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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第六章

懺悔錄 卢梭 32364 2018-03-16
我不能再說:“諸神給了我更多更好的。” 但沒關係,我無需再多了。我甚至不要所有權,只要逍遙自在就足夠了。我早就說過,並且深有體會,即使暫且不談丈夫和情人的區別,所有者和占有者也大相徑庭。 我一生中的短暫幸福便從這兒開始了。使我有權說我未曾虛度此生的那平靜而飛逝的時刻光臨了這裡。寶貴而又令人極為留戀的時光啊!啊!但願您能倒流,請您盡可能地在我的記憶中慢慢地流淌,儘管您實際上在飛快地流逝。我怎麼才能隨意地延長這極其動人、極其單純的一段回憶,以便總是重複同樣的事情而又不讓讀者和我自己因反复嘮叨而厭煩呢?再有,如果這一切都是事實、行動、言談的話,我是可以描述,並以某種方式複述的,但是,那些既沒說過,也沒做過,甚至都沒想過,只是品味過,感覺過的事,我除了這份感覺而外也無法說出我幸福的所以然來的事,我又怎麼去說呢?我日出即起,幸福快樂;我散步溜達,幸福快樂;我看見媽媽,幸福快樂;我離開她,幸福快樂;我在樹林山丘閒蕩,在山谷中游逛,我讀書,我無所事事;我在園子裡勞作,我採摘果子,我幫忙家務。幸福到處在尾隨著我:它不存在於任何明確的事物之中,它就在我的心中,一刻也不離開我。

在這段幸福時日里我所發生的一切,在這段時期我所做、所說、所思的一切,全都銘刻在我的記憶之中。在這之前或之後的事只是間斷地浮現在腦子裡,記憶不清不楚、模模糊糊。但是那段時間的事卻記得完完全全,彷彿歷歷在目。年輕時,我的想像力總是超前的,現在卻只能回首往事,以那些甜美的回憶來補償我永遠失卻的希望。我再也看不到未來有什麼可以引誘我的,只有緬懷往事才能給我以歡悅,而且,對我所談到的那個時期的生動活潑、栩栩如生的回憶使得儘管多有不幸,卻常常快快活活。 就這些回憶,我將只舉一個例子,可以讓人看到它們是多麼強烈,多麼真實。第一次去沙爾麥特過夜的那一天,媽媽坐轎我步行。 我們走的是一條上坡道。媽媽身體較重,擔心轎夫們太累,走到將近一半時,她想下轎步行。走著走著,她看見籬笆裡有藍的東西,便對我說:“那是長春花,還開著哩。”我沒有彎下身子去查看,而且視力又太弱,直著身子是分不清地上的植物的。我只是邊走邊朝那東西瞟了一眼,而且,將近三十年過去了,我再沒見過,或者留意過長春花。一七六四年,我同友人佩魯在克萊希埃的時候,我們爬上一座小山,頂上有一個漂亮的小亭,佩魯不無道理地稱之為“美景亭”。當時,我開始採集一點植物標本。上山時,我朝樹叢中看著,突然高興地喊了起來:“啊!長春花!”那確實是長春花。佩魯瞧出我很激動,但不知究裡。我希望他有一天讀到這裡時能知道原因何在。通過我對這麼一個極小的事的印象,讀者可以看出與那個時期有關的所有一切給我留下了多麼深刻的印象。

然而,鄉間的空氣並未使我健康如初。我原來就渾身乏力,現在更厲害了。我喝不了牛奶,只好不喝了。當時流行水治百病,所以我便開始喝水,大量地喝,以致病沒治好,差點把命搭上。每天早上,我一起床,便拿著一隻大杯子到泉邊去,一邊散步,一邊不停地喝,足足喝上兩瓶。我吃飯已完全不喝酒了。我喝的水像大部分山中的水一樣,有點硬,不易消化。總之,喝得太多,不到兩個月,一直很好的胃全給弄壞了。我知道,胃吃什麼也消化不了了,別指望治好了。與此同時,我又出了點事,不論其本身或是它對我一生的惡劣影響,都是很奇特的。 一天早上,身體並沒比往日差,在支起一張小桌子的時候,我覺得體內產生一種突然的、幾乎是不可思議的震動,好比是血液裡起了一股風暴,立刻遍及全身。動脈跳動得異常激烈,我不僅感覺,甚至聽到它的跳動聲,特別是頸動脈的跳動。同時,耳朵裡也響得厲害,有三種或者可以說是四種聲音:粗而沉的聲音,像流水似的較清晰的潺潺聲,很尖的哨聲和我剛才說的、不用按脈也無需手觸身體便能數出次數的跳動聲。耳朵裡的聲響那麼厲害。使我失去了以前那種敏銳的聽覺,使我雖未成為聾子,但卻自此之後便重聽了。

大家可以想見我是多麼吃驚,多麼恐慌。我以為要死了,便躺到床上去。醫生請來了;我哆嗦著向他敘述病症,認為自己是沒救了。我認為他也是這麼看的,但他盡了自己的職責。他向我講了一大套,我一點兒也沒聽懂。然後,他按照他的高明理論,開始在我那“賤體”上進行他所喜歡的那種試驗療法。那療法極其難受,極其噁心,而且效果極差,所以我很快便厭煩了。幾個星期之後,我看到既不見好也不見壞,便下床了,恢復了日常生活,不去管動脈的跳動和耳鳴了。從那以後,也就是說三十年來,這毛病一分鐘也沒好過。 在這之前,我是個很能睡的人。出現所有這些症狀之後,我至今一直嚴重失眠。當時我就想,我已來日無多。這反倒使我有一段時間不再去操心治病的事了。既然活不了多久,我便決心盡可能地充分利用我剩下的一點點時間。多虧了大自然的特別恩寵,使我在這麼悲慘的狀況之下,得以免除似乎本該遭受的痛苦。我雖受到嗡嗡聲的干擾,但卻並未感覺難受:除了夜晚失眠和總是氣短而外,並未給日常生活帶來其他任何不便,而且氣短也未發展成氣喘,只是在我想跑步或活動稍微激烈點時才有所感覺。

這個病本該摧毀我身體的,卻只是撲滅了我的激情,為此,我每天都因它在我心靈上所產生的良好效果而感謝上蒼。我可以大言不慚地說,我只是在把自己看作一個死人時才開始活著的。我對我要拋開的東西給予了真正的重視,開始關心更加崇高的事情,彷彿要提前完成應該很快完成而一直疏忽至今的事一樣。我常以自己的方式去理解宗教,但卻從未完全拋開宗教。回到這個題目上來對我並沒費甚麼事,而這個題目對那麼多人是極其悲傷的,但對以此作為一種慰藉和希望目標的人來說則是極其親切的。在這個問題上,媽媽對我來說比所有的神學家都更為有用。 她對所有的事都有一整套看法,所以對宗教也不例外。這套看法包括一些很散亂的觀念,有的很健康,有的則很荒唐;還包括一些與她的性格有關的見解以及源自其教育的偏見。一般來說,善男信女們總是把上帝看作同自己一樣:好人把上帝看成是善良的;惡人視上帝為凶惡的;憤懣易怒的信徒看見的只是地獄,因為他們想把所有的人打下地獄;仁愛溫情的人則不怎麼相信有地獄。有一件事令我驚詫不已,善良的費訥隆在他的《忒勒馬科斯歷險記》中談論地獄時,彷彿他真的認為它存在似的。但我可希望他當時是在撒謊,因為不管你是多麼誠實,在你當了主教的時候,你有時也不得不撒謊。媽媽對我不撒謊,她那顆無怨的心靈不可能把上帝想像成為凶神惡煞,信徒們看到的是正義與懲罰,而她看到的則只是寬容與仁慈。她經常說,上帝如要求我們行為端正,那它就無正義可言了,因為它並沒有給過我們這麼做的條件,所以那就等於是強人所難了。奇怪的是,她不相信有地獄,但卻相信有煉獄。這是因為她不知道如何處置惡人的靈魂,既不能把它們打下地獄,又不能在它們脫胎換骨之前把它們與好人放在一起。應該承認,不管是在陽世還是在陰間,惡人的確總是十分難辦的。

還有一件怪事。大家看到原罪與贖罪的整個理論被這套看法推翻了,普遍的基督教基礎被動搖了,而且至少天主教是不能存在了。可是,媽媽卻是個好的天主教徒,或者她自稱是的,而且她這麼自詡肯定是誠心誠意的。她認為人們對《聖經》的解釋過分刻板,過分生硬。人們在其中讀到的所有一切永恆的苦難在她看來都是嚇唬人的,或者是假想的。她認為耶穌基督之死是真正的上帝的憐愛的榜樣,以教誨人們去愛上帝和彼此相愛。總之,她是忠於她所信奉的宗教的,她真誠地接受教會的全部信條,但是,要是逐條討論的話,儘管她始終服從於教會,她卻與它看法大相徑庭。 在這一點上,她有著一種純樸的心,一種比無端指責更為雄辯的坦誠,常常使她的懺悔師都感到難堪,因為她什麼都不對他隱瞞。她對他說:“我是一位虔誠的天主教徒,我想永遠如此,我以全部心靈的力量接受聖母教會的決定。我不能把握自己的信仰,但卻能把握自己的意志。我毫無保留地使我的意志服從於教會,而且願意相信一切。您還要我怎樣?”

