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傳記回憶 馬克·吐溫自傳:戲謔人生

第21章 第三章我自墳墓中的美夢

幾天之前,我寫了一封長信給約翰·豪厄爾斯,熱情洋溢地、發自內心地誇獎他作為這所房子的建築師所做的一切了不起的工作。我還非常清楚地記得童年時期的約翰,記得他成長過程中的那些情景和故事,而後我們便成了朋友,成了忘年之交。 有件事情令我覺得似乎非常奇怪、也非常不可思議甚至非常不可能,那便是我一直都是這樣活著,活著,活著,並且一直是這樣枯燥地、頑固地、毫無止境地活著,以至於在不知不覺間,我已經到了這樣的一天,我能夠讓這個一直追隨在我身後的孩子為我造一座房子,讓我頭上有片瓦。我至今還搞不明白這個孩子做的這件事。 我非常了解這個孩子。並且我認為這種了解開始的非常早,當這個孩子七歲時,我就自信對他非常了解。那個時候他同他的父親曾經來過哈特福德,並在我們這兒住了一兩天,就是在那一兩天裡我認識了他。

這應該是三十年前的舊事了,那個時候我們家那位目前早已逝世了的黑人廚師,我們的老朋友喬治到我們家還不久。豪厄爾斯同約翰來了之後被安頓到底樓我們稱為桃花心木室的那個房間內。一天,約翰清早便起來了,在家里四處尋找,輕手輕腳而又小心翼翼地踮起了腳尖走路,似乎在急切地尋找著什麼。 大概他還不習慣同黑種人相處,但既然已經七歲了,他對於《天方夜譚》肯定非常熟悉。他在找東西的路上,無意中朝飯廳瞥了一眼,不知看到了什麼場景,於是快速地逃到了他的父親那裡,將他搖醒,嚇得什麼似的。他著急地說:“爸爸,快點起來,你看,那奴隸正在擺桌子哪!” 我對這個故事的本意進行了回憶,是想要自己將有關那位建築師的話盡可能地說得生動、有力、周到一些,因為就在昨天晚上,我收到了他父親的信。信上是這樣說的:

“謝謝你給約翰寫信,告訴他你在那座房子裡面居住的時候的愉快心情。在我看來,收到這樣一封美好的信,是比擁有一座最豪華的別墅還要令我高興的。” 我還能夠自豪厄爾斯的信中再次引用一段話: “我一直都在想一個問題,那天,如果奧爾德里奇還活著的話,他應該會感覺多麼得意,他肯定會自我們這些老態龍鍾的人的身上開些什麼玩笑。對了,究竟希金森上校有多大?有他在,你便會顯得年輕了。我也有同樣的感覺。” 提起有關年輕的話題,我便想起了那個時候人們經常同我說的一句話——如果你按照自己的年齡與別人同樣禿了頭的話,你就不會顯得如此年輕,你用的是什麼辦法,將你那頭蓬亂的頭髮保養得如此之好?你是怎樣讓它不往下掉的?

對於這樣複雜的問題,我如果想給人滿意的答复的話,就非要設法提出來一套理論才行,但我又偏偏缺少有關這方面的知識。所以我只好實話實說,告訴他們,按照我的看法,我的頭髮之所以至今還沒掉多少,是因為我長期都注意保持它們的干淨。 我的習慣便是,每天早上,使用肥皂水將頭髮徹徹底底地揉搓一遍,之後用水沖洗乾淨,接下來用肥皂沫將頭頂塗得厚厚的,再拿一塊粗毛巾將這些肥皂沫擦掉。這樣一套程序下來,每根頭髮上都塗上了很薄的一層油——那便是肥皂上的油。接著,再將頭髮沖洗一遍,再上油,如此之後就令頭髮柔和、細軟而又滑溜溜的,整天感覺瀟瀟灑灑、舒舒服服的,髮型便也不會變樣。 雖然不管是在鄉下還是城裡,空氣中老是飄著無數各種各樣的微塵,在經過十個小時之後頭髮免不了又變髒了,但在二十四小時之內它卻基本上是乾淨的,不至於摸起來感到粗糙或是不舒適。但是,話又說回來,如果頭髮真的經過了二十四個小時的污染,也便絕對會臟得厲害了,以至於洗時水上會漂著明顯一層污垢。

