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傳記回憶 馬克·吐溫自傳:戲謔人生
馬克·吐溫自傳:戲謔人生

馬克·吐溫自傳:戲謔人生

马克·吐温

  • 傳記回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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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1970-01-01發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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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完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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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一篇故鄉與成長

1835年11月30日,我出生在密蘇里州門羅縣的一個名叫佛羅里達的非常偏僻的小鎮。然而,佛羅里達鎮並不算是我的家鄉,因為我的父母們是在三十年代初才遷到那兒的。究竟是在哪一年我的父母遷到那兒的,我記不太清楚了,因為那發生在我出生之前,並且對於這些事。我一向不感興趣。在那個遷徙的歲月裡,千里迢迢的遷居旅程,一準是吃夠了苦頭的。在我出生時,鎮子裡正好有一百個人,我的出生使鎮裡的人口增加了百分之一。這百分之一點增長對於鎮子的意義超過了歷史長河中那些有才幹的人對一個城市所能作出的貢獻。也許我這樣說有些不太謙虛,然而事實就是這樣。一個人的貢獻能達到這樣的高度,在歷史上是前所未見的——就算是莎士比亞也達不到這樣的高度。然而我對佛羅里達小鎮卻做到了。這說明,我可以為任何地方做到這一點——也許像倫敦這樣的國際大都市也包括在這個“任何地方”裡。

最近,我收到一張來自密蘇里的照片,照片上清楚地顯現著那間我出生的屋子。在收到照片以前,我一直用“王宮一般的地方”來描述那間屋子,但如今我得保守一些、謹慎一些了。 佛羅里達小鎮擁有兩條幾百碼長的街道,除此之外就只剩些巷子了,柵欄和麥田包圍著巷子與街道。街和巷子如果只從路面上看,是沒有什麼分別的——雨天一片泥濘,晴天則灰塵蔽日。 鎮裡的房子除了兩三家是用木料搭建的,其他的大都一個樣子,都是用整段整段的原木搭建而成的,通常意義上的用磚石建築的房子在鎮裡是不存在的。人們用整段的原木在鎮裡搭建了一座教堂。在教堂內短木料鋪成的地板上安放著長條凳,這些做地板的短木料也同樣是用原木製成的——將原木表面上用錛子削平,地板也就有了。雖然原木的表面被削平了,然而原木之間的縫隙卻沒有填平,在原木地板之上也沒有鋪地毯,因而就算是桃子大小的東西,一旦掉到地板上,你就很容易失去它,因為它很可能從原木之間的縫中掉下去。教堂的地板距離地面兩三英尺高,這兩三英尺高的空間是豬的世界,它就生活在那兒。當大家做禮拜時,如果有狗闖進那屬於豬的世界搗亂,牧師就得暫時中止禮拜。在冬天,呼嘯的冷風透過地板上的縫隙狠狠地吹進教堂,冷颼颼的;夏天,則滿是跳蚤,令人煩不勝煩。

地板上的長條凳是用鋸成片的原木做的——樹皮粗糙的一面朝下,然後在木片的兩頭鑿了洞裝上四條腿。這樣的長條凳,沒有靠背,也沒有墊子。掛在牆上的錫質的龕燈裡,點著照明用的黃色牛油蠟燭。這座原木搭建的教堂雖名為教堂,但它也只有在周末才能發揮它教堂的職能,因為周一到週六它兼職作著教室。 鎮子裡有兩家雜貨舖。其中一家屬於我的伯父約翰·阿誇爾斯。這家店的店面很小,屋子的一頭擺放緊湊的五六個架子上安放著幾捆零頭印花布,幽暗的櫃檯後面是幾桶咸鯖魚,一些咖啡和產自新奧爾良的糖,掃把、鏟子、斧子、鍬、耙子之類的東西零零散散地擺放在店面裡。各式各樣的便宜的男式、女式帽子和馬口鐵器皿掛在四周的牆上。在屋子另一頭同樣安放著一張櫃檯,幾袋子彈與一兩塊乾酪、一桶火藥靜靜地躺在櫃檯上。櫃檯前面擺放的是成桶成桶的釘子、鉛塊,後邊則是幾桶新奧爾良糖蜜和本地釀造的散裝威士忌酒。如果孩子們花五分錢或者一角錢買店里東西,那麼他們可以額外得到一把糖;婦女們要是在店裡買幾碼印花布,就會額外獲贈一杯添加了糖和乳酪的茶以及一團線;如果來光顧的是男人的話,他可以額外得到一大杯本地產的威士忌。

