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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種子不死

如果種子不死

安德烈·纪德

  • 傳記回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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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1970-01-01發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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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譯本序同幾個紀德對話

如果種子不死 安德烈·纪德 8406 2018-03-16
從前,一個紀德也見不到(抑或視而不見),現在卻同幾個紀德對話,想想連我自己也感到詫異。 自不待言,我在註重文學的北大西語繫念書時,紀德是我們那些老先生避而不談的作家之一,給我的印像他是個異端;而在那個唯有革命理想和激情的時期,異端邪說就是大忌,避之猶恐不及,怎還敢去研讀呢?那時我們大量閱讀法國文學原著,現代作家截止到羅曼·羅蘭,以後便是碰不得的“資產階級腐朽文學”了。 及至赴法國留學,免不了要接觸紀德、加繆等人的作品,但早已加量打了預防針,自然不會受到浸染,沒留下一點好印象。就在寫序這時候,再翻開當年精裝本的教材,拉加德和米夏爾合編的《法國文選》(廿世紀卷),又看到紀德在幽暗書房裡的那張照片:那張棱角分明的臉龐有刀刻似的豎紋;那雙直勾勾的眼睛透過鏡片,不知在註視什麼無形的東西;他這戴著黑色(也許是暗紅色,因是黑白相片)尖頂帽的腦袋裡,也不知裝著什麼鬼念頭;尤其掛在他身邊的那副面具,簡直就是他整個臉形的複製品。記得當時看紀德的那幅照片,我首先想到的不是什麼著名作家,而是(恕我不敬,現在要加上這句話,但當時本來對他就不屑一顧,怎麼想都不過分)一個巫師。

焉知紀德不是個巫師呢?不獨他的相貌酷似,還有他的“符咒”為證。當時看他寫的東西,就像看符咒一樣,覺得神秘難解,難怪教文選的若望·侯先生(現已退休的著名教授,近年還見過面,保持通信關係)只管講解,對我們並不苛求。他選講的幾篇(我在書上做了課堂筆記,一翻閱便知),有選段“我行我素的梅納爾克”和“誘惑”;選段“無動機的行為”,以及《偽幣製造者》選段“私生的長處”。不知為什麼沒有選《人間食糧》……選多了還要添亂,僅此幾篇,我就覺得進入巫師擺的“迷魂陣”中:紀德筆下的人物都那麼怪,讓人無法捉摸,肯定不是什麼善類。 大概是青少年時期所受特定教育的緣故,我在疑惑之年卻毫不疑惑,只求認同,排斥異己;像紀德這樣的“反動”作家(二十世紀三十年代就寫過反共文章),當然屬排斥之列。等我過了不惑之年,反倒疑惑起來,從而接觸了不少作家,為《法國廿世紀文學叢書》翻譯了十來部,包括紀德的,意外發現竟有這麼多紀德。

這麼說,紀德該是名人名家了。無論政界還是文壇,大凡名人,都標榜自己的一貫性,總扮演天使。然而,紀德則不然,他總是變化多端,看他一部部作品,我倒覺得他充當魔鬼的時候多(當初巫師的印像也許不無道理)。這一點他似乎並不隱諱,請看他的自白: “我是異端中的異端,總受各種離經叛道、思想的深奧隱晦和抵牾分歧所吸引。一種思想,唯其與眾不同,才引起我的興趣。”(《人間食糧》) “異端中的異端”,這是十足的撒旦口吻。我這樣講不用擔心了,近日為寫序還找到了旁證:傳記文學高手莫洛亞就稱紀德是“聲望極高的神聖的魔鬼”。 “神聖的魔鬼”還是魔鬼。 紀德向人宣揚什麼呢?他說道:“幸福屬於那些在世上無牽無掛的人,他們總是流動,懷著永恆的熱忱到處遊蕩。我憎惡家園、家庭,憎惡人尋求安歇的所有地方,也憎惡持久的感情、愛的忠貞……”這像話嗎? ……