我這裡又有了一樁奇怪的事情:聽了以上我有關頭髮保養的解釋說明,人們一直都覺得難以置信,並都會對那句不變的傻話進行引用來作為回答,那便是我們的俗話——“清水傷頭髮,因為它會令髮根變得腐敗”。說到這句話時,那些人的口氣都是十分肯定的——這個口氣儼然是將說這話的人認真研究過這件事這一事實給顯示出來了,對於它的各個方面都特別懂行,最後將這樣的真知灼見得出來了。我便經常問他們:“你是怎樣知道的呢?” ——那個非常自信的人便立刻現了原形。他的那些所謂結論並沒有任何的實踐基礎,也沒有料到我會這樣問,當然並不怎麼清楚該說些什麼。如果我問他,他有沒有由於將頭髮搞濕了而發現自己的頭髮被弄糟了呢,他沒有辦法回答,因為他平常深恐髮根腐爛,並不怎麼將頭髮搞濕,所以他講的話,並不是根據自己的親身經驗所得出來的。如果我問他,他說的頭髮濕了會令髮根腐爛的話,他有沒有親眼見到或是親耳聽到過,結果他連一件實例都舉不出來。接下來當我一點都不客氣地進一步追問時,他最後便不得不承認:“我只不過是聽說過,並且人家都這樣說,說水會令頭髮根腐爛。”

啊,這件事是多麼的奇怪啊——對於水傷頭髮這個說法,人們的盲目信仰就如同他們對於宗教以及政治的態度一樣。人們在宗教以及政治方面的信仰、理念和觀點,幾乎每項都是二手的,並沒有誰親身考察過,他們的消息都得之於那些所謂的權威人士。而這些權威人士說時也未必對自己所說的東西真正考察過,而是自其他的沒有進行考察的人那裡得來的,所以說,其實他們的意見連一個銅板都不值。 看,人類便是這樣一群稀奇古怪而又滑稽有趣的笨驢。人們總是沒有顧忌地、不斷地洗刷著自己的身體,他們洗自己的臉、眼、耳、鼻、牙、嘴、手、身、腳、腿,等等。在這些過程當中,他們堅決認為清潔身體的重要性僅僅次於信奉神明,而水在保護健康方面則是最為乾淨、最為崇高、最為可靠的物質,完全沒有危險,除了對頭髮不適用這個例外。

每個人都在想盡方法來保護他們的頭髮免於遭受潔淨的禍害,他們真心誠意而又謹小慎微地令自己的頭髮保持骯髒,否則便會掉髮。每個人都相信這句話,但就是找不到一個真正這麼試過的人,找不到一個通過了親身思考、經歷、試驗以及證明才得出這一結論的人。我們永遠都找不出一個基督徒,能夠擁有如此有價值、有幫助而又有意義的知識,並不是依靠那些永恆不變、不言自明的“大家都這樣說”。在我漫長的七十二年半的人生歲月當中,我還從沒有見過這樣一個像人類一樣的驢子哩。 實際上,我們越是對這件事進行研究,就越會發現這個結論實在是有些古怪、詭異而又沒有什麼道理。我們每人在吃飯之前都用水洗手,擦肥皂,洗乾淨,吃晚飯之前也洗,吃早飯之前也洗,吃中飯之前也洗。這個習慣,是通過老經驗,而不是通過猜測養成的,我們知道在全部這些場合,當我們的手髒了的時候,需要洗一洗來保持身體健康。

頭髮也同樣是身體的一部分,它們像我們的雙手一樣,成天暴露在外面、無法得到其他遮蓋物的保護,它們難道就不會整天沾到臟東西嗎?大家難道都認為,雖然周圍空氣很髒,身體其他那些暴露在外面的部分也是臟的,只有頭髮卻能夠自己一直保持清潔嗎? 這些年來,不管是春夏秋冬、陰晴雪雨,一年四季我都穿著白顏色的衣服,於是人家便說我脾氣古怪。按照他們這樣的理解以及說法,我這樣做是源自我在堅持在衣服方面保持乾淨——堅持在骯髒的世界裡面保持乾淨,從而令自己成為赤道以北全部基督教國家裡面唯一的一個衣服乾淨的人,這是因為我總的說來,就是個怪人。是的,我是這樣的一個人。一天之中,衣服總是會被弄髒的——就像我們的雙手那樣。假如我每天只洗一次,經歷這麼長時間,自然會被弄髒,而這樣馬虎,肯定會遭受到每個夫人以及紳士的嘲笑。

在全部基督教的國家內,人們一直都是喜歡穿著黑色的衣服出席宴會或是其他重大的場合,這表明,這些人的衣服自第一天穿起來時便是臟的,以後則是日積月累,經年累月,一天又一天、一月又一月、一年又一年,越來越臟,直到衣服被穿破為止。在宴會上,人們穿著黑色的衣服,似乎能夠令自己顯得莊重些、神氣些。但是,這種參加宴會時穿的禮服,與其說是私人動產,還不如說成是公家的不動產,這是因為在它上面沾了這麼多土,簡直都肥沃到了能夠在上面播下種子,日後收割莊稼的程度了。 一旦人類盲目地陷入了一項迷信,除非到他死去,否則永遠都無法排除。多少年來,每年克萊門斯夫人都會得一種致命的疾病——赤痢。而她那救命的良藥也總是一片熟透而又新鮮的西瓜,並且藥到病除,經濟實惠而又輕鬆愉快,用來代替醫生通常所開的——並且往往是沒有療效的——那些等同於慢性自殺的烈性有毒的藥品。