店裡的東西價錢都很公道、實惠:一蒲式耳的蘋果、桃子、甜薯、馬鈴薯、玉米只需花費一角錢。小雞一角錢可以買到一隻;奶油六分錢就能買到一磅;咖啡和奶油則更便宜,五分錢就能買到一磅;雞蛋三分錢能買一打;威士忌一角錢可以買一加侖。至於現在密蘇里家鄉的物價如何,我是不太清楚的,不過對於康涅狄格州哈特福德的物價,我倒是一清二楚:一蒲式耳的蘋果需要花費三元錢;桃子則是五元錢;上等的百慕大馬鈴薯一蒲式耳五元錢;一隻小雞的價錢根據大小的不同在一元到一元五角之間;一磅上等的奶油需要花費六角,最差的一磅也要四角五;雞蛋五角到六角錢一打;一磅咖啡值四角五;至於威士忌,我平常是喝一種產自蘇格蘭的威士忌,十塊可以買兩加侖,買得少的話可能會貴一些,至於本地釀造的威士忌,恐怕一加侖也得五元。

三四十年前的密蘇里州,三毛錢就能買一百支普通的雪茄煙,然而大多數人都不願意出那個錢,因為密蘇里那裡盛產菸葉,買個煙斗直接抽菸葉是件方便而又實惠的事。今天,雖然康涅狄格種植菸葉了,但是一百支雪茄仍需要十元錢,要是進口貨價錢就得漲到十五元到二十五元。 起初,我們家擁有幾個奴隸,可是不久就都被父親賣掉了,改為按年僱人勞動。十二塊錢外加兩件棉毛混織的上衣和一雙粗皮製作的皮鞋就能僱傭一個十五歲的女孩為自己勞動一年,這對於農場主來說,根本不算什麼,花費不了幾個錢。其他條件不變,只要將錢再增加十三元,就能僱傭一個二十五歲的黑人婦女到家裡做一年的女傭。如果把錢再增加到四十元,就能夠僱傭一個四十歲左右、身體結實的黑人婦女到家裡做一年燒飯洗衣之類的粗活。至於僱傭體格強健的男子,每年需要支付七十五到一百元不等的錢以及兩套斜紋布製作的工作服和兩雙粗皮皮鞋——成年男子的這樣一套裝束,花費不超過三元錢。

我的小弟弟亨利在出生剛剛一星期時闖進門外一堆柴火裡的情形時常在我腦海裡顯現,這可真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情,三十年的時間並沒有讓這個影像模糊多少,我一直堅信這種幻覺,認為這件事確實發生過,那就更加的了不起了——因為,按常理這件事是根本不可能發生的,一個剛出生一周的孩子是那樣的小,連走路是何事恐怕都不是太明白,又怎麼會走路呢。如果我哪怕是認真思考過一次這件事,便不會讓這樣荒唐的事情在我的記憶裡留得如此之久。在一般人看來,孩子兩歲以前所記憶的印象,最長不超過五年就會被忘得一干二淨,但事實證明這並不正確。意大利文藝復興時期的著名雕刻家西利尼與火蛇的事,應該說的確是存在過的。還有美國著名的盲人作家、教育家海倫·凱勒的傳奇經歷。有一點是不容否認的,多少年來,我一直堅信,我深刻地記得在我出生六週以後,曾伺候過祖父喝過一些加了檸檬的威士忌甜酒,只是現在我已經很少提起這些了。

我老了,記憶力再也不像年輕時那麼強了。年輕時,無論發生什麼事,無論一件事是發生過還是沒有發生過,我都能記得一清二楚。不過現在我的機能正在一天天衰退,用不了多久,可能我就什麼都不記得了,能記得的很可能是那些以前從未發生過的事。衰退成這樣,真令人傷心,然而自然的規律是誰也逃脫不了的啊。 雖然我的伯父約翰·阿誇爾斯在鎮裡的街道上開了一家小店,然而他的家卻不在鎮上,而是在距離佛羅里達四英里的鄉下。他育有八個孩子,擁有十五個或者二十個黑人奴隸。伯父在各方面都算得上稱心如意,他的脾氣也很好,是我所見過的脾氣最好的人。從我們家搬到漢尼巴爾四年以後起,我每年有兩到三個月時間是在他家度過的,這種狀況一直持續到我十一二歲時才停止。在我的作品裡,我從未刻意提到他或者他的妻子——我的嬸嬸,只是他的農莊,卻不止一次地在我的作品裡被提到。在《赫克貝里·芬歷險記》和、《偵探》等作品裡,我將它移到了六百英里外的阿肯色州。農莊的規模並不是很大——滿打滿算也許有五百英畝——不過就算農場再大一倍我也可以輕鬆地將其移走。