閎十二歲人澳門的教會學堂,十九歲留學美國,取得耶魯大學的學士學位,加入美國籍。二十七歲回國時,正碰上遍及長江中下游一帶的內戰。作為一個基督徒,他首先看中的是拜上帝會,他向太平天國的領導提出一系列富民強國的構想。

然而,當時正在忙於奪取政權的天王顧不上他的這一套,卻不料天王的對手曾國藩很賞識他,幾次三番地予以約見。容閎終於在安慶見到這位湘軍統帥時任兩江總督的曾國藩,二人相談甚歡。容閎的那套宏偉的設想大受曾國藩的讚揚,立即撥出六萬兩銀子,委託他到美國去為中國購買機器。後來,容閎又擔起負責中國幼童留學美國的重任。 當時,中國士人的正統出路仍然是科舉一途,留洋攻西學不為人所重視。容閎在京師及中原一帶招不到合格的子弟,目光便轉到他的家鄉香山。果然,在這裡他選派了不少優秀少年,而這批人才日後又為香山的進步起了很大的推動作用。香山,就這樣地成了近代中國一個具有特殊地位的小縣城。 陳念礽的家在縣城西北角,此處較為冷僻。一座接一座的磚瓦房,比起縣城中心那些宅院來,顯得陳舊、灰暗。陳念扔把桑治平帶進了一扇油漆剝落的門邊,說:“這就是我的家。”

開門的是一個和念礽面相相差甚大的年輕人。他很高興地叫了聲:“哥,你回來了。” 念礽對桑治平介紹:“這是我的兄弟耀韓。”又對弟弟說:“快叫桑先生,他是我的主考大人。” 耀韓怯生生地叫了聲“桑先生好”後,便趕緊先進了屋。 在簡陋的客廳裡剛坐下,便有一個二十歲左右的小媳婦端了兩杯茶出來。念扔對桑治平說:“這是我的弟妹。我去美國的時候,弟弟十歲,母親帶著他過日子,家里人口少,孤單,弟妹家人多,窮。第二年母親便把她接到家來做了童養媳,去年完的婚。” 桑治平笑道:“你訂了親沒有?” “沒有。”念礽的臉紅了一下,很不好意思似的。 桑治平說:“哥哥未娶親,弟弟倒先娶了。” 念礽說:“在中國算少見,在美國,這是很常見的事。”

耀韓端上一盤南國水果放在茶几上,笑著插話:“哥見過大世面,眼界高,他的親難訂。” 念礽說:“不是眼界高難訂,我是因為事業無著落,不想訂。” 桑治平說:“現在事業有著落了,可以訂親了。” 耀韓欣喜地對哥哥說:“招上了?” 念礽點點頭。 耀韓快樂地說:“我趕緊去告訴媽。” “媽在哪裡?” “李八奶今天過七十大壽,在她家幫忙。我這就去叫媽回來,媽可高興死了!” 說著,一溜煙跑出了門。 小客廳裡,念礽陪著桑治平說話。桑治平嘴裡應付著,心裡卻翻騰起一陣陣的浪花。 念礽的媽真的就是她嗎?他下意識地搖搖頭。京師肅府裡的那個柔弱溫順丫環,無論如何也難以與眼下這個天涯海角的小縣城聯繫起來。當年踏破鐵鞋尋遍京師,走訪河南,一點消息都沒得到,難道真可以相逢偶然,得之於全不費功夫嗎?這種事,只能是戲台上見書中寫,卻是人間少世上稀。這種稀罕之事就可以讓我桑治平碰上了,真的是精誠所至金石為開嗎?桑治平在心裡悄悄地笑了起來。要說全不可能,也未見得。桑治平相信自己的直感,那一對大大的圓圓的、亮亮的飽含著無限深情的眼睛,如同兩枚融匯著靈慧與機敏的黑色和闐玉棋子,如同兩隻在水天一色中上下飛翔隨波起伏的海鷗,如同兩孔幽靜清澈、深不見底的泉井,二十多年來,一直深深地駐留在他的心田上,銘刻在他的記憶中。這些年裡,桑治平見過多少人,注視過多少雙眼睛,還從來沒有哪雙眼睛能使他感到如此親切,如此可愛,如此一見便怦然心動,如此能喚回他那無限甜蜜的記憶。

他再次認真地看了一下坐在對面的念初。猛然間,他為小伙子的這雙眼睛找到了答案,那飄飄忽忽的影子不就是她嗎? 就在桑治平這樣遐想亂思的時候,只見念礽衝著門外喊了一聲:“媽,我回來了。” 門外傳來歡快的聲音:“聽耀韓說,你被招上了!” 正說著,一個中年女人走進屋來。念礽忙站起,指著桑治平說:“這是我的主考桑先生,他特為從廣州到我們家來。” “啊!”中年女人十分歡喜地說,“貴客,貴客。” 她走到桑治平的身邊,道了一個萬福,說:“主考大人,謝謝你招收了我的兒子,他從美國回來荒廢四五年了。你是我們家的大恩人。” 桑治平起身,微微地笑著,一邊仔細打量著她,一邊說:“念礽是官府培養出來的人才,官府應當用他,讓他發揮自己的才幹。”