以克萊門斯夫人的實際情況來說,在她漫長而又頻繁的病史當中,每次僅要吃一片西瓜便立即能夠瓜到病除,痛苦全無,而且能夠保證在一年之內不再犯。但我卻從來都沒能說服哪個醫生或者其他的什麼病人也進行一下這樣的嘗試,哪怕他們已病入膏肓,奄奄一息。在內戰當中,南方部隊的士兵們有很多都死於赤痢,只見他們一班班地倒了下來,場面非常慘烈,但是如果當時有人將一個西瓜帶進兵營,是肯定會受到嚴厲懲罰的,因為沒有誰會相信他的偏方的。畢竟,人們對於西瓜的偏見是建立在理論之上,而不是實際經驗之上的,即使是我們最為英明的醫務界,或許也需要經過幾個世紀才得以發現這個真理:理論只是理論,它們是不具有實際經驗來作為根據的。 一九○九年的聖誕節前夕,上午十一點,寫於斯托姆菲爾德。吉恩去世了。

現在,我做的可能是這個世界上所絕無僅有的事,哪個有血肉的人能夠忍心這樣做呢——將一位自己最為親密、最為親愛的人全部的那些小事情——在她忽然死去之前的二十四小時以內所發生的各種事情,一件件、一樁樁地都回憶出來,用筆都一點一滴地寫下來。僅有一本書能夠寫完嗎?兩本書又能夠寫完嗎?我看寫不完,那種思念之情是永遠都不會被寫完的。 這些小事一幕幕地浮現在了我的腦海之中,就如同潮水一般湧上心頭,難以磨滅。這都是些天天都會發生的小事,原本我們以為它們並不重要,我們在過去的很長一段時間內也一直都很容易將它們忘掉——但是如今啊,如今是多麼不一樣啊!現在,這些事對於我來說是多麼難能可貴、多麼可愛難忘、多麼悲愴淒涼,又多麼神聖莊嚴啊! 昨天晚上的時候,吉恩的身體還好好的,紅光滿面,神采奕奕。我同她一樣,自百慕大度假回來後,身體狀況有了明顯的好轉,可以看出這次度假對身體有很大的益處。我們手拉著手,自飯桌逛到了書齋,之後又坐下來閒聊著種種事情,一起進行計劃和討論,興致勃勃,興高采烈。 (那時我們兩個絲毫都沒有疑心到會有什麼意外的事。) 我們一直談到九點鐘,談得特別開心——對於我們來說,這時已經非常不早了——之後我們便上了樓,吉恩的那條德國種狗還跟在她的後面。到了我的房間門口,吉恩同我說:“爸爸,今天晚上同你說晚安的時候我不能夠再親你了,因為我傷風了,害怕會傳染給你。”於是我彎下了身子,親了親她的手。當時她非常感動——這我自她的眼睛裡面看出來了——也非常激動,她回吻了我的手。之後我們兩個人像平常一樣,又都說了“親愛的,好好睡”,才各自回到了自己的房間。 今天早上,我在七點半鐘的時候突然間醒來,聽見了房門外的聲音,當時我還在想,一定是吉恩照例騎馬去車站寄信了。接下來凱蒂進來了,站到了我的床邊,渾身都在顫抖,喘不上氣來,好不容易緩過氣來之後,她才說:“先生,吉恩小姐去世了。” 我在那一刻幾乎領會到了,一顆子彈將戰士的心臟打穿的時候,他是怎樣的一個感覺。 如今,我那美麗而又年輕的姑娘躺在她的浴室裡面那濕漉漉的地板上,身上蓋著一床白被單,整個空間裡都充滿了抑鬱的氣息。看起來,她是那麼的平靜、自然,似乎只不過是睡著了一般。但事實上發生了什麼事情,我們清楚。她患有癲癇症,在洗澡的時候突然病發,心力衰竭而亡。醫生自幾英里之外趕了過來,但是他種種的努力,同在這之前我們的努力一樣,都沒能將她搶救回來。 現在正是正午時分。我的姑娘顯得那樣可愛,那樣甜蜜又那樣安詳,她的臉是那樣的端莊、神聖而又不可侵犯。我們都明白,靜靜地躺在那裡的是一個善良的小姑娘。 記得十三年前,在英國的時候,有一天,妻子和我遭到了這樣的突然襲擊,那封電報就像一把匕首那樣刺進了我們的心。電報上面說“蘇西的靈魂在今天得到了解脫”。今天一早,我便又要將同樣的噩耗發給正在柏林的克拉拉,而這噩耗同樣也是一把匕首。只不過我肯定要加上如此一句必須堅決做到的話:“別回家來。”本月的十一日,克拉拉才同她的丈夫一起自這裡搭輪船啟程,她如何能夠承受得住這樣的打擊呢?