至於這樣做是不是有必要,我才不會去考慮哩;如果寫作上需要的話,就算是一個州我也照移不誤。對於那時候的我來說,伯父的農莊是那樣美妙的一個地方。屋子都是用雙層的原木搭建的,廚房位於屋外,有帶屋頂的走廊將廚房與屋子連接起來,走廊裡鋪著跟屋內一樣的原木地板。夏天,我和叔叔一家通常都在這片陰涼的走廊裡享受豐盛的菜餚——啊,一想到這些,真有點垂涎欲滴了。美味的油炸子雞、烤豬肉、野火雞、家養火雞、鴨子、鵝;新鮮的鹿肉、松鼠肉、兔子肉、野雞肉;可口的餅乾、熱氣騰騰的奶油醬餅子、蕎麥餅子、小麥麵包、玉米麵包、煮熟的鮮嫩的玉米、豆煮玉米、奶油煮豆;菜豆、西紅柿、豌豆、馬鈴薯;乳酪、甜奶、酸牛奶;西瓜、甜瓜、香瓜之類的時令瓜果,全都是自己農場出產的,現吃現摘;還有什麼蘋果餅、桃子餅、南瓜餅、桃子檸檬水等的東西,我都記不太清楚了。

做這些東西,對廚師的烹調技術是有很高的要求的——尤其是其中幾種花色。比方說,玉米麵包、現烤的餅乾、小麥麵包和油炸子雞。北方人一般都做不好這些東西——實際上,北方人也很難掌握這套本領,至少我所見到的情況都是這樣的。北方人自以為很懂得玉米麵包的做法,然而這實在是個大迷信。南方製作的玉米麵包是世界上最好的,而北方人製作的麵包則是世界上最糟的。北方幾乎沒有油炸子雞這道菜是很有些緣故的,因為在作為美國蓄奴州與自由州分界線的梅森——狄克遜線以北,或是歐洲任何地方,都沒有人會這套廚藝。 這不是我信口開河地隨便說說的,而是經驗之談。在歐洲,人們以為美國人都喜歡熱騰騰的各色麵包,其實這是大錯特錯了,僅只是美國南方人喜歡而已,而美國北方的人則對麵包不是太喜好。在北方,甚或是在歐洲,人們普遍認為熱騰騰的麵包是不衛生的。這可能又是一種庸人自擾的迷信吧,這跟歐洲人認為冰水不衛生的迷信沒什麼兩樣。歐洲人從不喝冰水,甚至排斥冰水。然而雖然他們不喜歡冰水,但他們賦予冰水的名字卻比我們賦予的要好得多,因為他們的名字“冰鎮”水包含了對冰水的很貼切的描述,而我們的描述則有些差勁了。我們的文字所描述的是冰化成的水——一種很平常的、毫無特色的飲料,對之我們還不大習慣。

世界上有很多原本很好的東西,都因為不衛生被人們一票否決,扔掉了,這是多麼的可惜啊。我很懷疑,除了細菌以外,上帝是不會把不衛生的飲食品賜給我們的,只要不貪吃,適量就行了。然而有一些人,對於那些明明可以吃的東西,只要聽到一點兒關於它們的可疑說法,便堅決拋棄這些東西了。為了健康,他們付出的代價是多麼大啊。他們除了健康一無所獲。這多奇怪!這好像花費了所有家當買了一頭早已乾癟了的不能產奶的奶牛一樣。 伯父農場的院子很大,農舍就位於院子的中心,正對面是儲藏熏肉的屋子。院子的三面都有柵欄圍繞,最後一面則用高高的圍籬代替了柵欄。高高的圍籬外邊是果園。果園的外邊是那些黑人奴隸居住的地方,種植煙草的土地也在那兒。院子正前方的柵欄是用鋸斷了的原木建起來的,原木高高低低參差不齊的。我不太記得院子有什麼大門。在院子前面的一個角落裡,種植著十來棵高高的胡桃樹和黑胡桃樹,每當秋天時,樹上果實累累,煞是好看。

在離正屋不遠的地方有一間小小的木屋,位置與正屋並排,稍稍偏下一點,正對著柵欄。草木繁茂的山坡到了那裡,坡度突然變得平緩起來,然後經過穀倉、玉米倉、馬棚、菸葉倉,一直延伸到那條清澈見底的小溪。溪水順著一片細石的河底歡快地流淌,流過兩岸垂著的一簇簇的樹葉的倒影;穿過兩岸濃密的葡萄藤的倒影,歡笑著蜿蜒流去——這是我們玩水的天堂,除了小溪,還有池塘可以游泳。雖然大人們不允許我們游泳,但是我們卻經常來這兒游泳。因為我們是小基督徒,很早我們就從亞當與夏娃的故事裡知道了禁果的價值。 小木屋里居住著一位常年臥床不起的女奴,我們幾乎每天都要去看望她,並且對她很敬畏,因為白髮蒼蒼的她在我們看來怎麼也得有一千多歲了,是和摩西說過話的。這些都是年輕一些的黑人講給我們聽的,他們對此堅信不疑。對於那些他們講給我們的有關她的細節,我們全部深信不疑,因此我們確信,她是在摩西帶領著猶太人逃離埃及的漫漫旅途中把健康毀了,再也回不去了。在她的頭頂上有一小塊圓圓的禿頂,我們總是悄悄地、默默地圍著她,帶著無比敬畏的心情仔細地觀察著她,認為當法老被淹死的時候,她一定在旁邊,不然是不會被嚇成這副樣子的。按照南方的習俗,我們管她叫漢納“姑姑”。她與大多數黑人一樣,信教很虔誠,無論遇到什麼事都要祈禱,然而如果遇到的事情緊急或者結果已經沒有什麼懸念的時候是例外。如果遇到巫婆,她就會把所剩不多的蒼蒼白髮用白線紮成一簇一簇的,認為這樣可以破除巫婆的任何妖法。

