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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馬明方撫傷哭先烈

馬明方 强晓初 3347 2018-03-16
七號囚室的馬明方,本是西北局和東北局書記,他和孟用潛先後被押進什坊院。 劉少奇被指責為中國的赫魯曉夫和頭號的走資派以後,馬明方和孟用潛被整得就更兇了。尤其是馬明方,被折騰得人不人鬼不鬼,整天不死不話的樣子,使許多幹部戰士生出惻隱之心。因此,常常偷偷私下議論說,懷疑是叛徒也罷,修正主義也罷,反黨反毛反社會主義也罷,反對“文革”也罷,反對中央“文革”也罷,總之,在中央沒有正式通知之前,大搞刑訊逼供,殘酷的侮辱、毆打,這無論如何不符合黨的一貫政策,不符合毛主席的教導,這是不人道的。即便是中央給他們定了性,這樣做也是錯誤的,也不是馬列主義的。可是,錯誤的,非馬列的行為,為什麼偏偏在全國風行,如此猖獗呢?

誰也找不到一個令人信服的答案。因此,許多人心靈上難免罩上一層模糊的陰影。 我從小沒上過幾年學,大概是由於我很無知,使我對什麼都很好奇,好奇的東西弄不懂,我就難受,寢食不安。記得小時候在村里的一個皮作坊聽“洋戲匣子”,裡邊有人唱,有鑼鼓聲,有“洋人大笑”,我就納悶,那麼個小匣子,比我娘用的針線笸籮大不了多少,裡邊怎麼能裝那麼多人,那麼多東西?那裡頭的人得多小才裝得下?還有鑼鼓呢?放在哪? 我問大人們,他們誰也不給我解釋。我決心看個清楚。有一天,趁沒人,我就用改錐、鉗子,把個神秘的“洋匣子”全打開了,就像大卸八塊一樣。原來里邊既沒人,也沒鑼鼓,只有一堆破銅爛鐵舊螺絲釘,而且老得都長了銹。我在“原來如此”之後,反而更加奇怪了,“這麼多死玩藝怎麼叫喚得這麼響?”

破匣子被我打開了,但想裝上它可就難了,我又怕挨打,又怕人家叫我賠錢,急了一頭大汗,終於是沒有辦法,只好用一張爛羊皮,把這堆破零件蓋上,撒丫子跑了。 從此我也知道了,人原來有這麼大能耐,能耐得使死物說話。 我這種從小對什麼也好奇的劣根性,神不知鬼不覺地帶到了部隊,劣性不改,於是,有一天我終於對馬明方刨根了。 那是快過年了,在一個吃罷大白蘿蔔餡包子的星期天下午,借查哨的機會,來到馬明方囚室。我像沒事人一樣在屋裡轉了兩圈,然後又像有事人一樣察看一下馬明方有沒有自殺的先兆。這些都做過以後,突然問道: “你又是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又是修正主義分子,又是出賣革命同志的叛徒嫌疑,你說真話,你究竟是不是,你承認了嗎?”

我雖然是指導員,但畢竟才20多歲,實際上頭腦還很簡單的,我真的自信,他會跟我說心裡話的。 以前馬明方不大愛說話,挨了鬥,挨了打,只是呆呆地在囚室待著,也不像彭德懷、黃克誠等發牢騷、罵街。這次他聽到我的話,似乎想到了什麼,居然慢慢地談開了他的身世,他的經歷,以及和他一塊做地下工作時犧牲的戰友。 他顯得很沉痛,似乎在慢慢的回憶中。過了一會,噓了口氣,慢慢說道: “27年國民黨叛變革命,實行白色恐怖,到處殺共產黨員,他們搞寧錯殺一千,也不放過一個……” 他說到這裡停了好長時間。我不由得聯想,我們這裡是否也在鬧寧錯搞一千,也不放過一個呢?不然怎麼進來了這麼多人? 我說:“你那時在做什麼?”

馬明方道:“也像你這麼大歲數,1933年,我在陝北,代理特委書記。大約是7月下旬,我們開了個特委擴大會議,記得參加會的有畢維周、王兆卿、常學恭、崔逢運、馬文瑞等人;後來,常學恭叛變了。會上決定擴大武裝,建立三個支隊,開展游擊區,對抗白色恐怖。會後,特委委員和其他同志到各地傳達會議精神。畢維周等路過鎮川堡,晚上住在區委書記崔明道家裡。不料,有個特務混進黨內,就和一個叫高慶恩的黨員住一個院,這個特務探聽了黨的活動情況和行動踪跡,帶著敵軍先後逮捕了王守義、高慶恩、畢維周、王兆卿、崔明道、高祿孝。敵人對他們六人突擊審訊,嚴刑拷打,威逼利誘,他們都沒有屈服。後來就用烙鐵烙,槓子壓,灌辣椒水,跪火鐵棍,敵人用盡了酷刑,他們六人始終堅貞不屈,沒透露一點秘密。敵人沒有辦法,就在1933年8月3日把他們殺害了。他們臨死時還高呼:共產黨萬歲!打倒國民黨反動派!敵人把他們的屍體拋到了河裡,河水全被血染紅了。他們死得英勇壯烈。以前我很少想起他們,現在蹲了小黑屋,倒常常出現他們的身影,一想起他們,就非常難過,總覺著自己沒做好工作,對不起他們。”