自小吉恩便最崇拜克拉拉,她們姐妹兩個的關係最為親密。 四天之前,我經歷了在百慕大所度的一個月假之後,身體很健康地回來了。只不過不知道是因為什麼意外,記者們並沒有註意到這件事情,所以,自前天起,我便陸續收到了許多自朋友以及不相識的人那裡發過來的信和電報。這些表明,人家都認為我正病重著呢。 昨天,吉恩讓我通過美聯社對這件事情加以澄清。我說,這沒有什麼關係,還並沒有重要到如此地步吧。但她卻不以為然,還說我應該替克拉拉著想,從德國的報紙上面,克拉拉會看到有關的新聞報導。四個月來,她日夜護理著自己的丈夫,身體可真是累壞了,人又很虛弱,肯定是受不住如此的打擊。我聽著覺得這話有道理,所以便很幽默地給美聯社打了個電話,對“我正在死去”的說法進行否認,還說:“在我死前,是肯定不會做出這樣的事來的。” 吉恩有些不安,她不喜歡我對於事情這樣隨隨便便,毫不顧忌。不過我說,最好是這樣做,因為確實沒什麼大不了的,這並不是什麼嚴重的事。但是今天早上,我又不得不將今天所發生的這件無法進行彌補的不幸通知給了美聯社。由此我想到,今天的晚報上會不會同時出現這兩條消息呢——一件多麼高興、滑稽,另一件卻又多麼灰暗、慘痛啊! 我於十三年前失去了蘇西,又於五年半前失去了她那無人可及的媽媽。前不久,克拉拉跟隨她的夫君去歐洲定居了,現在我又失去了親愛的吉恩。過去我是多麼的幸福、多麼的闊氣,現在卻又是多麼的可憐、多麼的貧窮! 羅傑斯先生在七個月前死了——他是我這一生中最親切、最知己的一個朋友,作為一個人,一個標準的紳士,他簡直就是完美無缺、無可挑剔的。過去的六個星期中,古爾德也逝世了,還有拉芬——我的一個很老的老朋友,我的親人和朋友們就是這樣一個個地離我而去了,留下我一個人在這世界上孤苦伶仃,形影相吊。 目前,吉恩躺在那邊,我坐在這邊,我們在同一個屋簷下面,卻成了不同世界裡面的陌路人。昨天晚上我們還在這個房間門口吻了手,道了晚安再會——而如今這一切的溫馨早已經一去不返了,這是我們絕對沒有想到的。她躺在那邊,我坐在這邊——忙著寫東西,好讓寫作將我的整個心都佔據,從而令自己不至於過分的傷心。 山上的陽光是多麼的燦爛,多麼的炫目啊,似乎是在嘲弄。 二十四天之前,我七十四歲,昨天也是七十四歲,但是今天呢?誰能夠將我的年齡估計出來? 我再次看了她一眼,我真不清楚自己怎麼能夠受得了,我不清楚自己應該怎樣來承受和麵對如此的現實。現在她的樣子,同好久之前她媽媽死在佛羅倫薩別墅里後躺在那裡的樣子是一模一樣的。死亡帶來的那份甜美的安靜啊,甚至比睡眠還更美麗。 我曾經親眼看見她媽媽是怎樣被埋葬的,在那之後我便說,今生我再也無法忍受這樣的慘痛場景了,再也不願意親臨所愛的人的墓穴了。我真的將這一條堅持住了。明天,他們將要將吉恩送往紐約埃爾邁拉去,我們家中的那些靈魂早已超脫了的人全都埋在那裡,但我卻堅決不去。 僅在四天之前,船駛進港口的時候,吉恩便已經早早地站到了碼頭上。第二天的傍晚,我到這座房子時,她也早早站到了門口,微笑著向我表示歡迎。後來,我們在一起玩了牌,她教了我一種全新的,叫做“馬克·吐溫”的玩法。昨天晚上,我們在書齋裡面坐著,非常高興地閒談,她還反復對我進行叮囑讓我不許看遊廊,這是因為她正在那里為了慶祝聖誕節做準備,如果我提前看過了,到時候就不會感到驚喜了。她說自己今天早上能夠做好準備,然後她那個法國小朋友便會自紐約來到這裡——到了那個時刻,我們大家便能夠看到一些令人感到意外的東西了。 她已經為了這些令人感到意外的東西準備了好些日子了。趁著她出去的一會兒時候,我還是不很老實地偷偷進行了一下張望。在遊廊裡面,地上早已鋪好了地毯,還放好了椅子以及沙發。那裡還有一些沒被徹底弄好預備用來讓人感到意外的東西,那便是一棵聖誕樹,有一層銀色的玻璃紙包在它的上面,特別漂亮,特別惹人注目。桌子上面還有很多閃閃發亮的東西,可能是預備要在今天掛到聖誕樹上去的。我並不清楚哪隻褻瀆神明的手,能夠將吉恩這些沒完工的、的確讓人家吃驚的東西自這裡移走,當然肯定不是我。