“謝謝,謝謝。念礽,你好好陪主考大人說話,我幫著春枝到廚房裡去做飯。”說著又轉過臉來對桑治平說,“主考大人,你先坐一會兒,我去準備晚飯。” 望著她的背影消失在門外,桑治平一時間熱血奔流,萬千情緒頓時湧上心頭。正是她,正是二十多年來久隱夢魂深處的那個女人。 她明顯地老了。眉梢眼角間爬上了皺紋,皮膚粗黑了,頭髮也沒有先前的黑亮了,步履顯得重慢了,說話的聲音也變得有點沙了,粗了。 當年那個白嫩、鮮麗,走起路來輕盈婀娜,說起話來清脆響亮的她已不復存在了,惟一沒變的就是那雙眼睛,還是那樣大而圓,還是那樣幽深明淨!她沒有看出自己來。是的,二十多年來,功名困頓,事業受挫,歲月打磨,時光無情,昔日那個清秀倜儻、風度翩翩的美少年早已消失得無影無踪,在她眼前竟是這樣一個塵滿面、鬢如霜的半百漢子,她怎麼可能認得出!何況她壓根兒就不會想到,當年肅府的那個西席會出現在香山縣城,會與她的兒子聯繫上來。畢竟世界太大了,光陰太快了,機緣太少了,人生太匆促了。她一個弱女子,怎麼可能會對命運存那麼高的奢望!

那麼,相認,還是不相認?尋找數千餘里,相思二十多年,特為趕來見面卻不相認而回,無論如何都說不過去。相認,怎麼個認法?桑治平希望過會兒一起吃飯時,她能把他認出來,那將是一個多麼喜人的場景! 到了吃飯的時候,只有念礽兄弟倆陪著,婆媳倆都不見了。桑治平問念初:“你的母親和弟妹呢?” 念礽說:“因為你是貴客稀客,她們都不上桌,在廚房裡吃。” 桑治平說:“我去請她們。” 說完走到廚房邊,見婆媳倆正在收拾灶台,桑治平急切地說:“嫂子,聽念礽說,你是河南人,我也是河南人,我們兩個河南人在廣東見面太不容易了,請你和你的媳婦一起上桌,我們嘮嘮家常吧!” 念礽的母親抬起頭來,笑著說:“主考大人,您也是河南人?”

“是的。”桑治平換成一口純正的河南話說,“俺是河南人,聽說嫂子也是河南人,俺們是鄉親。” 這熟悉的聲音像是突然召回了她的記憶。她瞪大兩隻眼睛,凝神望著眼前這個高大壯實的主考大人,笑意在她的臉上悄悄消逝,疑惑在她的雙眼中漸漸湧現。多麼眼熟的一個人,他是誰呢? “好,好,俺是好多年沒有遇見過娘家的鄉親了。”她的心裡無端生出幾分慌亂,拉著媳婦的手說:“春枝,和娘一道陪主考大人上桌吃飯吧。你哥招上了,這是俺家的大喜事!” 飯桌上,念礽兄弟一個勁地向桑治平敬酒勸菜。桑治平幾次想和她聊家常,都被兩兄弟熱情的舉杯給打斷了。她低著頭,一聲不吭,默默地吃飯,分享著兒子的喜悅,只是常常不由自主地將目光向對面投去,趁著兒子們熱情敬酒的時候,將主考大人仔細地盯了一眼又一眼,她的心緒越來越亂了:開始還只是微風吹拂,一池秋水上蕩起細細的皺紋,接著便是風雨襲擊西江、浪花飛濺沖刷兩岸,現在則好比午夜時分,南海潮漲潮落,轟然撞擊著水中的礁石、岸邊的堅岩。

兒子跟主考大人在說些什麼,她彷彿一句都沒聽進,只是那令她親切的中原鄉音,將那些久已淡泊的童年和少女時代的意念,從腦中一絲一縷地勾出,而勾出來的又總是一種苦澀的、辛酸的、悵惘的況味。然而,就在那艱辛的少女生涯中,也曾出現過一段短暫的亮色。那色彩是粉紅的、溫馨的、暖融融的,永遠是她苦難生命中的甜蜜,平凡歲月中的珍稀。之所以有那段色彩,則是因為有了他。這位主考大人是多麼地像他呵!那雙炯炯有神的眼睛,那道正直挺拔的鼻樑,尤其是那滿臉燦爛善良的笑容。正是他,沒錯!儘管離別整整二十五年,他的臉上有了皺紋,腰子也比過去粗圓,但大體上沒有太多的變化,應該是他!只是天底下相像的人很多,京師距香山有四五千里路途,時隔二十多年了,難道真有這等共處一室同桌吃飯的巧事嗎?