農場的黑人都對我很友善,那些年齡相仿的,實際上是我的伙伴,然而又不是夥伴。因為膚色和其他條件在我們之間劃下了一條難以捉摸的界限,對於這些我們雙方心中都很清楚,只是心照不宣罷了。這樣無形的界限也使得我們之間根本不可能達到親密無間。我們有一個好朋友,他忠誠、老實、有愛心,無論何時都會站在我們一邊,又時不時地給予我們忠告,他就是丹尼爾叔叔,一位中年黑人奴隸。在黑人裡,他算是很有才能的。他極富同情心,為人真誠,從不知道玩花樣是怎麼回事。許多年以來,他一直照應著我。現在我們已經分開半個多世紀了,但在精神上,他一直在我身邊,從未離開過。在作品裡,我經常寫到他,要么用他的真名,要么用“吉姆”這個名字。我一會兒送他到各地遊歷——到漢尼巴爾,一會兒讓他乘著木筏順著密西西比河漂流而下,一會兒又讓他坐在大氣球裡,飛躍撒哈拉大沙漠——在這些傳奇般的經歷裡,他都憑著自己的堅忍、親切與真誠,順利地熬過來了。農莊上的這段生活,使我深深地喜歡上了他的種族精神,並且打心底里欣賞他們的一些優良品質。這樣的感情與欣賞六十年來從未變過,從未受到過哪怕一絲的損害。那張真誠的黑臉,無論在何時見到,對我來說,都是受歡迎的。 在我讀小學的時候,對於殘酷的黑奴制度並沒有什麼特別的感覺。我並不知道那有什麼錯。在我身邊也沒有什麼人對黑奴制度發出過責難,當地的報紙對它不聞不問。當地的牧師教導我們說那是經過上帝許可的,那是一件神聖的事,如果對此有任何的疑惑,翻一翻《聖經》就行了——然後高聲向我們誦讀《聖經》的經文,作為確證。就算黑奴們對黑奴制如何如何的不滿,他們也得放聰明點,管住自己的嘴。在漢尼巴爾,我們很少看到人們虐待黑奴,至於在農莊上,壓根兒就沒見過。 不過,當我還小的時候發生過與此有關的小事,這件事深深地觸動了我,儘管經過瞭如此漫長的歲月,我仍然記得清清楚楚,歷歷在目。我們有一個從漢尼巴爾什麼人那兒僱傭來的黑奴小孩,他來自馬里蘭東海岸,幾乎跨越半個美洲大陸來到這兒,遠離親人朋友,賣給了人家。他性格活潑而又天真文雅,喜歡吵吵鬧鬧。整天地唱啊,叫啊,瘋啊,笑啊,吹口哨——真是瘋瘋癲癲。那樣的吵吵鬧鬧叫人受不了。有一天,我終於受不住了,就告訴了媽媽,說桑迪整整唱了一個小時,一刻也不停,我實在受不了了,問她是不是要懲罰他,把他關起來。媽媽的眼裡流出了淚水,嘴唇顫抖地說了下面這些話:“他是一個可憐的人,他唱歌,說明他沒在想心事,我就可以寬心一些了;如果他默不作聲,那就是他在想心事了,那樣我會難受的。他再也見不到他媽媽了。如果他還能唱,就不要阻擋他,這是一件好事,我們該謝天謝地了。等你再大一些,你就會明白,這樣一個孤苦伶仃的孩子的吵吵鬧鬧的聲音是那樣的悅耳了。” 這樣平凡的話語,平凡的字眼,深深地觸動了我的心坎。從那以後,桑迪的吵鬧聲再也不能讓我煩惱了。媽媽從來沒有用過華麗的字眼,她天生善於用樸實的話語講述深刻的道理。她活到了近九十歲的高齡,一直到死她犀利而又溫情的口才也從未衰退過——特別是遇到那些下流、不平的事令她憤慨的時候。我有好幾次順手將她寫進了我的書裡,比方讓她扮演湯姆·索亞的波利姑姑。我特意為她配好了方言,還曾想盡辦法把她寫得好一點,然而沒有成功。桑迪也曾出現在我的書裡,那是在裡。我本打算讓他把柵欄粉刷一遍,可是不成。至於在書裡我究竟給他取了一個什麼樣的名字,我就記不得了。 農莊的一切至今仍時常在我的眼前浮現,所有的家甚,以至於細枝末節,我都能記得一清二楚。那張矮輪臥床靜靜地躺在臥室的角落裡,另一個角落裡是那張紡車——當紡車開動時,紡輪上下翻飛,發出嗚咽的聲音,彷彿是世界上最憂傷的曲子,不經意間觸動人思鄉的念頭,使人精神為之沮喪。當我在旁邊走過時,那聲音就像幽靈一樣在我周圍倏忽飄蕩。臥室裡還有一個大火爐,在冬夜裡,塞滿了胡桃木塊的大火爐熊熊燃燒,燒得噝噝作響的木塊裡時不時地滲出甜甜的汁液。這甜甜的汁液並沒有給糟蹋掉,我們小心翼翼地把它刮下來,吃掉了。