我認為,即使根本沒有基督教的道德,她也會遵奉它的,因為它很符合她的性格。她在做一切命令做的事,但即使沒命令她也照樣會去做。凡是無足輕重的事,她都喜歡服從。如果沒有允許甚至命令她開齋,她是會自覺自願地守齋的,根本用不著去監督她。整個這種道德是從屬於塔維爾先生的準則的,或者說她認為其中並沒有任何抵觸的地方。她每天可以同二十個男人睡覺而仍然心安理得,除了情慾而外,不感到鮮廉寡恥。我知道,有很多的虔誠女子在這一點上並非更加有所顧忌,但不同的是,她們是被她們的情慾所誘惑,而她卻僅僅是被其詭辯哲學所矇騙。在最感人的談話中,我敢說是最有教益的談話中,她在談到這一點時,面不改色心不跳,並沒感到自相矛盾。如果因事中斷談話,她隨後照樣會同以前一樣平靜地接下去談,因為她打心眼兒里相信,這一切只不過是社會管理的一條準則,每個有理智的人都可以根據情況去理解、執行或擯棄,而絕不致冒犯上帝的。儘管在這一點上我肯定與她看法不同,但老實說,我並不敢駁斥她,因為我羞於扮演為此而必須扮演的不高雅的角色。我倒是很想為他人確立規範,而盡量把自己排除在外。但是,我知道,她的氣質使她不致過於濫用自己的原則,而且她也並不是一個容易上當受騙的女人,如果我要求把自己排除在外,那就是讓她把她喜歡的所有的人都當作例外。再說,我在這裡只是在談到她的其他不一致時才提到這種自相矛盾的地方的,儘管它對她的行為並沒太大影響,而且在當時一點兒影響也沒有。

但是,我答應過要如實地闡述她的原則的,所以我要遵守諾言。現在我再來談我自己。 我從她身上找到了我為了使靈魂擺脫死亡的恐懼及其後果所需要的所有準則,於是便安詳地在這信任的源泉中去汲取。我比從前更加緊緊地依戀著她,我真想把我感到行將別我而去的生命完全交付於她。從這種對她的加倍的愛戀中,從我將不久於人世的認定中,從我對未來命運的處之泰然中,產生出一種十分平靜甚至十分快活的經常性狀態,緩和了使我們陷入極大恐懼和希冀的所有的激情,讓我無憂無慮、安安生生地享受我那來日無多的時光。 有件事有助於使這時光更加甜美,那就是我在盡一切可能想法開心解悶,以培養她對鄉間生活的情趣。我在讓她愛上她的園子、家禽、鴿子、奶牛的同時,自己也喜歡上這一切了,而這一切瑣事佔去了我整天的時間,但並未弄得我不得安寧,它們比牛奶和所有藥物都更有效地維護我那可憐的機體,甚而使之最大程度地恢復了健康。

收葡萄、摘水果使我們快活地度過了那年的剩下的時日,使我們在周圍的好心人中間,對鄉村生活日益依戀了。我們十分遺憾地看到冬季的來臨,好像被流放似的將回到城裡去。特別是我,因為懷疑自己能否見到春天的到來,以為是永遠告別了沙爾麥特了。我離開時,親吻著大地和樹木,走遠了還一再地回首眺望。我和我的女學生們離開已有很久,而且我已失去對城市娛樂和交往的興趣,所以便閉門不出,除了媽媽和薩洛蒙先生而外,再沒見過任何人。 薩洛蒙先生不久前成了媽媽和我的醫生,他是一位正直而有才華的人,有名的笛卡兒派,對宇宙體係有獨到的見解,聽他的有趣而又有益的談話,對我來說,勝過他開的藥方。我從來就無法忍受那些愚蠢而幼稚的泛泛的談話,但有益而內容豐富的談話總是讓我心花怒放,我從不拒絕作這樣的交談。我對薩洛蒙先生的談話感到極大的興趣,我覺得我同他一起在提前獲取我那本會擺脫羈絆的心靈行將獲取的高深知識。我對他抱有的這種興趣擴展到他所談的所有主題,並開始尋覓書籍,以便幫助我最大程度地理解它們。

把虔誠融於科學的那些書籍對我最合適了,特別是奧拉托利會和波爾-洛雅勒修道院的書籍。我開始讀它們了,或者說是在啃書了。我碰巧弄到了一本拉密神父的書,書名叫《科學雜談》。這是介紹科學論著的一種入門讀物。我反复地讀了上百遍,決心以它為我的科學指南。最後,儘管我健康不佳,或者說是正因為健康不佳,我感到自己逐漸地被一種無法抗拒的力量拉向研究道上,而且,雖然我把每天都看作我的末日,我仍熱情不減,彷彿應永遠活下去似的在研究著。人家說這對我身體不利,可我卻認為這對我挺好,不僅對我的心靈,而且對我的身體都有好處,因為這樣孜孜不倦地讀書成了我的一種極大樂趣,使我不再去想我的病痛,也因此而大大減輕了我的痛苦。誠然,的確什麼也無法真正地減輕我的痛苦,但是,因為沒有劇烈的疼痛,我便習慣了虛弱無力,習慣了失眠,習慣了去思考而非去活動,最後,也就習慣了把我機體的逐漸緩慢的衰竭看作是不可避免的過程,只有到死才會終止。

這種想法不僅使我擺脫了對生活的所有無謂的掛牽,而且使我免除了一直強迫我服用藥物的厭煩。薩洛蒙知道他的藥救不了我,便饒了我,不讓我再喝苦藥了,只是開一些既讓病人懷有希望又可維護醫生信譽的無關痛癢的藥來安慰可憐的媽媽。我不再嚴格節食了,又喝起酒來,而且在體力允許的範圍內,恢復了健康人的生活習慣。我對任何事情都挺節制,但卻什麼也不禁忌。我甚至外出了,又開始去看望熟人,特別是我很喜歡與之交往的孔濟埃先生。總之,也許是我感到生命終結是件美事,也許我內心深處潛藏著一線活下去的希望,等待死亡並沒有減少我對研究的興趣,反而好像更加激發它,我急切地為去另一個世界而積累點滴知識,彷彿我認為能帶走的只有這點知識。我喜歡上了一些文人常去的布沙爾書店;由於我曾以為過不了的春天臨近,我便買了幾本書,以便萬一僥倖能回沙爾麥特的話,帶回去。 我得到了這個幸福,因此便盡情地享受它。當我看見蓓蕾初開時,我的喜悅是難以言表的。對我來說,重見春天就像是在天國復活一般。雪剛開始消融,我們便離開了我們的“牢房”,很早便去了沙爾麥特,好聽夜鶯的頭幾聲鳴唱。從這時起,我便相信自己死不了了,而且說來也真怪,我在鄉間從未得過大病。我在鄉下感到過難受不適,但卻從未臥床不起。在我感覺比平時難受時,我常常說:“當你們見我不行了,就把我抬到一棵橡樹下面去,我保證死不了的。” 儘管身體虛弱,但我還是恢復了鄉間活動,不過是量力而行的。不能獨自侍弄園子,我著實挺難受。但是,揮幾下鋤,我便氣喘吁籲,汗流如注,幹不動了。我一彎腰,便心跳加快,血便兇猛地往腦袋上湧,必須趕緊直起身來。我只能干點不太費力的活,所以主要是照管鴿子,而且興趣極大,一干就是好幾個小時,一刻也不覺得厭煩。鴿子膽子極小,很難馴化,但我卻終於使我的那群鴿子對我非常信任,到處跟著我,我想抓便能抓到。我每次一到園子裡去,胳膊上,腦袋上,總要飛來兩三隻。