“在下就是紀德,有話請當面講,不要在背後嘀咕。”講這話的人年齡不過二十八九,頭戴黑禮帽,身披大斗篷,手持文明棍兒,雖然風塵僕僕,顯見遠遊歸來,但仍不失瀟灑的風度,渾身煥發著青春氣息。不錯,看那炯炯有神的大眼睛、濃重的眉毛、光滑的長臉,正是年輕的紀德。 “你怎麼能憎惡家庭?……”話一脫口,我就有點後悔:這種詰問擊不中要害。我知道,安德烈·紀德出生在富有的新教徒家庭,父親是法學教授,母親本家是魯昂的名門望族;他們在庫沃維爾有莊園,在巴黎有豪華的住宅;不幸的是性情快活、富有寬容和啟迪精神的父親過早辭世,只剩下凝重古板、生活簡樸並崇尚道德的母親,家庭教育失去平衡;母親盡責盡職,對兒子嚴加管教,對他的行為、思想,乃至開銷,看什麼書,買什麼布料,都要提出忠告;直到1895年母親去世,他才擺脫這種束縛的陰影,實現他母親一直反對的婚姻,同他表姐瑪德萊娜結合,時年已二十六歲了。

“不錯,我憎恨家庭!那是封閉的窩,關閉的門戶!”紀德平靜地回答,他的齒音很重,在否定時卻含有肯定的語氣,“家庭這件幸福的衣裳很溫暖,但是人長大了,就緊得難受,應當換掉。生活是多樣的,人自身也是多樣的,這足以向我提供無窮無盡的幸福……”他半瞇著眼睛,神思彷彿又飛往他遊歷過的突尼斯、阿爾及利亞和意大利,“一旦環境變得與你相似,或者你變得像環境了,那麼環境就對你不利了。你必須離開。對你最危險的,莫過於你的家庭、你的居室和你的過去。……你可能知道,我在蜜月旅行中大病一場,身體康復是個奇蹟,可謂再生。我再生為一個新人,來到新的天地。……我的生命每一瞬間都有新鮮感……處於持續不斷的感奮驚愕中。我見到含笑的嘴唇就想親吻,見到臉上的血、眼中的淚就想吮吸,見到枝頭伸過來的果實就想啃上一口……”

他聲音洪亮,滔滔不絕地講下去,正如他告誡納塔納埃爾的:“你一開口講話,就不要聽別人的了。”這全是他在《人間食糧》中講過的,不過,現在面對面,聽他以激動的聲調講出來,我就不由自主地受到感染,心想誰還沒有熱情噴射的時候呢,實在不應該以詰難的口吻同紀德對話。我正要婉轉地向他表明這種歉意,忽聽他又說道: “生命最美好的部分往往被幽禁了……要行動,就不必考慮這行為是好是壞。要愛,就不必顧忌這愛是善是惡……總之,不要明智,要愛……” 我又警覺起來:“要愛”,什麼愛?同性戀嗎?這是世人對他詬病最多的一點。這種事雖古已有之,但我既不知其然,又不知其所以然,實在難以啟齒,不覺低下頭,要想個婉轉的說法。抬頭剛要開口,忽見周圍出現好幾個人,儘管穿戴不同,年齡各異,但是看相貌,個個都好像紀德。他們對我形成包圍之勢,頓時令我緊張起來。我知道紀德的嘴皮子賽似刀子,善於諷刺和戲謔,一個都難對付,何況來了五六個。這個神態肅穆像個牧師,那個晃著和尚頭好似老頑童,另一個頗為斯文,顯見是位學者,還有一個頭戴貝雷帽,儼然一個旅行家……不知世上有多少紀德,到齊了沒有,哪個是真哪個是假,我知己而不知彼,還是少說為佳。這時,牧師卻開了口:

“我是你童年的神聖朋友,你逃離我,不愛造物主而去愛造物,讓你的肉體飽嚐情愛,還執迷不悟,看來,你身上有個惡魔在作怪……” “早就听說人本性惡,”老和尚頭搖晃著,顯出一副玩世不恭的樣子,“我倒希望親身檢驗一下……” “要知道,人在風華正茂的時候,”年輕的紀德插話道,“心靈和肉體最適合戀愛,最有資格愛,也最有資格得到愛,親吻擁抱最有勁頭兒,好奇心最強烈,情慾也最有價值……” “肉體的快感,瞬間的歡樂,你這樣狂熱,無非追逐正在流逝的東西……”牧師又說道。 “我們算什麼,”學者模樣的人正色說道,“無非存在於這生命的瞬間;任何未來的東西還未降臨,整個過去就在這瞬間過去了。我們生命的每一瞬間,都根本無法替代。”