這時,那隻懶貓一定一動不動地躺在爐邊,旁邊是靠著火爐打著盹兒的狗,時不時地眨一眨眼睛。姑媽坐在爐邊全神貫注地織著東西,伯父坐在另一邊悠然地抽著煙斗。沒有鋪地毯的橡木地板在我們每天的走動中被打磨得滑溜溜的,以至於都能模模糊糊地映出跳動著的火焰的倒影。火爐裡的木材噼劈啪啪地燃燒著,時不時地迸出點火星到地板上,在留下一些凹下去的黑斑後,火星慢慢熄滅了。我們六七個孩子就在火光明滅裡嬉戲。 “薄板”椅面的椅子胡亂擺放著,這其中有一張是搖椅。一隻搖籃閒在那裡,不過它的閒也只是暫時的,只是沒有到它該發揮作用的時候而已。在寒冷的冬日的早晨,我們一群孩子穿著襯衫緊緊地擠在爐邊,慢慢騰騰地,誰也不願意離開這個舒適的地方,而到屋外風雪交加的走廊中間的洋鐵水池那裡去洗漱。 在正屋前面柵欄外就是那條晴天塵土飛揚,雨天泥濘不堪的鄉間大道,那兒是蛇的天堂——在陽光明媚的日子裡,它們喜歡躺在那裡曬太陽。不過,如果我們在那兒與蛇相遇的話,響尾蛇、鼓身蛇便立馬弄死;黑蛇或是傳說中“箍形”的那一類蛇,便立馬逃走;最有意思的遇上“家蛇”或是“花紋蛇”,我們會想辦法捉住它帶回家,用來捉弄我母親的姐姐帕翠阿姨,她是最討厭蛇的了。我們將蛇放在帕翠阿姨的針線籃裡,等她將針線籃往膝上一放開始做針線活的時候,蛇就會慢悠悠地從籃子裡爬出來,她便會嚇一大跳。她總是害怕蛇,雖試過幾次去克服這種害怕,但終究還是不成。她對蝙蝠也同樣不喜歡,而我卻覺得蝙蝠與蛇一樣都是很很好玩的。蝙蝠的性情是那樣的溫和,皮膚是那樣的光潔,只要玩弄得法,它是非常惹人喜歡、憐愛的。這類翼手類的東西,我全都熟悉,因為在離漢尼巴爾三英里遠的一個岩洞裡,生活著許許多多這類東西,我經常去捉一些帶回家給媽媽玩。如果是上學的日子,這件事很簡單,因為按常理我得上學,沒有什麼時間去搞蝙蝠。母親也不是個疑心重的人,總是相信人家。當我對她說“我衣袋裡有樣東西送給你”時,她就會毫不猶豫地把手伸進我的口袋裡一探究竟。不過她總是在我揭開謎底前就自己把手抽了出來。她那樣地討厭蝙蝠,真是很稀奇。她年歲越長,經歷越多,但老觀念越是永遠也改不了。 我估計她可能從來都沒有去過那個岩洞,可是附近的其他人幾乎個個都去過,就連很遠地方的人都組成旅行團體乘船到這兒來參觀岩洞。那個岩洞長達幾英里,洞內高高低低蜿蜒曲折,很容易進去了就迷路再也出不來了。誰進去都存在這個危險,蝙蝠也不例外。我在跟一位太太進去參觀時就曾迷過路,在我們帶的蠟燭快要燃光時,才好不容易遇上找尋我們的人,這才脫離了險境。 “英京·喬”是個混血兒,有一次進岩洞玩就差點出不來。如果洞裡沒有那樣多的蝙蝠作為食物的話,也許他就餓死在裡面了。不過洞裡的蝙蝠數量不少,起碼得有上萬隻。出來後他把他的經歷毫無隱瞞地告訴了我。他的這段經歷後來出現在我的里,只是結局不一樣,在我的筆下他活活餓死在岩洞裡了,不過這只是藝術的虛構而已,實際上他安然無恙。 蓋恩斯“將軍”是鎮上最早的酒鬼,他曾在那岩洞裡迷路,一個星期之後,人們才在離洞口幾英里遠的薩佛頓附近的一個小山頂的縫隙裡發現了他的手帕,然後他才被人們挖了出來。數字是沒有什麼意義的,有意義的是他的手帕。我和他相識很多年了,他孑然一身,沒有什麼家產。也許他之所以得救他的鼻子是出了大力的——他的鼻子是那樣的有特色,很容易引起人家的注意。 岩洞里安放著一具屍體,一個十四歲小姑娘的屍體,這使這個岩洞更加令人毛骨悚然。屍體安放在洞裡充當便橋橋面的玻璃圓柱體內,柱內註滿了酒精,屍體就浸在酒精裡。據說鎮上的無賴、潑皮曾打算拉住小姑娘的頭髮將她拖出來,看一看她的臉,不過這一想法始終也只停留在想法的層面。據說這位姑娘的父親是聖路易一位著名的外科醫生,在別人眼裡,她的這位父親是個怪人,曾做過不少荒誕不稽的事情。她就是被自己的這位父親親自安放在這兒的。 那位聖路易的著名醫生叫麥克道爾,他既是內科醫生,又是外科醫生。有時候他會覺得行醫並不能賺幾個錢,那時他就會另闢財路。有一次,他與他的主顧產生了糾紛,自那以後,再也沒人請他治病了。不過後來有一次意外。當有一家的主婦得了重病,其他醫生都無能為力的時候,他默默地走進了那家的屋子,環視了一下現場,然後停下來,靜靜地待在那兒。他戴著一頂大號的垂邊帽,腋下夾著一大片薑餅。他一邊全神貫注地對著病人張望,一邊不時掰下一大塊薑餅,大口大口地嚼著,薑餅的碎末掉了一地。