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信仰：媒體情懷與儒家精神

2009年5月5日，我跟隨張朝陽及他的高管們前往四川雪寶頂雪山大本營。走到五分之三的路程，大家筋疲力盡，稍作休息。張朝陽有些累了，躺在石頭地上，距懸崖只有兩米。他喘著氣說：“人啊，第一重要的是活著，第二是解決渴，第三才是飢餓，第四是性，第五是感情，然後才是工作、事業、成功、成功後的享受……” 說完，他問娛樂中心總監鄧曄：“鄧曄，你的茶葉雞蛋還在嗎？”鄧曄回答說在包包裡，並問他要吃嗎？張朝陽說：“留到下一站吧，我想起前面有茶葉雞蛋在等我，就會信心百倍。” 擁有如同默多克新聞集團那樣的媒體帝國，可能是張朝陽所說的茶葉蛋。他深有媒體情結。搜狐最早是美國熱連線的模式，招聘很多人，寫東西，在網上發布。 1998年新浪上線後，更堅定了搜狐走媒體的道路。奧運會時張朝陽以記者身份採訪明星，除了個人品牌最大化利用以外，也有可能是因為有很深的媒體情結。 “他在美國多年，可能很喜歡媒體。而且過去媒體很難被民營企業掌握。”王建軍說。

2011年1月17日，搜狐焦點員工馬磊在搜狐微博爆料：“新搜狐的大樓融科中心名字叫搜狐媒體大廈。”管中窺豹，張朝陽的媒體情結可見一斑。這可能與他喜歡思考社會、歷史、道德層面的東西有關。 “總體上，他內向、愛獨立思考問題，他是學物理的，很願意探索事物的本源。”王建軍說，“張朝陽的媒體情結，決定了搜狐的方向是媒體。他希望傳播聲音、掌握話語權。在1998年，搜狐抓住門戶網站這樣一個媒體屬性，成就了搜狐；但也因為媒體情結，搜狐對很多用戶參與的東西不是特別關注。” 搜狐前新聞中心總監覃里雯說，張朝陽認為四大門戶之爭，外在的競爭仍在於媒體競爭。張朝陽希望在中國建立一個媒體帝國，由於現實所限，在時政領域不太可能有大的作為，但在娛樂產業上有。他發起打擊網絡盜版的運動、投資電影、發力視頻，都是想整合資源做一個媒體帝國。

搜狐媒體副總裁於威記得2008年“5.12”汶川大地震期間，張朝陽很激動，每天都會從15樓的辦公室跑到12樓的新聞中心，用手指著災區地圖，和編輯商量應該怎麼做，充滿年輕的激情，他也感染了身邊的年輕編輯。大家都士氣高漲，他們覺得，老闆和我們一起並肩戰鬥。這個時候，張朝陽看起來像一家媒體的總編輯，而非一個大的互聯網公司的CEO。 他也盡力讓搜狐秉持媒體的公信力。 2009年1月9日，“2008年搜狐年度盛典”在北京舉行，章子怡、趙薇都和搜狐有合作，當天章子怡和趙薇都到了現場，但年度女明星卻頒給了並未到場的周迅，因為張朝陽和評委認為“2008年周迅在演藝、公益等方面的表現更起眼”。至於年度民營企業家，則授予了騰訊馬化騰，代表馬化騰上台領獎的是騰訊副總裁兼網站部總經理孫忠懷，孫忠懷說：“很高興馬化騰先生能獲得這個大獎，我們的同行能這麼大氣，將這麼一個獎頒給一個競爭對手。”

於威表示，搜狐將獎項大氣地頒給競爭對手，對方不來，反倒是顯得小氣了。 另外，於威介紹，2008年下半年的毒奶粉事件，搜狐堅持將相關新聞鏈接掛在首頁，雖然有企業或公關公司打電話來說情，都被搜狐頂住了。於威說：我們的銷售也知道，媒體的公信力是底線，如果沒有公信力，誰還來這裡看新聞？ 因為那些在美國的負面記憶，以及對當時小布什政府的反感，很長時間裡張朝陽排斥著美國。但在美國誕生了首位非裔總統之後，他重新審視美國。這兩年，他往返於中國與美國之間，重燃對美國的興趣，尤其是對美國媒體的興趣。在遊歷美國的時間裡，他大量地閱讀，把《紐約時報》、《華爾街日報》及當地小報從頭讀到尾，最喜歡看的是《名利場》。他意識到，美國完善的人權保護、知識產權保護以及政府管制上的寬鬆，讓聰明人都在媒體上說話。 “所有的問題都有最聰明的人在媒體上寫文章出來，這個社會充滿了智慧，所以這個國家不會出大錯。獨立媒體讓人們說話，這很重要。”

