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第三十六章長劍玉珥,璆鏘琳瑯
三人循著聲音走過去。
只見一個赤膊的少年,手持一柄大錘,不停地鍛打一塊燒紅的生鐵。
那少年身材雖不魁梧,但很結實,一身黑紅的肌膚上滲著點點汗水。隨著他手臂的揮動,那一頭披散的長發旗幟一樣上下飄動,看上去並不似那匠人口中的“瘋子”,反倒別有一種動人的美感。
黎啟臣問道:“他這是在做什麼?”
杜榮道:“小冶。”
“小冶?”黎啟臣更是困惑。
杜榮解釋道:“就是把生鐵反复鍛打,去蕪存菁,使其剛柔相濟,方能鑄造出無上好劍。”
黎啟臣問道:“生鐵脆硬而易銹,剛而易折,也能鑄劍嗎?”
杜榮點點頭:“生鐵經過反复冶煉炒製,便成為'鉅','鉅'經過反复鍛打,進一步去除雜質,增加韌性,便可化剛為柔,成為上好的神兵利器。”
黎啟臣十分好奇:“哦?這種鐵劍比青銅劍如何?”
杜榮:“比青銅劍難於鑄造,但一旦鑄成,則鋒利無比,既堅又銳,且柔韌異常,遠勝於青銅劍。”
黎啟臣大感興趣,問道:“此種鐵劍可有實物?能否借我一觀?”
杜榮對那少年道:“穆別,你那柄劍拿出來讓我們看一下可好?”
那少年白眼一翻,也不搭話,也不知是聽到了還是沒聽到。他五官很是端正,濃眉大眼,嘴唇微厚,只是左頰有一道長長傷疤,顯得有些猙獰。
杜榮又說道:“穆別,跟你說話呢。”語氣已有三分不耐煩。
那少年徑自用鐵鉗夾了那塊鐵,浸入旁邊的一口大缸中。
只聽嗞的一聲,一股白氣騰起,三人立刻聞到一股刺鼻的羶臊之氣,晏薇忙用袖子掩住鼻子,退後兩步,驚問道:“這是什麼啊?!”
杜榮也面露嫌惡之色:“馬溺。”
晏薇奇道:“你剛才不是說那湖水最適宜鑄劍嗎?他怎麼用這個?”
杜榮苦笑搖頭:“所以他們說他是個……”下面那“瘋子”兩個字,他沒有出口,但四人皆知他要說的是什麼。
那少年冷哼一聲,提起那塊生鐵一甩,溺汁四濺。黎啟臣忙扯過晏薇避開,饒是他涵養好,此時也皺起了眉頭。
杜榮也覺得很是失禮,一面行禮賠罪,一面說道:“他最近心情不好,不要和他一般見識。我們去那邊劍廬,還有很多名劍可以鑑賞。”說著轉身引導兩人折向北行。
黎啟臣一邊走一邊問道:“這裡一向是作為冶煉鑄造之地嗎?”
杜榮點頭道:“是啊,這裡銅、錫、柴、炭,一樣不缺,水和造爐用的黏土也是上好的,正適宜鼓鑄。況且按照巫覡的說法,這裡要有四時不滅之火,豈不正是天意要在此鑄劍?只可惜這裡沒有鐵礦……咱們楊國鐵礦雖多,但品級不高,鑄造些尋常農具器物尚可,但不適宜鑄劍,若能攻下姜國便不愁了……”
轉過一道山梁,卻見遠處有個山谷,霧氣繚繞,隱約能看到有很多土坯房,人影幢幢。
晏薇不禁問道:“那裡是什麼地方?那些是什麼人?”