“我可不停留在口頭上和理論上,”旅行家激動地說,“我就是要做瞬間的情人,明知留戀不住,為什麼就不能深情地擁抱呢?……光在書本上讀到海濱沙灘多麼柔軟,我看不夠,還要赤著雙腳去感受。我幾度去非洲旅行,總抓住每一瞬間的新奇,擁抱一切抓得到的東西,強烈的慾望賦予我支配一切的權利……” “支配,佔有,不如追求那麼有價值,”老和尚頭連連搖著說道,“在貪欲的嘴唇上,歡樂往往提前兌現,留下過快衰竭的印跡。因此,我越來越喜歡焦渴而不是解渴,越來越嚮往快樂而不是享樂,越來越想無限擴展愛而不是得到滿足。我要告誡青年,佔有渴求之物一向是虛幻的,而每種渴求給我的充實,勝過那種虛幻的佔有……” “你們總喜歡玩弄字眼兒,”青年紀德搶過話頭兒,“什麼支配、佔有、追求,何必分得那麼清楚。我的心毫無布防。一個光身的孩子,就是我的慾念。鳥兒歌唱,就是我愛情的聲音。什麼肉體歡樂、感官歡樂,別人譴責也不必在乎。反正我的青春一片黑暗,沒有嚐過大地的鹽,也沒有嚐過大海的鹽,原以為自己就是大地的鹽,總怕失去自身的鹹味。直到擺脫了從前保護過我,後來又奴役我的東西,我才有了第二個青春期。”

“唉!我真認不出你來了!”牧師連聲嘆惜,“現在你無法無天,不講道德,不顧廉恥,完全否認過去,這是忘恩負義……” 青年紀德登時氣得滿臉通紅,想發作,一時又語塞。學者卻微微一笑,朗聲說道: “朋友,人類珍愛自己的襁褓,可是,只有擺脫襁褓,人類才能成長。斷奶的嬰兒推開母親的奶頭,並不是忘恩負義。孩子,你再也不肯從這傳統的、由人提純過濾的奶水中吸取營養了。你已經長出牙齒,能咬食並咀嚼了,就應當到現實生活中去尋求食糧。要勇敢點兒,赤條條地挺立起來,你只需要自身汁液的衝騰和陽光的召喚,就能挺直地生長。諸位都知道,所有植物都把自己的種子散播到遠處。瞧一瞧梧桐樹和無花果樹帶翼的種子飛翔吧,它們似乎懂得,靠父輩的蔭庇,就只能變得孱弱,衰退下去……”

這回可好,幾個不速之客辯論起來,完全喧賓奪主了。我也用不著緊張了,可以從容地觀察他們。紀德的善辯是出了名的,他明確說過:每種推理都有對應的駁論,只需找到就行了。看來他深諳此道,他發表了《人間食糧》之後,又寫了劇本《薩於勒》,譴責那種追求瞬間和感官的刺激。他在中,塑造了一個為了感官的享樂而背棄道德的人物;幾年之後,他又在中講了個相反的故事:一個女子為了保持純潔完美的德行,拒絕了塵世的歡樂和人間的幸福。他還向莫洛亞透露一個秘密:“我在辯論中,總是站在對立面呀,要不然我怎麼能辯論呢?”我想何止是辯論,他的每一部新作,大概總是站在對立面,駁斥他的前一部作品吧。不過我覺得,與其說他“善辯”,不如說他“善變”。至少,同他青梅竹馬的表姐,早就看出了這一點,說他有點像“變色龍”,因而拒絕他的求婚,後來心軟了才嫁給他,果然是既相愛又不幸的結合。