末了,儘管我很喜歡它們,但它們老這麼跟著卻不是個事兒,所以只好不讓它們再跟我這麼親近了。我素來就特別喜歡餵養動物,特別是那些膽小而野性的。我覺得能讓它們信任是挺有意思的事,我從未欺騙過它們。我想讓它們自由自在地喜歡我。 我前面說了,我帶了幾本書來。我讀起書來,但讀起來不是在受益,而是在玩命。我對事物的錯誤想法使我深信,要有效地讀一本書的話,就必須具有書中涉及的所有知識,根本就沒想到作者本人常常也沒這些知識,他們是需要時,從別的書籍裡現躉現賣的。 有了這種荒唐想法,我便看看停停,不得不老是從一本書翻到另一本書,有時候,我想研究的那本書還沒看到十頁,我卻把書架翻了個遍。我死抱著這種荒唐辦法,浪費了無數的時間,把腦子都差點兒給搞糊塗了,到了再也無法讀什麼和弄通甚麼的程度了。幸好,我發現自己走上歧路,要鑽進巨大的迷宮了,在沒有完全迷失之前,便走了出來。 人們只要是真正喜歡做學問,投身其中時所感覺到的第一件事就是各種學問間的聯繫;這種聯繫使得它們互相牽制,互相補充,互相闡明,誰也離不開誰。儘管人的腦子不能掌握所有的學問,必須從中選擇一門主要的,但是,如果對其他學問沒有一點概念的話,即使在自己所研究的那門學問中,也常常是茫茫然的。我感到我所做的本身是好的、有用的,只要把方法改變一下就行。我首先看《百科知識》,分門別類地加以研讀。我發現必須反其道而行之,我把它們分別開來,一個個研究,直到使它們匯集到一個點上。這樣,我又回到通常的綜合法上來,但這時,我已經知道該怎麼做了。在這一點上,我的深思熟慮彌補了我知識上的欠缺,而一種很自然的思考幫我指明了方向。不管我還要活或者是就要死,反正我是沒時間可浪費了。活到二十五歲還一無所知,並且想著掌握一切,那就必須決心充分利用時光。我不知道命運或死神什麼時候打斷我的勤奮好學,所以我無論如何也要對一切事物有一些概念,既是為了測試我的天賦,也是為了親自判斷究竟什麼最值得研究。 在執行這一計劃的過程中,我得到了另一個原先未曾想到的好處,那就是充分地利用了時間。我肯定不是天生就是做學問的人,因為太用功我就累得不行,無法連續半小時地考慮同一個問題,特別是在順著別人的思路時。有時候,頂著自己的思路,我反倒能思考得更久,甚至還挺有成果。當我在讀必須認真閱讀的某個作者的著作時,沒讀上幾頁,就走神了,腦子也迷迷糊糊的。假如繼續讀下去,反而累得精疲力盡,一無所獲,頭暈目眩,什麼也看不明白了。但是,即使連續不斷地研究不同的問題,我也無需間歇,能夠輕鬆地思考下去,因為一個問題可以消除另一個問題所帶來的疲勞。我把這一發現用在了自己的學習計劃上,交替地研究著各種問題,以致整天在研究卻從未覺得累。的確,田園和家務活是有益的消遣,但是,由於我學習的積極性在增長,我很快便找到擠出時間學習的辦法,可以同時做兩件事,沒考慮哪一件會做得不好。 在這麼多使我陶醉而使讀者常常覺得厭煩的瑣碎小事中,我還留了一手,如果我無意向讀者道出,那他們是猜想不到的。譬如,我現在非常快活地回想起,為了既輕鬆愉快又盡可能充分得益,我在時間的分配上做了種種的嘗試。可以說,在我隱居的那段日子裡,儘管總是病病歪歪的,但卻是我一生中最不閒散無聊、最不厭倦煩悶的時期。在轉瞬即逝的兩三個月裡,我既是在摸索自己的思緒軌跡,又是在一年中最美的季節裡,在一處這季節使之生機勃勃的地方,享受著我深感其寶貴的人生樂趣,享受著既無拘無束又溫馨甜蜜的伴侶的樂趣——如果能對如此美滿的結合稱之為伴侶的話——享受著我一心想著獲取的美好知識的樂趣,因為對我來說,彷彿是我已經擁有了這些知識,或者說是有勝於此,既然學習的樂趣在我的幸福中佔有很大比重。 這些嘗試是不值一提的,但它們對於我來說全都是一種享受,只是太普通了,沒什麼好說的。再說,真正的幸福是描寫不出來的,只能去體會,而且越是體會得深就越是描寫不出,因為它不出於一些事實的總匯,而是一種永久的狀態。我常這麼說,而且如果這同樣的事浮現在腦海裡時,我還要千遍萬遍地更加去這麼說。當我那經常變化的生活最終有了一個不變的規律時,我的時間大致就像下面那樣分配的了。 我每天早上日出前起床,從鄰近的一個果園,在葡萄園上方的一條很美麗的小道上,沿著山坡一直往上走到尚貝里。一路上,我一邊散步,一邊默禱,並不是嘴巴隨便地嘟囔幾句,而是心誠意篤地嚮往著創造出我眼前這片美麗可愛的大自然的造物主。我從來就不喜歡在室內祈禱,我覺得牆壁和人造物件把上帝和我隔開了。 我在其創造物中瞻仰他,而我的心則向他飛去。我可以說我的祈禱是純真的,因此上帝應該遂我心願。我只是為我自己和我永遠為之祝福的女人祈求一種無辜的、平靜的生活,沒有邪惡,沒有痛苦,沒有生活所迫,祈求雖死猶榮,並在未來命如正直的人。另外,這種行動更多的是讚美和瞻仰,而不是祈求,而且,我知道,在福祉的施與者面前,獲得我們所必需的真正幸福的最好辦法不是祈求,而是在於受之無愧。返回時,我常常兜個大圈子溜達著回來,饒有興味、貪婪不輟地飽覽周圍的田間作物,那是我的眼睛和心靈永不感到厭煩的唯一的東西。我老遠望去,看看媽媽起床了沒有。看到她的外板窗已經打開,我便高興得發顫,跑步歸去。如果外板窗沒有打開,我便走進園子去等著她醒來,一面以復習頭一天學到的東西以自娛,或者侍弄一下園子。外板窗打開了,我便跑到她床前去擁抱她,那時她還似醒非醒,而這種擁抱既純潔又溫情,就在其天真無邪中,有著一種從不與肉慾有關的魅力。 我們早餐一般是喝點咖啡奶。這是我倆一天中最平靜的時刻,我們最無拘無束地閒聊著。這種閒談通常很長,使我對早餐產生一種強烈的興趣,因此,我非常地喜歡英國和瑞士的習慣,早餐是正兒八經的一頓飯,大家都坐在一起,而不喜歡法國的習慣,各自在自己的臥室用早餐,而且經常是根本不吃早餐。閒談一兩個小時之後,我便去看書,一直看到吃午飯。我開始看的是哲學書籍,諸如波爾-洛雅勒修道院出的《邏輯學》、洛克的評論,以及馬勒伯朗士、萊布尼茨、笛卡兒等的書籍。我很快便發現,這些作者的著作幾乎總是互相矛盾,我妄想著將他們的學說統一起來,這可把我累苦了,而且浪費了我許多的時間。我弄得頭昏腦脹,一無所獲。最後,我還是丟開了這個辦法,換了一種好得不能再好的方法,儘管我能力很差,但我卻能取得進步,功勞全在於它,因為可以肯定的是我很少有做學問的能力。我在讀一個作者的著作的時候,便自行規定,接受和遵從其全部思想,不摻雜自己或他人的觀點,也從不與之爭論。