杜榮臉色一變,說道:“那裡是奴隸們居住的地方,你千萬不要靠近那邊,最近這裡不太平,萬一出點什麼事,可就後悔莫及了。”
晏薇很想刨根問底,但想到剛才看到的那些衣不蔽體的奴隸,臉一紅,便不作聲了。
到了悅安君的劍廬,卻見童率已經在那裡了,正喜滋滋地拿著兩柄劍比畫,看到黎啟臣,便興奮地叫道:“大哥!快來挑一把劍!你先挑,挑剩下的我再挑。”
黎啟臣接過他手裡的一柄劍細看,只見劍身如一泓秋水,閃著暗藍的光,劍身上隱約有細細的淺金色漫理紋。只見黎啟臣手腕一抖,還是之前用過的那招,但這一次那劍身就像活了一般,蛇一樣蜿蜒扭動起來。
黎啟臣也嚇了一跳:“這劍的韌性果然不凡,這一招的力道,若是青銅劍,也只是劍身輕微顫動而已,沒想到這劍……”他一時語塞,似乎是想不出什麼合適的詞來形容這劍。
童率接口道:“不僅柔韌,而且還很鋒利呢!”說著下意識地把食指塞到口中吮吸。
晏薇見了,白了他一眼,說道:“把手拿出來給我看看!”
童率不好意思地一笑,把手指抽出來在衣襟上抹了一把,藏在背後,說道:“剛才不小心,劃了一下,血早就止了……”
晏薇一把拽過童率的胳膊,細看他的手指,只見食指尖上一道劍痕,雖不長,但很深,微微滲著點血,皮膚白白皺皺的,想必之前在嘴裡吮了多時。
晏薇白了童率一眼,從懷中拿出化玉膏給他塗抹。童率有些尷尬地看了悅安君和黎啟臣一眼,吐了吐舌頭。
黎啟臣細看手中那劍劍鐔處的銘文,見是一個“穆”字,不由問道:“這也是穆玄石穆大師的手筆?”
悅安君微笑點頭。
黎啟臣問道:“傳說穆大師性格孤僻狷介,輕易不肯於人鑄劍,這裡卻有這麼多柄,很是難得。”
悅安君笑道:“他曾經在這裡鑄劍五載,也只留下這幾柄而已……”
“五載?!”黎啟臣大吃一驚,“聽說齊國國君甘詞厚幣力邀他前往齊國,他在那裡只待了一年,鑄了一柄削刀便飄然而去,弄得齊王哭笑不得。大人不知怎樣說動穆大師,鑄了這許多劍?”
悅安君道:“這里天時、地利、人和都是上佳的。穆玄石這幾年醉心鑄鐵煉鉅,可多數人還是要他鑄造青銅劍,他自然不屑一顧。我則順應他所欲,此天時也;此處鑄劍所用諸般原料器材齊全,此地利也;我這裡也頗多能工巧匠,各有秘訣,互相比較參照,更能改進工藝,此人和也。天地人三才俱全,他自然樂得在這裡專心鑄劍。”
黎啟臣問道:“那穆大師現在何處?”
悅安君臉色一變,道:“已經離開了……”
晏薇已經為童率擦了藥,裹好傷口,問道:“那個穆別,是穆玄石什麼人嗎?”
悅安君道:“是他兒子。”
童率卻不關心穆玄石的事情,只是問黎啟臣:“怎樣?選好了嗎?喜歡哪一把?”
黎啟臣搖了搖頭:“我還是覺得青銅劍用著順手,青銅劍重而凝,適合砍刺;鐵劍輕而柔,適合削刺,倒合你的性子。”說著又遺憾地輕嘆了一聲,“始終還是覺得大王賜給我的那柄'忠藎'最是得心應手,若還在的話就好了……”
悅安君道:“那劍是你入獄的時候被收繳的嗎?”
黎啟臣點點頭。
悅安君沉吟道:“你別急,我去想想辦法,看能不能把它弄來……”
黎啟臣聞言大喜,深施一禮:“啟臣先謝過了。”
童率道:“你不要我要!我得挑一把又長又大的……”
黎啟臣笑道:“個子又矮,偏喜歡用長劍,佩在腰上走路磕磕絆絆的很舒服嗎?”
童率聽了這話,胸脯一挺,爭辯道:“我哪裡矮了?和你一樣高好不好!”