要明白,全部這些小東西都是在過去的四天內趕工做出來的。 “小小的”,是的,在當時,這些東西確實是小小的,但現在卻不是了,如今她說過的、想過的和做過的,不再有一件還是小小的了。這是多麼的幽默啊——這樣的結果會怎樣呢?結果是到現在只有悲愴,是悲愴啊,想到這一切便讓人落淚的悲愴啊! 全部的這些小事都不過發生在幾個小時之前——但是現在她卻已經躺在了那裡,不需要再操心任何事了。這是多麼的令人驚訝奇異並且不可思議的事啊,過去我也曾經有過相同的經歷,但是即便經歷過一千次,我仍然覺得這一切是不可思議的。 “吉恩小姐逝世了!” 這便是凱蒂那天對我說過的話。那個時候我沒有聽見敲門聲,床邊的門便被人推開了,我以為是吉恩早上來吻我,並說早安來了,因為她是唯一一個不用打招呼便能夠進入我的房間的人。 但是——我去了吉恩的起坐間裡一趟,那裡亂糟糟地堆放著給僕人以及朋友們的聖誕禮物,四處都是,桌子上、椅子上、沙發上、地板上——四處都堆滿了東西,四處都被塞得滿滿的。好多好多年以前,我曾見過同樣的情景並且對它非常的熟悉。 在好多好多年前,每當聖誕節到來的時刻,克萊門斯夫人與我便經常半夜躡手躡腳地溜進嬰兒室,看一下那些存放在那兒的禮物。那個時候,孩子們都還小。現在,吉恩的起坐間的樣子似乎就是當年的嬰兒室。禮物還沒被貼好標籤——本來今天是要貼的,如今卻永遠都貼不了了。吉恩的媽媽總是因為準備聖誕節而將身子累垮,她同她媽媽是一樣的,在昨天以及前幾天,吉恩做的正是同樣的事。疲勞使她送了命,今天早上,是疲勞使她發生了痙攣,實際上,她已經有好幾個月都沒有發作了。 吉恩是如此的充滿活力,但她總認為自己是永動機,總是將自己弄得過分勞累。每天早上六點半,她便要騎到馬背上,前往火車站去辦理自己的郵件,她需要先將信件檢查一遍,然後讓我來分:部分信交給她處理,部分留給佩因先生查閱,部分給速記員進行抄寫,還有一部分則是我親自來回复。 她料理自己的那一份,然後又騎到馬上,在這一天餘下的時間裡面,她對農莊和養雞場進行巡視。有時候吃了晚飯之後,她會同我一起打打彈子球,但往往她會因為太勞累了而玩不下去,所以早早便上床了。 昨天下午,我同她談了我在百慕大度假的時候所設想出的一些計劃,以便將她的負擔減輕,我說我們應該請一個管家,而她的那份秘書的工作,完全可以交給佩因先生做。 但是不行——她不願意,她有自己的想法和計劃。最後結果便是以折中告終。所謂的折中,其實就是我讓步,每次在這種時刻總是我來讓步。她不願意查賬單,不願意讓佩因來填寫支票——她要繼續由自己來管,還有,她還要繼續擔任管家,再加上凱蒂來充當助手,除此之外,她還要繼續幫我為朋友們回信。這些便是折中辦法的全部內容,我們兩個人都用這個名詞,雖然在我看來,這樣的結果大概同過去沒有什麼太大的變化。 然而吉恩卻非常高興,她很願意。對於我來說,這樣便夠了。她因為擔任我的秘書而感到自豪,我總是無法將她說服,讓她將這種不可取的工作放棄一些。 昨天晚上進行談話的時候,我說我發現一切都非常順利,如果她願意的話,我準備於二月份回百慕大去,從吵嚷的鬧市中再次脫身一個月。她也竭力支持我這樣做,還說,如果我能夠將出行推遲到三月份的話,她願意帶著凱蒂陪我一塊兒去。就這樣,我們一言為定了。我本打算將信於明天的那班輪船寄到百慕大去,找幾個傭人以及一個有家具的房子。我本想在今天早上寫信的,但是這樣一封信是再也不可能寫的了。 因為我的吉恩正在這裡躺著,在她面前所展示的是另外一種旅程。 夜幕降臨,山尖的天際只見殘陽的餘暉。 我再次看著這張美麗的臉,是一天比一天更加愛憐它了。這幾個月來,我對吉恩越來越了解了,對於她那可愛的性格也越來越喜歡了。她長期在外,九個月前才回到了我們這裡,那些日子她在好多英里之外的療養院裡面,被關著。失去吉恩的日子可怎麼度過啊,如果她能夠再次跨進她爸爸的門檻,該有多好啊! 但是,如果我能夠讓她復活的話,我會這樣做嗎?我想是不會的。