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傳記回憶 中國故事·關於中國夢的十個樣本

第10章 歷史是無法割斷的

2008年夏天,央視的記者用攝像機鏡頭記下了這樣的一幅場景: 遊客:您給簽個名吧。 宋立英:我沒有念過書。 遊客:那你怎麼會想到學寫字呢? 宋立英:來的人都讓簽名。這不,慢慢就學會寫了。 遊客:奶奶,這上面的照片都是你吧? 宋立英:對。 照片上的時代已經過去30多年了,歲月可以改變許多往事,包括大寨這個曾經的典範,也包括照片上的這兩位女性——郭鳳蓮、宋立英。 在30多年前,人們不會想到,作為“大批資本主義”的典型,作為最“一大二公”的地方,整個大寨有一天會全身心地投入到市場經濟的大潮中,並將曾經的歷史作為商品向遊人出售。 簽名售書的老人是已經79歲的宋立英。了解大寨歷史的人,都知道這位大寨村當年的婦聯主任,如今她是一家銷售旅遊紀念品的個體老闆。這位原本不會寫字的老人,在70歲的時候居然學會了寫自己的名字,原因很簡單,她需要簽名售書,以提高銷售量。如今,光這一項每年就能為她帶來近萬元的收入。

宋立英直到2000年才開這家小店,那時她已到了70多歲的古稀之年,她也許是最後一批放下歷史包袱的大寨人。 當時,宋立英去找郭鳳蓮,說:“鳳蓮,我也開個小商店行不行?” 郭鳳蓮回答說:“你開起小商店來更行!你有名氣,你是宋立英,就把那個房子做商店,一定能富起來。” 如今,在大寨這片1.88平方公里的土地上,有1/4多的居民像宋立英一樣,為每年二三十萬旅遊者提供服務,每年的旅遊收益高達1000多萬元。市場經濟的意識已經深入大寨人的骨髓。 對於大多數大寨人來說,這個轉變起自1992年,郭鳳蓮回到大寨的第二年。 1991年11月15日,在群眾的呼籲聲中,郭鳳蓮被任命為大寨村第八任黨支部書記,這時她已經45歲,但心裡憋著一股勁。

郭鳳蓮多年後回憶道:“我是給大寨人拉馬車的。說實在話,這個車上就座的是大寨人,那麼我這個車,究竟要把他們拉到哪裡去?究竟他們應該怎麼活?讓大寨人思想怎麼轉換過來?一大堆的問題都擺在面前。當時對於我來說,就是又苦又辣。” 剛回到大寨不久的郭鳳蓮讀到了一篇報導——《東方風來滿眼春》。在這篇改變了許多人思想和命運的著名文章中,郭鳳蓮被鄧小平一系列精彩而深刻的話語所打動: 社會主義的本質,是解放生產力,發展生產力,消滅剝削,消除兩極分化,最終達到共同富裕。 計劃多一點還是市場多一點,不是社會主義與資本主義的本質區別。 這些話宛若閃電般劈開了郭鳳蓮和大寨人心頭的陰影,他們在新的時代終於尋找到了新的驅動力和歷史邏輯:致富光榮,貧窮不是社會主義!大寨人難道就不能在市場經濟的海洋中搏擊出新的風采嗎?郭鳳蓮帶領大寨開始進行第二次創業,在市場經濟這個陌生的領域中,無論是艱苦奮鬥,還是自力更生都有了新的意義,雖然她心裡還有些矛盾和難堪。

郭鳳蓮既害怕別人認識自己,又害怕別人不認識自己,在這種矛盾的心態中透著幾許蒼涼。外出開會,她進了房間就不願意再出來了,甚至不願意出來吃飯,買包方便麵泡泡,辦完事馬上離開。生怕人家說:“改革開放多少年了,農村發生了那麼大的變化,郭鳳蓮還像個要飯的一樣。”她更怕讓人笑話大寨,使整體形象受損。 但是,時代在不停地敲著大寨的大門,催促它趕緊踏上新的進程。 1992年春,郭鳳蓮和宋立英乘坐火車前往上海。在這個即將成為長江三角洲乃至長江流域領跑者的懷抱裡,郭鳳蓮了解著一切新鮮事物,包括卡拉OK和咖啡。郭鳳蓮對著麥克風唱起了曾經在虎頭山上唱過無數次的《人說山西好風光》。那一夜,她無法入睡,不僅是因為咖啡,更是因為憧憬大寨新的風光。

郭鳳蓮對宋立英喃喃不休地說著自己的夢想——讓大寨盡快實現年收益百萬元。郭鳳蓮彷彿被肩上的責任壓得喘不過氣來,她要盡快讓大寨發展起來。 此時,人們已經將“天下第一村”的名號贈給了華西村,因為它的工農業產值早在4年前就已過億了。鄧小平南方視察的時候,華西村已經形成了棉紡、發電、鍛造、化工等六大生產系列,工業化在這個村莊里已初步完成。 當鄧小平南方談話在報紙和電視上發表時,吳仁寶當天晚上召集村里的干部開會到凌晨兩點,下令動員一切資金,並且破天荒地向外借款1000萬元用於周轉,囤積3個月的原材料。吳協東,吳仁寶的四兒子,華西村現在的當家人後來透露說:“村里當時購進的鋁錠6000多元/噸,3個月後就漲到了1.8萬多元/噸。”