在她四十餘年的日子裡,命運幾乎沒有給她什麼優待,她不相信人到中年還會有這等喜事降臨自己的頭上。這時,突然有一句話傳進她的耳朵:“念初,我在你這個年紀時,你知道我在做什麼嗎?我在京師一個協辦大學士家做西席。後來,東家出了事,我也做不成西席了,便漫遊天下,為的是尋找我的所愛。” 好比一聲春雷,猛然間將她心中的所有霧霾都炸開了。就是他!實實在在、千真萬確的就是他!老天爺,你真的有眼,竟讓我在有生之年能圓這個夢。一行清淚從她的眼眶裡汩汩流下。她趕緊起身,悄悄走進廚房,蒙住臉,讓淚水盡情地流著流著…… 桑治平將這一切都看在眼裡,他多麼想衝進廚房,把她抱在懷裡,為她抹去臉上的淚水,暖熱她的心窩。但是他卻站不起來,移不動身子。時光已過去了二十五年,二十五年後的今天,他們都不再是熱血奔湧的少男少女,而是為人父為人母的長者,在兒女面前,他們需要莊重,需要克制。

吃過晚飯後,桑治平被安置在念礽的房間裡休息。他的一顆心,如何能安靜得下來!二十五年前那個初秋月夜的情景,又鮮明而灼熱地顯現出來。二十五個年頭,九千多個日夜,桑治平曾無數次地為那夜的孟浪而自責而痛悔。他做夢也不會想到,短短的兩個多月裡,世事便會發生那樣天翻地覆般的變化,原先的一切美好憧憬被徹底摧毀,毀得連一點殘片都拾不起來。人家一個好端端的姑娘,今後如何嫁人?如何安身?你不該活活地壞了她的一生。罪孽呀罪孽!每每想到這裡,桑治平便禁不住狠狠地抽打自己的耳光:都怪當初年少不更事,都怪一時衝動而不能自製! 此時此刻,桑治平心裡冒出的第一個念頭便是要向她負荊請罪。儘管流逝的歲月不會重返,失去的生活不可再得,一句請罪的話與二十五年的生命相比較,何其渺小輕微!但桑治平仍想當著她的面說這句話。只有這樣,才能使自己心靈上的重荷略為減輕點。 桑治平輾轉床上,無論如何不能入眠。他凝望夜空中的皓月,想起了古人的名句:“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是的,花只是相似而已,與人一樣,也不可能歲歲年年相同,要說不與年歲推移而改變的惟有天上的這一輪明月!又是一個秋夜,又是一輪秋月,二十五年前的那個夜晚,月色不也正是這樣的嗎? 半夜時分,秋菱從床上起來,她要離開載初回自己的房間了。載礽依依不捨地送她出房門,二人攜手來到中庭。此刻,一輪明月,如同清水中撈出的玉盤,高高地懸掛在一塵不染的星空,溶溶的清輝流瀉在肅府寬大而豪華的宅院裡,給白日里火紅的石榴、墨綠的虯松、淺灰的漢白玉欄杆、橘黃的琉璃瓦,披上一襲薄薄軟軟的輕紗,籠上一層飄飄渺渺的淡霧。人問萬物都進入了一個空濛蘊藉的意境之中。天上升起一輪明月,世間就立刻美了;身邊有著一個秋菱,生命也就立刻美了。載礽終於按捺不住心中火一般的激情,再次將秋菱摟在懷中,口裡喃喃地念道:“秋菱,我真捨不得離開你!” “皇上不會在熱河住得很久的,頂多還有兩三個月就會回京師,那時我們就又在一起了。”秋菱再次被巨大的幸福包圍著,胸口急跳,兩頰通紅。 “兩三個月也是一段很長的日子呀!” “要是肅中堂叫我也去熱河就好了!” “我們明天一道去熱河吧!” “那哪兒成!”秋菱小聲地笑了起來。 “秋菱,你一定得嫁給我!” 秋菱臉漲得更紅了。她低下頭,好半天才低聲說著:“我已經是你的人了,不嫁給你嫁給誰?” “好,就這樣定了!”載礽托起秋菱的臉頰來。月光照在她端正秀麗的面孔上,比起白日來更顯得嫵媚可愛! “秋菱!” 載礽輕輕地呼喊著,將懷中的女人摟得更緊了。月亮躲進了雲層,它有意讓這對情人放心大膽地長久地吻著…… 唉!二十五年前的月亮與今夜一個樣,不曾多一分,少一分,也不曾亮一點,暗一點;可是,人卻大為不同了。