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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三、唐風宋骨話詩歌

張之洞 唐浩明 7570 2018-03-16
就在張之洞同日拜發三折,就越南戰事發表己見後不久,法國政府便向其派往越南的遠征軍增餉添兵,由法軍總司令孤拔親率一支六千人的軍隊,向駐紮在越南山西的清軍和黑旗軍進攻。中國和法國之間的戰爭正式爆發。 戰爭一開始,局勢便對中國不利。雲南巡撫唐炯竟然擅自撤退,留下黑旗軍獨自作戰。劉永福率領部屬苦戰五天五夜,終於不敵,山西落入法軍手中。法軍隨即進攻北寧。北寧中國駐軍統帥、廣西巡撫徐延旭此刻正在外地休假,前線將士不戰而潰。北寧又被法軍佔領。法軍乘勝追擊,清軍和黑旗軍節節敗退至諒山、鎮南關一帶,越南北部的紅河三角洲全部被法軍控制。 越戰的失敗,在中國國內引起巨大的反響,其結果是導致清末政治史上一件大事的發生。

光緒十年三月北寧失守後,詹事府左庶子宗室盛昱上了一本,鋒芒直指軍機處,說“疆事敗壞,責有攸歸,請將軍機處交部嚴加議處,責令戴罪立功,以振綱紀”。參劾折辭氣亢厲:“恭親王等參贊樞機,我皇太后、皇上付之以用人行政之柄,言聽計從,遠者二十餘年,近亦十幾年,乃餉源何以日絀,兵力何以日單,人才何以日乏?既無越南之事,且應重處,況已敗壞於前,而更蒙蔽於後乎?有臣如此,皇太后、皇上不加顯責,何以對祖宗,何以答天下?” 這道折子遞上去沒有幾天,內閣便奉到慈禧太后懿旨:以恭王為首,包括大學士寶望、李鴻藻,尚書景廉、翁同龢在內的軍機處大臣全班撤職,改換以禮王世鐸為首,包括額勒和布、閻敬銘、張之萬、孫毓汶、許庚身在內的另班人馬。懿旨並特為強調,遇有重大事件,須會商醇親王辦理。

軍機處全班換人,為有清一代所罕見。最近一次大換班,乃是鹹豐十一年的廢顧命製而行垂簾制。那是一次宮廷政變,非常例。故而此次全班換人,便成為一樁震動朝野影響政局甚大的事件。這一年歲在甲申,歷史學家們稱之為甲申易樞。晚清逢甲之年多有大事發生。這之前的甲年為甲戌,十九歲的同治皇帝去世。這之後的甲年為甲午,與日本的海戰爆發,北洋水師全軍覆沒。再過十年輪到甲辰,實行千餘年被視為天經地義的科舉考試走到末日,甲辰科會試完畢,中國就從此永遠廢除了科舉。大清朝的最後幾個甲年,全是多事之秋。史學家對這次甲申易樞多有貶詞,有的甚至將它與唐開元二十四年罷張九齡起用李林甫之事相比。然而,這次易樞對於張之洞而言,則是他仕途生涯中的一個福音。

早在前年正月,七十二歲孝服剛除的張之萬,便奉旨進京任兵部尚書。接過堂兄的親筆函後,張之洞知道,當年賢良寺清風閣兄弟密談的大事,其序幕已經拉開。一年後,張之萬改任工部尚書,這次便以工尚身分進入軍機。進京三年來,閻敬銘的仕途也十分得意。他的戶部尚書做得有聲有色,經他的調理,國庫這兩年間增加了八百萬兩銀子。慈禧很滿意。她尋思多年的清漪園工程,應當開工了。這次和滿尚書額勒和布一起進軍機,正是慈禧對戶部的格外嘉獎。這些年來,閻敬銘沒有忘記張之洞在他出山前的多次推舉,以及在山西時的特別禮遇,常和張之洞有書信往來。山西庫款的清理,得到戶部的大力支持,清理完畢,又被戶部當作成功的例子向各省推介,為張之洞在官場廣延聲譽。