童率比黎啟臣略矮半分,但是因為手臂和腿比較修長,顯得較高,初看上去會覺得兩人一般高矮,但兩人若站在一起,便明顯看出童率略矮了。
晏薇掩口笑道:“嗯嗯!踮起腳尖來確實一樣高。”
童率舉拳作勢欲打晏薇,晏薇身子一挺,一副“看你敢打”的表情。童率也不禁笑了起來。
黎啟臣道:“劍的長短,應該和人的身高臂長匹配的,這樣用起來才順手,肩部和腕部也不至於過分吃力,不容易受傷。”略頓了頓,又道,“並不是什麼東西都是又長又大才好。”
童率聽了這話,突然掩口坏笑起來。黎啟臣初時一怔,還沒明白他笑什麼,但馬上知道了他所指為何,覺得甚為失禮,很是尷尬。
黎啟臣偷眼看晏薇,見晏薇面無表情,似乎並沒有聽懂話中的深意,長出了一口氣,狠狠地瞪了童率一眼。童率又是一吐舌頭,做了個鬼臉。
其實晏薇當然知道他們在調侃什麼,但此情此景,也只能若無其事,裝作沒聽明白。
杜榮突然開了口,打破了尷尬的局面:“聽說那姜國有一柄巨大的魔劍,有一人高,大腿那麼粗,舉國祇有姜王龍嵬能使,一般人連舉都舉不起來,卻不知這種長大兵器是什麼路數。”
童率忙道:“是啊,聽說那柄魔劍是從天而降的,是天神賜給姜王的,傳得神乎其神,也不知道真假。”
杜榮道:“那魔劍肯定是真的,姜國很多人都見過,據說也是鐵劍,至於怎麼來的,那隻有天知道了。”
悅安君笑道:“就算所謂'天降魔劍'的傳說是真的,也可能只是一塊隕鐵,恰好生成了一柄大劍的形狀也未可知,據說那劍是無鋒的,這樣看來就更像是隕鐵了。”
童率道:“聽說那魔劍從天而降之時,幾千人身首異處,一片血海什麼的,所以才被稱為'魔劍'。”
悅安君哈哈大笑:“那姜王龍嵬原為姜國武將,趁國中戰亂,竊據王位,不造作出點兒神授祥瑞,這個王位哪能坐得安穩?這些都是編出來騙那些愚夫愚婦的,半點當不得真。”
晏薇聽了這話,更是覺得悅安君的所想所說諸般看法處處和自己相似,她這種不信鬼神、不信巫卜的想法,就是父親也搖頭的,沒想到卻有一個大人物和自己一樣,不禁暗暗引為知己。
童率被悅安君笑得有點不好意思,笑道:“總有一天,我倒要去姜國看看那魔劍是什麼樣子的!看看我能不能使得動。”
杜榮道:“那魔劍藏於姜國王宮,普通人大抵很難見到……”
童率笑謂黎啟臣道:“大哥,還記得我說過要來這'赤崖天水'見識一下嗎?那時距離今天才一個月,我就已經站在這裡了。”又對杜榮道,“別小瞧人,姜國王宮也不是什麼龍潭虎穴,我怎麼就不能去?聽說姜國有個美貌公主,年方二八,還沒有嫁人,看上我也未可知……”
悅安君聽童率信口胡吹,不禁搖頭輕笑。
黎啟臣道:“你先別吹牛,快挑一柄劍吧。”
這些劍童率早已鑑賞了多時,心中已經有數,拿了一柄短小輕薄的劍,笑道:“好吧,好吧!聽人勸,吃飽飯,既然大哥不喜歡又長又大的,我就挑一柄又短又小的,就是它了!”
黎啟臣看過去,見那劍的劍身末端,用錯金鑲嵌了一個“蒙”字,於是笑道:“這劍倒是和你有緣,有云,'童蒙之吉,順以巽也'。你用這劍,倒是有一切順遂的好彩頭。”
經黎啟臣這麼一說,童率對這劍更是愛不釋手,喜滋滋地佩在腰間,和他原來那柄青銅劍一處,笑道:“這兩柄劍一長一短,一大一小,一黑一白,倒像是一對夫妻。”
悅安君也忍不住一笑:“哪有這麼佩劍的,虧得這劍是最輕的一柄,否則腰帶都要壓斷了。”
童率覥著臉笑道:“腰帶斷了,就請再賜一條嘛!”
悅安君笑道:“你也太過貪心愛財了,難怪年紀輕輕就富可敵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