對面而坐,卻不能像當年那樣談笑依偎、擁抱深吻! 今夜的她,還記得當年嗎?還記得銷魂蝕魄的那一夜嗎? 不能這樣呆著!往昔曾費了多少功夫踏遍山山水水去苦苦尋找,今日怎能失之交臂,當面錯過!桑治平披衣走出門外。小小的香山縣城早已萬籟俱寂,簡陋的陳家小院也已進入夢境,惟一的一盞昏暗的油燈,在東廂偏房的窗紙上跳動著。桑治平知道,這一定是念礽母親的住房。今夜,她和自己一樣,同是長夜不眠人。猶豫了一會,桑治平終於鼓起勇氣,走了過去,輕輕地敲起窗櫺。 “誰呀!”房間里傳出的聲音輕細而溫婉。 “我,念礽的主考桑……不,我是載礽。” 門輕輕地打開了。 桑治平的心上上下下在急劇地跳著。他快步走進屋,只見她站在油燈旁,兩隻眼睛熱切地望著他,如同二十五年前那夜一樣的激動興奮,一樣的動人心弦。 “秋菱!”桑治平不顧一切地奔過去,將秋菱的雙肩緊緊地抱著。 “真的是你嗎?”秋菱仔細端詳著桑治平,兩行熱淚滾滾而下,好半天,才顫顫地說,“這不是做夢吧!不是做夢吧!” “不是做夢,秋菱,這不是夢。”桑治平又把秋菱摟入懷中,輕輕地替她抹去眼淚。秋菱的臉滾燙滾燙,猶如發著高燒。 “秋菱,我們又相見了。你還記得那一夜嗎?那也是這樣的一個秋夜,在京師,在肅府,月亮也和今夜一樣的好看……” 桑治平的心裡藏著許許多多的話,他恨不得一古腦全部倒出來,對心中的所愛傾訴個痛快! 不料,他才開了個頭,秋菱已雙手蒙住臉,嚶嚶哭泣起來,桑治平趕緊住口。秋菱還在哭。桑治平將她扶到床沿邊,讓她坐下,自己隨手拉過來一條凳子,坐在她的對面。二人對坐好長一會兒,桑治平沉重地說:“秋菱,我知道你的心裡有許多苦楚,是我傷害了你。儘管我是真正地愛你,要娶你為妻,儘管後來的變化是我萬萬不可料到的,但這二十多年來我時時刻刻都在痛責自己,是我的一時衝動給你一生帶來了永遠不能抹去的痛苦。我今天,在認出你的那一刻,我第一個念頭便是要向你請罪。你打我兩個耳光吧,把你二十多年來積壓的苦楚散發出來吧!” 桑治平說著,把頭朝秋菱伸了過去。秋菱的雙手依然蒙在臉上,但哭聲已慢慢停止了。四周靜得一切似乎都凝固了,只有桌上的那盞小油燈的暈黃火苗,還在一閃一閃地跳躍。片刻之間,兩個人彷彿兩座石雕似的呆著。突然,秋菱的雙手伸過來,緊緊地抱住桑治平的脖子,把臉貼在桑治平的額頭上,又嚶嚶地哭了起來,一邊說著:“二十多年了,你到哪裡去了,你怎麼不給我一個信?” 淚水順著秋菱的臉頰流到桑治平的臉上,又從桑治平的臉上流到秋菱的手上。桑治平被秋菱的這一片深情所打動,從不落淚的漢子也忍不住熱淚奔湧。 好半天,兩人才從這相擁而泣的狀態中解脫出來。秋菱起身,拿來一塊毛巾遞給桑治平,又給他倒了一杯茶。 桑治平的心平靜下來:“秋菱,是我傷害了你,你受苦了!” “唉——”秋菱重重地嘆了一口氣。這口氣好像是從她的五臟六腑深處湧出,隨著這聲嘆氣,二十多年來心中的鬱積彷彿頃刻間消散多半。 “不說它了,這一切都是命。我知道,這些年你心裡的苦楚也不會比我少。” 這一句輕輕的話,如同一把利斧似的,把套在桑治平身上的無形枷鎖一下子全給劈了,他有一種獲釋之感。 “秋菱,為打聽你的下落,我在西山住了一年多。為了尋找你,我走遍了河南。河南找不到,又尋遍大江南北。二十多年來,我時時刻刻都在想念著你,卻不料這次有幸能見到你的兒子,他將我帶到香山,終於在這裡見到了你。蒼天有眼,想不到今生今世,我們還有相見的一天。” “你的兒子”這幾個字,猛烈地撞擊著秋菱的心房。她再次凝望著眼前這個無數次出現在夢中的男人,嘴唇囁嚅好久後,終於開了口:“念礽是你的兒子!” “我的兒子!”桑治平睜大眼睛,看著秋菱,他懷疑她是一時情緒激動說錯了話。 “是的。”秋菱的心緒已平靜下來,將剛才的話重複一遍,“念礽是你的兒子!” 