我尋思:“先在我腦子裡存下一些觀點,不管它們是正確的還是錯誤的,只要明確就行,等到腦子裡裝得差不多了,再進行比較和選擇。”我知道,這個方法並非十全十美,但它使我成功地獲取了知識。有幾年工夫,我一直是完全照著別人那樣去想的,可以說不加思考,而且幾乎是不去推理。但這之後,我便有了相當深厚的知識基礎,可以獨立思考而無需求教他人。這樣,當我因旅行和辦事而無法看書的時候,我便饒有興味地把自己看到的東西加以復習和比較,用理智的天平去衡量每一件事,有時也對自己的老師們進行評判。儘管我很晚才開始運用自己的判斷能力,但我並沒覺得它已失去了其敏銳性。當我發表自己的見解時,人們並沒指責我是一個盲目的門徒,只會人云亦云。 此後,我又學了初級幾何。因為我一心想要克服自己記憶力差的毛病,老是翻來覆去地不斷從頭學起,所以始終長進不大。我不欣賞歐幾米得的幾何學,他偏重一連串的證明而不是概念聯繫。我更喜歡拉密神父的幾何學,從那時起,他就成了我所喜愛的作者之一了,我重讀他的著作時仍舊興趣不減。然後,我學起代數來,仍舊是以拉密神父的著作為指導。當我學得深一些的時候,我便學習雷諾神父的《計算學》,然後,還隨手翻翻他的《題解》。我的水平一直不高,不知如何把代數用到幾何學上去。我根本不喜歡這種看不到目的的運算方法,我覺得用方程式來解幾何題,猶如用手搖風琴演奏樂曲。我頭一次通過計算發現二項式的平方等於二項式數字的各個平方加上兩數的乘積的二倍。儘管我的計算很正確,但我仍不願相信,直到我做出圖形為止。我並不是因為認為代數只求不名數而對它沒多大興趣的,而是因為我想根據圖形看出運用在面積上的計算,否則我就搞不明白了。 此後,我學起拉丁文來。這是我最困難的課程,從未有過多大的進步。我先運用的是波爾-洛雅勒的拉丁文入門,但毫不見效。 那些怪癖的詩句讓我討厭至極,怎麼也不能入耳。那一大堆規則把我搞得糊里糊塗,使我學了後面忘了前面。研究文字學對一個記憶力很差的人來說是不可能的事,而我正是想增強記憶力才這麼幹的。最後,不得不放棄了。我對句型比較明白了,借助字典,可以讀簡易讀物。我就照這麼做下去,感覺挺好。我致力於翻譯,不是筆譯,而是心譯,也僅此而已。由於長期的練習,我終於較順暢地讀拉丁文著作了,但卻始終不能用這種語言說或寫。當我不知怎麼搞的捲進文人堆中時,這常常弄得我很狼狽。這種學習方法造成的另一個缺陷是,我始終不懂拉丁文的韻律學,更不懂其詩詞格律。但是,我卻想品味這種語言在詩句和散文上的韻味,我花了很大的力氣想弄通它,但我深信,無師自通幾乎是不可能的。我學過作所有詩體中最容易的那種六音節詩,便極有耐心地把幾乎全部維吉爾的作品都給標出格律,注上音節和音長。然後,當我對某個音節的長短分不清時,便去查維吉爾的著作。大家可以看到,由於詩詞格律中允許有一些特殊,所以這使我常常錯誤百出。誠然,自學有它的長處,但也有一些很大的缺點,特別是非常費勁。對此,我比任何人體會都深。 我中午前放下書本,如果午飯尚未準備好,我便去看望我的朋友——鴿子們,或者去侍弄一下園子,等著開飯。 一聽見喊我,我便極其高興,食慾旺盛地跑去。這也是一件值得一提的事,因為不論我病得如何,食慾卻從未差過。我們非常愉快地邊吃邊聊我們的事,以便媽媽能吃點東西。每星期有兩三次,當天氣晴和時,我們去宅後的一個涼亭裡喝咖啡。涼亭周圍草木茂盛,我種了一些忽布,天熱時,來此乘涼特別舒服。我們在那兒待上大約一個小時,欣賞我們的蔬菜、花木,談談我們的生活情況,越談越覺得生活的甜美。我在園子盡頭還有一個小家庭:蜜蜂。我不會忘了去看望它們,媽媽也經常陪我一起去。我很喜歡看蜜蜂們忙忙碌碌,看著它們採蜜歸來時,腿上沾得滿滿的,幾乎飛不動,我覺得開心極了。頭幾天,出於好奇,不小心,挨蜇了兩三回,後來,我們彼此很熟了,即使靠得再近,它們也不蜇我了,蜂房裡蜜蜂多得必須分群,弄得我有時手上臉上都沾滿蜂蜜,但從沒有一隻蜜蜂來蜇我。所有的動物都提防著人,而且這樣是對的,但是,當它們一旦相信你不會傷害它們時,它們對你就非常信賴,只有野蠻成性的人才會欺騙它們。 下午,我繼續看書,但卻不能說是在工作或學習,只能稱作休息和娛樂。午飯後,我從來就沒能習慣閉門讀書,而且,一般來說,白天天熱時,幹什麼我都覺得累,但我卻無拘無束地,幾乎是毫無一定之規地隨便看點書。我最認真讀的是歷史和地理,由於它們無需集中精力,所以憑著我那點記憶力卻記住不少。我想研究佩托神父的著作,因而陷入紀年學的迷宮中去。我討厭深不見底、遠不著邊的批判部分,而偏愛準確的計時和天體的運行。如果我有儀器的話,我甚至會對天文學產生興趣的,但是我只能滿足於書本中得到的一些知識以及只是為了了解天空的一般情況而用望遠鏡進行的一些粗淺的觀察,因為我的近視眼使我無法用肉眼較清楚地辨別星星。談到這一問題,我記起一樁使我一想起來就好笑的事。我買了一幅平面天體圖,以便研究星座。我把它放進一個框架裡,天清氣朗的夜晚,我到園子裡去,把框架置於四根同我一般高的木樁上。天體圖是衝下的,為了照亮它而又不讓風把蠟燭吹滅,我便把它放在四根木樁中間的一隻著地的桶上。然後,我交替地用眼睛看圖和用望遠鏡看天,練習識別星星和星座。我想我已經說過,諾厄萊先生的花園是在高台上的,從路上可以看見在那上面乾的所有一切。一天晚上,很晚才收工回來的幾個農民,看見我正用一大堆裝備在聚精會神地觀察。他們並不知道照在天體圖上的是燭光,因為被桶邊給擋住了,再加上那四根木樁,那畫滿圖形的一張大紙,那隻框架,那移來動去的望遠鏡,使他們覺得我在施魔法,可把他們給嚇壞了。我的那身打扮也讓他們驚魂難定:我頭上的便帽上又套了一頂帽簷下垂的帽子,身上穿著媽媽非要我穿上的她的一件齊腰短棉睡衣。他們見了確實認為我是個真正的巫師,而且又時近午夜,他們毫不懷疑這是巫魔夜會的開始。他們不敢再看,倉惶地逃走,趕快叫醒眾鄉鄰,把所見到的事向大家敘述一遍,這事便不脛而走,第二天,附近的人全都知道巫魔會議在諾厄萊家舉行了。要不是目睹我施魔法的農民中有人當天便去向來看我們的兩位耶穌會士抱怨的話,還不知道最後要鬧成什麼樣子呢。兩位耶穌會士也不知到底是怎麼回事,只是好言安慰了他們一番。他倆把這事告訴了我們,我便把事由說了一遍,大家不禁哈哈大笑。不過,我害怕舊事重演,便決定今後觀天時不再點蠟燭,回屋查閱天體圖。