如果一個字便能夠做到,我但願自己能有足夠的力量將這個字卡住,而我是肯定會有這樣的力量的,我有信心。失去了她,我便幾乎垮了下來,我的命可真苦,但是想到一點我還是非常滿足的:她因為得到了所有禮物當中最為珍貴的一件而富裕了起來——這份禮物足以令其他全部的禮物相形見絀,顯得微不足道——這便是死亡。 自從我長大成人之後,我就從來都沒有希望我的那些靈魂早已解脫的朋友們復活。蘇西去世時我的想法就是這樣的,後來便是我的妻子,再後來又是羅傑斯先生。他們去世的時候我都是這樣想的。那天,克拉拉來紐約火車站接我的時候,告訴我說那天早上羅傑斯先生突然去世了時,我所想到的便是,哦,命運的寵兒啊——終其漫長而又可愛的一生,他是多麼的幸運啊——幸運直到最後一息!記者們說,當時我那悲痛的眼淚流了下來,這話是真的——但是,那淚是為我自己流的,不是為了他,這是因為他再也不需要受任何痛苦了,在這之前,他的一切幸運的事,與此相比,都簡直不足為道。 為什麼我要在兩年前造這座房子呢?是為了令這無邊的空虛能有個藏身之處嗎?我是多麼傻啊!但我還要繼續住在這裡。對於我來說,死者的亡靈令這個房子變得神聖,雖然對我家其他成員來說並不是這樣。蘇西是在我們在哈特福德所造的屋子裡面死去的,克萊門斯夫人便再也沒有走進過這座屋子。但對於我而言,這令這座屋子顯得更為可愛,我曾進去過一次,那時沒人租用,只見屋子裡面一片沉寂,顯得格外的淒涼。但對於我來說,這是個神聖而又美麗的地方,似乎死的幽靈就在我周圍,如果可能的話,他們都想同我說話,向我表示歡迎:莉薇、蘇西、魯賓遜、喬治·亨利以及查爾斯·達德利·沃納,他們都多麼的善良,多麼的仁慈,他們那一生又是多麼的可愛啊! 在幻想中,我似乎見到了他們,似乎我還能夠將孩子們叫回來,聽見她們又在同喬治一塊兒頑皮——他是一個無與倫比的黑奴與孩子們崇拜的對像啊。一天,他來到了我們家,那時候他是一個忽然走進來的陌生人,是來擦窗的,後來他便待在了我們家裡,而他一待便是十八年,直到他死去為止。 克拉拉和吉恩怎麼都不肯再走進她們的媽媽早年常去的那個紐約旅館了,她們無法忍受那種物是人非、睹物思人的情緒和氣氛。但我還要待在這間屋子裡面。今天晚上,對於我而言,這間屋子比從前的任何一個時候都來得可貴,吉恩的精靈將令這間屋子永遠顯得美麗。她那寂寞而又悲慘的死亡啊——但是如今我卻再也不想去想它了。 我記得從前吉恩的媽媽經常要花兩三個星期來採買聖誕禮物,等到聖誕節來臨的時候,她一直都是被這些瑣事弄得很累。吉恩果然是她媽媽的女兒——最近的幾天,她在紐約四處設法購買禮物,所以也將自己弄得精疲力竭。佩因剛剛在她的桌子上面找到了一長串的名單——恐怕要有五十個人之多——那是她昨晚上分發禮物的名單,顯然她沒有忘掉一個。凱蒂還發現,那裡放著一卷鈔票,是預備送給僕人們的。 今天,她那條德國狗在場地上晃悠遊蕩,顯得很孤單、很淒涼,我自窗戶裡面望見了它。它是一條純德國種的狗,有著長長的耳朵,活像一條狼。因為它是在德國受的訓練,所以只可以聽懂德國話,其他什麼語言都無法聽懂,所以吉恩也只能用德國話叫它。所以,兩週之前的一個半夜裡防盜器尖叫了起來,當那個不會說德語的法國廚師讓狗注意有盜賊時,無論怎樣說,它都不理會。吉恩寫到百慕大來的信中,還特別提到了這件事呢,那也是我自她那聰明的頭腦以及能幹的手裡面所接到的最後一封信,這條狗她都從來沒有忘記過。 吉恩的心地再善良不過了。自童年時代開始,她便總是將大人們所給的津貼的大部分都用在了這樣或是那樣的慈善事業上了。後來她便擔任了我的秘書,在收入增加了一倍之後,花在慈善方面的錢也更多了,對於我的錢也是一樣,這一點我說起來感到非常高興,非常感激。 她對待全部的動物都非常忠實,對於它們,她都很愛:什麼鳥啊、獸啊、蟲啊、魚啊,如此等等——甚至是蛇——這則是我的愛好傳給了她。她能夠認清所有的鳥,能夠明確地將它們的名字叫出,她這方面的知識非常豐富。她在做小姑娘時就加入了幾個慈善團體——有國內的,也有國外的——並且直到最後她都一直是個活躍分子,在這里以及歐洲,她還曾經組織過兩三個對動物進行保護的團體。 