念礽難道就是那夜所種下的根苗?桑治平的腦中瞬時間閃過這個疑問,但又覺得不大可能。他拉過秋菱有點發涼的手,急切地問:“這是怎麼回事,你說清楚點!” “你走後兩個來月,我開始覺得自己身體有些不大對勁,渾身無力,貪睡,作嘔,厭食,不明白得了什麼病。有一天,我終於跟劉姐說了。劉姐,就是廚房裡那個做雜事的大姐,你應該還記得。” “記得,記得!”桑治平點頭之際,一個二十四五歲的年輕女子的模樣出現在眼前。她是個喪夫的小寡婦,婆家將她賣到肅府。劉姐心地善良樂於助人,又因為年歲稍大,歷事稍多點,成了肅府那些小丫頭的大姐姐。她們有什麼事都願意對劉姐講,桑治平也知道她是一個苦命的好女人。 “劉姐聽了我的敘說後,怔了好半天,才悄悄地附著我的耳朵說,你對姐說句實話,你有沒有相好的男人?我一聽這話,滿臉通紅,直羞到脖子根下了。劉姐見我這樣子,心裡一下子明白了。她沉下臉說,姐是過來人,這種事經過,我實話告訴你吧,你這病八成是懷娃了!我一聽,眼前發起暈來,淚水禁不住滾珠似的流下,兩手抓住劉姐的手不放,一個勁地對劉姐說,你說的是實話嗎,是實話嗎?劉姐滿臉肅然地說,姐懷過兩個娃,都有這毛病,特別是懷第一個娃時,與你說的絲毫不差。你是個沒男人的人,這事姐怎麼可以誑你!我頓時嚇得六神無主,渾身發軟,兩手一鬆,倒在劉姐的懷裡。” 桑治平心裡難受極了:一個未婚的女子懷上娃,這是一樁多麼丟臉的醜事!古往今來,凡有這種醜事的女子十之八九自尋短見,死了之後,還要被人唾罵詛咒!連娘家人都抬不起頭來。桑治平呀桑治平,你怎麼可以做下這等造孽事!桑治平心頭上的血在一滴一滴地流! “劉姐對我說,你告訴姐,這人是誰,姐再幫你拿主意。到了這個時候,我不得不說實話了。不料,劉姐聽後,反而笑了,說原來是顏先生!這樣的話,姐倒要恭喜你了。顏先生學問好,今後必有大出息。你跟著顏先生,這是你的福分。聽說肅大人很快就要回京師了,等顏先生回來後,你就趕早辦了大事,明年堂堂正正地生個小子出來。劉姐這一說,我的心寬了許多。不去想別的,一心一意地等著你回京師。” 桑治平的心卻並沒有寬鬆,因為這以後所發生的,完全不是秋菱和劉姐所期盼的。 “過些日子,爾盛從熱河回到府裡,說肅大人過幾天就要回京師了。闔府上下都忙著準備迎接肅大人回府,我心裡更是高興,急著要把這事告訴你。誰知喜事沒有到來,到來的卻是肅府的大災大難。一天清早,突然來了一兩百號兵丁,將肅府團團圍住,一個人也不准外出。我懵懵懂懂的,不知出了什麼事。一會兒,劉姐告訴我,肅大人犯了謀反大罪,肅府抄家了。我嚇懵了,一時心慌意亂,不知如何是好。我也不知道肅府抄家後會將我們這些丫環如何處理,我最擔心的就是會和你失去聯繫,我以後到哪裡去找你呢?我那時想,要是晚幾天你回來後再抄家就好了,有你在身旁,我就什麼都不怕,我跟著你走就是了。唉,偏偏就在那時出了事。” 秋菱又重重地嘆了一口氣,桑治平本想講講熱河行宮裡那些驚心動魄的權力爭奪,他怕打斷秋菱的思緒,沒有插話。 “我在屋子里幹坐了三天。第四天,我們一群年輕的丫環被單獨押到一處,劉姐也夾在我們一堆裡。一個滿臉橫肉的把總走到我們面前吼道,你們肅家的丫環也都有罪,看在你們是女人的分上,不治罪,把你們統統都賣掉,都是一樣的價,一個人一百兩銀子,都有買主了。買家是戍邊的犯官,還是京師裡的老爺,買去是做小妾,還是去做丫頭,這要看你們的命了。說完,一個小兵拿了一個竹筒,竹筒裡插著二十來根竹籤。那個把總又吼道,每人抽一支,抽到哪一支就哪一支,不能抽第二次,抽完後收拾行李,送你上那家去。” 桑治平聽到這兒,心裡又痛得像刀扎似的:想不到幾天前還是高貴顯赫的肅相府,一下子落到這般地步,可憐的肅府丫環們頓時淪落為任人買賣的貨物。