我相信,凡是讀過《山中來信》中那段威尼斯幻術的人,會以為我早就具有當巫師的巨大天賦了。 這就是沒有任何田間勞作時,我在沙爾麥特的生活。我總是很喜歡田間勞動,只要是力所能及,我就像個農民似的在幹活,但是,我身體極其虛弱,心有餘而力不足。再說,我想同時干兩種工作,因而哪一樣也乾不好。我認為強記就能記住,便拼命地去背很多東西,為此,我總是隨身帶著幾本書,以難以置信的毅力去邊幹活邊研究和復習。我不知道這些無謂的、不間斷的頑強努力怎麼最後竟沒把我弄成傻子。我不得不一遍又一遍地反復學習維吉爾的田園詩,可一句也沒記住。我因習慣於到處隨身帶著書,不論是去鴿舍、園子,還是去果園、葡萄園,所以書不是丟了,便是弄破了。一干別的活兒,我便把書放在一棵樹下,或者籬笆上;到處都有我忘了拿的書,而且,經常是半個月之後,我又發現了它,已經是霉爛不堪,或是被螞蟻或蝸牛咬爛了。這種學習熱情變成了一種怪癖,使我像傻子似的,一邊幹活還一邊嘴裡不停地嘟噥點什麼。 波爾-洛雅勒修道院和奧拉托利會的著作是我最常讀的,這使我成了半個冉森派信徒了,儘管我非常自信,但是他們那嚴酷的神學有時還是讓我驚恐。我此前不以為然的地獄的恐怖也漸漸地弄得我心神不定了,要不是媽媽在安慰我的心靈,那可怕的學說最後一定會讓我完全不得安寧。我的懺悔師也是她的懺悔師,他也在盡力地安撫我。他就是埃邁神父,一位耶穌會士,敦厚睿智的老者,一想起他來我總是肅然起敬。他儘管是個耶穌會士,但童貞未滅,而他的道德觀不是寬容而是溫情,這正是我為了減輕對冉森教派的陰森印象所必需的。這位善良老人及其同伴科皮埃神父常來沙爾麥特看我們,儘管對他們這麼大年紀的人來說,那條路很不好走,又比較地遠。他們的來訪使我受益匪淺:但願上帝使他們的靈魂也得到這種回報吧,因為他們當時年事已高,我猜想他們今天已不在人世了。我也常去尚貝里看望他們,漸漸地同他們熟悉了,他們的藏書我也可以用了。每當我回想起這段幸福的時光時,必聯想到耶穌會,以致我因前者而喜歡上了後者,而且儘管我始終覺得耶穌會的學說是危險的,但我從來也沒能打心眼裡真正地憎恨它。 我很想知道,別人是否同我一樣,有時候心裡會產生一些幼推的想法。在我忙於學習和過一個所能過的無邪的生活中,不管別人怎麼對我說,我心裡總是害怕地獄。我常常思忖:“我現在處於一種什麼狀況?如果我立刻死去,會不會下地獄?”按照我的冉森教派信徒們所說,那是必定無疑的,但根據我的良心,我覺得又不是這樣。 我總是這麼戰戰兢兢的,而且總是不明白到底如何,為了擺脫煩惱,我便求助於最可笑的辦法。要是我看見誰也像我這麼幹的話,我真會把他當成瘋子給關起來的。有一天,我一邊想像著這個惱人的問題,一邊機械地練習著朝樹幹上扔石頭,照我平常那笨樣兒,我幾乎是一次也擊不中的。我這麼練得正起勁兒的時候,竟然想以此來占卜一下,以打消我的憂慮。我自言自語:“我要用這塊石頭砸正對著我的那棵樹,要是能擊中,就升天堂,擊不中,則下地獄。”我一邊這麼說著,一邊用顫抖的手把石頭扔出去,心跳得可怕極了。但真是巧極了,石頭擊中樹幹正中。其實,這並不難,因為我專門挑了一棵很粗很近的樹。從此以後,我就不再懷疑我能升天堂了。回憶起這段往事時,我不知道應該笑還是應該哭。你們這些偉大的人物,你們一定會好笑的,那你們就慶幸自己吧,但請別嘲笑我的可憐,因為我向你們發誓,我感到自己是很可憐的。 這些驚慌、這些惶恐也許是與虔誠分不開的,但畢竟不是一種經常的狀態。通常,我是比較平靜的,想到死之將至對我心靈的影響,不是悲傷,而是一種平靜的憂鬱,其中甚至包含著溫馨。我剛剛在故紙堆中又找到我為勸誡自己而寫的一篇東西,我在文中慶幸自己能在有足夠勇氣面對死亡的年歲死去,而且,在我的一生之中,身體或精神都未經受大的痛苦。我說的多麼在理呀!我預感到活下去要受苦受難,所以很害怕。似乎我預感到了晚年等待著我的是何種命運。我只是在這段幸福時期才與明智貼得很近。我對往事無可悔恨,也擺脫了對未來的掛牽,心靈中經常佔著主導的想法就是及時享樂。虔誠篤信者通常有著一種小小的但卻十分強烈的慾火,使他們樂滋滋地品嚐允許他們享受的無邪的歡樂。世俗者則認為他們這是犯罪,我不知道為什麼,或者不如說是我很清楚,他們在嫉妒別人享受他們已不感興趣的那些普普通通的快樂。我就有這種興趣,而且我認為能心安理得地滿足它是一件美事。我的心清白如紙,對一切都是以一種童趣去投入其中的,我甚至敢大言不慚地說,是帶著一種天使般的歡樂,因為實際上,這種無憂無慮的享受有著天堂般的寧靜的歡樂。在蒙塔紐勒草地上午飯,在綠廊下晚餐,摘果子,收葡萄,同僕人們一起梳麻熬夜,凡此種種,對我們來說,如同過節一般,媽媽也同我一樣興致勃勃地參加進來。兩人單獨散步更有魅力,因為可以更加自由地敞開心扉。尤其是有一次散步,我印象特別地深,即媽媽的命名日聖-路易節那一天。天剛破曉,一名加爾默羅會修士來到我們住處附近的一個小教堂主持彌撒。我倆做完彌撒之後,早早地便一塊兒外出了。我建議到我們對面的那座山上去,因為我們還從未去過。我們已經讓人先把吃食送過去了,因為要玩上一整天。媽媽儘管有點又圓又胖,但走起路來卻不困難。我們翻過一道道山崗,穿過一座座樹林,有時走在太陽下,而經常是走在濃蔭之中,我們走走歇歇,不知不覺地走了有幾個小時了。我們聊著我們自己、我倆的結合、我們命運的甜美,並為長此以往而祈禱,但卻並未遂願。彷彿一切都在為這一天的幸福效力。剛下過雨,沒有一點塵土,溪水潺潺,清風吹拂著枝葉,空氣清新,萬里無雲,天空像我們的心一樣地寧靜。我們在一個農民家裡,同他們全家一起吃的午飯;他們衷心地祝福我們。這些可憐的薩瓦人真是善良極了!午飯後,我們來到一些大樹罩起的濃蔭下,我在摘拾幹枝生火煮咖啡,媽媽則高興地在荊棘叢中採集草藥。她還拿著我在路上為她採集的花束,讓我注意它們結構上的許多新奇的東西,使我感到極大的興趣,這本該使我對植物學產生興趣的,但時機不巧,我當時正因其他過多的研究而分心。一種使我感觸良深的思想轉移了我對花、草的注意力。我的精神狀態、我們那一天所說、所做的所有一切、使我印象深刻的所有事物,全都使我回憶起七八年前我清醒時,在阿訥西所做的、而且在前面已經談到過的那種夢想。兩者何其相似乃爾,每每憶及,我便會激動得流淚。我在動情時,擁抱了這位親愛的女友,激情滿懷地對她說:“媽媽,媽媽,我早就盼著這一天了,除此而外,我別無他求。