病人的臉色慘白,閉著眼躺在那裡。家人們或站,或跪,或哭,或悲地圍在床邊,死亡的寂靜籠罩著他們。看了一會兒,醫生突然很輕蔑地拿起藥瓶聞了一下,隨手就扔出了窗外。人們都對他這一舉動感到很吃驚,不由自主地讓開一條道,讓他走到了床邊。只見他將薑餅往病人的胸口一放,厲聲地對旁邊的人說:“你們這群白痴,除了哭哭啼啼還能幹什麼?床上這個女騙子壓根兒什麼病都沒有。” 然後回頭對床上的“女騙子”說:“把你的舌頭伸出來!” 親友們的神情立馬變了,停止了哭泣,憤怒起來,紛紛譴責他對病人的殘酷行徑。可是他粗魯地打斷了他們的指責:“一群只會哭哭啼啼的蠢貨!你們有什麼資格來教訓我這個醫生,我跟你們說,躺在床上的這個女人一點事沒有——就只是懶而已。一塊牛排,洗一個舒適的澡就能解決她的所有問題。不過。就她的這點教養,她這人……” 這時,那個似乎已經病入膏肓的婦人突然從床上坐了起來,狠狠地盯著醫生把他一頓臭罵,簡直就是火山爆發,天昏地轉,飛沙走石。不過,這正是麥克道爾醫生希望看到的結果,而她的病也就好了。麥克道爾醫生就是這樣一個可憐而又可敬的人。在南北戰爭爆發以前的十年,他在密西西比河流域家喻戶曉,眾人敬仰。 沿著門口的那條大路往前,是一片還未成形的叢林。穿過叢林的小道大約有四分之一英里長,雖然叢林還沒成形,但已經使得小道在白天都微微有些昏暗了。穿過那片叢林突然呈現在眼前的是一片大草原,星星點點的野草莓到處都是,點綴得草原更加動人,草原的四周是茂密的樹林。在草莓花兒盛開的時節,我們一大清早就去到那裡,在清新而令人沉醉的空氣裡,閃閃發亮的露珠掛在草葉上,依依不捨地與草葉道別,樹林裡早起的鳥歌聲婉轉。 走下樹林茂盛的山坡,左邊便是一個用胡桃樹樹皮製成的鞦韆。樹皮一干,鞦韆就成了一件危險的物件。當孩子們歡快地玩著鞦韆,盪上四十英尺高的時候,乾燥了的樹皮往往會不堪重負而斷裂,每年有不少的孩子因此而摔傷,需要接骨。不過,上帝似乎對我很垂青,我一次都沒摔過,而我的八個堂兄、堂弟、堂妹們卻沒有一個倖免的,前前後後,一共摔了十四次。不過這花不了幾個錢,因為那時的醫生通常是按年付給固定的報酬的——一家人每年二十五元。喬寧和梅雷迪思是當時佛羅里達的兩位醫生,我至今仍對他們記憶猶新。他們所收的報酬同樣是每年二十五元,但他們不但給全家看病,還會免費提供一些病人所需的藥物,並且劑量還不小,就算是身體最壯實的成年人也不能把一副藥全吃下去。在那個時代,蓖麻油是最平常的藥,一劑的量大約是半勺。在服食時一般會配上半勺的新奧爾良糖蜜,以使病人在服藥時好受一點,但病人從未感覺到加不加糖蜜有什麼分別。甘汞、大黃、幹藥刺巴根也是當時常用的藥物。如果藥物都不奏效的話,那就只有給病人放血了,然後將芥末膏均勻地塗抹在他身上。這一套救命的方法聽起來雖然很可怕,但還是很管用的,經過放血的人的死亡率倒不高。甘汞是有副作用的,它能讓病人大量地流口水,壞掉幾顆牙。當時根本就沒有牙科醫生這個行當,牙科醫學基本為零,要是有人牙齒腐爛或者牙痛,除了拔掉牙齒別無選擇。 通常每個家庭的老婦人都是醫生,普通的疼痛交給她們就能解決了。她們在樹林子裡採些藥草,搭配搭配,將劑量配得讓最兇猛的狗服下後都能躁動起來。還有“印第安醫生”,那是一個莊重而嚴肅的野蠻人。他們部落的倖存者,精通自然的奧秘和草藥的藥性。居住在森林地帶的人們都很信服他的本領,那兒有許多關於他妙手回春的傳說。在遙遠的西南印度洋上的毛里求斯,有一個人與我們的“印第安醫生”相似,那是一個黑人,沒有受過醫生的專門訓練,可他卻能治一種小孩害的古怪而致命的病,並且手到病除,而一般醫生卻對此病束手無策,毫無辦法。要是有孩子害了這種病,人們就去請他,孩子們服了他配製的草藥,很快就會痊癒。這草藥的配方是他的祖父傳給他的父親,他的父親再傳給他的,對於配方的成分他嚴守秘密,誰也不告訴,恐怕他會把秘密帶到墳墓裡去。到那時,毛里求斯的人們將不免恐慌了。這是我在1896年聽那裡的人提到的。 在很早以前我們那兒還有一個“信神醫生”,那是一個專長是牙科的農家老太婆,住在距離漢尼巴爾五英里遠的地方。當病人找她治病時,只見她將手按在病人的下頜上,然後說:“信!”病人就馬上痊癒了。這位名叫厄特巴克太太的“信神醫生”,我記得很清楚。因為我曾親眼見到她兩次治好了我母親的病。 