心愛的秋菱,等待你的是什麼命運呢? “捧竹筒的小兵挨個兒從排成一排的丫環面前走過,每個丫環都從竹筒裡抽出一支。有瞪著眼睛將竹筒盯了半天后才下手的,也有閉起眼睛毫不猶豫就拿起一根的。拿到竹籤看過一眼後,多數丫環緊閉嘴唇,面無表情,也有突然放聲大哭的,房間裡的氣氛又緊張又壓抑。我只覺得渾身發冷,抖抖嗦嗦的。眼看那個小兵慢慢走近了。我的左手邊坐著劉姐,她的手顫抖了好一會,才從竹筒裡抽出一支竹籤來。她不識字,要我幫她看。我看那竹籤上貼的紙條寫著:內閣中書陳建陽小妾一名。劉姐鐵青著臉沒有做聲。輪到我了,我閉著眼睛隨手抽出一根,一看:大行皇帝萬年吉地洗衣婦一名。 “劉姐輕輕對我說,洗衣婦好,比做妾強。我剛暗自欣慰一會兒,立刻便恐怖得不得了:要不了三四個月,這肚子便會被人看出來,那時怎麼辦?再過六七個月,孩子就要出來了,豈不更駭人?我抓緊劉姐的手,哭著說,洗衣婦對別人是好事,對我卻不好!劉姐馬上明白過來,說是呀,過不了多久,你就要現懷了!突然間,有了一個想法:跟劉姐換!這念頭一出來,我否定了:給別人做小妾,怎麼對得起礽哥?再說已壞了身,別人不嫌嗎?轉過來又想,若去做洗衣婦,母子命都不能保,給人做妾,至少暫時可以遮醜,想必礽哥可以體諒我這番苦心。腦子裡這樣鬥來鬥去,到頭來,我終於狠了狠心,對劉姐說,我們倆換一下竹籤吧,你也好,我也好。劉姐點了點頭,趁著小兵給別的丫環抽籤的時候,我們趕緊偷偷地換了。出了肅府,她去大行皇帝的陵寢地,我則到了陳家。” 桑治平聽到這裡,流血的心突然被擱到冰窖似的,里里外外全都冷透了。 “內閣中書陳建陽原來是個快六十的老頭子,家裡有一個年歲與他差不多的老妻。老妻為他生了四個女兒,就是沒有兒子,陳建陽買妾是想要個兒子。知道這個情況後,我決定對他說實話。我說,我已有二個多月的身孕了。老頭子大吃一驚,脫口問,是肅順的?我含含糊糊點了點頭,不料老頭子反而高興起來,說,肅順是天潢貴冑,你把他的種子帶進我家,日後若生了兒子,必定大有出息。我順著他的話說,若有出息,也是你陳家的光耀。老頭子忙說那是那是。我心裡好受多了,說,那就請老爺你在太太面前替我保密,只說孩子是早產兒。老頭子說,這事只你知我知,再不能讓第三人知道。我一聽這話,便跪下給老頭子磕頭,說,若這樣,你就是我的救命恩人,我一世做牛做馬服侍你。從那以後,我天天給菩薩上香叩頭,求菩薩保佑我生個兒子。果然,七個多月後,生了個男孩,老頭子高興得不得了,給他取名叫耀朝,意思是日後可以光耀朝廷。她的太太居然一點也沒有懷疑,跟著高興。” 到了這個時候,桑治平的一顆心才又回到自己的胸腔,感覺踏實多了。 “過了兩年,我又生下老二耀韓。到了耀朝五歲時,老頭子突然得病死了。他是廣東香山人,那時四個女兒都已出嫁,太太帶著我們母子就這樣來到了香山縣城。陳家並沒有什麼家產,縣城裡只有這一棟舊院子,鄉下只有十畝水田。到了香山第二年,太太去世,為辦喪事,賣了四畝田。結果留給我們母子三人的,僅只這棟房子和六畝田了。” 桑治平插話:“三口人,六畝田,這日子怎麼過?” “苦是苦,也這樣過來了。田租給別人種,每年給我們二十石谷,菜自己種,我再幫別人縫縫補補,也繡點花,賺點小錢,供他們兄弟倆發蒙讀書。” “秋菱,你是一個有見識的好母親,日子這樣艱難,還能讓兒子讀書。” “這要感激你,是你當時教我識字的。識了字後,就大不相同了,何況他們兄弟倆是男孩,更不能做光眼瞎子。” 說到這裡,兩人都感覺到輕鬆多了。桑治平問:“後來,念礽怎麼去的美國?” 秋菱理了理頭髮,說道:“那年他十二歲,容先生回到老家來招留美幼童,見他聰明可愛,有意招他。來到家裡,問我願不願意。我先問他自己,這孩子一口就說願意。