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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一個真正的人

馬明方 强晓初 4716 2018-03-16
馬明方同志,是陝北紅色革命根據地的創始人之一。 “文化大革命”中被迫害而死,距今已經整整25個年頭了。 我是1935年認識馬明方的,那時他是陝北省蘇維埃政府主席,我是個小兵,我知道他,認識他,他不知道我,當然也不認識我。 1936年冬,中共陝北省委書記郭洪濤被調任中央組織部副部長,馬明方接替郭洪濤,任陝北省委書記。 1938年,馬明方去蘇聯治病,1941年回國途經新疆,被國民黨軍閥盛世才逮捕入獄,直到1946年,經周恩來與國民黨新任西北行營主任兼新疆省主席張治中先生交涉,才把關押的馬明方等一百多位共產黨人釋放出獄,並派專人專車護送回陝甘寧邊區。 馬明方等同志在獄中的情況,中央是完全清楚的。他們建立了黨支部,同敵人進行堅貞不屈的鬥爭,表現了共產黨員大義凜然的英雄氣概。回到延安後,黨中央很快為他們做出正確的結論。

在馬明方出獄之前,延安於1945年夏季召開了西北局高干會議,討論總結西北黨的鬥爭歷史。中共中央書記處書記任弼時參加了會議,並在會議最後做了總結講話。會議一致認為,劉志丹、謝子長、高崗、馬明方、習仲勳、張秀山、閻紅彥、賀晉年……等同志,是陝北、陝甘邊革命根據地正確路線的代表人物。並批判了王明“左”傾錯誤路線對西北革命造成的危害。在這次會議之前召開的中共第七次全國代表大會上,馬明方被選為中央候補委員。 1945年8月,日本投降,中央西北局書記高崗被派往東北工作,西北局書記為習仲勳。馬明方回到延安後,中央任命他為西北局副書記。西安解放後,中央任命彭德懷為西北局第一書記,習仲勳為第二書記,馬明方為第三書記,兼任陝西省委書記和陝西省政府主席。

在延安,西北局在城南關杜甫川口北側的山畔上,新建起六眼小小的石窯洞,算是西北局惟一僅有的“高級招待所”。窯洞只能放一張木板床,一個三鬥桌子和兩個板凳。馬明方開始就住在北邊一眼小石窯裡。因為中間的幾眼窯已經住了客人。這些客人是: 楊明軒,著名教育家,曾任過陝西省教育廳長,是楊虎城將軍的高參;柯仲平,著名詩人,時任陝甘寧邊區文化協會主任;孫作賓,原甘肅省地下黨的領導人;邵達,從上海投奔延安的內科醫生。 最南邊的窯洞是我住的。它原來是崔田夫住的。崔田夫也是陝北蘇區的創始人之一,沒有上過學,給地主攬長工出身。抗日戰爭開始後,他任陝甘寧邊區工會、青年團、婦聯會聯合組成的抗敵後援會主任。黨的七大以後,西北局成立了黨的監察委員會,崔田夫被任命為專職書記。我由西北局組織部調到監察委員會,一身三職:監委會秘書、崔田夫的秘書和崔田夫的文化教員。崔田夫為了便於與我聯繫,讓我搬到他這眼小石窯裡住。

就在這時候,我才和馬明方熟識。因為住在一排窯洞,天天多次相見。他那時候才四十來歲,中等身材,皮膚白淨,兩隻大眼睛炯炯有神,閃著智慧的光芒。他不善談吐,特別是多年的監牢生活,不能說話,越發顯得說話遲慢。但對人態度和藹,平易近人,為人忠厚質樸。和人見了面,總愛站下來,問長問短,顯得很隨便,看不出他是“大官”。他和馬淑良,就是在這個小小的石窯洞結婚的。他的原配夫人,當他在新疆敵人監獄時就病故了。 馬明方和馬淑良結婚的時候,什麼儀式也沒有。那時的干部都不掙錢,沒有工資,穿衣吃飯,都是供給制,所以沒有錢,不論誰結婚,都沒有什麼請客送禮這一說。一般的是同志們擠在一個窯洞,開開玩笑,熱鬧熱鬧。有的在門上貼一副對聯,或用紅紙寫幾句祝賀的話。而馬明方、馬淑良結婚,連這些形式也沒有,沒有人給寫賀詞,門上也沒有貼對聯。