馬明方說到這,不禁流出熱淚,60多歲的老頭子,像個小孩子一樣哭著說道:“可是我還不如他們死了好呢!他們死得壯烈,我死也不怕,受委屈也不怕,可死了算什麼?” 他怕我聽不明白,又說道: “他們受刑是受的國民黨的刑,我受的刑算是誰的刑呢!我是叛徒,千刀萬剮活該。我不是叛徒,中央也清楚,也早就調查作過結論,馬文瑞他們都是知情人,都可作證……” 我心裡說:你到哪裡去找馬文瑞呢!你找到又有什麼用,馬文瑞他不能自身有保呀! “那次我沒有被敵人抓住,敵人抓走了王兆卿等幾個同志以。一後,又到處抓我、馬文瑞和常學恭等。那天我們正在一個姓薑的家裡清理文件,敵人偷偷進了村。由於有在門口放哨的薑媽媽報警,我們才逃出村脫了險。我身為特委書記,對六位烈士的死是有責任的,我們防奸不夠,又出了叛徒……”

我看著他那長長的鬍子、憔悴蠟黃的臉和深凹下去的雙眼,有氣無力地勸慰說: “你要想開點,你看孔原和榮高棠,不管怎麼鬥,堅持活著,而且把自己收拾得乾淨利索,中國不是有句老話嗎:留得青山在……只要不是叛徒……” 他像天問,也像自問道: “可是,我就這麼不明不白地死去了?不死又活不成,死又不甘心,想不到到頭來死活都難啊,還不如戰死在沙場呢!” 我想弄個明白,可我越弄越糊塗了。糊塗的問號更鮮明了:政策和策略不是黨的生命嗎?馬明方講的六位先烈所受的刑,他馬明方所受的可以說有過之而無不及,前者是國民黨整共產黨,後者又是誰在整誰呢?那革命的人道主義呢?毛主席的話不是說一句頂一萬句嗎?為什麼就不能製止這絕大多數人都感到痛心的法西斯現象呢?

我不知道這根本原因在什麼地方,這問號像千斤土,壓著一個身為看押連隊指導員的沉重的心。 走出馬明方囚室,我不禁想起賀龍的話。 那天賀龍一邊看著《關於正確處理人民內部矛盾的問題》,一邊像自言自語,又像給哨兵說話: “不對頭啊!這不是洪洞縣里沒好人了嗎?要是都按書上說的去做就好了。一個馬克思主義者,連懷疑一切,打倒一切是錯誤的道理都不懂了嗎?命這樣革下去,黨怎麼辦?人民怎麼辦”賀龍的自言自語,也有點像“天問”,問蒼天,問大地,問不出答案。 我不由聯想到,鄧潔被逼得說因出賣共產黨有功晉見過日本天皇,那麼,馬明方這樣被逼下去,可能也會被逼得無中生有地說晉見過希特勒呢! 圍繞著鄧潔和馬明方受殘酷的肉刑,戰士劉桂賢和外號小諸葛的宋根利還進行過一場“地下辯論”。

宋根利說:“要是我,我沒幹,打死也不會說;寧可讓他打死也不會自殺!自殺是軟弱的表現。”劉桂賢說:“不見得,我先把你兩個耳朵提起來,像鄧潔那樣,揪成胖蛤蟆一樣;你試試,我也像專案組和造反派整鄧潔、馬明方一樣全面整整你,到那時叫你怎麼說你就得怎麼說,你小子要不順竿爬,我劉桂賢就姓宋。要說自殺是軟弱的表現,魯迅說過:'你把自殺看得那麼輕易?你也自殺一次試試?'你以為馳騁疆場的羅大將就那麼輕易跳樓自殺?這不是骨頭軟硬問題,這是人受不了侮辱。” 宋根利說:“照你這麼說,過去在敵人監獄里至死不屈的烈士又怎麼解釋?” 劉桂賢說:“過去是過去,那是面對國民黨、日本鬼子、法西斯,死而無憾;現在面對的是共產黨、毛主席。你怎麼把國民黨法西斯和共產黨等同而論?照你這麼說,那光榮呢?英明呢?正確呢?偉大呢?政策呢?誰偷吃了?!”

他倆的辯論被我和老連長撞見,臭罵一頓打住了,老連長說:“不許放屁!” 我也說:“你們聽見了嗎,連長說,不許你們放屁,要著了涼快去暖暖肚子!” 是啊,老連長夠得上愛兵如子了,這樣的“屁”放出來,傳出去,再想收回來就難了,在這種年月,想當個反革命、反黨、反毛分子,只一句話幾個字就綽綽有餘了。 兩個人挨了罵清醒了一點,每人給老連長敬了個禮跑了。 老連長摘下眼鏡,一邊擦一邊對我說:“你這指導員,在上課時該重申一下紀律了,就是:不許放屁!'不許放屁'是毛主席的指示,不然,咱們倆可對不起這些階級小兄弟了,他們好登高爬梯,摔著他們可沒法交待……” 我說:“是啊,我也預感很危險,聽說要換咱們連,可後來又聽說是換下來整訓,再後來又聽說咱們甚至整個中央警衛部隊不得力。”

我們只有拭目以待,聽天由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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