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傳記回憶 說吧,記憶:自傳追述

第41章 第三節

現在我們準備對付本章的主題了。在下一年冬天的某個時候,蘭斯基想出了一個可怕的主意,隔週的星期日在我們聖彼得堡的家裡放映教育幻燈片。他打算通過這個方式,在一群人面前——他天真地相信將會包括入迷地分享一個值得記憶的經歷的男孩子和女孩子們——用圖例闡明(“充分地,”他薄薄的嘴唇一咂,說道)增進知識的讀物。他認為,除了增加我們知識的儲存外,還可能有助於我弟弟和我成為善於交際的孩子。他利用我們作為核心,在這個鬱鬱寡歡的中心的周圍聚集起了好幾層新成員——碰巧在附近的我們同齡的堂表兄弟姐妹、每年冬天我們在多少有些乏味的聚會上遇到的各種各樣的年輕人、我們的一些同學(他們出奇的安靜,但是,唉,卻記住了每一件瑣事),還有僕人們的子女。我溫和樂觀的母親放手讓他去做,於是他租了一套複雜的設備,僱用了一個神情沮喪的大學生來操縱;我現在明白,除了其他原因之外,熱心的蘭斯基是在力圖幫助一位一貧如洗的同志。

我永遠也不會忘記那第一次閱讀。蘭斯基選擇了萊蒙托夫的一首敘事詩,寫的是一個年輕的僧人離開了高加索的隱居地到山中流浪歷險和萊蒙托夫通常的作品一樣,這首詩把平淡無奇的陳述和非凡的溫柔傷感的幻覺效果結合在了一起。詩相當長,它那七百五十個頗為單調的詩行被蘭斯基毫不吝惜地舖開在僅僅四個幻燈片上(第五張在就要放映之前被我笨手笨腳地弄破了)。 考慮到失火的危險,選擇了一間廢棄不用的兒童室來放映,房間的一角立著個漆成銅褐色的圓柱狀的熱水器,以及一個有蹼足形裝飾腳的浴缸,為了這個活動,浴缸被一本正經地罩上了。拉緊了的窗簾使人看不見下面的院子、一堆堆的樺木木柴,以及里面有馬厩(其中一部分已經改成了一個兩車車庫)的昏暗的附屬建築的黃色牆壁。儘管把一個古老的衣櫃和兩隻箱子驅逐了出去,在這間令人壓抑的後房一端仍安放了幻燈機,並為二十個觀眾(包括蘭斯基的未婚妻,三四個女家庭教師,還不算我們自己的女士和格林伍德小姐)安排了一排排橫放的椅子、厚坐墊和長靠椅,使這間房顯得擁擠,令人感到悶氣。我的左側是我最坐不住的一個堂姐妹,十一歲左右的碧眼金發的難以捉摸的小姑娘,有一頭漫遊奇境的愛麗絲的長發,面色粉紅中微帶淡黃,她坐得離我這樣近,每一次她在座位上挪動,摸摸自己掛在脖子上的紀念品小盒,或者手背在她灑過香水的頭髮和頸背之間掠過,或者在發出沙沙聲的黃色絲綢襯裙下——襯裙透過她連衣裙的花邊顯露出來——兩膝互相撞擊,我都能夠感覺到她臀部細長的骨頭蹭到了我的臀部。我的右側有父親的波蘭貼身男僕的兒子,一個穿著海軍裝的一動不動的男孩。他和沙皇的太子長得非常相像,而更為巧合的是,患有同樣悲慘的疾病——血友病——因此每年幾次,一輛宮廷馬車會把一位著名的內科醫生送到我們家來,馬車在緩慢地斜落下來的雪片中等了又等,如果你選了這些髮灰的雪片中最大的一片,在它(經過你往外看的凸肚窗的窗扉)落下來的時候緊盯著它看,就能夠看清它相當粗糙的不規則的形狀,還有飛落時的上下波動,使人感到木然而暈眩,暈眩而木然。