我眼前這幾個人,恐怕全是紀德的化身。他們各執一端,像煞有介事,彷彿在演戲,演他所說的“傻劇”,也許他們真的在嚴肅討論人生這個大課題。不管怎樣,我不用開口,就能同幾個紀德對話,何樂而不為呢? “你真是反复無常。”牧師又說道,他掃視了一下所有的人,讓我猜不透他是針對哪一個,“上次你又回來對我說,你厭倦了,不想再矇騙自己的心靈,明白只有放棄一切,才能找到上帝。” “放棄快樂就等於不戰自敗,”到底是青年人沉不住氣,首先反擊,“當初我太信守諾言了,我再也不信守啦!未來的,不忠實的,我多麼愛你!” “上帝以各種形式出現,”學者說出來的話,畢竟有一種深思熟慮的分量,“專注並迷戀一種形式,你就會迷住雙眼。你關閉的每扇門外,無不站著上帝。要知道,萬物都是上帝的形體……” “我再重複一遍,親近造物而疏遠造物主,靈魂不可能獲得幸福。”牧師以念經的腔調重複道。 “我們追求的難道是幸福嗎?不是,而是我們心中最新情緒的宣洩!”青年紀德說話的聲氣,的確給人以宣洩的力量。 “其實,我們的靈魂如果還有點價值的話,”老和尚頭也說道,“就是因為比別的靈魂燃燒得更熾熱……” “幸福是上天賜給的,”旅行家接過話頭,“我在旅途中所見的山光水色、幼鳥的孵化、盛開的鮮花、一個赤身的牧童……無不體現我的幸福,都是我這內心春天的迴聲……” “你們所說的歡樂,我都飽嚐了。”牧師說,既像炫耀,又像佈道,“你們所說的激情,我都宣洩過。我受慾望的驅使,到過多少地方,喝過多少清涼的泉水、香甜的牛奶,但是越飲越渴,乾渴時時加劇,最後變得十分強烈,真想為這種慾念大哭一場。同樣,我的肉體也飽嚐了情愛,到頭來一無所獲。如今靜下心來,數點我的幸福資財,只剩下荒塚的繁花了。如不及時醒悟,真會沉淪下去!” “沉淪?”老和尚頭笑道,“不要危言聳聽!我就是一頭扎進歡樂的海洋,而且驚訝地發現,自己在這海洋上游了個痛快,根本沒有沉下去。正是在這種暢遊中,我才完全意識到自己的存在。” “你們知道嗎,我這一生最重要的發現是什麼?”學者彷彿面對來聽他演講的聽眾,“對人來說,快樂不僅是一種天生的需要,而且還是一種道德的義務。我早就覺得,快樂比憂傷更珍稀,更難得,也更美好。因此,我把自己的幸福當成一種使命來承擔,要向周圍傳播快樂,我認為最有效和最可靠的辦法,就是本人做出表率,當個幸福的人。我朝利己主義刨一鎬頭,大量的快樂立刻從心中湧出,足供所有人暢飲。” 學者戛然住口,好像得出了結論。一時冷場了,就彷佛進入一個新領域,人人都謹慎起來。過了一會兒,還是牧師開了口: “你把滿足個人的慾望當成道德的義務,當成使命來承擔,這顯然違背倫理道德。” “噯!探究倫理道德,在我看來並不多麼聰明,甚至是不可能的,”老和尚頭說道,“只要不是損害他人,不是騎在他人頭上享樂就行了。在一段時間裡,要敢於拋開任何倫理道德,不再抵制慾念。唯有慾望還能給我教益,因此我聽憑驅使,其餘的全是空話。” “完全拋開倫理道德,難道就不怕產生什麼後果嗎?”牧師問道。 “我們等待的,難道只有後果嗎?”青年紀德反問道,“後果、顧慮、妥協、循規蹈矩……全都一腳踢開。最冠冕堂皇的話,也是最空洞的話。我再也不信那些滿口道德的人了,我要弄清楚,在他們的德行里隱藏著何等自命不凡,在他們的愛國主義中隱藏著何等私利,在他們的愛情中隱藏著何等肉慾和私念。老實說,我不再把燈籠當作星星,我的天空也並不因此就黑暗了;我不再聽憑幽靈牽著鼻子走了。” “我在肉慾的快感之外,彷彿還尋求另一種更隱秘的快感,”學者又說道,“我倒希望能找到一種學說,或者一個完整有序的思想體系,來解釋縱慾的行為……” “不是解釋縱慾的行為,而是當作縱慾的庇護所吧?”牧師有點尖刻地說道,“精神的快樂勝過一切快樂;肉體的快感一旦消失,心靈往往感到內疚。