多虧了您,我才幸福無比。但願能永遠如此幸福!但願能長此以往,永葆此情!只有到死幸福才會終止。” 我的幸福時光就這樣地流淌著,而尤其令人幸福的是我看不到任何東西會干擾它,我確確實實認為它將只會同我的生命同時結束。這並不是因為我憂慮的源泉已完全乾涸了,但我看見它在改道,我在盡力地把它引向有益的事物上,從而使我得到它的治療,媽媽當然喜歡鄉下,她的這種喜好沒有因為同我在一起而有所減退。她漸漸地對田間勞作有了興趣,喜歡利用土地增值,而且,她在這一方面是懂行的,也樂意加以利用。她不滿足於那點宅旁地,不是租塊田,就是租片草地。總之,她把心思放在了農事上,沒有在家賦閒,而是在大干一場,很快就要成為大農莊主了。我不太喜歡看她這麼擴展,盡可能地提出反對意見,因為我深信她又會上當的,而且,她那豪爽、慷慨的秉性總是使她支出大於收益的。然而,想到這種收益起碼多少會有點,不無小補,我也就聊以自慰了。在她所能幹的種種事情中,我覺得這件事是風險最小的,我並沒像她那樣以為這會有多大收益,而是把這看成一種經常性的活動,可使她擺脫糟糕的事情和騙子。這麼一想,我便急切地想著恢復足夠的體力和健康,以照管她的事業,做她的監工或管家,而且,我因此要跑前跑後,當然就常常丟下書本,也不去想自己的病體,反而身體變好了。 這年冬天,巴里約從意大利回來,給我帶了幾本書,其中有邦唐比的《音樂史》和邦齊裡神父的《音樂論文集》,使我對音樂史以及對音樂的理論研究產生了興趣。巴里約同我們一起住了一段時間。因為我已成年好幾個月了,我決定翌年去日內瓦要回我母親的遺產,或者在得知我哥哥的下落之前,至少先領回歸我的那一份。 事情就像決定的那麼辦了。我去了日內瓦,我父親也去了。他早就去過,沒人找他的麻煩,儘管對他的判決並未撤銷。但是,由於人們對他的勇敢挺欽佩,對他的正直很尊敬,所以就假裝忘了他的那件案子,而且,政府官員們正忙於不久即要實施的重大計劃,也不願讓市民因回憶起往日的不公正,而過早地激怒他們。 我擔心有人因我改教而刁難我,但什麼事也沒有。在這個問題上,日內瓦的法律沒有伯爾尼的嚴厲。依照伯爾尼的法律,凡是改教的,不僅喪失其身份,而且連財產也保不住。我繼承的財產並未引起爭議,但不知道怎麼搞的,變成很少的一點了。儘管人們幾乎肯定我哥哥已不在人世,但卻沒有絲毫的法律證據。我缺乏足夠的資格來領取他那一份,因此毫不遺憾地把它留給了父親,以補貼他的生活;父親一直享用到去世。一辦完法律手續,拿到我那一份,我便花了一些錢買書,然後帶著餘下的錢飛快地回到媽媽身邊。一路上,我的心愉快地跳動著,當我把這筆錢交到她手中時,我覺得比拿到這錢時還要快活千百倍。她無所謂地接過錢去,就像所有靈魂高尚的人那樣,他們對這類事司空見慣,並不覺得激動不已。這筆錢幾乎全用在我身上了,用的時候仍舊是那樣地無所謂。如果這錢是打別處來的,她也會這麼使用的。 然而,我的健康絲毫未見恢復,相反,卻明顯地壞下去。我面如死灰,骨瘦如柴,脈搏跳得可怕,心跳加速,常常感到胸悶,到後來,虛弱得幾乎不能動彈,稍走快點便喘不上氣來,一彎腰就頭暈,手無縛雞之力,像我這麼好動的人,什麼也乾不了,真是遭大罪了。這其中很大程度上是因為神經過敏,這是幸福的人的毛病,也正是我的病。我常常無緣無故地落淚,樹葉和鳥的聲響也能嚇我一跳,生活寧靜安適,情緒卻不穩定,這一切都表明我對可以說是讓我多愁善感到無以復加的程度的那種舒適的厭倦。我們很少是生來就為在世間享福的,所以當心靈或肉體不同時受折磨時,就必須讓其中的一個受折磨,這一個的良好狀態幾乎總要有損於另一個。 當我可能美美地享受生活時,我那糟糕的機體便阻止我去享受,而且你也說不出你到底哪兒有毛病。後來,儘管我已垂垂老矣,真的患了一些嚴重疾病,可我的身體反而恢復了活力,以便更好地感受自己的不幸,而且,我現在寫這本書的時候,已屆六十,垂暮之人,各種疾患纏身,但我卻覺得,這受苦的晚年,體力和精神比青春年少、享受真正幸福時更加充沛。 後來,在順便讀了點生理學之後,我開始研究起解剖學來,並反复琢磨構成我機體的多種零件及其運動,準備著每天都能從身上找出許多毛病來。我遠沒有對我的半死不活感到驚奇,而是對我還能活著覺得詫異,而且我每看到對一種疾病的描述時,便認為說的就是我。我敢肯定,即使沒有病,研究了這該死的學問之後,也非病不可。由於我在每種疾病中都發現我的病症,所以我以為自己什麼病都有,而且還染上了一種我原以為自己沒有的更加嚴重的疾病:治病癖。凡是讀醫書的人,都難免要患此症。我由於反复研究、思考、比較,便想像我的病根是心臟上長了息肉,而且薩洛蒙似乎對這一想法也挺震驚。按理說,我應該根據這一判斷堅持我先前的決心。我沒這麼做。我絞盡腦汁去想怎樣才能治好心上的息肉,決心進行這種不可思議的治療。在阿內去蒙彼利埃參觀植物園並看望其技師索瓦熱時,有人告訴他菲茲先生曾治好過這樣一個息肉。 媽媽想起了此事,並告訴了我。我聞聽,立刻想去找菲茲先生看病。 治好病的希望使我重新鼓起了勇氣和力量跑這一趟。日內瓦帶回的錢正好可以當盤纏。媽媽非但沒勸阻我,反而敦促我去,因此我便前往蒙彼利埃了。 我用不著跑那麼遠去找我所需要的醫生。因為騎馬挺累人,我在格勒諾布爾換乘了一輛馬車。到了莫朗,有五六輛馬車隨後接踵而至。這一來,倒真的像馬車隊那喜劇故事了。這些馬車大部分是伴送一位名叫科隆比埃夫人的新嫁娘的。同她在一起的是另一位女子,名叫拉爾納熱夫人,沒有科隆比埃夫人年輕美貌,但與她同樣可愛。科隆比埃夫人到羅芒就要停下來,而拉爾納熱夫人則須繼續趕路,直到聖靈橋附近的聖-昂代奧勒鎮。大家知道我很靦腆,想像得出我是不會很快就同有身份的女人及其周圍的人熟識起來的,但是,最後,由於同路,住的又是同一家客棧,又不得不同桌用餐,所以必須與之結識,否則就會被人看成是性情孤僻乖戾的人。因此,我們就認識了,甚至比我所想的要早認識,因為周圍的吵嚷對一個病人,尤其是像我這種性格的病人不怎麼合適。但是,好奇心使那些嫵媚的女人變得極其狡猾,為了能認識一個男人,她們先開始把他搞得暈頭轉向。我遇到的就是這種情況。科隆比埃夫人被她的那些美少年纏得分不開身,沒工夫來挑逗我,而且也沒這個必要,因為我們很快就要分手了。但拉爾納熱夫人則沒多少人糾纏,需要找點人在路上為她解悶。因此,她便籠絡起我來了。