到了後來,她的錢用完了,又不願意花我的錢,她便將自己能夠省下來的衣服——非常可能還不止這些——全部寄給了紐約的一家專門對貧困姑娘進行救濟的救濟院去了。 其實她是個非常令人為難的秘書,因為她曾經專門自紙簍裡將別人寄給我的信件找出,並且為人家寫回信。她認為,理應對全部的來信都進行回复,這是她自小便被媽媽培養出來的為人厚道的錯誤。 她寫信又好又快,只是耳朵對於音樂的反應比較差一些,但是她學外語卻從來都是很輕鬆的,她從來都不讓自己所學到的意大利語、法語以及德語荒廢。 自四面八方,那些表示哀悼的電報雪片般地飛了過來,就好像五年半前她媽媽在意大利結束了她純潔的一生時的情景。它們無法醫治我的創傷,但多少代表了他們的心意,也多少能夠減輕一些我的痛苦。昨天的晚上,吉恩和我互相吻著手在我房間門口分別時,我們無論如何也不會想到,二十二小時之內,便會收到這種電報: 最親愛的朋友,讓我自心底深處向您誌哀。 從今往後,不管我走到這間屋子裡的什麼地方,吉恩的各種遺物都會默默無言地向我講起她的種種過往,而她的遺物,又有誰能夠數得清楚呢? 她曾有兩年之久都出門在外,原本希望能夠將她的癲癇症醫治好,我們也以為治得差不多了,這是因為她確實已有好長一段時間沒再次發病了。 她並沒有倒在陌生人的懷裡,並沒有葬身異國他鄉,而是死在她自己的家中,在愛的氛圍中結束了自己的一生,為此,我無法用語言來表達對主宰這全部的上帝的感激之情。 “吉恩小姐去世了!” 這便是事實,吉恩的確是死了。 一個月之前,我還在為將要出版的雜誌寫些非常熱鬧、令人發笑的故事,到了今天,我卻在寫這樣的文章。 不知不覺間便到了聖誕節,這實在是個不能再悲慘了的聖誕節啊。昨天晚上,我每隔一段時間便會去吉恩的房間一趟,將被單掀起,看一下她那張平靜的臉,親一下她那冰涼的顴骨,對好久之前佛羅倫薩的那個沉寂的洞穴般的大別墅裡的傷心之夜進行回憶。當時我曾經有多少次躡手躡腳地走下樓去,將被單掀開,看著那張和這一模一樣的臉——吉恩媽媽的臉,親著同這一模一樣的顴骨。 昨天晚上,我再次見到了自己當時所見過的那種情景——這個神奇而又可愛的奇蹟——屬於死亡的仁慈之手,恢復了她昔日少女般的甜美而又溫柔的外形。我記起吉恩媽媽死時,過去歲月中的全部憂慮煩惱以及不幸的痕跡,全部都在她的臉上消失了,我所見到的,也正是一代之前我所熟悉以及摯愛的那樣寫滿青春和美的臉啊。 大約在今天早上的三點鐘,一片寂靜之中,我就像人們每每會在這種場合中表現出來的那樣,在屋子中四處遊蕩,默默地感受著自己永久地失去了什麼,再也無法找回來了。但我還是不甘心,雖然明明知道全部的努力都只不過是徒勞,但我還是要繼續尋求。這個時候,在樓下的大廳裡面,我遇見了吉恩的那條狗。我還注意到,它並沒有像習慣的那樣跳起來對我表示迎接,而是慢吞吞、悲傷地走過來了。 啊,我想起來了,自從這個不幸發生以後,它還沒有進過吉恩的房間,這個可憐而又具有靈性的東西,難道它清楚發生什麼事了嗎?我看是這樣的。過去吉恩在室外活動的時候,它總是跟在她的身邊,歡快地跳來跳去,當她回到室內的時候,它也一刻都不離地同她在一起,夜晚、白天,全部都是這樣的。她的起居室便是它的臥室,他們一直都是那麼的親密無間,形影不離。那個時候每次我在樓下遇見它時,它總要同我走一段,我上樓的時候,它也會跟我一起去——一路上都歡蹦亂跳的。 但現在卻不同了,一切都變樣了。我滿懷悲傷地對它進行了一會兒撫摸,就走進了書房——它卻並沒有跟我進去。我上了樓,它也不再跟著我了,只是用它那沉思而又憂鬱的眼睛瞪著我。這是一雙多麼神奇的眼睛啊——非常大,既厚道又富於表情,似乎會說話。它是紐約警犬的種,是只美麗的動物。平日里我不怎麼喜歡狗,因為狗愛沒來由地亂叫,但是這條狗,我卻自開始便很喜歡,因為它是吉恩的寶貝,也因為它從來都不亂叫,除非有非叫不可的緣由——並且這種大叫每週都不會超過兩次。 後來,我又逛進了吉恩的起居室。