這班軍機名義上是禮親王世鐸領銜,但明眼人都知道,真正的首領是醇王而不是他。這位努爾哈赤第二子禮王代善的後裔,其為人別無所長,惟有謙恭之道,人皆不及。就連李蓮英向他行禮,他也以平等之禮回答。以親王之尊,向太監行平禮,為從來所沒有。他做了軍機處的領班大臣後,大家才明白,他正是以籠絡李蓮英而討得慈禧的歡心,也正是以謙恭之道而贏得醇王的信任。 稍懂背景的人都知道,工部左侍郎孫毓汶曾做過醇王府的西席,刑部右侍郎許庚身則是醇王府棋枰上的常客。這個由慈禧和醇王密商圈定的,名義上由禮王牽頭的軍機處,其實完全是太平湖潛邸的班底。中國晚清新一輪叔嫂聯手掌權的時代開始了。 當京師上下為這次大換班議論紛紛,甚至肇事者盛昱也深為震駭急忙上疏收回原折的時候,太原城的主人卻對此並不大感意外,只是他沒有料到,醇王的事情竟然進展得如此順利快速。他更沒有料到新軍機處作出的第一號決定,就是罷免張樹聲的兩廣總督,將眼下眾目睽睽的粵督一職交給他!

當新軍機處的名單公佈之初,張之洞興奮難捺,額手稱慶。他既為子青老哥白髮重用而欣慰,更為在朝廷中樞中有自己的兄長和關係親密者在而歡喜。那年清漪園晉謁醇王的情景又浮現在眼前。這些年來,醇王對自己的恩德深厚無比。他清楚地意識到,一輪紅日正面對著自己冉冉升起,眼前的仕途將會因此而更加明亮光輝。然而,遷升來得如此之快,朝廷所託是如此之重,卻為他始料所不及。 總督一職僅只八個,分別為管轄直隸省的直隸總督,管轄江蘇、安徽、江西三省的兩江總督,管轄廣東、廣西兩省的兩廣總督,管轄湖北、湖南兩省的湖廣總督,管轄福建、浙江的閩浙總督,管轄四川省的四川總督,管轄陝西、甘肅兩省的陝甘總督,管轄雲南、貴州兩省的雲貴總督。

直隸總督由於所轄地處京畿,形勢重要,向為總督之首。兩江總督所轄面積廣大物產富饒,其地位僅次於直督。陝甘、雲南因地方偏遠且貧瘠,在總督中列為末等。過去兩廣、兩湖、四川三地的總督地位大致相當,近年來因洋人的關係,兩廣總督的地位明顯超過湖廣和四川。張之洞以一個資歷淺薄的晉撫一躍而為粵督,此中機奧,他心裡甚是明白。他不能辜負太后和醇王的重托,也不能辜負堂兄和丹老的期待。 但是,此番南下粵海,卻非比一般。前線喪師敗績,戰火越燒越烈,縱觀中國與洋人交戰史,從來沒有過取勝的記載。此時的粵督,不是太平疆吏,而是督師將帥,往日的那些用兵計略,說到底不過是紙上談兵而已,現在即將由自己來調兵遣將,與洋人決戰於血肉橫飛的沙場,從未廁身行伍的一介書生能辦得了嗎?面對著這次遷升,張之洞不免湧出幾分臨深履薄之感來。然而,這種畏怯之態很快便過去了。