那時由於國民黨的封鎖,延安連所謂“洋糖”,就是今天最普通、最低廉的“雜拌糖”也沒有。水果——蘋果、梨、桃、棗之類是土特產,能買到,但乾部們沒有錢。因此,結婚的時候連水果也沒有。一般的是買幾兩南瓜子,即白瓜子嗑嗑。 買瓜子的錢從哪裡來的? 延安的干部學生,不論大官小官,不論學生或乾部,為了戰勝國民黨的封鎖,度過困難,黨中央決定開展大生產運動,人人都要參加生產,向公家上繳一定的生產任務,如上繳幾鬥糧食或折合多少錢。生產形式和生產什麼,由單位統一組織,也可以因人而異,多種多樣。有的開荒種地——種糧食、土豆、白菜、蘿蔔都行。有的跑到府南川二十里鋪、三十里舖的山里打柴,早晨去,晚上回,背一背柴,第二天背到新市場賣。有的打土窯洞,挖土。有的背石頭、築窯、壘牆。女同志和體弱病殘的,則多半是給被服廠紡羊毛線或裝棉衣。還有的有技術,熬鹼熬肥皂。最輕鬆的活是夜里為機關用舊報紙糊信封(延安沒有牛皮紙印的信封,所用的信封都是用舊報紙糊的),報紙也不是我們今天看的白紙,而是本地用土法用草做的又黃又黑的“馬欄紙”。單位供給科發麵打糨糊,糊一沓(12個)信封給兩分錢。我在晚飯後,睡覺前,有時能糊五沓即60個信封,可掙一角錢(邊區發行的紙幣),可以買兩個核桃,或買一把白瓜子。有時,我們把用不完的糨糊,灑上點鹽,趕睡覺前吃掉,把小碗舔得乾乾淨淨。這事後來被供給科發現了,發的糨糊里摻了煤油就不能吃了,今天用不完,明天接著用,也是為了省點面。

總之,是要把一年內下達的生產指標上繳夠為止。如有剩餘的錢,則可以歸自己。 馬明方從監獄裡出來不久,當然不可能有生產任務完成以後剩下的錢。馬淑良是從米脂中學調來的學生,在機要電台做譯電員,開會當速記員,連自己上繳的生產任務還沒完成,那裡有錢買結婚用的水果和瓜子呢! 那天吃完晚飯,我們去“鬧洞房”,看見靠窗台的三鬥小桌上,竟然放了幾把白瓜子,不知是誰送的,不僅沒有盤子,連一張白紙也沒有,瓜子不多,就堆放在桌子上。此外,再什麼吃的也沒有。小小的地上,只有兩隻單人木凳子,十來個同志沒坐處,就擠站在地上,每人抓幾顆瓜子,說幾句慶賀的話。 新娘新郎也不坐,和大家一樣站在地上,臉上浮現著幸福的笑容。

馬明方說:“凳子不夠,請大家坐在床上。” 那床上倒是空著,原來只有公家發的一塊土製白棉被,疊得方方正正放在床頭,今天多了一床棉被,顯然不是公家發的,而是馬淑良來延安時從家裡帶的,也是土布,被面有淡淡的印花,看去很素雅。沒有人上床去坐。 窗台上,立幾本書,有《聯共(布)黨史簡明教程》,延安整風學習文件彙編和毛澤東的著作《論持久戰》、《論新階段》、《新民主主義論》和七大的報告《論聯合政府》。這就是這對新娘新郎的全部家當,這就是新郎新娘的洞房,這就是新郎新娘的婚禮。 後來馬明方搬到山上書記住的大石窯洞,這眼小石窯又成為另一對新婚夫婦的洞房,那就是剛從中央黨校一部整風學習回到西北局,等待分配去隴東地委接替馬文瑞任地委書記的李合邦,和中央黨校六部學習畢業的大姑娘曹相如舉行婚禮的洞房。李合邦和曹相如兩位同志,我都很熟悉,結婚的時候,我當然也去“鬧洞房”,但和馬明方、馬淑良的婚禮完全一樣,也是在桌子上只放一把瓜子,所不同的是,地上多了一條板凳,床邊多了一隻破舊箱子,不知是李合邦的“家當”,還是曹相如的“家當”。

西安解放後,中共陝西省委駐在南城牆根下湘子廟街五嶽廟門一個大院,馬明方任省委書記,張邦英、李合邦任副書記。我在省委宣傳部工作,都在這個大院的平房裡,天天見面。 這時候,馬明方、馬淑良已有了一個女兒,名叫小芳。長相和馬明方一樣,白淨的臉,大大的眼睛,特別聰明。馬明方把這個小女兒視為珍寶,只要有空,一早一晚,都抱著小芳在門口散步。 “文化大革命”開始,馬明方是中央東北局第三書記,家住瀋陽市。小芳已經上完初中,正準備考高中。但在這時學校“停課鬧革命”,學生起來“造反”,小芳因此失學了。 接著,馬明方被造反派揪鬥,誣陷為“叛徒”、“特務”,抓進了秘密監牢。馬明方全家受到株連。她的妻子馬淑良被下放到“五七”幹校勞動審查;他的兒子、兒媳全家以及女兒、女婿被流放到農村,批鬥遊街,受盡凌辱;他最喜歡的小女兒小芳和爸爸的感情很深,開始,她知道爸爸被批鬥,自己到了學校同學們罵她是“狗崽子”,動手打她,她不敢到學校去了。回到家裡,不見爸爸回來,問媽媽,媽媽怕她精神受刺激,沒敢告訴她爸爸已經被抓進監牢,哄她說:

“爸爸讓毛主席叫到北京開會去了。” 她天天盼,月月盼,年年盼爸爸回來。 她們的家被抄了,她和媽媽被造反派趕到農村勞動。 孩子們見了她就扔石頭打她,罵她是“黑五類”(即地、富、反、壞、右的子女),是“狗崽子”。 小芳從小被爸爸視為掌上明珠,哪裡能受得住這樣大的欺辱和打擊!她的精神漸漸失常了。每天睡到半夜驚醒,還在呼叫她親愛的爸爸,但總聽不見爸爸的聲音。 終於,小芳的精神分裂了,進了瘋人院! 而今,小芳已經四十幾歲了,還住在瘋人院,每天仍在呼叫著她想念的爸爸。 馬淑良每次到瘋人院看望這個惟一心愛的女兒馬小芳的時候,小芳總是睜大僵直的大眼睛問媽媽: “毛主席還沒有讓爸爸回來?”

媽媽把淚水咽進肚子裡總是一句話: “沒有。相信毛主席開完會,就會讓爸爸回來的。” 可憐的小芳,至今還不知道她的爸爸已於1974年就被林彪、“四人幫”殘酷迫害死了! 馬明方自1967年10月被北京衛戍區秘密關押後,不讓他的妻子和家人去看他。他的大女兒馬銳冒著危險,再三請求,“馬明方專案組”才答應,讓她在1973年2月2日去探望馬明方。那天是農曆大年三十。馬銳一早冒著大雪來到北京西郊指定的地點。十點多鐘,兩個年輕人拽著,從吉普車裡拖出一個彎腰駝背,穿著一件又小又髒沒有釦子的黃棉衣,肋骨在外邊露著,兩腿彎曲,既不會站也不會走的小老頭。馬銳簡直不敢相信,眼前這個臉色青灰,鬍子很長,頭頂一個破氈帽,癱成一堆的小老頭,就是自己的父親馬明方!

馬銳好一陣兩眼發黑,腦子成了空白。她驚得沒有了思維,沒有了眼淚。她有近六年沒有看見自己的父親了。那個魁偉健壯,鐵骨錚錚,正氣凜然而又慈祥的父親,從新疆國民黨監獄關了四年出來時也沒有成這副模樣呀!她想:“專案組”會不會弄錯了?她在心裡喊:這不是真的!絕不是真的!好一陣,還是馬明方先開口,問起了妻子馬淑良和愛女小芳的下落,馬銳才如夢初醒,嚎啕大哭,淚流不止。她不該在父親面前這樣失態慟哭,她可憐的父親此時多麼需要親人的慰藉呀!她收住眼淚,一遍遍叫著:爸!爸! 1973年馬明方被折磨得氣息奄奄時,才被送進首都工農兵醫院(同仁醫院)。一次,他讓來探視的大女兒馬銳給他帶一支圓珠筆芯,他夾在手指縫裡,背著看守人員,用抖顫的手,花了一個多月時間,給周總理寫了一封長信。 這信,是馬明方偷偷地在煙盒上、報紙邊頭上,密密麻麻寫出來的。 1973年3月15日,馬銳去首都工農兵醫院看望父親時,他悄悄從褲腰里抽出來,交給女兒,並囑咐馬銳:一定要孫維世同志交到週總理手裡。當他得知孫維世已經被迫害致死後,慢慢地閉上雙眼,不禁潸然淚下。他在長達八年的關押期間,身心受到嚴重的摧殘,但他還沒有忘記學習《毛澤東選集》,沒有忘記他是黨員。他對女兒說,人家現在不承認我是黨員,黨費也沒有繳,而且也沒有錢,總有一天,我要把黨費繳清的。 在他臨終前,一再囑咐子女說,你們一定要把我的事報告毛主席,報告週總理,說我馬明方是好人,不是叛徒。 “四人幫”的爪牙,對馬明方用盡了毒計和酷刑,都沒有使他屈服。 1974年8月13日,馬明方終於含冤而死了! 馬明方哪裡知道孫維世和他一樣的遭遇!當他給周總理寫這封信的時候,孫維世已經被江青迫害死幾年了,因此這封信始終沒有送到週總理手中。而今,只能把這封信陳列到他在米脂縣葉家岔村他家的那眼土窯洞裡,讓後人知道。 馬明方那可憐的愛女小芳,如今仍在瘋人院日夜呼喚著她想念的爸爸! 馬明方如九泉之下有靈,一定也在想念他疼愛的小女兒小芳! 馬明方家鄉的黨政領導同志和人民,沒有忘記他出生人死創造陝北革命根據地的豐功偉績,沒有忘記他為創立新中國和建設新中國所作出的巨大貢獻。不僅兒女思親,而且人民也思念功臣! 馬明方同志,永垂不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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