我在書架上面找到了自己的一堆書,我清楚這些書被放在這裡的意圖,那是因為前幾天她正在等著我自百慕大回來,等著我的親筆簽名,然後她再寄出去。如果我能夠清楚她想要寄給誰,該有多好啊!但我卻永遠都無法知道了。我準備將這些書好好保存下來,這些她親手撫摸過的書——這就好像授予了武士爵位之禮那樣——如今,這些書已經變得帶有莊嚴色彩了。 她在壁櫥裡面藏了一樣東西,是預備讓我大吃一驚的——那便是我一直都想添置的一隻很神氣的大地球儀。見到它,我便淚如雨下。為此我感到高興的心情,她永遠都不會再知道。今天寄過來的信件更令我對她充滿了懷念的深情:“吉恩,聖誕快樂!”這充滿了她極為喜愛的古老而又仁慈的語言。如果她能夠再多活一天,能夠再多看一眼,那會是多麼好啊! 今天下午,他們將她移出了自己的房間。我立刻走下樓來,走進了停靈的書房,在那裡,她躺到了棺材裡,身上所穿的恰好正是今年的十月六日在書房的一頭站著充當克拉拉女儐相的時候所穿的那一套。那個時候她是多麼快樂啊!因為快樂,她興奮得滿面春風。而在今天,她的臉是如此安詳,同時也增加了死亡的莊嚴和上帝所賜予她的寧靜。 他們對我說,頭一個前來誌哀的便是那條非常善解人意的狗。它是不請自到的,它一路站起來,將前爪擱到抬架上,久久地對它所摯愛的那張臉進行最後一次凝視,然後便像來時那樣無聲無息地走開了。它懂得這全部的變故。 到了下午的三四點鐘,天便開始下雪。可惜的是——吉恩再也不能看到這美麗的鵝毛大雪了,從前她是非常喜歡看下雪的。 雪還在繼續下著。到了六點鐘時,靈車停到了門口,準備將不幸的人兒帶走。他們將棺材抬了起來,佩因開始奏起舒伯特的管弦樂《即興曲》,那支曲子是吉恩最喜愛的,然後又奏了《間奏曲》,那也是為了蘇西而奏的!後來又奏了《緩慢曲》,那則是為了她們的媽媽而奏的。這些都是我請他演奏的。 我倚窗憑眺,親眼見靈車沿著大路彎曲地前進,眼看著吉恩的靈魂越行越遠,然後開始在雪花飄飄中變得模糊,最終消失了。從此之後,吉恩便在我的生活當中消失了,永遠都不會再回來了。她那和她自小玩到大的堂兄傑維斯——還有她親愛的老凱蒂——正在護送她前往很遠的童年時期的家,與蘇西以及蘭登一起,再次躺到她媽媽的身邊。 十二月二十六日——今天早上八點,那條狗過來看望了我,它對我顯出非常親熱的樣子。喔,這個可憐的孤兒!自那一天之後,我的房間也便成為了它的臥室。 隆冬的暴風雪大肆侵略,整夜未停,又咆哮了整整的一個上午,雪花大片大片地飄過原野,壯麗又莊嚴,淒慘而悲涼——但是吉恩卻已經不在這兒了,她再也無法看到了。 下午的二時三十分——這是我們提前約好的時刻,葬禮開始的時間。雖然說地點在四百英里之外,但我還是能夠看得一清二楚,就如同我親自在場那樣感同身受。具體地點是蘭登家的書房裡面,而吉恩的棺材則停放在四十年前她的媽媽同我站在那裡舉行婚禮的地方,那是十三年前蘇西的棺材所停放的地方,五年半前她的媽媽的棺材所停放的地方,同時也是稍遲一點我的棺材所要停放的地方。 到了五點鐘——儀式整個兒全都結束了。 當兩週前克拉拉前去歐洲定居時,我的心情一定是難受的,但我能夠忍受得了,因為我感覺她離我並不遠,更是因為我還有吉恩。我告訴吉恩說,我們兩人也能夠組成一個家庭。我們說,我們兩個要成為親密的伙伴,要快樂地生活在這個世上——僅有我們兩個人。 星期一,在輪船上,吉恩接我時,我心里便是在做著這美妙的夢。星期二的晚上,她在門口接我時,我的心裡同樣做著這個美妙的夢。我確信,有我們父女兩個在一起,我們就是一個家庭。美夢終於變成了現實——哦,這寶貴的現實啊,心滿意足的現實啊!實現了整整兩天。 而現在呢?現在吉恩已經躺到了墓穴之中!她已經躺到了墓穴之中,我怎麼能夠相信這一切呢?我沒有其他的想法,但願她那甜美的靈魂得以安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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