再見了,可憐的讓-雅克,或者不如說,再見了,寒熱、氣鬱、息肉!在她身旁,所有這一切都不見踪影了,只剩下她不願替我治癒的心跳。 我的病體是我倆結識的第一個由頭。人們看出我有病,知道我要去蒙彼利埃,但想必是我的神態和舉止不像一個浪蕩公子,因為後來很明顯,大家並沒懷疑我是去蒙彼利埃治性病的。儘管對一個男人來說,有病是不很受女人們垂青的,但是這兩位夫人卻因此而對我發生了興趣。早上,她們派人來問問我的身體。請我同她們一起喝巧克力飲料,還問我夜裡睡得好不好。有一次,我好似習以為常地那樣不加思索地便回答說不知道。這個回答使她們以為我是個傻子,便仔細地端詳我,這倒對我毫無害處。有一次,我聽見科隆比埃夫人對她女友說:“他不懂為人處事,但卻挺可愛。”這句話讓我很踏實,所以便盡力做到真的挺可愛。 人一熟識了,就得談談自己,說說從哪裡來,是乾什麼的。這使我挺為難,因為我深深地感到,在上流社會,又是同高雅女子在一起,新改教這個詞是很難說得出口的。我不知怎麼鬼使神差,竟想裝起英國人來,我自稱詹姆士二世黨人,大家還真的相信了。我說我叫杜丁先生,大家也就稱呼我杜丁先生。在座的有一位該死的托里尼昂侯爵,同我一樣,也是有病之人,而且人老脾氣大,竟和杜丁先生攀談起來。他同我談到雅克國王,談到覬覦王位的那人,談到聖-日耳曼宮。我真是如坐針氈,因為我對這些事知之甚少,只是從漢密爾頓伯爵的書里和報上讀到一些,但我充分地利用了這點材料,效果挺好。幸運的是沒人問我英語上的問題,我連一個英文字也不認識。 66大家在一起甚是相得,眼看要分手了,都有些依依不捨。我們像蝸牛似的慢慢地向前走。有一天,星期日,我們來到了聖—馬爾賽蘭。拉爾納熱夫人想去做彌撒,我便同她一起去了,這差點壞了我的事。我的舉止同往常一樣。她見我謙恭自省的樣子,認為我很虔誠,便對我產生了極壞的印象,她兩天之後向我說了出來。我只好陪著小心,好抹去她的壞印象。或者說,拉爾納熱夫人作為一個城府很深的女人,而且不會輕易善罷甘休的,她很想冒冒險,向我表示好感,以便看我到底是如何收場。她向我大獻殷勤,以致我不相信她是看中了我的相貌,而認為她是在嘲笑我。這麼亂猜想,我便乾了不少的蠢事,比中的那位侯爵還要糟糕。拉爾納熱夫人不動聲色,不斷地挑逗我,說些極其溫柔的話,一個大不如我蠢的男人是不會把這一切當成真的的。她越是這樣,我越是信以為真,更可惱的是,最後我還真的墜入了情網。我自言自語,但也朝她嘆息道:“啊,為什麼這一切竟不是真的!否則我將是最幸福的人。” 我相信我這初出茅廬的小子的單純更激起她的奇思異想,她也不願道破真情。 我們在羅芒與科隆比埃夫人及其隨從分手了。拉爾納熱夫人、托里尼昂侯爵和我,繼續慢慢騰騰地、自由自在地往前走。侯爵儘管有病,愛抱怨,卻是個相當好的人。但他不甘寂寞,喜歡湊湊熱鬧。拉爾納熱夫人並不隱瞞她對我的興趣。連侯爵都比我本人更早地看出了這一點。如果不是因為只有我才有的心眼兒,我猜疑他倆串通一氣促狹我的話,她的旁敲側擊至少會使我真的相信她那我不敢奢望的美意的。這種愚蠢的想法使我完全暈頭轉向了,而且,我已真心愛上了她,本可以扮演一個挺漂亮的角色的。可它卻讓我成了最平庸的人物。我想像不出拉爾納熱夫人怎麼會沒有厭惡我那陰鬱愁苦的樣子,怎麼會沒有鄙夷不屑地把我攆走。但她是個聰明女人,善解人意,很清楚在我的態度中愚蠢多於冷淡。 最後,她終於讓我明白了她的心意,而且這並不是什麼難事。 我們到瓦朗斯吃午飯,而且,按照我們值得稱頌的習慣,我們在那兒消磨了下半天。我們在城外的聖-雅克客棧下榻,我將永遠記住這家客棧,以及拉爾納熱夫人住的那間房間。午飯後,她想散散步。 她知道托里尼昂先生去不了,而她早就決定我倆能單獨在一起,這正好是個好機會,因為時間不多了,機不可失。我倆沿著護城河繞著城溜達。這時,我又向她絮絮叨叨我的那些悲痛來。她聲音極其溫柔地應答著,有時還把她挽住的我的胳膊按住她的胸口,只有像我這麼蠢到家的人才會克制自己,不去證實她說的是不是真心話。 最滑稽可笑的是,我自己也非常地激動。我說過她挺可愛,而愛情使她變得迷人,使她回到了青春少女的亮麗可人,而且她那高超的挑逗手段就連能征善戰的男人也會被迷住的。我已魂不守舍,總想放浪一番。但我又怕冒犯她,讓她不快,更怕遭到嘲罵、羞辱、促狹,害怕成為人家飯桌上的笑料,害怕無情的托里尼昂藉機挖苦我一番,所以不敢造次,以致自己都對自己愚蠢的羞恥心感到氣憤,而且儘管責罵自己,卻無法克服這種羞恥心。我痛苦極了:我早已丟掉我那些塞拉東式的情話了,我覺得在如此美好的路上,它們實在是荒唐可笑的,可我又不知如何行事,也不知說些什麼,所以只好默不作聲。我一臉跟人賭氣的樣子。總之,我的所做所為勢必招來我最害怕的對待。幸而,拉爾納熱夫人做出了一個很人道的決定。她用一條胳膊摟住我的脖子,而嘴也順勢貼在我的嘴上,她的態度很明確,容不得我再有所疑慮,一下子打破了沉默。這一驟變再及時不過了。我變得和氣可愛了。這正是時候。她給了我那種缺了它我就總也無法表現自我的信任。於是,我成了原來的我。 我的眼睛、我的感官、我的心和我的嘴從沒這麼好地道出自己的心思。我也從未如此完美地彌補我的過錯。誠然,這個小小的勝利讓拉爾納熱夫人費了些心思。但我有理由相信,她對此是不會後悔的。 即使我成了百歲老人,我也會永遠愉快地懷念這個可愛的女人的。儘管她既不美麗也不年輕,我還要說她很可愛。但她也並不醜也不老,臉上無絲毫妨礙她充分地發揮她的才智和風雅的地方。 與其他女人相反的是,她臉色不太鮮嫩,我想那是為胭脂所害。她的輕佻是自有道理的,那是表現她全部可貴之處的方法。人們可以看見她而不愛她,但不可能佔有她而不崇拜她。我覺得,這就證明她並不總是像同我那樣地濫舒慧腕。她過於突然、過於強烈地愛上了我,雖說是不可原涼的,但其中心靈和肉體的需要至少是相等的。在我在她身邊度過的那個短暫而甜蜜的時光裡,從她強迫我有所節制來看,我有理由相信,儘管她性慾很強,但她卻珍惜我的健康勝過她自己的歡樂。 我倆的好事是瞞不過托里尼昂侯爵的。他並未因此而少嘲諷我,恰恰相反,他比任何時候都更把我當作一個可憐的多情人,一個潑婦的受難者。他從沒有一句話、一個笑容、一個眼神使我能懷疑他猜到我們的事。如果看得比我清楚的拉爾納熱夫人沒對我說他知道了,而他又是個知趣的人的話,我還以為他被我們給瞞住了。