他從來自信極強自許甚高,敢於任事,不憚風險。此時的粵督固然難做,但此時的粵督做好了,它的光彩卻也不是前任所能比的。 擢升來到太快,他得把山西的事情料理好,為三晉父老留下去後之思。 眼下的第一件大事,是要將李提摩太主動承擔的海路運鐵之事落實。因李提摩太,張之洞又想起山西教案。是的,必須儘早設置一個教案局,以便有專人負責處理民教糾紛。日後凡遇民教衝突,即令教堂致函教案局,由該局全權處理。 還有兩樁關係到山西長治久安的大事,已議論多時了,也應在離晉前作出規定來。一是實行保甲制度,在原有村社組織的基礎上,將此制度完善,以此來對付強盜匪徒,協助官府保境安民。二是晉北的七廳改制。山西北部歷來設置有管理蒙民交涉事務的七個廳,這七廳分別隸屬於雁平道和歸綏道。這一帶,蒙回雜處,情況較為複雜,近年來又因洋人的插手,更為難治。這七廳原先都是滿蒙官員治理,諸務混亂。張之洞已向朝廷建議,七廳官員應滿漢通用,並擬施行編立戶籍,清理田賦,設立學校,變通驛路,添設公費,募練捕兵,使之與內地各州縣無異。此事應再上一道折子,請求朝廷作出明示,以便接任者奉旨實行。

許多事都在他的考慮之中。猛然,他想起了一件大事。此事是在離開山西前非辦不可的。 來到太原不久,張之洞便去視察三晉的最大書院晉陽書院。他跟士子們約定每半年來書院一次,或給士子們授課釋疑,或與士子們共商省情。前年,他守約春秋各去了一次。去年清明時分,他也抽空去了一次。但從那以後到現在將近一年了,因為忙於庶務,一直未去。即將離晉南下了,學台出身的張之洞深以失信於士子而不安,他要再去一次晉陽書院,藉以彌補自己的失約。 晉陽書院的師生都知道張之洞已擢升兩廣總督,不日將離開山西,山長石立人和新任總教習楊深秀與士子首領們早就談論過,應該到巡撫衙門去一趟,為撫台大人送行。石老先生在晉陽書院做了二十多年的山長,經歷過七八位巡撫。巡撫們到書院走走看看,大多是做做樣子而已,從來沒有哪個巡撫正經八百地給士子們上過課。一輩子精研學問的老山長也知道,像曾國荃那樣的巡撫,要他上課也是件挺為難的事。他自己連個舉人都沒考上,又怎麼好意思給這些大多已有舉人功名的士子上課呢?其他幾位巡撫,也不乏有進士出身的,但他們原本就是把“四書”“五經”當作敲門磚,功名之門一旦打開,那塊磚便棄之不顧了;何況中進士到做巡撫之間,還有一段很長的道路要走,這條道路上的獲勝者靠的不是學問,而是另一番功夫。待到爬上巡撫高位時,過去的子日詩云之類早已忘記得差不多了,何能再面對這些飽學士子大談學問呢?

只有張之洞不同,他來書院雖只講過三個半天的課,卻讓所有昕課的士子佩服得五體投地,就連博學而清高的石山長也自愧不如。對於這樣的撫台,年過古稀再無欲求的老學究的尊敬是發自內心的。 當下,石山長和楊總教習,將張之洞一行迎進書院。在山長的學思齋裡坐下後,張之洞也不多寒暄,開門見山地說:“這一年來忙於雜務,一直未來書院,向士子們許下的諾言沒有兌現,心裡總不安。再過幾天就要去廣東了,今天到書院來,一是看看各位,二是再跟士子們講一課,算是彌補去年的所欠。” 石山長激動地說:“大人榮陞,本應老朽帶領書院教習和士子們去衙門祝賀。不想大人如此繁忙之際,還惦記著書院和去年下半年缺的那堂課,親來書院。老朽和書院全體師生深謝大人這番情誼。”