這話可是你說過的,不會否認吧?” 在這種多邊對話中,我端詳這幾個似曾相識的面孔。這牧師模樣的人總持駁論,彷彿有意扮演紀德所說的對立面的角色;他只差沒戴尖頂帽,否則我就該稱他巫師了;也許他是《田園交響曲》中的那個虛偽的牧師。這個年輕人,想必是紀德處女作《安德烈·瓦爾特筆記》中的主角,書中的安德烈同生活中的安德烈一樣,都在追求自己的表姐,是歌德筆下維特式的浪漫人物。再看這個旅行家,無疑是中的米歇爾,他將新婚妻子的屍骨丟在阿爾及利亞的坎塔拉,又獨自去遊覽和尋歡作樂了。至於這個學者派頭的人,自然是到處講座、給人作序的“文壇王子”。不要小看這個老和尚頭,他可是個風雲人物,經常主持代表大會和群眾集會,應邀赴蘇聯訪問…… “你誤解了我追悔和惋惜的性質,”學者答道,“我心頭痛悔的是我在青年時代鬱鬱寡歡,看重虛構的而輕視現實的東西,背離了生活……” “所以你為了現實的東西,為了生活,就經不住誘惑,背離了道德!”牧師不無諷刺地說道。 “你所說的'誘惑',正是我所懷戀的,”學者從容答道,“如果說今天我感到懊悔,那不是因為受了幾次誘惑,倒是因為抵制了許多誘惑,而後來我再去追求,那種誘惑已經不那麼迷人,對我的思想也不那麼有益了。” “別人憑哪個上帝,憑什麼理想,禁止我按照自己的天性生活呢?”安德烈·瓦爾特不無氣憤地問道,“我相信我所走的是自己的路,也相信走的是正路。這種無限的自信,如果宣過誓,就可以稱為信仰了。” “要知道,萬物來去匆匆,唯有上帝永存。”牧師又好似念經。 “最美的花也最先凋謝,永不凋謝的花是沒有香味的。”米歇爾唱了一句反經。 “哼!凡是狂熱的宗教,都有自己的信徒,都能激起熾熱的信念。”老和尚頭朗聲說道,“有人會為信仰而死,也會為了信仰去殺人!” “據我所知,有一段時間你信仰共產主義了,也挺時髦的嘛!”牧師話裡帶刺。 “我必須說明一點,”老和尚頭搖頭晃腦,總像模擬表演,十分可笑,“引導我走向共產主義的,並不是馬克思,而是《福音書》……” 他這不是開玩笑。他反复閱讀過《福音書》,還做了筆記,並寫成一本小冊子《你也是……》,從基督教教義中找到了無政府狀態,認為這正是他一直尋求的東西:不帶宗教的基督教理想,沒有教條的倫理。同樣,他在共產主義學說中看到了沒有家庭、沒有宗教的社會理想。因此,他在二十世紀三十年代特別受共產黨人的歡迎,但是他為了保全自己的言論自由而拒絕登記入黨。 1936年,他應蘇維埃邀請到莫斯科訪問,結果大失所望,不但沒有看到自由和活力,反而發現虛假和特權階層。他寫了《訪蘇歸來》,講了些真話,但是不像羅曼·羅蘭訪蘇日記那樣束之高閣五十年,卻立刻拿出去發表,從而撈了個“反共”的名聲。 “我始終讚賞《福音書》中追求快樂的非凡努力,”老和尚頭繼續說道,“書中向我們傳達基督的話,頭一個詞就是'幸福的……'他頭一次顯聖,就是把水變成酒……” “基督的頭一句話'幸福的是哭泣的人',這又做何解釋?” “肯定不是鼓勵哭泣,而是讓人在快樂中,也要理解悲傷。不要用來世生活來安慰現世生活,去幫助我們接受現世的苦難。生活中幾乎所有的苦痛,責任不在上帝而在人類本身。人一旦明白這一點,就不再甘心忍受這一些苦痛了……” “同代人的種種遊戲,從未引起我的興趣,”學者也說道,“我寫作不圖闡明什麼理論,不圖證明什麼。我希望寫出這樣一本書:青年從書中看不到任何思想,只以為看到自己的熱情在噴射……” 這話不錯。正如莫洛亞說的,紀德特有的性格、他的與眾不同之處以及他的力量,就在於他是“一個晚熟而又不知悔改的青少年,將別的青少年感受到的東西,以更加完美的形式表現出來”,因而成為青年的一代宗師。 “他沒有帶來任何學說、任何新思想”,只是“以經久不衰的青春和飽滿的熱情取悅於人”,贏得幾代青年的熱愛和尊敬。