燈光熄滅了。蘭斯基投入到開篇詩行之中: 那座隱修院,和它的兩條河一起,順從地出現了,蒼白而恍惚,並在大約兩百行詩的期間一直停留在那裡(要是有隻褐雨燕能夠擦過它有多好),然後被一個拿著帶柄的大水罐、有點像格魯吉亞人的少女所替代。當操作幻燈機的人把一張幻燈片抽走的時候,圖像奇特地突然一抖,一下子就從幕布上消失了,放大不僅影響演示出的圖像,而且也影響了圖像消失的速度。此外就沒有什麼別的魅力了。給我們演示的是常見的山峰,而不是萊蒙托夫筆下浪漫的山嶺,這些山嶺 ——之時,從我身後傳來了一聲壓低了的抱怨;可能來自小日夫斯基,我以前和他一起上過舞蹈課,或者是亞歷克·尼特,他在一兩年以後將以惡作劇的勾當聞名,或者是我堂表親中的一個。慢慢地,隨著蘭斯基尖細的聲音持續不斷地響著,我開始意識到,除了幾個例外——諸如,也許有塞繆爾·羅索夫,我的一位敏感的同學——

聽眾都在私下里嘲笑這場表演,並且事後我將不得不對付各種各樣的侮辱性的言論。我感到了對蘭斯基的一陣強烈的憐憫——對他的光頭後面的順從的褶皺,對他的膽量,對他的教鞭的猶豫不定的移動,當他把教鞭移動得離幕布太近時,色彩有時會像小貓爪在漠不關心地舞動著那樣滑來滑去。將近結束的時候,整個過程單調得實在難以忍受;慌張的操作者把第四張幻燈片和其他放映過的混在了一起,找不著了,當蘭斯基耐心地在黑暗中等待的時候,有的觀眾開始舉起手來把黑色的影子投到驚恐的白幕布上,不久,一個粗俗而靈活的男孩(可能終究還是我吧——作為傑克爾的我的海德的一面?)設法把一隻腳的側影投在了幕布上,當然這一來就引起了一陣喧鬧的競賽。當那張幻燈片終於被找到並放映在幕布上以後,它使我想起了很小的時候的一次穿過又長又暗的聖哥達隧道的旅行,我們的火車在暴風雨中進入隧道,但是出來的時候已是風停雨止,這時

我應該補充說,在這一次和以後更為擁擠、更為糟糕的星期日下午的放映中,我聽到過的一些家庭故事總是迴盪在我的耳際。在一八八〇年代早期,我的外祖父伊万·盧卡維什尼科夫因為沒有能夠為兒子們找到他滿意的私立學校,就建立了一個自己的學院,他僱用了十二個能夠找得到的最好的教授,聚集了二十個男孩,在聖彼得堡自己宅子(海軍部碼頭十號)的大廳裡提供了幾個學期的免費教育。這一冒險事業並不成功。他想讓自己的兒子和他們的兒子結交的他的那些朋友們並不總是順從他,而在他招來的男孩裡面,許多證明是令人失望的。我在腦子裡形成了他的令人極端不快的形象,他為了自己頑固的目的考察各個學校,正用我從照片上如此熟悉了的那雙悲哀而奇特的眼睛從最優秀的學生中挑出最俊俏的男孩來。據說為了給他的兩個兒子蒐集同伴,他真的付錢給貧苦的家長。儘管我們老師天真的幻燈放映和盧卡維什尼科夫的異想天開的行為沒有什麼關係,但由於我思想上把這兩件雄心勃勃的事業聯繫了起來,使我更加無法容忍蘭斯基幹些蠢事和令人厭煩的事使他自己出醜,因此,在又進行了三次放映以後(普希金的《青銅騎士》,《堂吉訶德》和《非洲——神奇的土地》),母親答應了我的發狂的懇求,整個事情就終止了。

現在想想,那些膠凍般的畫面,投映在潮濕(認為潮濕能夠讓畫面展現得更為鮮豔一些)的亞麻幕布上,看起來是多麼艷俗和浮華,但是,話又說回來了,當你就那樣將那些玻璃幻燈片拿在拇指和食指之間,舉起來對著光,它們顯示出的是怎樣的美麗啊——半透明的微型圖畫,袖珍的奇境,色澤絢麗而寧靜的靈巧的小天地!在後來的年月裡,我在顯微鏡魔力無邊的鏡筒被照亮了的底部重又發現了同樣精確而寧靜的美。在用於放映的幻燈片的玻璃片上,一幅景色被縮小了,這激發了人們的想像;在顯微鏡下,一隻昆蟲的器官被放大了,以進行從容的研究。看來,在世界的大小比例之中,似乎在想像和知識之間有著某個微妙的匯合點,這一個匯合點是通過縮小大的事物和放大小的事物達到的,這在本質上具有藝術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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