張之洞說:“就請老先生傳令下去,叫所有的士子都來吧!” 石山長轉過臉對楊深秀說:“漪村,把大家叫到風雨軒去,都和張大人道一聲別吧!” 風雨軒是一個開敞的集會之處,書院逢有大事,則全體聚集於此。聽說張撫台要給大家上最後一課,所有的人都來了,一百多個教習和士子濟濟一堂。 張之洞坐在平素石山長坐的太師椅上,將全體師生掃了一眼,見大家都全神貫注地望著他,等他開口。他清了清喉嚨說:“鄙人承乏晉省近三年,給諸位授了三堂課:一次講德行的修煉,一次講學問的積累,一次講文章的寫作,也不知對諸位的求學有所裨益否。近日奉旨,將總督兩廣,不日就要離開晉省,今天特地來書院看望各位,想再給諸位授一次課。今日這堂課,想听聽諸位的意見,要鄙人講點什麼,大家說吧!” 在座的士子你望著我,我望著你,都不知道要撫台大人說點什麼好,有的在互相小聲商量著,風雨軒裡開始熱鬧起來。楊深秀見此情景,估計一時難得有統一的意見,不如自作主張算了。他素來喜詩,也讀過不少張之洞的詩篇,便在一旁說:“晉陽書院裡的士子,大多讀過大人的詩,很喜歡大人的詩作。我看今天就請大人給我們談談詩吧。不知大人意下如何?” 張之洞喜歡寫詩,也自負于詩。過去做翰林,做學官,都有充裕的時間吟詩,來山西這幾年,政務太繁,沖淡了吟詩的雅興。今日能給士子們談點詩,倒也是一個輕鬆而有趣的課題。他自己的詩作,至今並未刻集刷印,先前在京師清流同人中,每有所作,大家互相傳抄,張之洞的詩才常被稱讚,傳出圈外的詩作不少,故京師士人亦多有能誦讀其詩的,至於太原士子也在讀他的詩,他卻沒料到。張之洞饒有興致地對著大家說:“剛才楊總教習說晉陽書院也有人讀過我的詩。我現在問你們,有誰能當著我的面背誦我的詩嗎?” 眾士子都很興奮。許多人都讀過撫台的詩,有的人怕背不全,有背得全的又沒這個勇氣。正在互相慫恿的時候,有一個士子勇敢地站了起來,說:“張大人,我背一首。若背錯了,請您寬諒我。” 張之洞含笑說:“好,你背吧!” 那士子定了定神,高聲背起來: “一嶺如龍九曲回,江東霸主起高台。 “羞從洛下單車去,親見樊山廣宴開。 “水陸上游成割據,君臣投分少疑猜。 “張昭乞食無長策,豚犬悠悠等可哀。 “這是大人詠懷湖北古蹟九首中的第四首《吳王台》。不知背錯了沒有?” 這首詩,張之洞自認寫得不錯,這個士子背得如此流暢,可見此詩在書院裡廣泛流傳,看來晉陽士子們賞詩的眼力不差。他很高興,說:“背得好,誰還能再背一首,我就答應楊總教習的請求,今天專談詩。” 士子們天天讀“四書”“五經”,日日伏案代聖人立言,真個是神昏氣墜,味同嚼蠟,平時也只有靠讀點唐詩宋詞來調節下。今天撫台不講那些枯燥無味的經典,專講可作下酒菜的詩歌,豈不太愜人心懷!眾士子很快推出一位素日記誦能力強的人。他擦了擦額頭上冒出的絲絲汗津,略有點膽怯地說:“大人,晚生也背一首,若有背錯的地方,大人儘管責備晚生一人好了,千萬莫因晚生的背錯而不講詩歌。” 張之洞覺得此生憨實得有趣,便說:“你背吧,背錯了不要緊,我給你糾正。” 那士子又擦了一把汗,揉了揉太陽穴,努力讓自己安定下來。風雨軒裡鴉雀無聲,一會兒,大家聽到了誦詩聲:
很長一會不見再有誦詩聲發出,眾士子知道背完了。當著這位顯赫詩人的面,一口氣背下這首長篇歌行,不錯不漏,不停不頓,大家對這位士子的記憶力和膽氣所傾倒,風雨軒裡響起一陣鼓掌聲。 張之洞也不由得擊節讚歎:“好,這樣長的一首詩,難得你一氣背完。這首詩作於同治元年。我當時春闈未捷,來到河南堂兄幕中。那時幕中有一個叫邊韶的人和我意氣相投,我於是寫了這首詩送給他。爾我少年容易老。不知不覺間二十多年過去了,現在真的老了。當時和你們差不多大,正是目空一切好說大話的年歲。這位朋友能背得這麼流利,看來是喜歡這首詩。李賀說'少年心事當孥雲',年輕人有點目空一切好說大話,也不是太壞的毛病。諸位是我的知己,我今天就非得說點詩不可了!” 撫台原來是這樣的熱血熱腸可親可愛,在楊深秀的帶動下,風雨軒內外響起了經久不息的掌聲。 “論中國的詩,自然首推唐詩。唐詩之後,宋詩別是一路,也是高峰。國朝初期,有個詩壇泰斗,乃大名鼎鼎的王漁洋,他論詩高標神韻。這神韻之說,便是為唐詩定的調子。乾隆時期,又出了個詩壇泰斗,乃長壽老人翁方綱,他論詩標出一個肌理。這肌理主要來源於他對宋詩的領悟。近世作詩崇尚宋人,便是受翁氏的影響。” 眾人都被帶進了詩的天國。此刻晉陽書院的風雨軒,如同九天玄宮海外洞府,只見珠玉飛濺花香飄溢,沒有半點塵世的囂雜,凡俗的瑣屑。 “鄙人論唐詩不同於王漁洋,獨標一個風字;論宋詩有別於翁方綱,特重一個骨字。” 年輕士子最不喜歡的就是因舊襲故,最有興趣的就是標新立異,尤其是學問上的新奇之說,更是對他們吸引力最大。撫台自家獨得之學說,立即振奮了他們的精神。 “若把風字說得具體點,便是風流。諸位,這風流二字,可不是時下所謂的吟風弄月,拈花惹草,秦樓楚館,作狎邪遊等意思。” 撫台這幾句風趣的話,引起了年輕士子們的會心之笑。 “唐人眼中的風流,包含的內容異常豐富,囊括人品人性、德行才華方面諸多美好資質。比如張九齡的'雄圖不足問,惟想更風流'。這裡的風流,便是指的才華縱橫,文采斐然,不拘常禮,通脫曠達。再如李白的《贈孟浩然》:'吾愛孟夫子,風流天下聞。'這裡的風流,就是指的超凡脫俗的風度人品和卓爾不群的文采才情。這種風流,不但使李白傾心,也讓當時普天下的唐人艷羨。所以杜甫詠宋玉,就說'搖落深知宋玉悲,風流儒雅亦吾師'。宋玉的風流,就連詩聖杜老夫子都想師事於他。” 風雨軒裡又是一片歡快的笑聲。 “至於司空表聖所說的'不著一字,盡得風流',這風流便像徵著一種詩文的最高氣象。這種氣象含蓄蘊藉,韻味無窮,而又不可以跡尋之,正是羚羊掛角,渾然無跡。可謂風流二字的最大內涵了。所以鄙人認為,論唐詩,切不可忽視唐詩的風流。” 撫台對唐詩研究的真學問,使士子們由衷嘆服,他們不停地點頭,報之以完全的讚同。 “若說宋詩,則突出表現在一個骨字上,具體地說,這骨便是筋骨。筋骨是個比喻,說得明白點便是義理。宋詩最重的便是這二字。我們讀宋詩,切記不可忽視了這一點。” 眾士子個個聽得全神貫注。 “宋詩在這方面取得的成就最高,所以有的詩便成了格言哲理傳了下來。比如大家所熟知的《讀書有感》:'半畝方塘一鑑開,天光雲影共徘徊。問佢那得清如許,謂有源頭活水來。'朱夫子的這首詩是宋詩的代表。有源源不斷的活水灌注,小小的池塘才得以清亮如鏡。這是一個極為恰當的比喻。士人們要勤奮學習,要博覽群書,才能不斷地有新知湧進胸臆,才能如同這一池清水般的令人可愛。” 如同當時大多數讀書人一樣,石立人山長也是一個寫宋詩的學究,他對巡撫的這番話很能聽得進。 “至於王安石說'不為浮雲遮望眼,只緣身在最高層',蘇東坡說'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這些蘊含在詩中的義理,則千百年來無數次地被人們所引用,去說明許多長篇大論未必能說清的道理。這就是宋詩的成就。歷代都說唐詩高於宋詩,其實也不盡然,宋詩中的義理深度便不是唐詩所能達到的。應當說,唐詩宋詩是雙峰並峙,都是無可替代的瑰寶。” 楊深秀情不自禁地鼓起掌來,隨即,全體士子都熱烈鼓掌。 晉陽書院再次響起雷鳴般的掌聲。 掌聲剛剛平息,一個出身官宦家庭的膽大士子站起來說:“請問張撫台,您的詩是屬於唐風一類,還是屬於宋骨一類?” 這個問題提得近於唐突,老山長頗為不悅地瞟了那士子一眼,心裡說,怎麼能這樣問撫台?大多數士子卻很讚賞發問者的膽量,他們也想听聽撫台對自己詩風的評論。 張之洞不以為意,莞爾一笑,說:“明代和國朝初期,士子都學唐詩。國朝乾嘉之後,士人都學宋詩。學唐詩,若不得風流之精髓,則易入輕浮淺薄一路。學宋詩,若不得筋骨之要領,則易入生硬說教一路。故而無論學唐學宋,都要取法乎上。這是第一義。還有第二義,即我剛才說的,唐宋既然是雙峰並峙,故不應偏於一方,應該都學,而且要盡取其長,力避其短。鄙人便有志於此,作詩盡可能有唐人之風,亦有宋人之骨。唐風宋骨才是鄙人所追求的最高目標。因此,鄙人的詩,說得好聽點,就是既有唐風,又有宋骨;說得難聽一點,便是既無唐風,又無宋骨。” 說著,自己先哈哈大笑起來,大家也都跟著笑了。 撫台不擺架子,願意坦率地回答普通士子的提問,鼓舞了大家的膽氣。這時,又有一個士子站起來問:“請問大人,您最喜愛的前代詩人是哪一個?” “蘇東坡。” 提問者話音剛落,張之洞便脫口回答,頗令士子們感到意外。 “我喜歡他的詩詞中兼備唐人之風流和宋人之筋骨。他為惠崇畫的春江晚景所題的詩,堪稱集唐風宋骨於一爐的典型。四句詩,三句寫景,風光綺麗,風物活脫,得唐風之精髓。一句'春江水暖鴨先知',說出了天地間一個深刻的道理,然而又是如此的天衣無縫,不著痕跡,決沒有半點說教味,令人不能不佩服。” 眾士子中有人已在咀嚼“春江水暖鴨先知”這句名詩了,越咀嚼越覺得其中回味無窮。 “蘇東坡令我喜愛之處,還有他曠達的人生情懷。”張之洞繼續他的蘇軾論,“他才華蓋世,人品正直,卻一生坎坷,命運多舛,但他卻從來都以曠達通脫的態度對待那些挫折,始終摯愛生命,熱愛人世。'蓋將自其變者而觀之,則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變者而觀之,則物與我皆無盡也。'諸位,你們看東坡先生這種胸襟是多麼的曠達樂觀!諸位現在還年輕,尚未涉世事,今後走出晉陽書院,步入天地江湖之間,或順利,或乖逆,都難以預料。然而憑什麼來面對世事之逆順呢?就要憑東坡先生這種曠達之胸襟,順也喜樂,逆也喜樂,此為處世之道,亦為養生之方。這就是鄙人今天送給諸位最重要的一句話,願長記不忘。” 這次是石山長帶頭鼓掌。三晉大地上的最高學府,又一次響起迴盪四壁的掌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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