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傳記回憶 說吧,記憶:自傳追述

第38章 第三節

在海灘棕褐色比較深也比較潮濕的部分,在低潮時露出建造城堡的最好的淤泥的那個部分,有一天,我和一個叫科萊特的法國小姑娘在一起挖掘沙泥。 她到十一月滿十歲,我在四月已經滿十歲了。注意力被吸引到一小片邊緣不齊的紫色貽貝殼上,她窄窄的、腳趾長長的腳丫剛剛在上面踩過。不,我不是英國人。她淺綠色的眼睛裡似乎也帶上了輪廓清晰的臉上的滿臉斑點。她身上穿的是現在會被稱為遊樂裝的那種衣服,包括一件袖子捲起的藍色緊身套衫和一條藍色針織短褲。起初我以為她是個男孩子,因此她纖細的手腕上的手鐲和水手帽下垂著的棕色螺旋形鬈髮讓我感到迷惑不解。 她說話像小鳥一樣發出一陣陣快速的唧唧喳喳聲,把女家庭教師教的英語和巴黎法語混雜在一起。兩年前,在這同一個海灘上,我喜歡上了季娜,一個塞爾維亞自然療法醫師的可愛的、曬得黑黑的、壞脾氣的小女兒——我記得(很是荒唐,因為她和我那時只不過八歲)她杏黃的皮膚上,就在心臟部位的下面有一顆grain de beaute,在她家住的寄宿公寓門廳的地上有一大堆可怕的便盆,滿的或半滿的,其中的一個面上有一層泡泡。一天清早我去到她住的地方,她在穿衣服的時候把貓發現的一隻死天蛾給了我。但是當我遇到了科萊特以後,立刻就明白這回是真格的了。我感到科萊特比起我在比亞里茨偶遇的所有其他玩伴來要奇特得多!我不知怎的得到了這樣的感覺,她沒有我快樂,沒有得到這麼多愛。她纖細的、毛茸茸的小臂上的一塊淤青使人產生可怕的猜測。 “它夾起人來像媽媽一樣狠她提到螃蟹時這樣說。我設計了各種各樣的方案要把她從她父母手裡解救出來,我聽有人肩膀微微一聳,告訴我的母親說,她的父母是”des bourgeois de Paris“。我以自己的方式理解那份鄙視,因為我知道那些人是從巴黎一路乘坐自己的藍黃色的豪華高級小臥車(在那個時候是很時髦的令人激動的經歷)來的,但是卻單調地打發科萊特和女家庭教師坐火車的普通旅客車廂來。那狗是隻雌性小獵犬,有個掛著鈴鐺的頸圈,和最善於擺動的屁股。完全是由於精力旺盛,她會從科萊特的玩具水桶裡舔吃鹹海水。我記得那隻桶上畫著的帆船、夕陽和燈塔,但是卻想不起來那狗的名字,而這使我不安。

我們在比亞里茨的兩個月期間,我對科萊特的激情幾乎超過了克婁巴特拉蝴蝶。由於我的父母並不熱衷於和她父母見面,我就只能在海灘上見到她;但是我總是想到她。如果我注意到她哭過,就會感到一陣無助的痛苦向我襲來,使我熱淚盈眶。我無法消滅在她痩弱的脖子上留下了叮咬痕蹟的蚊子,但是我能夠,而且也這樣做了,用拳頭打敗了一個對她無理的紅頭髮男孩。她常常給我一把把暖暖的硬糖。有一天,我們正一起彎著腰看一隻海星,科萊特垂下的捲發輕輕地觸到了我的耳朵,她突然轉向我,親吻了我的面頰。我的感情如此強烈,結果能夠想到的要說的話只有,“你這個小淘氣鬼。” 我有一枚金幣,我覺得夠我們私奔用的了。我想把她帶到什麼地方去?西班牙?美國?波城往上的山里?正如我聽到卡門在歌劇裡唱的,“La-bas, La-bas, dans la montagne”的地方?一個奇特的夜晚,我躺在床上睡不著,聽著大海反復不停的轟鳴,計劃著我們的出逃。大海似乎在上升,在黑暗中摸索,然後重重地撲下。

關於我們實際的逃跑,我沒有什麼可報告的。我的記憶保持了這樣的一瞥:她在被風吹得擺動著的帳篷背風的一面順從地穿上了繩線底的帆布鞋,而我則正把一隻捕蝴蝶的折疊網往一個棕色的包裝紙袋裡塞。接著的一瞥是我們為了躲避追踪,走進了在賭場(這個地方當然是我們絕對不能進入的)附近的一家漆黑的電影院。我們坐在那裡,越過那條狗手拉著手,狗時不時地在科萊特的膝頭髮出輕柔的叮噹聲。放映的是在聖塞瓦斯蒂安進行的非常令人激動的鬥牛,儘管片子忽動忽停,銀幕上灰濛蒙地像下著毛毛雨。我最後的一瞥是自己被林德洛夫斯基領著沿著散步場走去。他的長腿帶著一種不祥的輕快移動著,我能夠看見他現出嚴厲表情的下巴上的肌肉在繃緊的皮膚下面抽動。我戴眼鏡的九歲的弟弟碰巧被他另外的那隻手拉著,他不斷往前快趕兩步,懷著敬畏的好奇盯著我看,活像一隻小貓頭鷹。

在離開比亞里茨之前得到的小紀念品中,我最喜歡的不是黑石頭的小公牛,也不是能夠發出聲響的海貝殼,而是現在看來幾乎具有像徵意義的一件東西一個海泡石筆架,在它的裝飾部分上有一個小小的水晶窺視孔。把它舉在離一隻眼睛很近的地方,緊緊閉上另一隻眼睛,當你擺脫了自己睫毛的閃爍後,就能夠在裡面看見一幅奇妙的像相片裡一樣的景象:一片海灣和盡頭是一座燈塔的一道峭壁。 現在,一件愉快的事情發生了。重現那個筆架和它小孔裡的小天地的過程激起我的記憶去進行最後的努力。我再一次試圖回想科萊特的那隻狗的名字——沿著那些遙遠的海濱,越過往昔黃昏中光滑的沙灘,那兒的每一個腳印都慢慢地灌滿日落時的海水,它得意洋洋地來了,來了,迴響著、震動著:弗羅斯,弗羅斯,弗羅斯!

在繼續我們回家的路程前,我們在巴黎停留了一天,那時科萊特已經回到了那裡;在寒冷的藍天下的一座淺黃褐色的公園裡,我最後一次見到了她(我相信,是我們的老師安排的)。她拿著一個鐵環和一根推鐵環用的短棍子,她的一切都十分得體而時髦,是一種秋季的、巴黎的、tenue-de-ville-pour-fillettes。她從女家庭教師那裡拿了一盒糖衣杏仁塞進我弟弟的手裡,這是告別禮物,我知道只是給我一個人的;然後立刻就離開了,推叩著閃閃發亮的鐵環,穿過陽光和陰影,一遍又一遍地繞著離我站的地方不遠處的一個堵滿了枯葉的噴泉滾著。在我的記憶中,枯葉和她鞋子和手套的皮子交織在了一起,我記得,她衣著上的某個細節(也許是她蘇格蘭式帽子上的一根緞帶,或者長襪上的花紋)使我在那時想起了一個玻璃彈子裡螺旋形的彩虹。我仍然似乎在拿著那一縷斑斕的彩虹色,不知道究竟把它放在什麼地方合適,而她一直推著鐵環繞著我越跑越快,最後融入了低矮的環狀柵欄交織的圓拱撒落在沙礫小路上的細長的陰影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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