你知道,香山這地方華僑多,華僑們在南洋在美國做工,到老了,也有回到家鄉來的,所以這裡的人對美國不生疏,都知道美國比我們這裡好。孩子的爽快答應幫我定了決心。我想,家裡窮,也無勢力,孩子留在香山,也不會有大出息,讓他出國闖闖也好,於是就答應了容先生。臨走前,陳家叔伯兄弟們知道了,堅決反對。我說,孩子是我生的,我有權為他做主,你們也從沒給過他一文錢,你們有什麼資格反對!” 先前在肅府,秋菱在桑治平眼裡始終是一個柔弱的小女子,不料她也有這等魄力。正是應了一句古話:女子本弱,為母則強! “送孩子上船的路上,我對孩子說:你改個名字吧,叫念礽。孩子問我為什麼要改名。我說,媽在年輕時,曾遇到一個名叫礽的好人,他於媽有恩,媽一直懷念他。孩子懂事地點點頭,也沒再問下去。從那以後,孩子就用了這個名字。” 桑治平身上的血一下子又奔湧起來。他抓住秋菱的手,激動地說:“叫我怎麼感謝你呢,秋菱!你忍受著委屈痛苦,保留了這個孩子,又把他送往美國,學成回國。他即將成為國家的有用之才,我心裡真是高興極了。明天,我就去認了他,讓他歸宗,改叫顏念礽吧!” 秋菱默默地聽著,沒有做聲。兩隻手從桑治平的手中慢慢抽出,好半天,才輕輕地說:“念礽終於能到自己親生父親的身邊,這是天意,我歡喜無盡;你認他,這也是正理。但我仔細想了想,以為還是不認他,不讓他歸宗為好。” 桑治平急道:“認祖歸宗,這是大好事,為何你不同意?” 秋菱說:“念礽這孩子畢竟是我們未婚所懷的,這事只有你知我知,還有耀韓的父親知,除此之外,再沒有第四人知道。你將他歸宗,這不是攪得沸沸揚揚,大家都知道,叫我在這香山如何做人?以後嫂子知道了,對你多少也會有些怨恨。” 桑治平連連點頭:“你說得有理,有理。” “還有一點,能讓念礽平安生下來,長大成人,能讓我還有今日與你團聚的一天,這靠的是誰,還不是耀韓的父親嗎?我們不能過河拆橋,忘掉了他的大恩大德。念礽可以改名,但卻不能改姓,這一輩子就讓他姓陳姓到底吧,也算是我對耀韓父親的感激。” 桑治平忙說:“秋菱,你說得很對,剛才是我喜極而懵了。我只有一個女兒,多年來極想有個兒子,現在猛然聽到自己有個這麼卓異的親生兒子,你說我該有多高興!我再不說什麼認祖歸宗的話了,一切照舊,念礽依舊是陳家的長子。” 秋菱臉上泛出一絲笑容,說:“我倒有個主意,明天我對兩個兒子說,我們昨夜聊家常,才知道原來是表親,讓兒子叫你表舅吧。如此相稱,日後你也好多管教他關心他。” 桑治平似乎忽然之間對眼前的這個女人有了更多的認識。若說二十多年前,他對她是一個熱血青年對一個多情少女的愛戀,那麼二十多年後的今天,則是一個中年男子對一位飽經坎坷的成熟女性的敬慕。 桑治平動情地說:“秋菱,若不是有你嫂子的話,我真想明天就將你娶過門,我們堂堂皇皇拜天地,體體面面做夫妻。” 秋菱臉上頓時飛過一片紅霞。 “堂堂正正拜天地,體體面面做夫妻”,多少年來,這一直是秋菱的夢想和追求,但如今夢中人真的來到身邊的時候,卻又時過境遷,往日的憧憬倒反而變得飄渺起來了。 她充滿柔情地說:“說說嫂子吧,說說你的女兒吧。這些年來,她們才是你最親的人。” 是的,也應該向秋菱說說這二十多年來自己的經歷。於是,桑治平將自己如何改名換姓隱居西山到漫遊天下,到古北口成家,到人張之萬幕,一直到跟著張之洞從山西來廣東的過程。細細地告訴了秋菱。秋菱靜靜地聽著,臉上看不出多少反應,而胸中卻如一鍋沸水似的翻滾不停。她從桑治平的敘說中,時時能感受到一個男人真摯而深沉的情和愛,一個志士博大而執著的事業心。她為自己當年慧眼識人而欣慰,更為兒子今後的前途有望而舒暢。 “哥,”依舊是當年肅府時的稱呼,它將桑治平全身的熱血直喚到腦頂。 “我給你看樣東西。” 