的確,沒有人會像他那樣心地善良,始終那麼溫文爾雅,即使對我也是如此,除了愛開我幾句玩笑,特別是我交了好運之後。他這樣做也許是給我面子,並且認為我不像以前那樣愚蠢。大家都看見了,他搞錯了,但這並沒有關係,我利用了他的錯誤,而且,說真的,當時大家嘲笑的並不是我,所以我也很樂意故意讓他來打趣幾句,有時我也較為巧妙地頂他一下,因為我很自豪,能在拉爾納熱夫人面前炫耀一番她所賦予我的智慧。我已判若兩人了。 我們身居一處沃土,又是置身豐饒的季節,多虧了托里尼昂先生的細心看顧,我們到處都大快朵頤。可他的細心竟然用到了用不著他操心的房間安排上了,他事先派他的僕人去訂房間,而那個混賬僕人或者是自作主張,或者是受其主子指使,總把他安排在拉爾納熱夫人隔壁,而卻把我塞到房子的另一頭。但這並沒怎麼難住我,我倆的幽會反而變得更加刺激。這種甜蜜的生活過了四五天,我飽嚐了並陶醉於最最甜蜜的情慾之中。我品味著那清純、強烈、不摻雜任何苦痛的情慾,那是我如此這般品嚐的最初的和唯一的情慾,而且,我可以說是多虧了拉爾納熱夫人才沒有沒嚐過快樂就死去。 如果說我對她感到的不完全是愛情的話,那至少也是一種對她向我表示的愛的極為溫柔的回報,是快樂中極熱辣的一種肉慾,是交談中的一種極溫馨的親暱,有著激情的全部魅力,卻無使人暈頭轉向、不知如何消受的癲狂。我一輩子只感到一次真正的愛,但不是在她的身旁。我從沒像先前或以後愛瓦朗夫人那樣地愛她,但正因為如此,我佔有她時感覺快活千百倍。在媽媽身邊,我的快樂總是被一種憂鬱的感情、一種我費勁乏力才能克服的隱隱的痛心所擾亂。我沒有因佔有她而沾沾自喜,反而因辱沒她而自責。而在拉爾納熱夫人身邊則恰恰相反,我因是個男子漢並擁有幸福而自豪,我在高興地、充滿自信地縱情享樂,我在分享給予她的同樣歡樂。我方寸不亂,既虛榮又色迷地讚賞自己的成功,並想從中獲得更大的勝利。 我記不得就是當地人的托里尼昂侯爵是在何處離開我們的,但在我們抵達蒙泰利馬爾之前,就只剩下我倆了。從這時起,拉爾納熱夫人便讓她的女僕坐到我的車上去,我便坐到她的車裡來了。 可以肯定,這樣旅行我們是不會厭煩的,而且我都搞不清楚我們經過的地方是什麼樣子。在蒙泰利馬爾,她有事要辦,待了三天,但在這三天中,她只離開過我一刻鐘,去拜訪一個人。這次拜訪給她招來一些令人討厭的干擾和邀請,但她並沒接受,藉口身體不適。可我們卻藉機每天單獨地在最美麗的地方和最晴和的天空下散步。 啊!多美的三天啊!我有時回想起來還頗覺留戀,這樣的日子是不會再有了。 旅途中的愛是長不了的。我倆必須分手了。而且,我承認,是時候了,並不是因為我已心滿意足,或即將心滿意足了,我是一天比一天地更加戀戀不捨。但是,儘管她十分節制,可我卻是心有餘而力不足了,而在我們分手之前,我想用我剩下的那點精力盡情享受一番,她為了防止我同蒙彼利埃的姑娘們鬼混,也就遂了我的心願。為了減輕惋惜,我們擬訂了一些重逢的計劃。我們決定,既然這種調養法對我有益,我將繼續採用,並去聖-昂代奧勒鎮過冬,由拉爾納熱夫人來照料我。我只需在蒙彼利埃待五六個星期,讓她有時間準備一下,以防流言蜚語。她詳盡地教我該知道的事,該怎麼說,該怎麼做。這之前,我們應該多通信。她認真地囑咐我要多保重身體,勸我找些好醫生看看,要謹聽醫囑,等我回到她身邊時,她負責讓我遵守醫生的規定,不管它們有多麼嚴格。我認為她說的是真心話,因為她愛我:她給了我比寵愛更加可靠的種種愛的證明。她通過我的行囊斷定我並不富裕。儘管她也並不富有,但她從格勒諾布爾帶了不少的錢來,想在我倆分手的時候強迫我與她分享,我費了好大的勁兒才推辭掉。最後,我離開了她,心全被她給擄去了,而我覺得我也讓她留下了對我的真心的愛。 我一邊從頭回憶一邊繼續趕路,當時,我很高興能坐上一輛舒適的馬車,可以盡情地回味我所品嚐到的快樂,並憧憬她答應我的快樂。我只想著聖-昂代奧勒鎮以及那兒等待著我的日子。我看到的只是拉爾納熱夫人及其周圍的一切,世間其餘萬物我全都不在意了,連媽媽也給忘掉了。我專心致志地在腦海中把與拉爾納熱夫人相關的所有細節組合起來,使我對她的住所、鄰里、朋友以及整個生活方式事先有個印象。她有個女兒;她經常充滿母愛地跟我談到她。她女兒已滿十五歲,活潑可愛,性格隨和。她向我保證她女兒會喜歡我的。我沒有忘記她的這句話,而且十分好奇,想知道拉爾納熱小姐將如何對待她母親的好友。我從聖靈橋到勒木蘭,心裡盡想著這些事了。有人讓我去看看加爾大橋;我去看了。早餐吃了幾粒甘美的無花果之後,我找了一位嚮導,去看了加爾大橋。這是我所看見的古羅馬人的第一項工程。我一心想看看無愧于建造者之手的一項建築。突然間,那建築物超出了我的意料,而且是我一生中唯有的一次,只有古羅馬人才能產生這樣的效果。這項樸素而宏偉的工程的氣派使我嘆為觀止,尤其是它建於荒野之中,寂靜和孤獨使得這一建築物更使人印象深刻,更令人驚嘆不已,因為這座所謂的橋只不過是一個渡槽。人們會想,是什麼力量把這些巨大的石頭從那麼遠的採石場運來,並把成千上萬的人手聚集到他們誰都不住在那兒的地方來的。我把這壯麗的工程的三層都走了一遍;崇敬之情使我幾乎不敢邁步去踐踏它。我的腳步聲在那些巨大的拱形下迴盪,使我覺得聽見了修建它們的人的粗大嗓門。我像一隻昆蟲似的迷失在這龐然大物中。我一邊感到自己的渺小,一邊感到不知什麼東西使我的靈魂飛升,我在嘆息,我在想:“我為什麼不是古羅馬人呀!”我在那兒呆了好幾個小時,心曠神怡地瞻仰著。歸來時,我心不在焉,恍恍惚惚的。這種幻想對拉爾納熱夫人是沒好處的。她早就想到讓我別被蒙彼利埃的姑娘們把魂勾了去,但她未曾想到讓我提防加爾大橋。誰都不能料事如神。 在尼姆,我去參觀了競技場。這是一個比加爾大橋壯觀得多的建築,但給我的印象卻不很強烈,或許是我對第一個建築驚嘆了個夠,或許是後一座位於市中心,難以引起激動。這座寬廣壯麗的競技場,周圍是一些破舊的小房子,而且,場內還有一些更小更破的房子,致使整體感覺零亂不堪,令人遺憾、生氣,失去高興、驚奇之感。我後來又參觀過維羅納的競技場,比尼姆的要小得多,也沒它漂亮,但維護和保存得十分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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