我們家的家庭醫生梅雷迪思醫生不久就舉家搬遷到漢尼巴爾去了。他是個老好人,心地好,曾好幾次救過我的命。不過這事就說到這兒吧。 在我成年後,家鄉的老人們看見我總會說,你這孩子七歲前就是個藥罐子,整天病懨懨的,似乎離開藥就活不了。在我母親八十八歲的時候,我專門問過她這件事:“那時候恐怕你為我是操碎了心吧?” “是的,非常擔心。” “生怕我活不了?” 她想了一想——好像是為了梳理梳理思緒想想清楚實際情況——然後回答說:“不,是怕你活下來。” 這聽起來好像是藉用別人的一句話,但也可能不是這樣。 鄉下的小學建在距離伯父家的農莊三英里遠的一片樹林中,這是一所很小的學校,最多只能容納二十五個孩子上學。夏天,我們一般一周上兩次課。早上,太陽還沒出來就趁著陰涼的天氣,沿著林中的小路上學去。傍晚,太陽西沉時,在暮色蒼茫中回家。學校是不提供午飯的,這需要大家早上就將午飯帶上,有的帶的是玉米餅,有的是乳酪,有的帶的是其他什麼好東西。上午最後一節課下課後,大家就會拿出午飯,聚在樹蔭下享受這些好東西。這是我小時候所受教育的一部分,現在回想起來感覺非常有意義。我是在七歲那年開始上學的。當我第一天上學時,一位大約十五歲,頭戴當時風行一時的太陽帽,身穿印花布衣裳,高大而壯實的姑娘,問我“需不需要來一點煙草”——意思是問我要不要嚼一嚼煙草。我拒絕了。她大為生氣,蔑視地對眾人說:“這個孩子都七歲了還不會嚼煙草呢。” 自從她的這句話傳開以後,人們對我的神色與議論看起來就不那麼友善了,這讓我意識到我是個不受歡迎的人,真是萬分羞愧。我下定決心改變這種狀況,然而結果卻令人噁心。我學不來嚼煙草,不過抽煙學得還可以,然而他們對我的看法沒有因此而有一絲改變。我還是被他們看不起,是個平庸的人。我一心想得到他們的尊重,可是無論我怎麼去努力都沒有成功過。孩子們對於別人的缺點從來都不知道什麼叫寬大為懷。 正如我前面提到過的,在十二三歲以前,我每年都要到伯父的農莊上待幾個月。那兒是我的天堂,一切的生活都是那樣的迷人,至今還令我十分神往。我至今都還記得在樹林深處看日出的情形,黎明時分莊嚴而肅穆的色彩與神秘的氣氛籠罩著樹林;泥土的芬芳,野花的清香,交織在一起令人心曠神怡。雨水滋潤過的一簇簇樹葉光澤耀眼,一陣微風吹過,殘留在樹葉間的雨滴滴滴答答地任意飄零。樹林深處早起的啄木鳥勤奮地啄著樹木,野雞也低沉地叫起來,受到驚嚇的野物霎時消失得無影無踪。這些深藏的記憶我全都想起來了,它們一如當年一樣值得回味。 我還記得在那寧靜的大草原上,蒼鷹張開雙翅在天空中翱翔,襯出了一片藍天。我能看到草原周圍的樹林都披上了秋裝,紫色的橡樹、金色的胡桃樹、血紅的楓樹和黃櫨,閃著耀眼的光澤,一片片落葉沙沙地與樹枝作別。在落葉飄飛的小樹叢中時常可以看見一串串藍色的野葡萄,它是我們時常去小樹林玩的動力之一。鮮美的野葡萄至今想起來仍唇齒留香。野生的黑莓、柿子、萬壽果、榛子我都吃過。我還依稀記得我們在一個嚴寒的早晨與小豬爭著找胡桃的事,一陣陣寒風吹過,樹上的胡桃紛紛掉落,我們努力地撿著。那時候,我已經知道黑葡萄是怎樣從青色變成黑色的,色澤又是怎樣變得鮮豔的。我明白胡桃殼是怎麼著色的,那樣的顏色用肥皂和水是沒有辦法洗乾淨的,為這個我吃盡了苦頭。我懂得楓樹的汁液滋味如何,什麼時候收最好,如何調整缽和管子的位置,怎樣把汁液煮開製成糖,怎樣偷糖,以及怎麼樣才能讓偷來的糖比千恩萬謝從別人那兒討來的糖更為鮮美。至於那些對偷糖持反對態度的道德家們,愛怎麼說就讓他們去說吧。 我知道如何才能挑選到最好的西瓜,一般來說最好的西瓜外表看起來胖乎乎的,在太陽的暴晒下它的顏色也與眾不同。我一眼就能看出西瓜熟透沒有,而不需要像別人那樣對著西瓜敲敲打打。我知道冰鎮的西瓜更有風味。我知道當一個西瓜被放在屋外的走廊上,孩子們流著口水將其團團圍住的情形。我知道,切西瓜時,一刀下去,一下子變成兩半,那聲音是多麼的清脆悅耳。我彷彿看到西瓜被一刀劈成兩半,紅的是瓤,黑的是子,色彩鮮明,那真是人間美味啊!我知道,當一個孩子分到一片西瓜時的神情、感覺,因為那時候的我時常經歷這個。我知道用正當手段得到的西瓜與耍弄手段弄到的西瓜那味道是完全不一樣的。雖然這兩種西瓜都好吃,但任誰都知道究竟哪一種最好吃。 