秋菱起身,從床底下移出一隻黑漆梓木箱子來。桑治平把桌上的油燈挑亮,他要把秋菱讓他看的東西看個仔細。秋菱站在木箱邊,定了定神,桑治平見她的臉色漸漸泛紅,隱隱約約地感覺到她的心在急速跳動。這情景又使他想起了當年去熱河前夕,秋菱剛進書房那一刻的神態。 她把木箱打開,箱子裡整整齊齊放著幾件舊衣服。她把衣服拿開,露出一大堆男人穿的棉鞋來。秋菱拿出其中的一雙遞給桑治平。這棉鞋,跟二十五年前秋菱送給他的那雙一模一樣。秋菱重新坐到桌子邊,眼睛盯著桑治平手裡捧著的棉鞋,好半天,她才開口說話,語調緩慢而凝重:“這箱子裡一共有二十四雙棉鞋,二十五年來我對你的思念都在這裡面。” 桑治平的心陡然一驚,手中的棉鞋忽然變得異乎尋常的珍貴而沉重起來。他又向木箱那邊看了一眼,那一排排堆放的棉鞋,也突然在他的眼中有了異樣的感覺。他很想說話,卻又不知說些什麼,呆呆地望著手中的鞋子,猶如當年捧著秋菱送的那雙鞋子一樣,激動得全身熱血奔湧。 “你那年陪著肅大人去熱河的時候,院子裡的海棠樹開始飄葉了。第二年京師海棠樹再次飄葉的時候,我卻做了陳家的小妾。我不知道這個時候你在哪裡,也不知道你腳上的棉鞋穿壞了沒有,我想我應該為你再做一雙。於是我拿起針來,一針一針地納鞋底。邊納邊想,那一針一針地上下抽納,就好像在跟你一句一句地說話,滿肚子的心事,滿肚子的苦水,吐了出來,心裡就好受多了。” 月亮早已不知去向,夜已經很深很深了,四周是一片濃重的黑暗。遠處零丁洋的海浪拍岸聲,似有似無地傳進陳家舊宅,更使人感到長夜的冷寂。 “從那以後,每年秋風起的時候,我便開始為你做一雙棉鞋。我把這一年來的思念之情,用這一針一線,把它納入鞋中。平時,拿起這些鞋子來,往日的樁樁舊事便會一一浮現在我的眼前。從北京到香山,從背著念扔兄弟到他們成人,就這樣,二十五年來,我為你做了二十四雙棉鞋。每次做鞋的時候,都想到什麼時候能讓我看到你親自穿上它就好了。前幾年我還抱著一線希望,近幾年來隨著年紀老了,精力衰弱了,我也不再抱希望了。不料,上蒼有眼,還有我們重逢的一天。我真的可以親眼看到你穿上我做的鞋子的時候了!” 秋菱眼中的淚水頃刻問決堤而來,她不再說話。二十五年裡積壓的無窮無盡的思念幽怨、鬱悶冷寂,今天夜裡,都要藉這悲喜交集的淚水來徹底洗刷蕩滌! 零丁洋的海浪,似乎翻捲得更高,撞擊得更響了;一聲一聲遞進,比起剛才來,顯得清晰可辨。它是在為她苦難的身世而哀哀哭泣,還是在為安慰她而絮絮輕語?茫茫無垠的星空,浩浩無邊的大海,今夜,你們聽到的是一個平凡女子的來自情感最深處的聲音。在天長地久亙古不息的宇宙看來,人類實在太脆弱,太無能,人的一生實在是太渺小,太短暫。這脆弱渺小的人類,好不容易擁有一個生命,為什麼不好好享受,偏要生出這麼多自身造成的災難,製造出這麼多美與惡的爭鬥,情與仇的糾纏?這個當年卑微的肅府小丫環,用她整整二十五年的相思之情,納成的這二十四雙浸泡著淚水的棉鞋,是情到深處的美麗,還是情到痴處的迷誤?是人性的光輝,還是人性的悲哀?這實在是一個說不清道不明的話題。不過,無論外人怎麼評說,對面的男人,卻實實在在地被這一腔深情厚誼所打動,所震撼! 桑治平放下棉鞋,將秋菱的雙肩再次抱緊:“秋菱,你那年送我的那雙棉鞋,我一直沒有穿,我走到哪兒,都把它帶著。看著它,就如同看到了你。這二十四雙鞋,寄託了你二十五年的情意,我會用我的全部生命來珍惜它。” “我知道。”秋菱幸福地望著桑治乎,溫存地說,“回房去睡吧,念初從今往後就交給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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