華西村已經徹底完成了市場經濟意識的轉變。 這一切讓郭鳳蓮心嚮往之,她去過華西,也去過大邱莊,感到變化真大,她從這些村莊里學到了改革開放的經驗。 郭鳳蓮後來說:“原來我不會搞經濟,原來就是種田的農民,或者是修路的工人。那麼現在,需要我變我就得變,如果我不變會帶來大寨不變。你一個郭鳳蓮變了,你是帶動了大寨村都變,所以我不變不行。所以我變了,變成了市場觀念,原來是計劃經濟,現在變成了市場經濟。” 1992年11月28日,北京首都賓館迎來了一位熟人——郭鳳蓮。她對眾多的領導和新聞記者說:“在過去的年代裡,大寨曾經是舉世矚目的地方。經受過時代浪潮的衝擊和時代風雨洗禮後的大寨人,不會忘記大寨的昨天,也不會看不到大寨的今天和明天。”

重新走進這個她曾經來過許多次的地方,郭鳳蓮的心情是複雜的。其實,那天在場的所有人心情都是複雜的。 那天的主題是為剛成立的大寨羊毛衫廠舉行新聞發布會,這也是郭鳳蓮和大寨從公眾視線中消失12年後的第一次亮相。 時任國務院副總理的田紀云和紡織部長吳文英出席了這個小小的鄉鎮企業舉行的新聞發布會。對於大寨,人們有一份特殊的感情,不希望看到這個曾經的中國農村典范永遠沉淪下去。過去與現在,冷清與火紅,失落與奮起,時光演奏出的巨大反差和激昂旋律,成為大寨重新站起來的宣言。 創業難,二次創業更難,在市場經濟中二次創業難上加難。但對於曾經戰天斗地的郭鳳蓮來說,她扛得起任何艱難。她走南闖北,賣煤炭,辦水泥廠,請專家,一點一滴地學習著經營,學習著商業談判,甚至學習著賠笑臉求人,學習著喝酒。

有一年,為銷售煤炭,郭鳳蓮陪客戶飲酒,盛情難卻之下,喝酒喝到麻木,吐都吐不出來,其實已經失去知覺,休克了,甚至失禁都不知道。幸虧趕緊被送到醫院,大夫採取緊急措施,過了一個多小時才吐出來。事後,人們都很後怕,因為如果再這樣下去,她很可能變成植物人。郭鳳蓮卻對來看望的人表示,不怨任何人。 也許是因為她的真誠和誠信,大寨漸漸擁有了自己的市場和人脈。但在大寨,卻出現了一些雜音。宋立英曾為郭鳳蓮抱打不平:“個別的人說郭鳳蓮要飯吃了,也就說當乞丐了,到處向人家要。咱聽著了,很是難受。就算是當乞丐要,你去要點!我說要回來也是給咱們大寨的,也不是她要回來光顧她自己了,她要回來是為了咱大寨人的富。” 對於郭鳳蓮來說,這是新的創業和新的奮斗方式,雖然不喜歡,但必須接受。無數次醉後的痛苦,無數次簽訂合同的欣喜,共同譜寫了這段五味雜燴的創業路。

隨著時光的淬煉,郭鳳蓮在市場經濟的海洋裡越來越得心應手,又先後興辦了服裝、水泥、運輸、飲品、旅遊等十幾家企業。她甚至學會了品牌的有效擴張,在5家與外地的合資企業中,光憑著“大寨品牌”這一無形資產就佔有20%多的股份,帶來了豐厚的收益。 世易時移,每一個時代,都會面臨新的問題。 2001年春節,當年農村“大包乾”的帶頭人,鳳陽縣小崗村村委會主任嚴宏昌貼出了一副對聯:“稅費改革負擔輕,發展經濟勁頭增。”這正是安徽農民心境的一個真實寫照。 2003年3月6日,十屆全國人大一次會議正在北京舉行,這天下午2時40分,溫家寶來到湖北代表團與代表們一起審議政府工作報告。 接著,溫家寶和代表們談起了“黃宗羲定律”:

“歷史上稅費改革進行過不只一次。像唐朝時的'兩稅法'、明朝時的'一條鞭法'、清代時的'攤丁入畝'等等。每次稅費改革後,由於當時社會政治環境的局限性,農民負擔在下降一段時間後會漲到一個比改革前更高的水平,走向原先改革目的的反面。明清時期的思想家黃宗羲稱之為'積累莫返之害',這就是所謂的歷史上有名的'黃宗羲定律'。” 幾天后,在記者招待會上,溫家寶宣布:“我們的最終目標,是要把一切不應該向農民收取的稅費,全部減下來,但這需要有一個過程。” 溫家寶所說的“一個過程”,其時間之短和最終的結果,都超出了人們的想像。