我知道樹上還沒成熟的蘋果、桃子、梨是個什麼樣子,也知道吃進肚子裡會是個什麼滋味。我知道當果子熟透後,摘下來金字塔般堆在樹下的情形,那是多麼的漂亮、多麼的鮮豔。我知道,冬天裡放在地窖裡的凍蘋果是個什麼滋味,又冷又硬,不過,我們仍然吃得很開心,蘋果的誘惑是多麼的大啊。我知道,年老的人總喜歡挑選那些帶些斑點的蘋果給孩子們吃,而我總能輕鬆地應付這一手。我知道,在冬天裡,將凍得又冷又硬的蘋果放在壁爐上烤熱的樣子。熱乎乎的蘋果,加點糖,加點奶油,真是美味無比。至於吃胡桃,我有一套獨家秘訣,將胡桃放在熨斗上,用錘子輕輕一敲,胡桃殼破裂,而肉仍然保持完整。我知道如何合理運用胡桃、凍蘋果、蘋果酒、油炸餅,以讓老年人們講出那些令人入迷的古老的傳說和陳舊的笑話,然後在不知不覺中度過一個無聊的黃昏。我知道,在那樣的夜晚丹尼爾叔叔的灶房是什麼景象,白種人與黑種人的小孩歡快地圍在灶邊,閃閃的火光在他們臉上流動,然後在後邊的牆上留下朦朦朧朧的影子。丹尼爾叔叔講著那些不朽的故事——後來雷繆斯·哈里斯叔叔收在他的作品裡的那些故事,那些故事使全世界都為之著迷。我至今還記得,當我們聽他講《金手臂》那個鬼故事時,驚恐與喜悅在我的身上交替出現。我全身顫抖,同時也深感煩惱,因為講完了這個故事我們就不得不上床睡覺了——這是我們今晚的最後一個故事了。 走完樸質無華的木樓梯再左轉就到了我的房間,在我那張床的上方是屋椽和傾斜的屋頂,柔和的月色透過屋頂一塊一塊地映照在地板上。透過那沒有窗簾的窗戶往外眺望,大地一片蒼茫。我還記得,在暴風雨來襲的夜晚,狂風震動著房屋,我一個人躲在毯子下面,傾耳聆聽著這一切,那是多麼美妙的一件事。還記得下雪時,雪花常常能透過屋頂滲進來,飄落在地板上、窗子上,使得本來就很冷的房間更加寒氣逼人,早晨就算你想起床,也畏縮起來了。我還記得,在有月亮的夜晚,這間房間裡的暗處是多麼陰森可怕。當我半夜從夢中驚醒時,又是多麼地讓人恐懼。在那時,早已淹沒在記憶長河裡的罪孽,又重新湧上了心頭,要求給它一個了斷。可是它們的出現是多麼的不合時宜啊。在那個屋外貓頭鷹怪異地鳴叫,野狼淒涼地哀號,夜風輕輕地悲鳴的時候,一切是多麼的慘淡啊! 我記得,在夏天有雨的夜晚,瓢潑的大雨無情地敲打屋頂,一個人靜靜地躺在床上聆聽雨聲,看窗外電閃雷鳴,這是多麼的愜意。這是一間很安適的房間,屋頂上裝有避雷針,透過窗戶就可以看到並且摸到避雷針的接地線。在夏天的夜晚,我們可以沿著這可愛的接地線爬上爬下,以便發生什麼事時可以隨時隱蔽。 我記得,在某些天氣晴好的夜晚,我會和黑人一起去森林裡玩捕捉野獸的遊戲。我們一行人行走在光線昏暗的樹林裡,突然,一隻訓練有素的獵狗在前面歡快地叫起來,這預示著獵物已經被它趕上樹了。這時候,大家的興致就被點燃了,一個接一個爭先恐後地衝過荊棘和樹叢,爭著第一個趕到現場。趕到後。大家點起火來,將樹放倒。狗也好,白人也好,黑人也好,全都興奮得發狂。隨風跳躍的火光,掩映出一片奇異景象。這些我都記得非常清楚,大家玩得非常盡興,非常快樂,除了那個扮演獵物的黑人。 我記得,在那個鴿子、鳥兒成群的季節,數以百萬計的鳥兒從四面八方飛來,黑壓壓的,遮蔽了樹林,遮蔽了天空。因為數量太多,好些枝條都被壓斷了。只用棍子就能將鳥兒打死,根本不必用槍,因而也就沒人用。 我還記得我們一起去森林裡捕捉松鼠、松雞、野火雞以及其他東西的遊戲。早晨天還沒亮,我們就出發了,開始了遠征。那時候,天氣是多麼的寒冷而又陰暗。我曾有好多次因為自己沒能去成而懊惱不已。在這些遠征中,只要一吹牛角,就能召喚來成群的狗,遠超出我們實際的需要,這些狗拼命地奔啊,跑啊,勁頭十足,有的小孩因此被撞倒了,便吵個不停。一聲令下,所有的狗就又消失在樹林裡了,而我們就一聲不響地跟著它們行進在昏暗的樹林裡。沒過多久,清晨便降臨了,陽光普照大地,大地一片光明,鳥兒婉轉啼鳴,一切顯得那樣的新鮮與芬芳,草葉間、樹葉間未乾的露珠在陽光下晶瑩剔透,好一派生機盎然的景象。經過長達三個鐘頭的遠征,大家滿載而歸,已經飢腸轆轆,筋疲力盡的人們回到家時,正好是吃早飯的時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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