青年在他身上和書中尋找自己,也往往找到自身熱情噴射的影像…… 就在我走神兒這工夫,幾個紀德倏忽消失了,只剩下我在孤燈下對著譯稿和參考書。沒有不散的對話,也沒有完結的對話,這正是紀德的一貫做法。有一次,他要看看莫洛亞正在撰寫的《雪萊傳》,莫洛亞說還沒有寫完,紀德就說:“我恰恰愛看沒寫完的東西。一本寫完的書,給我的印象就成了一件死物,再也碰不得了。一本正在寫的書,對我就像活人那樣具有吸引力。” 只可惜我沒有抓住對話的機會,以時下流行的方式問紀德:“紀德先生,請問您最喜愛什麼?最討厭什麼?”他很可能回答:“我最喜愛快樂,最討厭扼殺快樂的一切倫理道德。”我們知道,快樂、縱慾、生活、幸福、愛……在紀德筆下這些全是同義詞。他也許回答最喜愛坦白,最討厭虛偽。的確,他一生不懈地同虛偽做鬥爭,就在他成為享譽世界的“文壇王子”之後,他還是選擇了坦白,準備殉道,於1926年發表了,剖白他的最大秘密:愛戀青少年,不惜迎接毀滅的命運。 “我認為,與其受到愛戴而自己並非其人,還不如受人憎惡而還自己的真面目。”然後便等待暴風雨的到來,結果只等來幾個小小的衝擊波。紀德也有可能回答他最喜愛魔鬼,最討厭上帝。他為尋求幸福甚至可以下地獄,同魔鬼結盟,而敵手往往以上帝的名義攻擊他:“造物主憎惡紀德。” 如何回答實在很難預料,譬如他也可以回答最喜愛變化,最討厭固定。他一再強調:“不是處於進展的狀態,無論多麼幸福也不可取”,“不是'進展性'的快樂,我一概不屑一顧”,因為在他看來,無論什麼一經固定,就喪失活力了。這就是為什麼,他活到八十二歲,“直到最後一分鐘,他還是生龍活虎的”(莫洛亞語)。 正是他的這種“變”,令多少崇拜他的人尷尬,令多少評論他的人迷惑不解。變就是否定,貫穿他的一生。紀德承認,他機靈地培育起來的“否定”,在他身上相互巧妙地關聯,交織成一面他逃不脫的網。然而,變化中也有同一性。他說:哪個進化論者會設想毛蟲和蝴蝶之間有什麼關係——除非不知道這兩者是同一生物。 “一種不變貫穿我的多變;我感到的多變,卻總是我。”他感到這種不變存在就夠了,始終不肯努力探究和認識自己:“毛蟲若是專心認識自身,就永遠也變不成蝴蝶了”;“人一旦發現自己的樣子,就想保持,總是處心積慮地像自己……比起反复無常來,我更討厭某種堅定不移的始終如一,更討厭要忠實於本身的某種意志,以及害怕自相矛盾的心理。”要維持自身的一致,維持一個公認的形象,就難免陷入虛偽當中,而一個人正是通過矛盾才表現出他的坦誠。 紀德認為,這種反复無常只是表面現象,其實正好應合一種深藏的連貫性。無論處於什麼心態,哪怕心律不齊,哪怕狂跳不已,但始終是他那顆坦誠的心。有人曾逼使他用一句話概括他的未來作品,他回答說:“人人都得扮演角色。”許多人煞費苦心,一生都要扮演一個偉大的角色。紀德則不然,他一個思想能化出許多思想,忽然念及天使就扮演天使,忽然念及魔鬼就扮演魔鬼,即興演出傻劇、諷刺劇、悲喜劇,還拉著觀眾一起表演,即使漏洞百出,有時甚至出醜,引起噓聲倒彩,也照樣演得有聲有色,落得個痛快,常常給人意外的驚喜,下得台來還是那個充滿活力的紀德。 “文者見之謂之文,淫者見之謂之淫”,只有看不懂紀德的人,才會成為紀德主義者。紀德本人太看重自己,十分珍視他那永恆的、捉摸不定的變化,否定並拋棄一個個紀德,沒有成為紀德主義者。我們當然也毫無理由無視紀德的忠告:“丟掉我這本書,離開我吧。”去扮演什麼紀德主義者的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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