2600年的皇糧國稅成為歷史,但中國農民實現富裕夢想的路還很長。農業無論在國家層面,還是對農民本人都仍具有極其重要的意義,但沒有人會懷疑,在中國這個人多地少的國度,農民要想實現富裕,僅靠農業已經遠遠不夠。 2007年,大寨村經濟總收入1.2億元,與1980年相比增長了600倍,此時大寨這個40多年前的農業典型,現在農業收入只佔總收入的0.003%。曾經名震九州的大寨梯田,有一半已經退耕還林。 2008年,一位央視記者採訪大寨時,見到兩位正在修梯田的老人,一位73歲,另一位67歲。他們是大寨農業組的成員。農業組一共有40人,平均年齡55歲。 40多年前,正是他們修建起了舉世聞名的大寨梯田。如今,仍是這些老人在侍弄著這400畝土地。 比起1992年郭鳳蓮在上海時的那個百萬元夢想,大寨已經走得很遠了。大寨已經完成了從昔日的“政治品牌”到今天的“經濟品牌”的轉變。 郭鳳蓮曾講起自己對企業的理解,在她看來:“家裡有個好媳婦才能過個好光景,家裡頭沒有好媳婦就過不上好光景,有錢也不會花。每一個企業的當家人(就是這個角色),你總經理當好這個家,這個企業就可以做好;你總經理當不了這個家,這個企業就越來越完蛋。” 大寨村黨支部書記,大寨經濟開發總公司董事長,這兩個角色也在市場經濟條件下極其融洽地聚集到郭鳳蓮的身上。她從沒忘記那些開創了大寨輝煌的人們。 郭鳳蓮制定了一系列的養老政策,60歲以上的老人每人每月發放養老金,金額從1992年的每月40元調整到現在的200元。 2008年重陽節,郭鳳蓮第16次組織老年人聚餐,除了按慣例發放保健酒和油之外,她還宣布了一條好消息:70歲的老人,每月都領300塊錢,60歲以上是200塊錢。只要大寨經營良好,養老金就會一年一年往上漲。 在大寨村,不光老人享受著特殊的福利。 2006年全國正式實施新修訂的《義務教育法》,而大寨的孩子們從1994年開始,幼兒園到小學就已經免除了一切學雜費和書本費;考入大學的,村里每年發放800~1000元的獎學金;村民全部實行醫療保險制度。如今大寨有1/3的村民已住在至少165平方米的別墅中,到2009年,還有40戶農民將搬入新居。 人們的生活富足而安逸,一切似乎都很完美。但郭鳳蓮憂心忡忡。大寨有了新的生存之道,也有了新的憂慮。 井溝村在農業學大寨時期曾被稱為“小大寨”。 2005年,昔陽縣號召“富村帶窮村”,郭鳳蓮兼任井溝村黨支部書記。現在,井溝村又叫“大寨二村”,因為交通閉塞,井溝村的人們自己集資,自己動手,修起了直通村口的水泥路。村里還出了好幾個白手起家、自己辦企業的人。而在大寨,現在維修房屋這樣的事也都僱外面的民工來做,村里的人會幹也不再乾了。 2008年,一位記者記下了郭鳳蓮與“大寨二村”馬村長的一段對話: 郭鳳蓮:你看井溝現在的一磚一瓦,一草一木,一石一塊也是人搞起來的。 馬村長:都是兩隻手幹出來的。 郭鳳蓮:現在人家看了十分感動,說井溝出了井溝精神,我說在井溝可以找到大寨精神,大寨現在找不到大寨精神。 馬村長:逐漸逐漸地也有問題。 郭鳳蓮:是,你說大寨年輕人現在一出去就回來。寧肯在家裡掙幾個小錢,也不願意去掙大錢,這都是貪圖安逸,這就是小富則懶,他不想往前走,個人創業很少。 郭鳳蓮既欣慰於“大寨二村”的艱苦奮鬥和創業精神,又失望於創業精神在大寨自身的淡化。為了鼓勵大寨人創業,郭鳳蓮曾經組織大夥到“大寨二村”參觀,她還多次在集體會議上表示,希望大寨村能出幾位像井溝村那樣艱苦奮鬥、自主創業的企業家。但年輕的人們更喜歡過得輕鬆一點,娛樂一點,他們對於撲克和麻將的興趣要遠遠大於梯田,大於昔日的光榮與夢想,大於今日的創業和開拓。 當塵埃落定,郭鳳蓮突然發現曾經激昂的精神氣兒似乎被一些東西侵蝕得鏽跡斑斑,而在市場經濟中應有的創業精神卻還沒得到足夠的彰顯。正是那股精氣神兒,讓郭鳳蓮和大寨在低谷中重獲新生。現在,怎樣在市場經濟的條件下保持大寨的創業精神?怎樣在新時期給大寨人提供新的發展驅動力?我們依靠什麼繼續創造未來?這是郭鳳蓮最大的課題,從某種程度上來說,這也是中國農村的課題。 經歷過風雨沉浮的郭鳳蓮再次陷入思考。她知道,歷史是無法割斷的,無論是她還是大寨,今天都源自昨天,明天都始於今天。 郭鳳蓮希望:讓歲月帶走那些該帶走的,留下那些該留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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