“我就不看國內的東西，中國的文章寫出來全都是千篇一律，根本什麼都沒有，現在國內值得尊重的雜誌很少。” 張朝陽自詡是一腳踩在中國體制內，與各部委打交道，熟知中國的商業環境；一腳踩在美國，他在美利堅多年漂泊，使其深入了解美國。 “我有一種責任，我必須告訴中國人，美國這個國家真的是一個奇蹟，是人類迄今為止到達的最高高度，它是一個衡量很多國家到底是不是夠先進的標尺。” 他想得更為深遠：“400年前的文藝復興和200年前的啟蒙運動，真的是一矢中的，一下點出了人類社會想要發達的本質。必須得講求人的自由、解放和民主，以及權力的製衡。這也是後來西方比我們發達的原因。中國要想超越西方，不走這條路是不行的。這是我去美國體會最深的。

“我最近比較納悶的一件事，國慶期間在美國，我觀察西方人，其實從人種的角度來說，他們進化得併不如我們好，他們如果到了六七十歲，老得都不能看，皮厚肉糙的。我們中國早就進入了農耕文明，吃的是精細的糧食和熟食，當時西方人的祖先還在吃生肉、喝生血。中華民族是進化更精細的民族，按說人種的進化更精細，大腦也更聰明，但是歷史也不是必然的，也有偶然性，為什麼文藝復興的啟蒙運動沒有在中國產生？構成社會可能有100件事，但其中有幾件事是最重要的，為什麼在200年前西方人被選中了？這件事讓我很納悶。 “中國人從小接受的是中國儒家文化出人頭地的教育，這種要成功的事業心，是所有中國人都具備的。陝西人也好，江浙人也好，大家都很勤奮，中國人是世界上最勤奮的民族。除了勤奮和出人頭地之外，還有一種報國之心，這也是儒家情懷的，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

他深信“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儒家精神。同時，陝西秦地的厚重文化傳統，也讓他更為關注道德層面的問題。 “因為有搜狐的影響，我還是比一般老百姓有更多話語權，我希望力所能及地來推動社會進步。我相信改良主義，這個社會真的需要改良、需要進步。在地球上，不要說中國崛起了，還差得遠呢。” 他說：“我可以不說話，我不說話我自己也過得挺好。但是我一去美國，就覺得如果中國不進步，我在美國人面前沒面子，這讓我很鬱悶。有時候美國人在公共場合很蠻橫的。在回國的頭等艙裡，一個老外嫌服務員對他服務不好，亂發脾氣，嘴裡罵髒話。如果中國特別強大，我就特有底氣。如果人家特先進，我們沒有希望，那人家蠻橫就蠻橫吧，我也沒面子。我就覺得如果我還有一些社會責任，我就希望中國進步，讓中國人在世界上活得更加有面子。”

2009年10月15日，張朝陽在搜狐大廈和我談完上述一席話。 2010年2月3日，在“2010·中國新視角高峰論壇”上，他作了《不完全的市場經濟時刻在妨礙競爭》的演講，一時輿論沸騰，給很多人留下難以磨滅的印象。 他強烈抨擊“國有企業因為國家支持或壟斷的原因不會有消亡的威脅，不管優秀與否都會存在，管理層也不完全承擔企業興衰的責任，因為是國資委任命的，相比之下，活下來的民營企業一定是最優秀的，是由市場選擇的”，他呼籲更深化的改革，限制政府權力、保護公平競爭，“只有公平的最大限度的實現，才能讓有才能的個人和組織脫穎而出，社會才能充滿活力和創造性，否則我們發展的將不會是完全的市場經濟，而可能是權貴資本主義，政府應該放下很多親自參與競爭與民爭利的舉動，把主要精力用在保護公平競爭上來”。

這是繼10年前《跨越300年的自卑》之後，張朝陽最令人驚嘆的演講。他更為大膽、更為冷靜、更為尖銳，更為直視中國人自己的缺陷，而非一味地揮斥“民族主義”的激情。 洪波說：“20世紀末有知本家的說法，沒錢沒關係沒有傳統的社會資源，但你仍然可以通過互聯網來實現個人奮鬥的價值。互聯網為中國草根帶來實現'中國夢'的可能性。從一個普通百姓，變成互聯網的一個領軍人物，張朝陽是'中國夢'的一個代表。” “但是，2009年開始的國進民退的態勢，讓草根出身的互聯網企業家感受到競爭的限制，這會毒化市場。如果靠你的技術能力、競爭手段都沒法實現目標的時候，就會想到去投靠政府，吃政策飯，這會讓市場變壞。張朝陽意識到這些苗頭不對，才出來講話。”政府監管的愈加嚴厲，讓判斷政治風向成為中國企業家必備的才能，他們需要付出很大的精力來研究政策，作出決策的時候也需要把政治因素納入考慮中。 2010年7月，搜狐微博、網易微博都因不明原因而暫停兩天，公開的解釋是系統維護。但是在公共事務裡扮演越來越活躍角色的新浪微博，卻因為其嫻熟的審查制度，小心翼翼地避過了高壓線，至今未發生過任何問題。目前，新浪微博仍戴著“測試版”的帽子。張朝陽承認，他低估了政府對微博的容忍度。此前他以為，在中國，微博不會很好地生存。這是他錯失搜狐微博發力的緣故。

洪波說：“我一直在說，你們是做互聯網的人，你們今天所有的地位、所有財富全部來自於互聯網，來自於過去的自由競爭，在這個東西逐漸被破壞的過程中，你們都不說話，你們讓誰來說話？我一直在這麼說，而有的人不但不說話，反而替政府幫腔，政府的管制對於淨化互聯網，對於維持互聯網的秩序是有好處的，我覺得這種幫腔其實是很不好的事。我覺得當時張朝陽出來說這個話，是一件很好的事，至少這個群體沒有整體沉默，總是有人要發表一下意見。” 互聯網觀察家胡泳寫道：“你會發現，他對於理想的追求戰勝了一些現實的考量和算計，讓他忍不住說出心裡話。”《張朝陽與互聯網精神》，作者胡泳，刊登於《中國周刊》。 2006年10月月底在搜狐10樓，張朝陽面試於威。這是於威和張朝陽的第一次正式見面。她感覺這人沒有架子，沒有大多數老闆的咄咄逼人，比較平易近人。 2006年11月，張朝陽約她在東方君悅酒店面談。 “他看起來很隨意、輕鬆，像一個不羈的年輕人。”“坦然、自信、滿不在乎。這都建立在他功成名就的基礎上。”於威說。她最欣賞張朝陽從不說假話。她覺得這點對女生很有吸引力。

餘楚媛驚訝這些年來張朝陽一直特別真實。他有點我行我素，他用他的方式方法面向世界。 “對我來說，我能說的就說，不能說的就不說。但對他來說，他就是只跟你講真話。”餘楚媛回憶，每一次搜狐和投資者的見面會前他們給張朝陽寫了一個充滿官腔的發言稿。上台時，前兩段他還記得住，後面他就按自己的真實想法說了。 “沒辦法，Charles（張朝陽英文名）就是一個很真實的人，我們有時要跟他說，不斷提醒他，否則他會忘了。這一點沒變過，他的喜怒哀樂表達得很直白。如果他同意了說官腔的話，但他的表情、他的身體語言，能看出他說假話的難受。” 搜狐一高管表示，在《不完全的市場經濟時刻在妨礙競爭》演講之後，可能對搜狐沒有直接的影響，但很難說沒有間接的。比如這事不讓搜狐幹，讓別人幹；或者不跟搜狐合作，跟別人合作。 “可能這種潛移默化的影響，連老闆自己都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